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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李俏

2017-11-17贝西西

雨花 2017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贝西西

1

我对青春的记忆很早,可能是因为本能地知道青春短暂,便早早记起。

九十年代的我们,作为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生命中充满了压抑的喜悦,那是种怕人知道、又按捺不住地想让人知道的心情,想向世人宣布自己生命的独特性从这一刻开始了:仿佛一颗颗珍珠米,于一夜之间亮出皎洁而美好的光芒。

想来,每个学校都有几个这样的女孩子,她们被称为班花,或者校花。

我故事里的这个女孩儿叫李俏,是我的同学李晓的姐姐,我早早就发现了她的漂亮,她体态丰盈,面如满月,盼顾生辉。她虽只大我们两岁,身体却发育得非常丰满,如枝头刚刚成熟的桃子,蓬勃而饱满。她的漂亮带了一种横冲直撞、不讲道理的蛮横,带了逼人的气魄,一眼望去很有视觉张力。

我们这个村子,在古代是一个埠头,船只汇集,商贾穿梭,离此不远就有清代的官道。后来,商业衰落,演变成一个村落,人们以种菜为生,刘、王、贾成为这个村子的三个大姓人家,李俏的家里该算是外来在这里落户的。李俏的母亲是河南人,是李俏的奶奶用很重的彩礼从河南娶回来的。李俏的父亲长得瘦而有棱角,颧骨又高,还有一嘴板牙,走路又稍有点驼背,于人前人后又总是悄然,便显得有点畏缩了。李俏完全不似她的父亲,李俏的脸形像母亲,大方,体面,什么也不怕,再加她银铃一般的声音,更是为她的美添了几分气场。

李俏那操着一口河南话的母亲气定神闲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拧麻绳,用心地将一根又一根绳子拧下去,她将麻草先在脚下踩了又踩,然后用手有力地翻着花,一路拧下去……一踩一擰中显出这个女人对生活的恒久耐心,也显得这个没有儿子的家庭似乎并不气短,有的是奔头,在这个村子里见了谁也不怕,反而有了另一种欣欣向荣。因了李俏的母亲,这个坐落于关中地区的村户人家有了一种别样的敦厚与祥和。妹妹李晓则像极了父亲,拙于言词,总是悄然,总是靠边,总是微微笑着,也总是更愿意以自己姐姐的打扮左右自己的穿着。这村子时常传言,李俏不是她爸爸亲生的,说是李俏的母亲在河南时就怀上带过来的,要不,李俏母亲这样出色的人怎么会这么大老远地嫁到这里来。这些,都不得而知了,总之,李俏一家的存在使这个村子有了谈资,有了消遣。

因为知道自己的漂亮,李俏也爱打扮,虽学习一般,但老师们都喜欢她。再加上她很会说话,有着农村巧媳妇一般的能说会道,常常把老师说得团团转,反而不觉得她有什么不足。

冬天的清晨,有薄薄的雾,长着青苔的地上也落了一层白色的霜泠,她与一个刚刚分来的物理老师站在屋檐下。哎,那个老师太年轻了,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岁。李俏穿了翠绿的棉袄,很醒目,那老师个子低,在她的美丽面前低下了头,就显得更低。她说着什么,那老师不停点着头,仿佛她是老师,而那老师倒像是学生了。

常常,校园里的早操时候,一些低年级的男生会悄悄尾随在李俏班级的队伍后,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为了看她几眼,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那些小男孩儿一样。这一切,李俏仿佛是知道的,她如若往常,在队伍里像没事人一样,一边走着,偶尔与旁边的同学交谈几句,余光稍稍一掠而过,只当没有看见。

那一年夏天,我们三人一起去游泳,当我们三人一走进游泳池时,人们便纷纷开始注意李俏,她白而丰腴的皮肤充满了光彩,简直有点过于夺目了,她的美是带了声势的,像是要席卷一切似的。

在水下潜水时,李俏还没有学会游泳,我在水底看着她,她的头发四散飘浮着,水草般漫舞。她的眼睛闭着,因在学潜水,怀着一种怯怯的怕,又有一种惊喜,使她更加可爱。池水微绿,不停有小水泡冒上来,她的两只手轻轻撑开,红色泳衣使那一块水域散发出微微的红光,阳光透过微绿的水映在她身上,她的皮肤在水里几近透明,却又充满质感。她有点胖,甚至显得笨,却生出一种无邪来,反而让她更动人。我在水下看着她,仿佛被一种天然的力量所吸引,不由得缓缓靠近她,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后来的岁月里,我无数次想起这个细节,微感迷茫,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举动,想起心理学家说,异性与同性之爱人们生来就有,只是慢慢在成长的岁月中选择走上了一条路,而放弃和淡漠了另一条路。可我想,我对李俏不是那种情感,只是在一瞬间对生命的青春之美产生的由衷的仰慕。

2

李晓与我常常在放学后一起写作业,多数是在李晓的家里,因了我母亲不似李俏与李晓的母亲那样齐整,家里总是乱糟糟,我的母亲仿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似的,而她们的母亲好像总有时间,她们的家也更整洁温暖,所以我更愿意去她们的家里。

在我们写作业的间歇,她们的母亲会端出点心给我们吃,农村给孩子吃的点心不过是馍片用极少的油炕了,然后撒上盐粒,再或是蒸红薯或者南瓜,切块儿拿来给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填填肚子,这已经算是不错了。更多时候,你在别的同学家里是碰不到这样的优待的,李俏的母亲必竟是从外省娶来的,与这个村子里别人家的母亲不太一样,想来,李俏的母亲在他们那个地方也算是女性里的佼佼者了。

不知李晓有这样一个姐姐会有什么样的心理,李晓在我们这些同学里也是长相姣好的女孩子,被自己的姐姐一比,就显得小气并且灰暗了,且不知为何,同出一个父母,她的肤色却比姐姐暗了许多,这也使得她更加悄悄而黯然。

李晓爱生闷气,有什么事情惹着她了,她就坐在院子里,皱了眉头,两腿伸直了,将桌上或手里的东西扔出去,或是笔,或是勺子,或是一沓书……扔得满院都是,四散各处,自己坐在那歪着头,皱着眉,掉脸。这个时候,李俏就会过来解围,她总是会来哄自己的妹妹,她呵呵笑着,一边把自己妹妹扔出去的东西捡回来放在桌上,一边说:生啥气嘛,脾气还大得不行……光发脾气顶个啥用嘛……她一件一件捡回桌上的东西,然后走过来,掬着李晓的脸蛋,将李晓的脸蛋儿放在自己掌心里,揉上两揉,不一会儿,李晓的脸色也就和缓了,就被姐姐咯吱笑了,李晓的庠痒肉在脖子下面。当然,也有李晓的脾气闹得大的时候,李俏也收拾不了了,这样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就要出面了,她们的母亲若是出来了,就要骂人了,两人一起骂,骂小的脾气毛,骂大的不顶事儿,管不了小的,这样两个人都没好果子吃。

在我看来,李晓发的脾气完全是一种理亏气短的感觉,因了她是这家里最小的,她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她是最小的,姐姐李俏偏偏对这一切都是通晓的,处处让她证明自己是对的。嗯,李俏的存在让我们这些女孩子都有一种威胁感,但我们却时时也因了她的美而被降服着,连我都是。我是学习好的孩子,李俏也自知她成绩一般,总是敬我几分,见了我总是笑着,一直笑着,如同要用这笑包裹得我无处藏身,倒让我觉得我学习好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以前,我们放学后和班里的男同学一起走,碰着李俏,李俏便与我们一路走,一会儿那些男生不知不觉就开始仰着头说话了,他们的个头有的还没有李俏高,却左右跟在李俏的前后。我们几个女同学便四散开去……这样几次后,李俏仿佛发现了什么,她再也不与我们一起走了,悄悄地不见了。再放学碰到李俏时,她便与高年级的男生一起走了,我们看着她坐在高年级男生的自行车后面,远远冲我们招招手……接着自顾自与那人说话了。李俏的好在于她真的能体谅所有人的感受,给所有人空间,比如她的妹妹,比如她周围的女性,她的美与她的好一样既铺得出去,又收得回来,既势不可挡,又无从抗拒。

想一想看,李俏也不过就比我们大了两三岁,却比我们高出半头去,又比我们都丰腴,这不光是我们的姐姐了,简直就像是个小母亲。我总记得她穿的裤子从来都是撑得满满的,浑圆的腿如同充了气一样,而我们都像是比她小一两号,记忆里,李俏的母亲总是坐在院子里给李俏改衣服,因那些衣服赶不及李俏膨胀的青春。

后来我们风闻,李俏与高年级的哪個男生非常要好,这都只是风传,也未见真就是。但我们真的看到李俏常常与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一起早操,一起下学,或者一起自习,也常常看到李俏拿着某个高年级男生的运动衣,候在操场外……在那个时候,一个女孩子如果拿着哪一个男孩子的衣服,那便已经证明他们的相好了,李俏不怕这样的传言,她做这些事情落落大方,旁若无人。但这也是很自然的,你能指望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不被男性看到吗?

上天从来对过于美好的事物都埋着一个咒语,对李俏也是,李俏身上也有一个咒语。这个秘密我想李晓肯定是知道的,但我从来没有从李晓那里得到过证实。

我知道这个秘密是从母亲那里,母亲也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却比不得李俏的母亲排场,农村人讲排场,其实就是说面面俱到,摆得开。我的母亲是一个老实人,只会专心干活,比不得李俏的母亲。我和母亲说起李俏,我说感觉李俏好像比李晓大好多似的……而且李俏一点都不像她的父亲,那么白,那么会说话……听到这里,母亲叹了一口气,悄声说,那么好的女子却落下病,她有她的不好。我不明白,问母亲,母亲想了想道,你看到李俏她妈总爱骂人吧,其实也心烦着呢,李俏有个毛病都说不得人听,那么大的姑娘却有尿床的毛病,间天尿床,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地,梦里就那样了。母亲又说,这是一种病,而且专挑好女子、长得漂亮的女子身上走,你姥姥邻村的地方有个叫白阳崆的地方也有个女子有这病,那个女子长得也漂亮,性情也好,但身子弱,不似李俏长得富态。我好生奇怪,这是什么病,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尿床是一种病吗?母亲嗔怪道,当然是病,当时自己不知,过后才醒悟。母亲说,李俏的母亲到处给李俏找方子,不知哪里寻来的偏方,酸枣枝、酸石榴枝、黑豆,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壁虎晒成的干儿,要熬汤喝。母亲说,你没有看见李俏家里整天晒被褥吗?母亲最后下定论一样地说,这样的病或许结了婚就好了,这是当姑娘的病,这女子也安生不了。我那时小,听不来什么叫“当姑娘的病”,懵懵懂懂,只觉得很神秘似的。说这话时,母亲露出一脸担忧的样子。我是母亲的长女,母亲知我是口严的,对我说出了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说的话,她并不担心。这件事我也并未向谁说起,可能正是因了李俏的那些不能言传的好,我一直替她守口如瓶。

我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听了母亲的话,仔细回忆我去李俏家里时的情景,仿佛依稀有着这样的情景,他们家在冬日的阳光下,是晒着一些被褥,也见过她的母亲在冬天里拆洗被单,一边干活,一边骂骂咧咧的,但不知在骂什么,这是有点不正常的。再回忆,似乎有那么一两次,当他们家里晒着被褥时,我去他们家,碰到李俏,李俏稍有尴尬,而李俏的母亲则阴着脸,一言不发。想来,母亲说的该是真的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中午,李晓家的院子里又晒着被褥,还有刚刚洗过的床单,而这情景上个星期我刚刚见过。李晓的家分前院与后院,前院住着他们的奶奶和大伯,后院住着他们一家,一个厅堂,厨房在外面,是一个另起的红砖小房子,里面两间厢房,一间住他们父母,一间住着李晓与李俏,还有一间杂物室,楼梯在外,转个弯绕上去,还有两间房都是贮藏室,她们父亲是一个修理电器的,所以有很多收来的小家电和工具放在那里,另有一个阳台,有时我们也会在那个阳台上写作业或者晒太阳。想来,在这样一个院子里晒被褥,李晓的奶奶与大伯也该是知晓母亲告诉我的这个秘密的。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和李晓在写作业,我们放半天假,李俏是高年级,星期三下午要补课。阳光暖暖的,眯起眼,如温亮的银子点点发光。李俏与李晓的母亲似乎对自己家里的不堪有点尴尬,早早用竹篦拿来了自己烙的酸菜盒子给我俩吃,我俩在阳光里一口一口咬着外焦里香的酸菜盒子,刚烙出来的酸菜盒子散发着一股蹿香,一咬一包酸香的菜水,我们察觉不出生活有什么不易,甚至觉得生活非常美好。一会儿,她们的母亲还冲了两杯蜂蜜水给我们喝,我俩都心满意足,感觉非常温暖。

我问李晓:你家干吗老拆洗被褥啊?这大冬天的……李晓在阳光里咬着酸菜盒子,突然停下了,脸上稍有一点生硬,然后并不回答我话,只说:我妈今天烙得酸菜盒子真好吃……你不觉得吗?嗯,在这一瞬间,我想了一想,对,李晓与李俏住一个屋子的。我接李晓的话,好吃,比我妈烙得好吃,我妈总烙糊了。在这一刻,我与李晓在一个酸菜盒子上有了心领神会的默契。从此,我们再不问这个问题,我们爱吃酸菜盒子。我们把它当成共有的一个秘密,李俏长得那样漂亮,什么都比我们强,但她却有秘密攥在我们手里……我们只是不说,我们要她也在我们面前气短。

3

我们的村子是在郊区的农村,离我们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兵工研究所,为了让里面的子弟有丰富的娱乐生活,相应地也建有一个游泳池,一个滑冰场,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影院。当然,这几个地方也成了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喜欢去玩的地方,成为我们与那些工厂子弟交流的地方。

阶级从来都是存在的,农村孩子仿佛历来与那些工厂里的孩子有一层明晰的界线,在旱冰场和游泳池里都看得出来。其实这个旱冰场很简陋,就是在一个水泥地空场上用石棉瓦盖起来的一个大棚子,四周有绿色的铁栅栏,入口处有三四间平房,用來存放冰鞋以及给工作人员休息用。但就是这样的旱冰场农村孩子进来都要四毛钱,而工厂子弟只需要两毛钱,如果办月证就更便宜点。我们村子里的孩子来这里滑冰时,常常都要相互约了一起,一个人是不大敢来的,而且我们的经济都拮据,来一次都要相互凑好了买票的钱,有时大家一起你借我一点,我帮他一点,才约好了一起来。

九十年代的冬天很冷,哈出口气都会凝成一团团白雾,每个星期三的下午,碰到不是考试期,高低年级的孩子都会放假,这是滑旱冰最好的时候。大家一行人,都骑自行车,李俏坐在一个高三男生的自行车后座上,怀里抱着一捆装在军绿书包里的甘蔗,我们都沾李俏的光,可以吃到这个高年级男生请客的甘蔗。

李俏和好几个男生都关系尚好,她对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姿态,一样的好,一样的春风满面,一样的适可而止。但有一个男生却与她走得近一些,因我们看到她坐在这个男生的自行车后座上的次数更多一些。这一次溜冰就是这个男生带队的,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孩子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李俏坐在这个男生的自行车后座上,粉红格子的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大眼,李俏即使只露出一双大眼,都能让人感受到她摄人的美,她的眼睫毛上有一层薄薄的露水,能看出她是喜悦的,她左顾右盼,一会儿又向前俯下身去和那个男生说一会儿话,浑圆的腿来回踢着,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后来我们知道这个男生叫安斌,安斌是我们邻村的一个男孩子,他瘦而骨感,眉毛很浓,骨骼硬朗,稍有点缩肩,但并不显得猥琐,反而显出些谦逊来。他周围的男生都非常听他的话,这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安斌的足球踢得好。足球场上安斌是可以号令三军的,每个傍晚的足球场上都可以看到安斌和高三年级的男孩在踢球,大汗淋漓,安斌开一个大脚,可以从守门的禁区开到对方的禁区边上,周围的男生都非常服从安斌的指挥。当然,对这个年纪的男生而言,打群架几乎是他们消磨青春的方式之一,安斌也打群架,常常可以看到他带着这一帮男生在不停地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

溜冰场里白天也灯火辉煌,那个时候冬天常有大雾,使这个城市总像隔了几个世纪的沧桑一样灰蒙蒙的看不清。大家一起进了冰场,我和李晓的票是安斌买的,李俏带来的人安斌都给买了票,他对李俏好,对别人也很仗义。我们在进口处一边换着笨重的旱冰鞋,一边心情激荡地望向人声鼎沸的冰场,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到里面去。

旱冰场里一圈都站着工厂子弟,他们也老远往我们一行人这儿看,那里有一个人物叫那五,也是我们那所高中的一个学生。那五是一个研究所的子弟,但是因为学习不好,只好上了我们那所高中。因为我们这所高中的分数线不高。那五也瘦,但瘦得与安斌不一样,那五跨着肩,向一边微微侧着头,头发垂下来,刚刚遮住一只眼,遮住的那只眼角有一个疤,传说这是那五十岁那年与一只狼狗斗狠留下的。大多数人看不到那道疤,那道疤永远都隐藏在头发里。那五不似安斌,那五身上有一种阴邪,而这阴邪又让那五有了一种奇怪的魅力,使他很招女孩子的喜欢。那五还会吹笛子,一只笛子时常插在那五军绿色上衣的口袋里。那五的手细长而白皙,吹笛子时来回在笛子上敲打,并微微痉挛着,使他拥有了一种奇怪的魔力。

我们一行人一进来,就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这也是因了李俏。那天,李俏穿那件翠绿棉袄,粉红格围巾,包住了嘴,当她取下围巾时,明丽的脸庞顿时充满光彩,使她站的那一块地方都亮了。李俏的头发也多,粗粗一把在后面扎一个马尾,高高地翘起来。李俏一手一个拉着我和李晓进了滑冰场,其他的人也都慢慢进了场。安斌常来,所以他滑得很顺溜,他一进去,先绕场一周,和那些熟人去打个招呼,这些工厂子弟并不来自一个工厂,也还有别的厂子和研究所的,安斌和一些人认识,他熟练而迅速地滑过去,娴熟地停下两腿撑圆了打个圈,然后给那个熟人递支烟,或者说上几句话。

其实李俏滑得比我们好一些,但我与李晓像两个企鹅一样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拖着她。开始李俏还是有耐心的,后来终于叹一口气,把我俩领到场边,把我们的手交到铁栅栏上说:你俩歇会儿吧,自己先学着站稳了再说,说完她就滑走了。我和李晓面面相觑,只有握着铁栏杆坐下,瞪眼看别人在场上滑。

李俏虽然滑得比我们好,但她比起那些男生还差很多,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冰场上滑,后来才慢慢放开了手脚。这时只见那五不紧不慢地跟在李俏的后面,渐渐地,那五身边的男孩子仿佛心领神会一般也慢慢跟到了那五的后面,这一切,李晓并未看到,她还在专注于她那略显笨拙的滑冰技术。那五滑得很慢,与李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也是在担心她会摔倒,他一下一下地荡着,左一下,右一下,却丝毫不去打扰李俏。

安斌正在场边和一个熟人说话,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他扭头往这边看了一下,马上,他就和那个人说了两句,向场子中间滑过来,他用力地摆着双臂,速度很快,匆匆赶过来。安斌瞄见坐在场边的李晓和我,然后他扭头看了一下一个哥们儿,脸冲我们指了一下,不一会儿,我们就看到那个男孩子拎着那一军绿书包的甘蔗过来了,他递给我们,我俩一人从里面抽了一截,但我们不想吃,我们拿在手里来回倒着。场边也有人在吃甘蔗,还有人在喝汽水,大冷的天喝冰峰,喝完打一个大大的气嗝,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我俩老远看着那个人伸着脖子打嗝就笑了。

安斌迅速滑到冰场的中央,滑到李俏的旁边,他把李俏的手拉住,李俏一转头看到是安斌,还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挣脱他的手……当她回过头看到那五一行人都跟在她身后时,她有了犹豫,想了一想,勉强把手放到了安斌的手里。想来,在学校里,那五也是喜欢李俏的人之一了,但因我们与工厂子弟不是一个圈子的,所以李俏也就不太愿意和那五这样的人来往。况且那五是出了名的狠角色,经常有关于他打架斗狠的传闻,这使他成了一个充满神秘的传奇人物。

那五没有吭声,他停下,到场边,然后靠到栏杆上,点了一支烟,在那里悄悄地抽,那五身边的几个人还跟在李俏的身后,并且对安斌一碰一推的,这是在找事了,安斌并不在意,一会儿,和安斌一起来的几个男生也过来了,又夹在这几个男生的后面,成翅膀状。滑冰场里响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人们都向这边看过来,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在慢慢弥漫开来。这个滑冰场里有好几个圈子的人,都是平时周围几个中学里喜欢闹事儿的主儿,此时,这些人警觉地感到了今天这个场子因一个女孩子带来的不祥之感 。

那五的几个人在安斌和李俏的身后跟了一會儿,看到了安斌的人也跟在他们身后,滑了一会儿,就慢慢四散开来,回到了那五的身边。那五还站在场边,并不说话,只是一人散去一支烟,烟是大前门,算是好烟。然后几个人就蹲下抽烟,那五站在那儿远远望着,接着他走到旁边拉起一个女孩子滑到了场子中央,这个女孩子好像比那五还大,一头棕色的头发,是烫过的,非常蓬松,也很显眼,她眼睛很大,直视前方,也很漂亮,嘴唇丰满而立体,唇线很明晰,脸上透出一种果敢来。为什么刚刚没有看到的这个女孩子,这会儿像变戏法一样出来了?这个女孩子不是我们学校的,她一看就是城里孩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文艺气息。她穿着牛仔衣,下着一条深咖色毛呢裤, 一看就知家境优越。这个女孩滑得比所有人都好,刚刚没有见她上场,现在她一到场上,立刻成了焦点。她如翩飞的燕子一样,在冰场里回旋,她一条腿高高扬起,像个芭蕾舞演员一样,伴随着她一头蓬松的棕发飞起来,使人惊艳感叹。那五拎着她的手使她在自己身边旋转,她就像一只听话的陀螺,他们配合得如此和谐,人们都被这个女孩子高超的滑冰技术吸引了,连安斌和李俏都忍不住地看向这个女孩子。

当他们滑完靠向场边时,所有人似乎还沉浸其中,她滑得实在是太好了。到了场边,那五递给这个女孩一瓶汽水,她喝了两口,放在一边,然后接过那五的兄弟拿过来的大衣开始穿 ,她穿的大衣也是格子呢的,更让我们断定了她家世的良好,她仿佛并不珍惜这大衣,两只胳膊向后撑着靠在一个比较高的水泥台上。偶尔,她眼风会瞟一下,瞟向李俏,但还没等看到,就掠开去。

两小时后,天色慢慢暗下来,滑冰场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响一次铃,一场冰是一个半小时,每一个半小时就要补一次票。这半天我与李晓几乎就在场边遛弯,我们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竭力保证安全,不要摔跤。

天色终于暗下来了,大家陆续散场,我与李晓脱下了笨重的滑冰鞋,向管理员那里走去,交了鞋子,我们出了冰场在外面候着。这时突然听得里面一声高喊:“妈的,你拿我鞋子干什么 ?”接着里面乱作一团,可以听到骂人的声音,听到东西摔碎的声音……我和李晓赶紧跑进去看,只见一个男孩子头上已经满是血了,顺着眼角蜿蜒。原来,和我们一起来的一个男孩子和那五那边的一个男孩子在一起换冰鞋,那个男孩接了别人一只烟,转过头时拿了另一个男孩子的冰鞋交给了管理员,这本不是什么事,但因两方都心气不在一处,立即打了起来。年轻的人啊,仿佛成天就是为打架准备着的,只要一点点摩擦,就可以引爆那膨胀而紧张的青春。我们这边的男孩子用冰鞋砸了那五那边一个男孩的头,血已经流下来了……那五开始还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回事儿,后来他看到自己的一个朋友流了血,迅速地脱了冰鞋,甩得老远。然后走向角落里,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根铁棍,那五冲过来时,直接扫向我们的人,那五头发垂在眼前,使他看上去更加阴狠,他一棍出去扫倒了三个人……这时安斌也已过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折凳,这个折凳是刚刚那个肥胖的女管理员坐的,怎么突然就变戏法一样到了安斌手里?两队人马打起来了,安斌与那五同时在和几个人打,李俏跑过来拉住李晓,惊恐地看着冰场上的一切,安斌一折凳拍到一个男孩的肩上,只见那个男孩腰先闪了一下,接着就像个纸人一样地倒地了……安斌远远回过头,冲李俏大喊到:走,走,走!安斌一路打将过去,那边那五也在挥舞着棍子,但被几人缠身,也显艰难。

冰场里的一个管理员用大喇叭喊着:不许打架,听到没有,我打电话叫派出所了,听到没有!这些人哪里是怕派出所的,一个月进个几次派出所是正常的。冰场里的人也混乱起来,大家终于觉得如愿以偿,这场从一开始就酝酿已久的架终于开打了。是呀,这才像一个混场子的下午,只有以一场群架结束一次相遇才算合情合理,有始有终。

只见汽水瓶满场在飞,还有那甘蔗也成了武器,只是经不住打,一下过去就裂成了花……李俏不愿走,焦急地在场外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只见安斌在冰场里冲李俏大喊一声:走!李俏回过头,看了看吓成一摊软泥的李晓和我,拉起我们冲进了夜幕。

4

那次滑冰场事件后,李俏和安斌就真在一起了,所谓在一起不过是现在李俏只坐在安斌一个人的自行车后座上了。有时,也会看到李俏坐在安斌的自行车横梁上,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李俏的母亲知道了李俏和安斌的事后,并不多说话,也不表态,只是沉了沉脸。冬天,当我们村外地里的大片卷心菜刚刚被霜打过后,就可以看到早上安斌和几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在那一片一片的卷心菜地边等李俏了。现在的李俏出落得越发丰满,如同膨胀起来的雪一样,充满光辉。她走出家门,走出村子那条正街,沿一条小路向安斌等她的地方走来,路上稍稍结了冰,李俏丰盈的体态踩上去,只听一阵细密的喀嚓嚓响,那是冰碎掉的声音,李俏笑盈盈地在雾气里向安斌走过去。

我和李晓只有结伴上学了,李俏再也不和我们走了。 我们看着这一切,觉得这是离我们非常远的事情,虽然我们只比她小了两三岁,但我们可不敢和男孩子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往,我们既恐惧又羡慕,同时还有几分嫉妒。我们惟以用来安慰自己心灵的便是李俏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入冬后,李俏家里总会传出一股怪怪的味道,那是李俏的母亲为李俏找的偏方,酸枣汗,酸石榴汁,还有黑豆,最重要的是那小壁虎干熬出的汁液,散发出的味道。我们一想到那壁虎干就感到恐怖,农村人管壁虎叫蛇夫子,我们一想起它,就有一种凉意从后背升起。灰灰的颜色,常常在阴暗的角落或者缝隙里出现。现在,李俏却要喝用这种东西熬制的汤药,真是让我们咋舌呵。李俏从未当着我们的面喝过那些汤药,但我可以想象她在喝这些汤药时的表情,她一定是眉头拧起来,然后耸了鼻子,再将头发别到耳后,作一番努力,一口喝下去,喝下去好久,仍会作呕。一想到这一幕,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会有一丝快感。

我们仍在艰难地等待着这学期的结束,等待寒假的来临。这时高年级的摸底考试多了起来,李俏在这些考试卷面前常常皱着眉头,她自知自己的能力,却也不发急,左右看看,仿佛并不为自己的学习一般而感到难为情。对,李俏是有这样一种气度,她早早就可以完全接纳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她从不和自己过不去,这让我们这些学习好的、对未来有设想的女孩子更为吃惊,她面对生命的坦然态度让我们不知该说什么。

每次考完试,当父亲坐在厅堂里问李俏考试成绩时,李俏总是先憨笑一下,然后走过去,将试卷给他父亲看。其实在这前一两天,李俏就开始给他的父亲洗衣、收拾储藏室、擦洗半导体,只为铺垫这一刻的到来。他的父亲看一眼考卷,再看李俏,李俏非常坦然,完全没有我们这些孩子因为考试没有考好而表现出的惴惴不安,而是皱着眉,仿佛也替父亲着急着另一个人似的,一本正经地发着愁。她父亲看看她那个样子,无奈地沉默了。一看到父亲这样子,李俏赶紧给父亲沏一杯浓浓的老砖茶过来,笑盈盈地,倒像是她在安慰父亲了,这样,她的父亲也就作罢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时,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圣诞节那一天,李俏收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毛绒熊,和一束花及贺卡。那只熊足有一米高,戴着一顶格子的帽子,还打着一个领结。按说,在这个年纪,送这么个玩具好像不太合适,但那时毛绒玩具刚刚兴起,大约送礼的人还不知如何挑选一个适合的礼物,便选了店里最大最好的。这个礼物是那五送的,顺代送的那束花看起来也价格不菲,那时还没有鲜花,一株绢花,工艺非常好,一朵一朵全用薄纱卷成,花蕊上面一粒粒小小的珠子都看得真切。那五在贺卡上只写了三个字:只给你。送礼物来的那个男孩子是常跟在那五身边的人,名叫石猴,石猴是从小和那五一起玩大的,一般那五出现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石猴并不像猴,他胖,也白,脸上星星点点布满了雀斑。石猴把这些礼物给李俏,先是将那个毛绒熊和花塞到李俏的怀里,然后对李俏说:李俏,那五让你明天放学到操场上去,他在那里等你,他要向你解释下上次滑冰场的事情。李俏愣住了,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毛绒玩具,怀里抱着那个硕大的熊还没有缓过神,石猴已经走了。她抬头看时,只看到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这些礼物让半个学校的女孩儿沸腾了,女孩子们纷纷艳羡不已,原先喜欢那五的人就不少,再加上那五又花这么多本钱给李俏买礼物,就更不得了。女孩子们窃窃私语着,悄悄说道,那五看来是非要把李俏从安斌那里撬过来不可,她们一边揣测这件事情的进展,一边用眼睛瞄瞄那些礼物。那个硕大的熊放在教室里,连老师都看到了,讲化学的老师是个女老师,是个老太太了,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在做一次试验时,因试验事故烧掉了头发,因此终年顶着一头假发。老太太看到了这个硕大的毛绒玩具,低了一下頭,她是过来人,也并不说什么,这个宽容的学术老太太,看到班里的女同学都在不停地瞄那只熊的时候,她停下来,艰难地用粉笔用力点着黑板说:看这里,看这里!你们迟早要吃不看这里的亏!这些话,这些孩子们哪里听得进去,反正都是一群学习不好的孩子,他们一心等着早点上完了课过圣诞节去。下课时,学术老太太号召大家背诵一遍元素周期表,那声音听起来倒是宏亮的,但完全是一种心不在焉、一种等待下课好风光的心情……

那五送李俏礼物的事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高年级,安斌也知道了。安斌是送不起这些礼物给李俏的。安斌的父亲在前年的一次矿井事故中丧命,母亲身体也不好,他还有一个妹妹,与李俏同级。安斌自然成了一家的顶梁柱,除了上学,有时晚上还去打工,他会开车,但没有驾照,于是便去给那些拉土和拉煤的车陪车,一来帮忙装车,二来在路上司机开车累了时,他可以代驾一会儿。凭着这些收入,安斌就比一般的同学宽裕一些,但即便如此,要安斌送那五给李俏的那些礼物也是困难的。那五家境并未好到哪里去,但到底比我们农村孩子强,且他对李俏也真的是下了心血的。安斌知道这些后,并不吭声,照样去足球场上和他哥们儿踢球,天下了微雪,如何踢呢?球在脚下打滑,但安斌不管,大脚开过去,球一下就飞了,几个哥们不吭声,只是默默陪他踢着,一次次跑到远处去为他捡球,并偶尔喊一声好。

那天放学时,安斌依然等着李俏,但李俏没有很快出来,存车处的自行车一辆辆走光了,才见到李俏抱着那个硕大的毛绒熊从教室里出来。看到安斌在路上等,李俏没有说什么,看得出来,李俏很喜欢这个毛绒熊,任何一个女孩子大约都会喜欢这些礼物的,连我和李晓都是,只是没有人送给我们。

这一天放学回家,安斌身边的几个哥们儿都不见了,只见安斌载着李俏在微雪的路上艰难地骑行。

李俏的母亲看到了这些礼物,仍是沉了脸,嗔骂一句:作吧。就再不说什么。李俏的母亲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别人家的父母若是看到自家女儿,特别是如此漂亮的女儿早恋或者收到贵重礼物肯定会骂自己的女儿,但李俏的母亲仿佛有一种默许与纵容。这让我的母亲惊异不已,我的母亲觉得这样女孩子会管走样的,她总是感叹:李俏这女子安生不了。

那个毛绒熊堂而皇之地摆在了李俏床头的桌上,伴随这个毛绒熊的还有一大沓漂亮的贺卡,虽然李俏把那些贺卡藏起来了,但还是被我和李晓在抽屉里发现了,我们一张张认真地翻看那些贺卡,看是谁送的,都写了些什么,当然,偷看这些贺卡是我和李晓的秘密。那些贺卡不光有很多男生送的,还有很多女生送的,李俏不光收到了最好的礼物,还收到了最多的贺卡,而我和李晓只稀稀落落收到了五六张,这些还属于互赠的。

李晓的脾气这一阵又大了,因了家里的被褥又晒出去了,李俏悄悄然了,她早上给自己的妹妹烤好了馒头,晚上还给妹妹打好了洗脚水,然后,再过来把李晓的脸蛋掬了又掬。看到李俏家晒出的被褥,我心里也好受了一点,我与李晓在阳光下看着那些晒着的被褥,不由自主小声哼起了歌……

大家都说,圣诞节的第二天,那五约李俏在操场见面,李俏是去了的。这些是我们听来的,圣诞节的第二天下雪,脚下的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响,那天,那五约李俏见面说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是从那以后,石猴便常常来给李俏送东西了,电影票、参考书、奶糖、还有围巾……

李俏也不给安斌解释,只是还坐安斌的自行车,但现在,安斌在蹬车时明显不像原来那么有劲儿了,一下一下费力地蹬着。终于,一天,在安斌用力蹬的那一下,只听吭啷一声,车链子断了,闪得李俏从后座上一下跳下来,安斌一边蹲下去看车链子,一边骂了一句:经不起上劲的东西……

这话,可能只是安斌无意说的,但李俏听到了。她脸歪向一边,道:经得起上劲又能怎样?完后,很久,李俏才补一句:你这辆车骨架驼两个人也是吃力,驼你自己刚刚好。李俏小小的年纪,已经比我们都成熟了,她一前一后的两句话,几十年后,依然是一句洞悉了世间关系真谛的问句,直逼生活的本质。

为什么李俏有这样的底气,可以在两个这样强势的男性面前从容不迫,淡定相处?

从此,那五也来找李俏了,那五穿军绿色上衣,冬天时,顶多在外面套一件长棉褛,肩上斜斜搭一条灰色的围巾,因了他瘦得清奇,倒是看着有点飘逸,走起路来如同在风里荡一般。那五来找李俏,只是和李俏说一会儿话,然后就走了,那五说话也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一眼李俏,接着再看向别处。如果是回家的话,李俏还是坐安斌的车,那五与安斌却从不照面。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暗暗在心里说,等着吧,等着吧,这两人终有见面的一天。

其实上次滑冰场事件后,这两人已在派出所里见过面了,他们两人分别在派出所里待了三天,说明了情况,相互赔了对方的医药费,但他们还是结下了点梁子。

安斌有几天,不来接李俏了,只见李俏也无妨,就坐别的同学的车回去,或者偶尔自己骑自行车来上学,安斌无奈,没过多久,只有又来接李俏了。看到安斌来接她,李俏也是高兴的,但面上看不出来,这个时候李俏走路是一跃一跃的,她只默默等安斌上路后,往后座上一跳,因了她的丰腴,安斌的车总要歪一下,车子承受一点重压,吱呀一声响 ,想来安斌还是愿意听到这声响,这声响让他心里踏实。

5

这一段时间,李俏没有来学校。这一个星期里,学校非常忙碌,要期末考试,要准备寒假前的演出,每个班还要准备联谊会 ,各班联谊各班的,每个教室都挂满了彩带与气球,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李俏一直没来学校,我问李晓,李晓不吭声,李晓现在学会了沉默,以前你问一个问题,她还会顾左右而言其他,现在她压根就沉默。校园里洋溢着一股狂欢前的压抑气息,老师上课,下面的学生因了心烦,把书来回地翻,翻得哗啦啦响,弄得老师心里也有点乱糟糟的。

我一直想象那五在圣诞节的第二天约见李俏的情景,但我想象不来,那五到底和李俏说了什么,使原本对安斌很死心塌地的李俏愿意与他交往,成为朋友。虽然那五在圣诞节送给李俏的礼物让人动心,但李俏是不会只因为这一点礼物就接纳那五的。

那五是高三(四)班的學生,高三(四)班在学校高年级教室的最里面,天蓝色的窗门,终年使用有了破损,被这些处于青春期的学生用于消耗过于蓬勃的青春。高三(四)班是那样神秘,里面全待着一些在我们看来是牛鬼蛇神的人物,所有的老师去高三(四)班上课,也有些紧张感,于是匆匆去过就好,走过场一般,惴惴地去,惴惴地回,谁都怕在高三(四)班惹着这些鬼神,谁都知道那些孩子只等毕业证一拿,然后就奔赴社会。

李俏没有上课,石猴就来问李晓了,是啊,如果学期末的狂欢没有了最漂亮女孩的出现,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缺憾?

石猴在早操的时候,把李晓堵在操场的边上,石猴手里拿着两个刚刚蒸出来的包子,白气在他手上袅袅升起。石猴问,你姐这两天咋没来上学?李晓瞥一眼石猴,把头一歪。石猴把手里的两个包子递到李晓的手里,李晓手里拿着那两个包子,还是不说话……石猴急了,道:那五让我问的,如果你姐再不来,他就上你家找你姐去?这话倒把李晓给吓着了,李晓害怕那五上她家里去,她最后憋了又憋,憋出两个字:病啦! 说完拉着我就走,留下石猴在那里纳闷,还想再问两句,但我们都已进了自己的教室。两个包子,我吃到了一个,我与李晓在这一瞬间充分地感受到有李俏存在的美好,我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问李晓:你姐咋了,要紧不?李晓也咬着包子,看我一眼,又沉默了。

李俏是病了,还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肠胃炎,在大冬天得肠胃炎倒是有点奇怪,一般我们都在夏天才会吃坏肚子,但李俏确实得了肠胃炎,也确实是吃坏了肚子,只是喝坏李俏肠胃的是那个偏方熬出的汤药。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李俏的母亲要在医院里照顾李俏,李俏的父亲要上班,于是托我的母亲给她家的大棚里的菜苗浇水。浇了水,再通电,那些布满了菜苗上方的瓦丝发出微微红光,散发出热量,便会催生这些菜苗的迅速成长,这个时候一天少了水可都不行,苗会被烧死,来年夏天也吃不到新鲜的蔬菜。反正,我家的苗也是要浇的,母亲便连带着将李俏家里的也浇了。我想不来,李俏喝了多少那种奇怪的汤药才能得了肠胃炎。这真是,一病未好,倒添了另一病,这时我有些同情李俏了。母亲在地里一边看着刚从井里抽出的水缓缓流进一个个塑料大棚里,一边叹道:那些偏方能顶什么用,那就是个姑娘病!

我和李晓放学到她家写作业,屋里弥漫着酒味,只见李晓的爸爸一个人坐在厅堂里喝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萝卜干,还有一只咸蛋。李晓的爸爸不但瘦,还长了一嘴的板牙,他抬头纹又重,在那里喝着酒,莫名就让人感觉愁苦了。或许,他也在为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儿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烦恼。

我和李晓悄悄然进屋,悄悄然放下书包。我们做完作业时,李晓的母亲回来了,老远就听到门响,接着就听到她们母亲高声埋怨医院给开的药有问题,让李俏的病更重了些,却绝口不提那些偏方的事儿。离我们村子大约三四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医院,叫五二六医院,这本是一个军工医院,我们村子人一般得了病就近会去这个医院,这个医院虽不是正规的大医院,设备简单些,但我想,总不至于让病越来越重。李俏的母亲一直在骂骂咧咧,摔摔打打,乱发牢骚。我见空收拾书包,赶紧回家,一出房子,李俏的母亲看到我,她没想到我在里屋,愣了一下,脸上马上堆起亲切的笑容道:小麦啊,啥时来的,留下吃饭啊……我笑笑,迅速离去。

学校里依然在酝酿最终的狂欢,连老师都被这压抑的安静弄得有些紧张,他们不知这些孩子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只要不烧了教室就随他们玩,老师知道,这些孩子在家里都是缺少管教的,都惹不起。

安斌也来问过李晓,李晓仍旧只说病了,也不多说。安斌和李晓是熟悉的,经常会照顾李晓,有人欺负李晓了,体育测试不过关了,安斌都会帮李晓解决,在某些时候他也当李晓是个妹妹一样,当然,我也顺便沾一点点这样的光。

星期三下午放假了,我与李晓打算去医院看李俏,我俩都有点担心她了,不知她病成什么样了。五二六医院里人很少,过道里闪着清冷的光,窗外树上,前一阵下的雪还没化净,已变成了灰色,偶有一只鸟落在上面,使那些雪掉落下去一些。

那个病房不大,住着三个人,一进去,看到李俏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那里。李俏瘦了点,脸没有原来圆了,但气色尚好,只是不经意间爱皱眉了。她穿着病号服,白底蓝条的,扎两个辫子,她仍是爱笑,见我俩就笑。

看到我俩来,她弯腰钻到床头柜里找,找出两个苹果来,给我俩一人一个。这病房里有暖气,我们的家里都是没有暖气的,苹果吃了一半,我俩头上就发了一层汗。我们坐在那里向李俏说学校的事情,当我们说那五和安斌都问她时,李俏低眉看着鞋子,并不说话,我们不知该如何回话给他们,只等李俏说话,她却不说。我们看到李俏丰腴的手上有着针眼,那是打吊针留下的。我们问她,还要住多久,她说:大概还要一阵吧。

那天从医院出来时,我问李晓:你姐到底咋了,到底得了什么病 ,要住这么久的医院?李晓也一头雾水说:我怎么知道,我妈也不和我说的。夜色已经降临,朦胧夜色中,我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那样的身形一扭,好熟悉啊,是谁呢?

学校的文艺汇演已经完了,李俏还是没有来上学,教室的屋顶上还挂满了彩带和气球,前一段的热闹气氛还在,窗户的玻璃少了几块,以至于教室里使劲钻风,这是例来的规矩,每次联欢之后,教室都会碎掉几块玻璃,都是狂欢的结果。

这一天,放学后,我与李晓刚刚走到我们村子的街道,我要向前走,而李晓则要左拐,我家在村子最西边的一个水塔下,而李晓家则在正街旁边的庙街中间。当我与李晓分手时,感到背后一阵熙攘,自行车铃四处响起,我回头,才看到是安斌,安斌带着一帮哥们儿来了,有男有女,有几个女孩子就坐在男孩的自行车横梁上。看到了李晓,安斌叫住她,告诉她自己要去李晓的家里看望李俏。李晓看着背后那些人说道:一来我姐不在家,二来你这个样子带这些人,你看我妈会让你进去不?安斌问:那你姐在哪里? 李晓一听,要失口了,马上把头歪向一边,接着向前走去,根本不理安斌。

走了有五十来米,李晓就到家了,回头看看,然后她迅速地跳进了门里。李晓刚进去不一会儿,只听李晓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晓的妈妈出来了。

李晓的妈妈烫着一头卷发,體形稍胖,她稳稳地一步步走过来,走到这一群人面前了,这才定睛望过去,她看着安斌,问:你带的人?安斌没有想到李晓的妈妈会这样问他话,他以为李晓的妈妈肯定会先问:谁是安斌?却没想李晓的妈妈只问是不是他带了这么些人来,安斌点点头。然后李晓的妈妈就像学校的教导主任似的对这一众人说:你们回吧,谢谢你们记着李俏,李俏好着呢,但不在家,啊,过完寒假她就上学了。李晓的妈妈说话中气十足,丝毫不畏惧这样一群生猛的年轻人,一上来答话就让他们无从反驳。看到这样,这一帮人渐渐向回走去,安斌坐在自行车上,两腿撑着站了很久,却不知说什么……终于他口气软下来道:阿姨,李俏在哪里啊, 让我见见她啊,我见见她,只要她好着就行……李晓的母亲这时才看着安斌,问:“你是安斌?”安斌点头,此时只剩下安斌一个人了。李晓的母亲静静看了一会儿安斌,然后说:倒是有情义的。但李俏你真的见不着,过几天吧,过几天她就好一些,回家了。听了这些安斌这才掉转过车头去,李晓的母亲,看着他渐渐骑远,在他背后喊了一句:她好着呢,别操心了,操心自己吧。听到最后那句“操心自己吧”,不知为何,安斌的背影稍稍顿了一下。李俏的母亲瞧见了,转身进门去了。

剩了三四天就要放寒假了,李俏还是没有来上学,她连考试都没有参加,这可真是奇怪了,难道她不上学了吗?李晓与我都不知李俏究竟是怎么了,要在医院里住这么久?

那五到李俏的教室来了几次后,没有看到李俏,落寞地走开了。只是石猴依然送来礼物,让捎回去给李俏,通常是一些水果或者饼干之类的,石猴有时候也聪明,他将这些东西交给李晓时总问:你姐得的什么病?我们好买点对她身体有好处的东西啊。在利益的诱惑下,李晓有几次都差点说出口,但她还是管住了自己,只收礼物不答话。李晓将那些礼物拿回家后,放在桌上看母亲的表情,她们的母亲看着这些水果或者饰品,知道这是另一个男生送来的,她拿起一条围巾看一看,是羊毛的,一个上高三的孩子这样出手,能这样自由支配经济,家里定是缺少管教的。李晓的母亲拿起这些东西又放下,欣然接受。作为一个母亲,她不为自己早恋的女儿担忧,反而无形中有一种骄傲。

6

这个冬天,为什么这样冷?教室外屋檐下挂满了冰溜子,有一些足有二十厘米长,李晓与我的手都冻了,红肿着,不但肿还又痒又疼。我们每天都一边听课,一边搓着自己的手,教室里生着钢炭炉子,炉火通红,温度一升高,我们的手会更痒,不搓就痒,一搓就更痒,如若敢抓就会破,破了更糟糕 ,会出血,结痂,伤口再冻,这实在是让人尴尬又痛苦的事情。可这样的尴尬在李俏那里就没有,李俏与我们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冻疮却从不光顾她,即使她在大冬天里和母亲一起在地里起萝卜,不戴手套,手上沾满冰凉的泥土都不会……她脸蛋冻得通红,鼻头通红,手也通红,但她不会得冻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与她一样, 却又这么不一样?

一个星期后,我们又去医院看李俏了,这次我们拿着石猴送来的黄桃罐头。那两瓶黄桃罐头抱在李晓的怀里,一路走过去,看着很漂亮。李俏一看到我们来,先是接过那两瓶黄桃罐头,然后,她扯掉妹妹李晓的手套,看那冻疮。李俏拉开抽屉,拿出两管药膏来给我们,然后嘱咐要早晚一抹。我们俩人拿着药膏,看着李俏那光洁的手,刚刚不平衡的心理稍稍得到一点平复。病房里的暖气今天格外热,因为热,我俩的手又开始奇痒难耐,而李俏的手却那样光洁自如,是因了这有暖气的房子吗?我们俩看看自己红肿的爪子,一时间觉得得病都是一种优待了。

李俏好像苍白了些,不像在家里时那样肤色有层次感。她的手上依然有针孔,桌上也依然有一些药。她穿病号服都穿得这么好看,使病房里的人眼光不由自主往这里看来。是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李俏都是焦点。

李俏看着那两瓶黄桃罐头,打开一瓶,然后拿来一个勺子,放到床头柜上,让我俩吃。她摊摊手说:没办法,这里只有一个勺子。我们都是农村孩子,黄桃罐头一般是吃不到的,况且在这样的大冬天吃个水果都很难,何况是黄桃。我俩经受不住引诱,迅速地用那个勺子一人捞了一块吃起来,啊,真是美味,黄桃清凉美味的口感一下就弥漫了我们全身。李俏看到我俩高兴了,才盘腿坐到床上,两手交叉放到腿上等待我们向她汇报这一个星期学校的事情。

这一天的中午,阳光如此明媚,从窗外射进来,打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暖暖的,我们的脸在阳光里看起来都那么生动而美好,我们不停地说着话,偶尔说到好笑处,我们一同倒在被子上相互咯吱对方,甜美的黄桃罐头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玻璃瓶在阳光下看着晶莹剔透,黄桃那甜美的感觉一直弥漫在我们中间,温暖而经久不去……很久以后,当我回忆起年少时,都只记住这个片段,这一瞬间,是属于我们三人的纯洁而美好的一个时刻。我与李晓走时,太阳已经西下了,李俏送我们到病房门口,看我们下了楼梯,这个愉快的中午使得我们俩也很高兴。

走出医院的大门时,我们俩都不说话了,我们看到了那五,那五也是带着一队人马来的,那五骑着一辆二八的自行车,一只脚踩在自行车脚踏上,点一只烟在抽,他用拇指和食指拿着那只烟,狠狠吸一口,那只烟就吱啦啦燃掉了一截。我们还看到上次在溜冰场见到的那个女孩子,这次她坐在另一个男孩子的车后面,那一头茂密的棕发引人注目,猫一样的眼睛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我俩看到,这个队伍里还有一个男孩子自行车后牵着一条大狼狗,那只大狼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哈出一团又一团白气……李晓转过头看向石猴,石猴无赖地笑了一下。中午石猴把这两瓶罐头给李晓时,大约就已经开始跟踪我们了。石猴一拧一拧走到我们跟前……我突然明白了,上次在夜色中我看到的那个背影就是石猴!事已至此,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五这次走到我们俩跟前,他问李晓:“你姐住在这个医院吧,她怎么了,在哪个科?”这是那五第一次和我们说话,他垂着眼帘,并不看我们,眼光掠过我们头顶看过去,他手里还掐着一只烟,就用食指和大拇指拿着。不知是那黄桃罐头的作用,还是那五对女孩子天生有一种魔力,李晓不由自主地答了那五的话:“消化科。”说完后,连李晓自己都大张着口,不知自己怎么了。“嗯 。”那五扔掉手上那只烟,然后冲所有人说:“等我。”接着他就进医院去了,他穿了军大衣,风一吹,倒有一点翩翩。

这时,我反应过来,迅速拉上李晓的手,向里面跑去。走进消化科后,只听得那五在楼道里大喊:李俏,你出来,李俏你在哪里?护士出来阻拦那五,那五毫不在乎,一路直向里面走去……正在这时,我们看到李俏从病房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勺子,想来,她也在吃那黄桃罐头。李俏看到那五,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那五会这样直接闯到医院里来,但很快,她就镇定了,在这一点上,李俏拥有和母亲一样的能力,镇定自若,特别是面对男性的时候。她站在那里不动,等着那五走到她跟前来。

太阳下山了,余辉从楼道的窗户那里射进来,那五与李俏便站在那余辉里说话,两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我与李晓站在另一头看着,不一会儿,便看到李俏笑起来,那五递过去一个信封,不知是干什么的,李俏要拆,那五突然现出害羞的表情来……李俏捂着嘴笑了,仿佛他们交谈得非常愉快。

天色暗下来时,我们终于要走了,那五与我们一道出了医院,医院外,那一干人马还在那里等着……只是不见了那个棕色头发的女孩子。那五的人将我俩驮到我们村子,放下,然后那五对李晓说:改天我还来。这话像是说给李晓的,也仿佛是让李晓传话一样,传给谁,李晓一时有点茫然。

我俩向村子里走去,只听得那一队人马里传来一阵阵口哨,夹带着那只狼狗的叫声,渐渐远去。

终于放寒假了。学校里一片欢腾,放了假,连雪都没人扫了,前些天下了几场雪,现在冻住了,走起来非常危险。教化学的学术老太太,抱着一沓化学试卷在这坚实的冰面上小心地走着,到底上了年纪,走一段,便拣一棵树来扶一下,缓一下气。

这个教化学的老太太是李俏的班主任,她一直关心李俏为何半个来月都没有来学校,李俏的母亲终于在放寒假前来了一次学校,找了这个化学老太太,进行了礼貌性的家长请假。李俏的母亲在年级组的办公室里声调高扬又平稳地把李俏的病情说得既严重又轻佻,总之,是需要住院,而且不能参加考试了。李俏是高二第一个学期,按说这是很重要的时刻,但李俏的母亲就是无所谓。

化学老太太被李俏的母亲说服了,但还是很疑虑,她为这个漂亮的孩子惋惜,惋惜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得病……她摘下眼镜看着李俏的母亲出门后远去的背影,总是有一丝疑虑,李俏的母亲话说得无懈可击,但这个化学老太太总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她说不出来。

李俏的母亲知道那五去看过李俏后,非常生气,把李晓骂得劈头盖脸,骂李晓吃里扒外。而李晓则想,明明自己是吃人嘴短。李曉的母亲在骂李晓时,李晓装着没听见。当母亲骂得凶时,李晓就扯着那只熊的耳朵说:收人家东西时倒是收得挺快的……听到这句话,李俏母亲在外屋稍稍愣了下,接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了,她没想到,拙于言词的李晓竟然能回她的嘴了,她冲进屋子,又开始扯李晓的耳朵。

几日后,李俏出院了,悄没声息地回了家。

7

春节时,李俏已经如常了,大年初三时我们家出门正好碰到李俏一家也去走亲戚,李俏除了比原来瘦了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们一家四口一前一后走着,前面走着李俏的妈妈,接着是李俏,后面是李晓和她们的父亲,看起来,这一家简直就像是她们的妈妈在冲锋陷阵,李俏掩护,而李晓和父亲完全是来殿后的。 李俏家里与我家里一样,都属于半工半农的家庭,想来,当初李俏的母亲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个正式工才答应嫁给他的,我的父亲也是有工作的,所以我们这样的家庭在这个村子里就只有一半的劳力,但李俏的母亲不似我的母亲,她早早就把很多自家的地租了出去,或者给亲戚去种了,她只种很少的一块地,所以也就显得不是很累,李俏的母亲始终认为土地能带给我们的利益太少了,她早早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过完年不几日,家家户户便开始倒苗了,所谓倒苗就是把在塑料大棚里培育的菜苗趁着春光尚好,都种到地里,到了夏天,各样蔬菜便正好是成熟的时候。这个时候是我们村子最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大家相互帮忙,以度过农忙时刻。塑料大棚都翻起来了,里面的菜苗初次沐浴阳光,都微微抖动着身子,一片一片的菜苗被起了出来,移植到更开阔的地里,等待充分成长,人们一个个饭都顾不上吃,只管把这些菜苗种到地里,不然早了会冻死,晚了会干死,前半年的收成就靠这几天的忙了。

这个时候,却是李俏家里闲的时候,因了她们家里种的地少,所以一日就忙完了,接下来就只等夏天的到来。奇怪的是,这一段时间我常常见不到李俏,连李晓都不知李俏去了哪里,偶尔在她们家里见到李俏,李俏还似以前那样笑盈盈的,但我总觉得李俏有了点不一样。

立春到来时,各家都忙完了,到了春分再浇一遍地,菜苗就哗哗地向上长了,这个时候,我们村子总是有一种祥和的气息。春分一过,棉袄就可以脱掉了,女孩子们的衣服也鲜艳起来,或许是因为到了春天,李俏又迅速地恢复了她丰满的体态,把得病时瘦掉的一并补了回来。这段日子,李俏的母亲也非常用心于家里的饭食,让这两个姑娘都胖了点,万物复苏,李晓在这个春天也长高了一点儿,脸蛋也长开了一些,连他们的父亲脸上也有了一些少见的和瑞的气息,眼神不再那么硬了。

本以为,上个学期没有参加考试的李俏肯定是要被学校记过,并且不能顺利入学的,却不想开学的时候,李俏的母亲又在学校里出现了一次,这个事情就过去了。李俏的母亲站在象征着这个中学历史的中央三层教导楼上,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不卑不亢地向教导主任求着情。我们的教导主任是个一脸麻子的中年男人,一头三七开的发型终年不乱,一件深蓝的中山装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时常背着手在教导楼的二楼过道里踱着步,掉着脸,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让这个学校所有的学生都可以看到,像表演一样。所有的学生都怕教导主任,连高三的那些牛鬼蛇神都有点怕,可是当李俏的母亲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个来小时后,教导主任不再背着手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李俏的母亲端正地坐在教导主任对面的椅子上,挺胸扭腰又绝不风骚,不紧不慢地拉着家长,说着生活的不易,说到从河南嫁到陕西,多么不习惯,最后说到自己的女儿……李俏的母亲一会儿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听讲,一会儿像个领导一样慷慨激昂,一会儿又是艰难的母亲了,当李俏的母亲从教导主任办公室里出来时,李俏已经可以来上学了,也顺利地拿到了新学期的教科书。这简直是个奇迹!

李俏来上学了,大家都知道了。只是上课时,李俏更加茫然,学习于她而言更加陌生,虽然她还是努力着,但那些数学题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个个古怪的城堡。李俏皱着眉,咬着嘴唇,看着那些题,很用力地想,在自己脑海里搜索,她嘴唇粉红,眉头微蹙着,看着倒更是让人怜爱了。教数学的杨老头,戴着一副茶色的大眼镜,他从眼镜里看着这个美丽的姑娘为一道其实很简单的高数题皱着眉头。然后,他无奈地端起茶杯喝一口水,悄悄叹了一口气。

李俏依然是快乐的,别人的情绪丝毫不能够影响到她。安斌在放学时照样来接她,那五还是会来约李俏去玩,有时李俏也会和那五一起去,她仿佛是什么也不怕的,只一句话,就解释了一切:大家都是朋友。

我和李晓都感到李俏有点不对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李俏越来越少和我们俩在一起了,她一个人单独活动的时候越来越多,她的“秘密”好像也少了,这让我们俩非常惆怅。

春天过去得很快,转眼就要过去了,李俏仿佛离我们俩越来越远,她仿佛在迅速地变化着,我看到了,她的内里在迅速而疯狂地长着,而表面却不动声色,这让我感到非常恐惧。以前李俏的眼睛在看人时完全是放出来的,但现在她看人时眼光在往回收,她在变,我能感知得到,她在变成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人。

夏天的到来是迅速的……这个时候,高二的孩子们也都考完了毕业考试,高中的课程已进行得差不多了。只等来年升入高三备战高考,高二年级的毕业证已经堆在教导楼的办公室里了。

这个时候的李俏,一天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对学校一天一天没兴趣,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样把这最后的日子混完。

这个时候的那五对李俏却越来越上心,偶尔也能看到李俏坐在那五的自行车后,去那五他们的研究所看一场电影或者去打台球。那个一头棕发的女孩子有一次在台球厅看到那五与李俏在一起,便把那五叫到边上说话,没说上几句就吵了起来,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女孩子冲那五喊道:不就是一个村姑吗!那五听到了笑了一下,径直朝李俏走来……李俏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丝毫看不到她有被侮辱的感觉,她只是将那五喜欢的那只笛子拿在手里转了两转,平静地看向那个女孩子,用嘴角笑了一下。

只是从那次后,李俏就越来越少来学校了,甚至连毕业证都是让李晓代领的。

我最后一次见李俏,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一日,太阳很烈,人的胳膊被晒后针扎一样地疼,李俏穿着一件碎花的衬衫,梳两个辫子,戴着一顶草帽,怕晒坏了皮肤还戴了套袖,她扛着一把鐵锹去给自己家里浇地。李俏在田间行走,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大人了,水泵开起时,溅了她一腿的水,她动也不动,挽起湿掉的裤腿,露出洁白的小腿,丰满的腰身在田间移动着,已不似一个少女,完全是一个女人了。烈日当空,知了在大声鸣叫,李俏代替自己的母亲浇完了一片又一片地,然后在水泵边洗静脚上的泥,再在自家地里摘了两个紫茄子和一把豇豆,准备回家。李俏看到了站在我家田间的我,仍旧冲我笑,并说道:“小麦,下午上我家来吃焖面,我做的,有阵儿没见你了……我们家李晓都想你了。”

暑假来临时,传来一个消息,李俏去广州了!李俏嫁人了!这简直像是一个炸雷一样。不等我们明白过来,李俏已然离开了家乡,如此迅速。一切都印证了我和李晓的感知,我们终于对李俏的那些不对劲有了些了解。

李俏在住院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广州人,有一个家族企业,他在医院时对李俏一见钟情,等到夏天时,李俏的母亲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这是李俏的选择,李俏的母亲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只是默认。我们终于明白,李俏为什么要在医院里住那么久了,也明白了李俏的母亲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给李晓说了。

校园里缺少了最美丽的姑娘, 让人们有了一丝失落,但这不影响暑假的到来带给这些孩子们的喜悦。李俏没有向安斌道别,也没有向那五道别,她做了自己的选择。既胆大包天,又迅速无情。

阳光照着大地,在地上开出大朵大朵炽白的花来,操场上,安斌一个人默默地踢着球,他皮肤晒得黝黑,黑到发亮,他一下又一下地把脚踢向一面墙,大力踢出的足球与墙壁碰得“嘭”的一声巨响,再弹回来到他脚下,他再踢出去……安斌整日整日重复着这个动作,使所有人听了不免一声叹息。

一日,安斌与那五在操场里遇见了,安斌手里拿着球 ,松针一样的头发上垂着汗珠,眼里满是血丝……那五不似安斌,脸色苍白,像是睡了许久才醒来,仿佛他是到这个世界来做客一样,那五一样痛苦万分。两人都不说话,那五递了安斌一支烟,安斌想了一想,伸手接了,这两个人在操场边的一棵木棉树下,点着了这根烟……一口一口抽,烟抽完时,这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分道而别。人们盼望的一场对决终是没有来临……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们村子里的人没有想到最漂亮的姑娘以这样的方式嫁了出去,没有婚礼,亦没有摆酒席,只是去了广州,再无音讯。

李俏的母亲镇定地走过村子的街头,烫得凹凸有形的头发纹丝不乱,镇定又镇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些与你们无关。李俏的母亲仍旧会见人就笑,高声问候各家菜苗的长势,以及新近上架的菜价钱,但就是不提自家李俏的事。宁静的午后,依然看到李俏的母亲会在自家的院里,神情自若地拧着一根又一根的麻绳,坚定恒久而用心。

我觉得我没有见过带走李俏的那个男人,但我竟然在一个午夜里梦到了李俏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仍旧瘦,甚至梦里他比李俏个子还矮似的,一双小眼非常精明,两只手先抄在口袋里,来回地走,三七分的头发梳得很光滑,他微笑着看李俏,李俏亦微笑着回望他,把手放到他手里,我感受不到任何美好或者悲伤。我从梦中醒来时,才缓缓感到李俏将手放过去时,有一点无奈。

这个梦如此真实,我觉得这个男人就是带走李俏的那个男人,我觉得冥冥中我肯定在医院里见过这个男人,虽然那时我不知他是谁。这是我的幻想还是真实,无从求证。我有点迷乱了,甚至怀疑李俏是否住过院,曾经面对的李俏和现在离去的李俏是一个人吗?这一切是我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过?

这个暑假,李晓也与我慢慢疏离,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有人能从李晓的嘴里得来关于这个男人的只言片语,但想来,她肯定见过。有一次我见李晓,她只是递给我两个酸菜盒子,没有说话,我们没滋没味地在风中咬着。从此,李晓再没邀请我去她家写过作业。

再到冬天时,便已传来消息,李俏已然做了母亲,迅速得让我们反应不过来,我终于感知到了我在医院时所察觉的李俏的变化,或许在那时,她就已经蜕变成一个女人了,就此我关于李俏的记忆也终止了。

8

多年后,我們的村子已经不在了,一片片的菜地也没有了,都成了一片一片的小区。有一次我回家,在小区外碰到了李俏,她已不认得我了。这期间,我曾听说她离了婚,孩子送回来给自己的母亲带着,她与人合伙一起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厅,她还是很年轻的,并不显老,岁月并未狠心于她。她穿了黑色的裙,边上缀了闪亮的珠子和片片,上身是桔色花纹的衣服,有点闪光,她的身体仍旧是丰腴的,却毫无生气。她戴一个硕大的墨镜,看不到她的眼睛,一走过去便迅速溶进人海,一尾鱼一般消失不见。儿时那无邪的夺目之美再也不见了。我想叫她,站在街头,却茫然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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