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白鹿原》中的文化危机及认同重建
2017-11-15徐广飞
郑 坚 徐广飞
电影《白鹿原》(王全安导演,2012年上映)是根据陈忠实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来,该片历经9年筹备,3年拍摄。2012年该片在第6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斩获最佳摄影银熊奖和最佳影片金熊奖提名,在第4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上获得4项提名。
影片的故事从1912年陕西关中的黄土地开始。清朝覆灭,民国建立,现任族长白嘉轩(张丰毅饰)之子白孝文(成泰燊饰)、白鹿村第二大家族掌门鹿子霖(吴刚饰)之子鹿兆鹏(郭涛饰)与白家长工鹿三(刘威饰)之子黑娃(段奕宏饰)三人声气相投,形影相亲,成年后各赴前程。黑娃与渭北郭武举的小妾田小娥(张雨绮饰)私通败露,二人被族长拒于祠堂之外。白孝文念及兄弟情分私下将其迁至慢坡窑洞内度日。学习新学并加入共产党的鹿兆鹏从城里带回革命浪潮,黑娃成为中坚力量。国共合作破裂后,兄弟俩被迫逃亡。鹿子霖乘机霸占独自留守的田小娥,并唆使其勾引陷害下任族长白孝文,引发族内轩然大波。
依托社会变革大潮的背景,“白”“鹿”两大家族的恩怨纷争、跌宕兴衰和人事变迁,为导演用多视角的叙写方式构建一个驳杂的乡土世界开掘了新方向。世代生活在关中这方黄土之上的白鹿乡民,在面对无法抉择的社会变革时,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呈现出多元、矛盾且冲突的面貌。其中,代际冲突和文化冲突一同构筑成传统文化危机的外在呈现形式:“打砸抢烧”的政治更迭、儒家宗法同革命新潮的文化对立、封建固守同现代觉醒的父子决裂。这样的危机现实为黑娃、鹿兆鹏和白孝文以各异的姿态转向对文化、身份、地域认同的找寻,提供了精神依靠的情感出口。因此,由传统文化危机的外在冲突呈现转向文化、身份、地域的认同重建成为该片的导演思维的重要维度。
一、白鹿原上的文化危机呈现
中国近代的历史主题是由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由王朝国家向民族国家转型。在这种社会历史转型的过程中必然会带来诸多问题,文化危机就是其中之一。影片以白鹿原为地域缩影,用关于儒家理念的代际冲突和文化冲突来展现原乡上的文化危机。
(一)儒家理念影响下的代际冲突
“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两代人因行为、思维方式差异所形成的矛盾关系称之为‘代沟’或‘代际冲突’。”①代际冲突是代际关系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以血缘为纽带的父子冲突。导演将儒家文化内涵的现实意义嵌入到白、鹿两姓三家(鹿三父子、鹿子霖父子和白嘉轩父子)的日常争斗中,用冲突的外在形式来展现文化危机的现实。
1.叛逆者黑娃与长工鹿三的代际冲突
黑娃出生在一个长工家庭。“长工”这一概念是封建等级次序下主仆关系的体现。儒家理念中的“忠君”思想在鹿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透过文化指代的层面看,鹿三既是自然个体又是儒家思想文化的群像代表。正是有了儒家理念的外在影响,才使得黑娃父子间的代际冲突成为一种规避不掉的内在可能。面对乡党抗粮不交到县城闹事的混乱局面,鹿三手拿长矛率众人用“长矛戳他狗日的”来挽回主家颜面。百世不易的“忠”是黑娃孩童懵懂时对“嘉轩伯和孝文为啥不来”的“非仆”疑问,是鹿三“干这事主家不便出面,有咱下人去就行了”的愚忠答复。鹿三用儒家忠君理念对黑娃为仆意识进行形塑,这种形塑无效的现实偏差无法贴合黑娃的心理愿景。他向往自由和平等,对主仆之分有着天然的反感和排斥。这种逆向意识构筑了黑娃幼时“否定式”的心理空间,也为父子冲突的外在表现设置了话语空间。幼时白孝文和黑娃在麦田里对坐,黑娃舔一口冰糖的无意识味觉依赖,源自于白孝文观念中“你就是我哥”以及“以后你不管遇到啥事,我卖房卖地都会救你”信誓旦旦的生活选择。“冰糖”事件为黑娃长大成人后背弃传统规约、叛逆伦理纲常,与郭举人家田小娥发生情欲纠葛以及最终落草成寇提供了有力的性格依据。于是,不认命、不遵顺、叛逆执仗、追寻自由一并通约成黑娃成年欲望裂变的精神洗礼与原始生命力的喷张革变。
鹿兆鹏违背父亲意愿投身革命,黑娃一人伫立在河边看兆鹏远去,“出走”的意识觉醒为黑娃自主选择生活提供了可能。从“我要出去揽活”的执意出走和一连串“我不想成亲”“我不要他的钱”“我就是不想跟你一样么”的非仆否定中可以看出,黑娃和父亲在黄土高原上牵牛犁地时的温和对抗是代际冲突的第一次有形展现,是摆脱家长制精神束缚和压迫的内在驱动。
在儒家理念的影响,传统文化主宰下的白鹿原讲求土地,讲求生命力跟繁衍的关系。但黑娃违背父母意愿、宗族伦理迎娶渭北郭举人小妾田小娥,鹿三坚守的儒家理念在血缘关系后代身上遭到背弃和践踏,支守儒家忠义的精神信念成为泡沫。传统文化在鹿三的精神世界里岌岌可危。于是在闭合的院内鹿三雷霆发作,怒锤黑娃,这是鹿三父子第一次正面冲突。雨夜怒杀田小娥的举动是鹿三对内心缺失儒家忠义的宽慰。深夜寻仇、割辫断头的事实成为黑娃父子关系决裂的最后一剂猛药。由代际冲突带来的是黑娃上山为匪、鹿三吊死梁头的悲剧结局,这直指白鹿原上文化危机的现实。
2.革命者鹿兆鹏与《乡约》鹿子霖的代际冲突
白鹿原上最具革命性的人物是鹿兆鹏。鹿兆鹏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武装自己,对不公正的社会秩序进行反抗,号召大众推翻阶级压迫。他不仅与坚守传统思想的父辈们决裂,实现对陈旧制度的彻底颠覆,而且用一种纵火烧麦的“极端”毁灭方式来反抗镇嵩军的暴力野蛮征粮。宁可将熟稔的麦海付之一炬,将一年的收成还给老天,也不愿“粮入虎口”,具有强烈的现代抗争特质。但影片中他以“我的婚姻就是时代的悲剧”的形象出场,极具颠覆性意味。婚房内鹿子霖朝向鹿兆鹏的一记耳光是新式思想同旧式传统的截然对立,是父子冲突的直接体现。婚后出逃成了鹿兆鹏反抗父权的有效途径,在反抗封建家长制的同时也迈开了反抗《乡约》的脚步。作为共产党人的鹿兆鹏有着清醒的时局认识,意欲掀起一场“风搅雪”将整个陈旧的白鹿原“颠覆毁灭”,创造一个“一切权利归农会”的新社会,以此来强调雄强进取的入世情怀和自强不息、勇于担当的家国情怀。下令打砸祠堂的举动是一种与封建撕裂、同旧权破除、和父权决裂,以达到对革新的颠覆和决绝。于是,这一“搅”,被铡掉的不仅仅是贪官劣绅的头颅,还有人们对祠堂族规的敬畏之心。戏台上父跪子站的“革命审判”,不仅是新旧两种文化形态的对峙,更是父子代际冲突的直观体现。鹿子霖口中的“提头邀官”和“踩尸革命”是迫使鹿子霖背弃儒家传统伦理孝道的无奈之举。一侧是传统孝义的逼迫,一侧是革命审判的现实,鹿子霖父子间代际鸿沟开掘的背后则是传统文化礼制渐失的危机现实。
3.白孝文与白嘉轩的代际冲突
在本土传统儒家保守主义的社会语境下,生殖、家族血缘、宗法体制相互通约所形成的近现代中国乡村权力关系,赋予了白嘉轩父子代际冲突呈现的多面意义。白孝文幼时“冰糖事件”的“分享”之举为其长大成人后抗争父权提供了有力的性格依据。父子间的代际矛盾延展出的信义内涵,在白孝文的精神世界里逐渐缺失,从而对父亲信守一世的儒家礼仪产生了质疑。儒家“信”“义”文化的表现过程就是白孝文精神禁锢渐失的过程,从而曾为封建观念所抑制的大大小小的欲望被激活。白嘉轩父子祠堂深夜漫谈,血缘和生殖无法延续且难以启齿的现实窘况直扎白孝文内心。作为白家长子无法实现传宗接代的家族任务,炕上力不从心的耻辱感让白孝文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以此需要外乡女人田小娥的慰藉来达到繁衍生殖的性欲满足。无形的内心羞耻和抗争在父子间左右摇摆。直至白孝文摸上田小娥的热炕,白嘉轩目睹二人私通,父子间的冲突在祠堂内呈现为“族规”和“家法”的双重鞭笞,使得白孝文内心长久积压的反抗情绪彻底爆发。于是,传统心态“保守”意识的“恭顺”转变为背逆父亲、祖训,卖房卖地。
(二)宗法制度影响下的文化冲突
“文化冲突是指某一时期、某一民族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模式或文化精神由于不再有效地规范社会和个体的行为而陷入了危机,同时新的文化模式开始形成并遇到了旧文化模式或文化精神的排斥和抵制,于是新旧文化模式或文化精神之间展开了抗衡。”②由王朝国家向民族国家转型必然会带来多元文化的相互撞击,这种碰撞以一种抗衡、冲突、抵制的形态出现。在影片中,传统文化与新文化模式的冲突、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构成了白鹿原全部的文化景观。
1.传统文化与新文化模式的冲突
以《乡约》为代表的旧式传统文化作为稳定白鹿乡民生存的意识形态,体现了人对自然和本能的超越,表现了人的创造性。同时它又是经过长久历史积淀形成的、为群体所共同遵循的行为模式,它作为宗法制度的外化形式,具有强制性和自在性。宗法文化的内在矛盾性是文化冲突的直接原因,或者说文化冲突源于文化的自在性与超越性的矛盾。电影开篇,白嘉轩带领族人诵读白鹿《乡约》(德业相劝,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侍父母,能教子弟,能守廉洁,能救患难,能决是非,能解斗争,能与利除害。)是儒家关于“修身”“齐家”的一场仪式化表演,是文化内在矛盾性的口述表现。这种理想化的“齐家”“治国”与封建固守的中庸伦理相互矛盾。于是,崇尚“古训”的乡民听不到白鹿原门窗之外的枪炮声声,《乡约》的践行与现实社会的错位冲击着宗法伦理延续力的话语权,造成以田福贤为首的一区九乡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未“能守廉洁”。从而,《乡约》变成了“向后看”的积习、“因循守旧”的不治规训和消弭内心冲突的“安眠药”。
宗法文化内在的矛盾性和守旧意味,受到辛亥革命带来的新文化冲击。现有的核心价值观念和主导规范遭到颠覆。新的文化形式和模式及价值观念以不可遏制的力量出现,新旧文化在同一时间相遇,在同一空间碰撞。社会秩序发生变化的同时,文化格局也在发生改变。两种文化力量的抗衡给白鹿原带来的是“中国之希望在于教育”的第一所新式学堂。不久,国共合作破裂带来封建文化“反扑”,疯狂残酷的屠杀使新的民主革命文化模式受到摇撼和震动。同时“这从侧面也反映出了中国构建新的现代民族国家迈向现代化的艰难与曲折。”③
2.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
本土文化是指扎根本土、世代传承、有民族特色的文化。本土文化既有历史传统的沉淀,也有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变化和发展。影片中白鹿宗祠是本土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外在呈现。而苏联共产主义文化在白鹿原上是第一种外来的文化形态。鹿兆鹏认知体系中的“苏联模式”和“共产主义”给宗法制度精神象征的宗祠带来颠覆性打击。在国人的传统经验中,宗祠是存放祖先牌位、长幼次序排辈的神圣地,是规训村民匡正伦理的场所。婚丧嫁娶、斗进高升都要进出宗祠,拜祭祖先。因有严格的宗义限制,冲破功利主义婚恋观的田小娥和黑娃,“理所当然”会受到儒家伦理道德的排挤,成为宗法文化抵制的异己分子,被拒于祠堂之外。宗法文化悖逆人性的一面在社会变革的语境下,在与外来文化的相互抗衡中受到强烈冲击。黑娃在革命浪潮中同顺势的乡民砸毁宗祠,公然挑战宗法文化的“叛逆”举动,让几百年白鹿原上封建制度残存的威严在铁锤的抡击下分崩离析。可见,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为宗法封建制度及其人格化的笃信思想注入了一剂抗争的猛药。
影片用代际冲突表述父子之间的伦理危机,用文化冲突揭示白鹿原上文化危机的客观存在。由对立、决裂和冲突所带来的传统文化丢失,致使白鹿乡民精神信仰迷茫,儒家传统支守的信念也逐渐剥落瓦解。文化危机成为影片到场角色忖度的精神出路,于是带来了“出走”和“找寻”的认同转变。身份认同、地域认同及文化认同的找寻和建构也就成了白鹿原乡民寄托情感的必要方式。
二、由文化危机到认同重建
“认同反映的是个人与社会、个体与集体的关系,它产生于同他者的关系中,不同的关系产生不同的认同,关系的变化也会带来认同的变化”④。由代际冲突和文化冲突带来的传统文化危机,让白鹿乡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对身份、地域和文化进行认同重建:由农民身份认同向现代政党的身份认同转变;由地域认同向国家认同建构转变;由宗法文化认同向政治文化认同转变。这些转变的呈现极具个体意义和内在价值。
(一)由农民身份认同向现代政党身份认同转变
“身份认同一词源于拉丁文‘idem’,意为‘相同’‘同一’,后来被借鉴到英语‘identity’中”⑤。由于身份认同植根于西方现代性的内在矛盾,涉及对自我的确认,我是谁、从何而来、到何处去成为身份认同关涉的主要方面。
1.“我是谁”和“从何而来”
在自成一体的氏族社会,或天人合一的封建宗法社会,从个体认同到集体认同,姓氏、血缘、土地等共同构成了牢固不变的身份认同机制。“认同标准存贮着与各种社会角色相关的自我意义,这些自我意义是通过整合自我期望、社会期望而形成的,决定着角色行动的目标和运作方式。”⑥不论是清廷政变倾覆的“清民”、军阀割据混战的“流民”,还是日军侵华的“难民”,白鹿原上乡民的身份始终都是被“他者”命名。
在社会变革之前,白鹿原上是以农民为主体、以小农经济为基础、以宗法血缘为本位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体现的是以仁爱和忠信价值伦理为核心的儒家文化。传统儒家文化是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文化形态,所以,“我是谁”即农民,“从何而来”即从土地中来,这是农民个体身份的原始认同。导演着意把衣着朴实、脸庞憨厚、操一口地道的陕西方言、吃着热乎油辣的臊子宽面、传承着“见善必行,闻过必改”《乡约》祖规的白鹿乡民,铺展成依附土地、生命、繁衍、生存的中国式农民。长久以来,人类对于粮食的需求直接决定了对于自然和土地的依附,“农民”的个体身份逐渐成为捆绑土地的现实境况。影片《白鹿原》开场及结尾的场景皆是满目随风飘荡的麦地。一望无垠充满旺盛生命力的金色麦田便成了人们追求身份认同的原始驱动力。所以,鹿兆鹏、白嘉轩、黑娃、鹿三他们手中拿的是谋生的锄头,和农民身份的自我认同相互匹配。
2.“到何处去”
由冲突暗涉文化危机,由文化危机会带来认同危机,致使白鹿乡民在应对社会动荡的混乱局面时主动或被动地去找寻认同依靠。于是,认同就出现了重新转变。“到何处去”即到“共产主义”去。所以,鹿兆鹏参了军、入了党,在白鹿原上掀起一场宣扬平等自由、反抗封建权力的“风搅雪”;在白鹿戏台上演了一场对抗父权、封建权力的“伦理大审判”,最终完成“到何处去”的仪式,完成阶级意识的觉悟和政治身份的确立。同样,黑娃在农会上呐喊“说千道万,谁枪多,就是谁的天下”成为其“到何处去”的心理暗示。
白鹿原上“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和对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理历程”⑦,融合了身份认同的意义指涉。鹿兆鹏、黑娃实现了由原来“拿锄头”到“拿枪杆子”的转变,完成了由农民身份认同向现代政党身份的认同转变。
(二)由地域认同向国家认同建构转变
“地域”概念的提出是人们对自然居所和非自然居所的社会、历史、文化、个人情感等的空间界定。地域认同是《乡约》、乡土、宗族、祠堂,是以乡土关系和血缘关系为纽带构筑起来的情感感知。黑娃进祠堂“认祖归宗”的仪式化行径是对“宗祖”的归属表达,白嘉轩守祠堂“德业相劝”的规约是对家族古训的认同言说。无论是关中农村独特的地域景观,还是古朴的民族仪式,都蕴含着人们地域性的集体记忆,贴合关中地区以传统民俗为主体,以多样特色地方风情为客体的地域认同格局。地域认同具有稳定性。影片中年复一年的麦田、破败而坚挺的牌楼、百年不变的宗祠等皆为产生亲近力的归属感元素。这些元素的存在是黑娃革命失败后归来的理由,是鹿三阻止白孝文“卖了兵”的苦口相劝,亦是白嘉轩不愿改变的祖训恪守。同时,地域认同具有游离性。因场景的置换,地域性认同游离在族群认同之外。族群认同是以自我个体为中心的多重性心理机制,族群认同或个体认同会根据现实需要和具体情境做出判断。
这种游离性作用在鹿兆鹏、白孝武、黑娃身上,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在革命的高潮中不断地发生变化”⑧,他们认同的已不再是白鹿原乡土。闹革命、夺政权,他们要建立现代国家。在以白鹿原为缩影的变革社会上,人们把“认同”当做为经济、政治、文化利益角逐的工具。所以,鹿兆鹏要建立共产主义的国家,白孝武要建立三民主义的国家。因此,他们为了主义、为了政权,由原来的地域认同转向国家认同。
(三)由宗法文化认同向政治文化认同转变
儒家宗法文化是以血缘、亲情、伦理、情感为核心。鹿三、鹿子霖、白嘉轩个体文化传统价值的规范和宗法信仰的表达,构筑了白鹿宗族相对稳定的文化群体范式。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楼牌、宗祠是影像呈现文化认同的一种外化形式。政治文化是以意识形态为核心,即以政权为核心的文化形态。清末民初社会动荡所带来的政治冲突,对中国“传统乡治”的乡愿与非历史性的文化缅怀过程进行了颠覆性改写。政治文化会带来争斗、仇杀,所以白鹿原上贪官走了,军阀来了,国民党走了,日本人来了,政治冲突把白鹿原搅得天翻地覆。关中成为中国社会变革中政治文化呈现的地域缩影。在此,中国式农民的价值观念、坎坷遭际、个体身份、爱恨纠葛等生活群像式描写都依附于此。影片中辛亥革命带来的是清帝退位的短暂性胜利、军阀割据混战的镇嵩军野蛮暴行、国共合作破裂以及日军侵华的疯狂乱炸,这一同建构了白鹿原上政治冲突的社会现实。
政治冲突的实质是阶级利益的碰撞和意识形态的差异。政治革命、制度更迭被用来描述社会的深刻变化。以白鹿原为例,孙中山推翻封建帝制,建立中华民国,这是由社会制度的变革而引起的社会转型。资产阶级推翻封建主义的政治形态在鹿子霖喜庆当官的酒席上成为划定政治立场的谈资,同时“政府新官服”也成了白嘉轩口中暗讽时政的指示对象。如果没有政治文化、新的身份认同和现代国家的建构,白孝文、鹿兆鹏、黑娃在儒家宗法文化的统摄中依旧亲如兄弟,一辈子务农,一辈子守护白鹿原,一辈子在宗族祠堂里讨生活。但政治冲突、时代变革,他们不愿意再当农民,于是转变身份,打破传统。个体身份发生演变的同时,儒家宗法文化认同也一并转向政治文化认同。可见,新的政治文化把个体的地位从血缘乡土的关系中拔出来,从而脱离儒家宗法传统伦理本位,同一个更加广大的政治结构和国家认同结合起来。于是,鹿兆鹏求新学归来,欲在白鹿原上掀起一场“一切权利归农会”的风搅雪。打砸祠堂、惩治贪官与旧权决裂,一场农民新学思维的认知同封建宗法传统相互对立,由此在白鹿原上形成一道政治文化景观。儒家宗法文化介入了以政权为核心、以政治斗争为表现形式的政治文化中,在争斗的意识形态冲突内,传统文化出现危机,乡土关系被政治革变冲淡。所以在传统文化语境的改变下,主义和权力是对认同的全新建构。于是,政治文化以传统情感伦理为本位向以政权争斗为本位的文化斗争转变。即由儒家宗法文化认同转向政治文化认同。
白鹿原作为历史的截面,代际冲突和文化冲突所揭示的传统文化危机,成为个体和民族找寻认同的驱动力。白鹿宗族中个体或群像对身份、地域、文化的找寻意味着认同的过程就是自身文化精神和品格认识、构建、重塑的过程。实质上,《白鹿原》在文化反思的现代性视野下,是一次透析国人心灵与欲望裂变的精神史诗,是多重镜语对在地文化进行有别于旧传统的镜像重构,是传统文化存续的认同仪式。
结语
“从电影所呈现的文化景观、家族恩怨、父子矛盾、新旧冲突、灵肉挣扎、社会风云变幻等镜像语言来看”⑨,影片不同于陈忠实先生书之于册的宏大历史展现,而是充分运用影像魅力,构建了一个从小说想象到电影可见的“白鹿原”,探讨了在社会变革转型的背景下,白鹿原上的文化危机以及由此带来的认同重建。与此同时,导演“在小说和电影的取舍博弈与重构拓新之间,拓展了观众的期待视野、丰富了观众的审美体验”⑩,为当下重新激活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提供了一定的参照。
【注释】
①林樾.代际冲突:当代青年婚恋价值观的现状与对策[J].中国青年研究,2017(7).
②李庆霞.社会转型中的文化冲突[C].黑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06.
③马德生.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化想象与建构--重读家族小说《白鹿原》[J].河北大学学报,2015(5).
④叶英.散居归侨的地域认同--以广西东兴镇越南归侨为例[J].八桂侨刊,2012(6).
⑤唐涛.民俗传播中的大众传媒角色研究[C].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7).
⑥⑦张淑华等.身份认同研究综述[J].心理研究.2012(5).
⑧傅嘉.《白鹿原》小说与电影改编的审美化差异[J].电影文学,2016(21).
⑨吴国如.《白鹿原》小说与电影史诗性追求比较[J].电影文学,2017(2).
⑩吴辉、别君红.远大于失--也谈小说《白鹿原》的电影改编[J].当代电影,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