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鲁迅杂文
2017-11-15杨柳岸
杨柳岸
也说鲁迅杂文
杨柳岸
在更多时候,我宁愿遵守沉默是金的教诲。晨起翻读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读到有关论述鲁迅的几句话语时,让我有所思考,也有了说几句话的念头。比如在对夏志清说鲁迅“在他转向以后,杂文的写作更成了他专心一意的工作,以此来代替他创作力的衰竭”,“他十五本杂文给人的总印象是搬弄是非,啰啰嗦嗦”。读这几句话时,我觉得有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也主要是因为我对夏志清的学识一贯比较尊崇,所以偶有不同看法时也不愿藏拙,希望表达出来与他作跨时空交流。
对历史上确定文本的评价也更多地属于见仁见智的范畴,即便如治小说史大家夏志清者,于半个世纪前说那两句话,除了有独立见解之外,我认为也暴露出他的一些偏颇。当然,要理解伟人如鲁迅者何其难也,有人说,理解了鲁迅,就理解了中国,这话也不无道理。论鲁迅,必谈鲁迅的杂文,因为鲁迅最后十年的主要成绩在于斯,是绕不过去的,所以夏志清这本小说史中也牵涉论及鲁迅杂文,也可理解。除去他这话里的道德价值评判的因素外,要承认他所说的在一定程度上是事实,关键就看每个人是如何去理解那些所谓的“事实”。每个作家,即使是优秀作家伟大作家,都会有创作力衰竭的时候,创作力衰竭,是自然现象客观规律,不应该作为指责或诟病一个作家的原因。“搬弄是非”这个词听起来刺耳,却也是杂文的主要功能之一。那些回避矛盾混淆是非,做好好先生和事佬,这样的事谁都会,用不着麻烦鲁迅去做。至于说鲁迅的杂文“啰啰嗦嗦”,就更要看每个人怎么理解。身处中国文化传统中,要条分缕析阐明一件事理,谈何容易!一般人往往会陷入百口莫辩的无奈境地,而鲁迅却以一支笔游刃有余,笔锋所向被批者无以遁形,从效果看,鲁迅的文章不但不是“啰啰嗦嗦”,反而可以说是非常精炼,惜墨如金,也留下太多的艺术空白和丰富思想空间。鲁迅的杂文几乎就是我们身处的文化和我们生存境遇的最真实写照和象征。有如此文字留存于世,非天才而不能为。对这样的文字略其无穷丰富的精神内涵,只从最浅显的文字技术层面而概之以“搬弄是非啰啰嗦嗦”,如此论断何其武断!难道要用禅家的不立文字来要求鲁迅吗?
当然,夏志清所论尽管有些偏颇,但也算有自己独立见解,至少也是一家之言,也是属于五十年前那个时代氛围下的产物,自有其难能可贵处,可以理解。其褒鲁迅小说而贬其杂文,这其中也有小说史家自重其所操之术的因素在内,也不应过分苛责。但这些毕竟不是公正史家应该有的眼光。以现代眼光来看,写作自由是一个作家最基本的自由。他有写作的自由,也有自由选择写作内容的自由。作家在每一个年龄段,都有其文学观世界观。对文学一词,应有宽泛的理解,一个作家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杂文正是鲁迅晚年最好的文学样式,是忽略任何外在形式而直抒胸臆的文学。夏志清对鲁迅杂文的否定,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他在这本《中国现代小说史》里也明显表达出来了,那就是,他重文本,不赞成一个作家过多地参与社会事务,他以为作家参与社会事务是浪费生命,做外行的事。他的这个观点后来被许多学者所用,用来指责鲁迅。也有一些学者善意地替鲁迅惋惜,惋惜他没有把宝贵的生命用于做所谓的“纯文学”,他们所谓的纯文学,更多的是指小说,尤指长篇小说,杂文在他们眼里或许只能是“以此来代替他创作力的衰竭”的劳什子。我认为,这些都是狭隘的文学观,是文学情怀不宽广的表现。
杂文必定牵涉更广泛的社会性事务。一般而言,有这样一种现象,伟大作家似乎都会,也必须成为社会活动家。社会活动家几乎是所有大作家的共同身份或头衔。比如与鲁迅几乎同时代的托尔斯泰、泰戈尔、罗曼·罗兰、罗素、萧伯纳等。鲁迅和其中一些人还见过面,有过交往。相比较,鲁迅没有到过更多的国家,只是早年到过日本,如称鲁迅为社会活动家,有些勉强。作为一个伟大作家,他的各种言行,各种没有形诸文字文本的行为,包括那些被人诟病的论争和社会事务,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他无形的作品,是我们的文化财富。我们国家几千年来讲究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以鲁迅的名望并懂多国语言与许多国际大师级人物有过交往,他如果想独善其身,我想也不是难事。他若“洒脱”一些,也可以做个国际社会活动家,如林语堂“脚踏中西文化”。文化,其实也就是人格的沉淀。特别是伟人,他的影响力辐射力所及,人们会受益深远。像鲁迅这样的人,他如果真能更充分地做个社会活动家,我们的社会环境也允许他,给他充分的条件,让他最后十年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社会活动家,那必将是我们国家之幸,民族之福。以此少一些文章文字,又有什么可惜的呢?他的那些言行,那些所作所为,都必将是我们的大文章,不立文字的无形大文章。
当然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事实上,鲁迅没有那么幸运,各种主客观条件没有允许他成为一个社会活动家,每一个人都有自身的局限和命运,即使鲁迅那一点或主动或被动而有的所谓 “社会活动”,也成为人们诟病他的一个理由。他如果早一点也玩一玩幽默和闲适,多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人们也许会把他当作梁实秋林语堂那样的大师。从另一个角度也可看出,在当时的中国,成为社会活动家是多么难,而更多的是政客、投机分子。当时我们国家的文化土壤环境之恶劣,不足以把鲁迅培养成一个得到充分发展的社会活动家,致使这位异端天才于中年便离世而去,徒留后人争论短长。他那些论争,那些“搬弄是非”,不是事务主义,不是庸俗现实主义者,做人做事一丝不苟、表里如一是他认真执著的人生态度与行为气质决定的。他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那些所谓琐事,聪明者是不屑于做的。那些事看似琐小,但如果关乎大的道义,他必认真对待,不辞烦劳,洞烛幽微,小中见大,不避俗。就如同一个事必躬亲,呕心沥血,哀民生之多艰的一家之长,是没有闲情逸致去频频出镜于各种光鲜的名利前台,所以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几乎没有离开上海。国难累忠臣。一个伟人的民族担当精神与勇气,如他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也多少有一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舍我其谁”的牺牲精神,他只能为中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腹,这个贬义词我们若用之于一些伟人,几乎是人的普遍心态。对此我们应当以为愧,以保持我们的心灵与伟人的心灵连接的那仅剩的一点通道。
细读鲁迅杂文,便知其思想穿透力依然对当代社会生活与思想领域有诸多启发,其文章的意义已经超越时代局限而具有了文学永恒性。鲁迅的杂文有魏晋风骨,有晚明性情,有佛的悲悯情怀,有尼采托翁的人道主义,更有现代社会理念,其文字透出无穷的人格魅力和丰富的人性信息。即便只从文字技术层面上考量,鲁迅写小能见大,写实能见虚见永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理解了鲁迅的杂文,就更深地理解了鲁迅,更深地理解了中国,也更深地理解了鲁迅因何而伟大。
燕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