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生灵
2017-11-15燕霄飞
燕霄飞
另类生灵
燕霄飞
万头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猪场又要剪彩了,缺一位把边儿剪红布条的。意思让我再凑回数。他的话让我脊背发冷寒气上涌,好像一瞬间得了寒症,我直截了当拒绝说,万头你弄个破猪圈要剪几回彩呢?你累不累,不闹行不行,妥妥歇会儿行不行?又软言劝他,你挣着钱了也算,光听见响没赚回一根猪毛,老剪什么剪?万头急了,嗓门高了,显然酒也高了,跟我解释:哥哥,这回不一样,真不一样!那阵仗,那气派,那牛逼……反正你回来就知道了。他吹牛皮的腔调一如既往,隔着几百里,我也不难想见他酒酣胆壮的模样,唾沫飞溅,面如酱肝,眼似牛蛋。我不屑地哼哼,赶着挂电话,知道这家伙快使那招了。果然,在我摁电话前他还是说了:眼镜儿你别忘了,打小你可没少吃我们家猪蹄儿。
这家伙!
作为发小,他一贯的出人意料我已见怪不怪。万头自幼顽劣,惯常撒泼,小学没毕业就被开除了。他妈李春兰抹着泪领他走时,我们刚学完《别了,司徒雷登》,万头冲我们变换鬼脸,拧脖颈朝脸色发青的校长高喊:别了,老头儿——爷的知识足够养猪啦!四年级的万头咬着洋腔喊得理直气壮。他们家的确擅长养猪。在我们县城北郊那片儿,赶上有人问路,李春兰家怎么走?背书包的小孩儿总抢着回答,跟上那头老母猪,喏,就那头,摇摇摆摆身后领着一群小猪崽的。来人便心领神会,笑着跟在母猪后面,看母猪摇晃肥臀,穿越遍布粪便的郊区土路,看母猪哼吱有声,在巷口老槐树上蹭完痒,拐进铺水泥的小巷……巷内深处住着擅于养猪的李春兰一家,猪粪猪尿的腥臊气从他们家散漫出来,在巷子上空久久飘荡挥之不去。
不幸跟他们家对门儿,我的懵懂年华充满腥臊之气。每个黎明启于撕心裂肺的猪叫,尖锐的咆哮此起彼伏,高分贝的声浪一波接一波,无情地撕裂青春期少年的美好春梦。我咬牙诅咒它们快点被屠宰,谁喊得凶谁的蹄子会被我吃掉,红烧清炖咯嘣咯嘣。我咬牙切齿。我妈这时候总是停止拉风箱片刻,好像思索一锅南瓜稀饭的某个细节,尔后轻叹一声:饿的,可怜的。
饿还养猪?活该。
正因了饿才养。
“可怜的女人!”我妈此时总会莫名添一句。记忆里李春兰整日一副哀哀戚戚的寡妇相,低眉耷眼,泪水涟涟,好像时刻在为家里那些没有节制的胃而忧伤。我妈常趁串门时捎给她几两红糖、几根风干的腊肠,有一回竟拿去一整罐炼乳,让我愤愤好久。吃了我爸专程从市里为我买的炼乳,万头兴奋不已。他羡慕我有个在城里做事的父亲。可惜我爹早死了。他说。
你爸没死。
肯定死了,我妈说的。
肯定没死,他就是不要你们了。我一口咬定。
小巷口有一棵盘枝错节的老槐树,冬日里枯朽,每到春天又焕发生机。多年前下雪的一个夜晚,李春兰的男人在那棵老槐树上上吊未遂,尔后离家出走一去不返。这事儿我们都知道。
李春兰气走男人的故事在小县城广泛流传。
被父母宠爱包围的我,那时候深深迷恋万头凄楚的身世。出于这种促狭心理,我喜欢跟母亲去万头家串门,喜欢泪水涟涟的李春兰边剁猪食边哭诉她的苦难。“死不下的男人!我嫁给你第一天就开始养猪了呀,死不下的男人……”李春兰干瘪的乳房伴随剁猪食的节奏晃动,李春兰单薄的身躯不停地往出迸射仇恨,剁菜板的声音一声狠似一声。李春兰喜欢以咒骂生死未卜的男人起头,来完整地诉说其不幸。我熟悉这样的场景,我趴在万头家锅台的青石板上,假装写作业的脑子里放电影一样,上映他妈他爸的往事。十六岁的李春兰嫁给万头他爸,十六岁的李春兰胸脯刚开始萌芽,两粒花苞浅浅地撑起单薄的红袄,十六岁的李春兰明眸皓齿,带着两颊红晕嫁进万家。她不知婆婆先于娶她已捉下五头猪崽,她以为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呢。婚宴刚撤,喝酒的人还未散尽,婆婆已累瘫在炕上,疲倦似乎使她说不出多余的话,只能用严厉的目光引导儿媳尽新妇之责,在尖锐的猪叫声声的催促之下,李春兰只得不歇气地挑回猪草、刨回豆根、扯一背干枯的红薯秧,剁碎青草,掺好糁头,搅拌熬煮……新婚之夜,疲惫不堪的李春兰在丈夫急促的晃动下醒来,从恶梦里迸出一声骇人的惊叫。可是那天夜里,县城北郊睡不着的人到处传扬和咒骂的是,有几只该死的猪崽彻夜歇斯底里地哀嚎。
你晓得,饥饿的嚎叫犹如梦魇。
李春兰泪涟涟地跟我妈倾诉,尽管每回倾诉都是上一次的重复,李春兰却乐此不疲,每次絮叨都会挖掘出新鲜内容。对偶然的新发现,她会报以一声轻呼:这个以前没想到哦。说完她笑了,又一次对苦难史进行了完善和补充,一丝明亮的满足感从她干瘪的身躯内部散发出来,这时她手里发狠的动作会暂时停歇,泪眼迷惘,望向虚空,恍惚又回到旧时光。有一瞬间,她闪烁的泪光、凝固在嘴角的笑纹、雾蒙蒙的脸上漂浮着迷醉的气息,令青春期的少年心弦一震,一个人在经历什么之后,才会同时拥有哭和笑的神情?这副哭与笑的女人面孔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多年以后,他在异乡操持文字为生,那副表情依然时常清晰地浮现在他寂静的时空。
这也是我能够跟不着调的万头保持友谊的重要原因。
剔除时光的雕蚀,李春兰其实跟我母亲一样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李春兰将美丽遗失在了往昔,在她无休止的回忆里,那甜蜜的美丽荒草般滋长,泪涟涟的李春兰需要美丽的李春兰穿越时空来抚慰。泪涟涟的李春兰生活在无休止的养猪生涯里,她多么渴盼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像我妈那样,安静地坐在她对面,欣赏她被苦难滋养的美丽。
你晓得,我很傻。李春兰经过短暂的时空抚慰,再和我妈说话时已像喃喃自语:我真傻,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了。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真傻。
在她无数次的絮叨中,我对她的故事耳熟能详。我知道她所谓短暂的幸福时光,实质是一些布满惊惧和不安的时刻。她婆婆打听到即将进门的儿媳是把务家好手,出手泼辣,嘴巴犀利,欢喜之余不免有点忧心,思虑几番,从自己当年受制于公婆的切身经历得到启发,于是五只小猪顺利进门。猪崽的成长速度与食量出乎意料,李春兰不得不从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蜜月中抽出心神,来照料它们的饮食起居。
“天杀的,我的孩子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谈到怀孕她手中的菜刀闪现出淡蓝色的寒光,猪草早已剁到足够细碎,弥漫着潮湿的陈年气味。
即便怀孕,她依旧卖力地做活,以此淹灭婆婆随时爆发的怒火。婆婆早年丧偶,无名之火异常旺盛。那五只猪崽是李春兰承受责骂最多的因由,它们的嚎叫令她心惊胆战,怎样才能喂饱它们呢?怎样才能让它们的肚子鼓起来,不再嚎叫而是心满意足地躺在它们的粪便里哼吟?十六岁的李春兰为此伤透脑筋,她采纳了所有约定俗成的经验,借鉴了最出色的养殖户告诉她的心得,甚至想到在月光下一遍遍为它们吟唱有利于睡眠的摇篮曲。孩子尚未出生,她已提前有了做母亲的体悟。伴随猪的日渐丰腴,她发现婆婆石头一样的脸庞开始松动消融。她已被默许在饭桌上享用最好的饭食,为了肚里的孩子。她由此发现,养猪其实不是她挨骂的根源,反而是她躲避斥责讨好婆婆最好的办法,简直是件不错的事情。那些畜生的嚎叫渐渐不再令她恐惧,在婆婆躁狂发作之前她会适时娇嗔一句:真是些贪得无厌的小畜生。
李春兰的务家本领的确高强,聪明的李春兰很快适应了新生活,但不代表她喜欢上那些小畜生。她说话的调门越来越高,喂猪时总不忘大声训斥它们。她把家里家外料理妥帖,甚至有了闲暇时间,跟同样刚过门的我妈交流刺绣技艺。李春兰在一块白手帕上绣出一对“戏水鸳鸯”,跟活的一样,在巷里辗转传看,男人女人都艳羡不已。
每天晚上,李春兰男人亢奋的声音会传出很远,贪婪地摩擦她日渐隆起的小腹,嘬吸她日渐蓬勃的乳头,像体恤一头温驯的羔羊。多年后李春兰依然沉醉于那些迷人的夜晚。夜色透过窗纸飘浮在小屋里,像一些透明的相互碰撞的气泡,男人忙碌的嘴巴散发出浑浊而甜蜜的气息,船舶一样的土炕轻轻摇晃。夜风轻击窗纸,发出蝉翼振动的细微声响。一线蛛丝每晚准时从屋顶上垂下,她盯着那只忙于结网的黑蜘蛛,它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浮游,好像在一条混沌的河里挣扎。她的目光渐渐穿透屋顶,穿过青灰色的瓦片,看见靛蓝色的星空在旋转,一只滑翔的夜莺张开巨翅掠过树梢,飘过挤满肥猪的院落,在它身后,肥猪发出婴儿一样的鼾声。她的乳头又麻又酥,她吟叹自己的奶水总有一天会如泉涌。有一次男人含着乳头,含混不清地问她刚刚说了句什么?
“我说啊,我的奶水一定会填饱小畜生的肚皮。”
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李春兰发出一声尖叫,惊醒的男人发现她睡在一摊猩红的血浆里,痉挛的裸体像一场触目惊心的杀戮。婆婆闻声闯进来,骇了一跳,搧了儿子一记耳光,命令六神无主的儿子和她拽起褥子两端,一路赶到北城卫生院。
李春兰不期而至的早产,迫使婆婆贱卖了三头肚皮快拖地的肥猪。然而医生仍然无计可施,他们把撒泼的老妇人搡过一边,说没有血浆,你就是赶来一百头肥猪也不管屁用。李春兰的婆婆咒骂医生是伙杀生害命的屠夫,她像勇赴刑场的死士,拍着胸脯狂叫:“从老娘这儿割开,将老娘的血全部换给这个烂×。”
紧张地化验了所有在场者的血型后,医生无奈地将狂躁的老泼妇按倒在手术床上。看着自己的血液汩汩地流淌进管子里,李春兰的婆婆仍不停地咒骂:天收了你,夹不住的烂×。另一张床上的李春兰面如死灰,恍惚间觉得一丝腥甜的气味游离在周围,她像濒死的鱼拼命张大嘴巴,直到那丝腥甜滑进口腔,滑进小腹深处,一团濡热的气流将腹中块垒化为乌有,她方长舒一口气,平静地闭上眼。
李春兰有幸成了我们那片儿第一个将孩子产在医院的女人。
那是个可爱的男婴,刚出生时小脸涨红如血,眼还没睁开就会微笑。
男婴给万家带来了希望,李春兰的婆婆松了口气。
李春兰的婆婆死在那一年的冬天,被人发现时一动不动地卧在冰凌冻结的河滩里。那人晦气地说,远远看去,他以为发现一头冻死的肥猪呢。走近才看清是个硬邦邦的死人,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婴儿的虎头鞋。
李春兰的婆婆在死前的半年迅速衰老,白天黑夜不再睡觉,只管眼神空洞地凝望虚空。力气抽茧剥丝,从她身上分分秒秒地离去,身形越缩越小,连瞳孔也在缩小,眼珠子塌陷在深深的褶皱里,偶尔眨眼,像枯井里藏匿了僵蛇。她的狂躁也在缩减,残存的余威化作喉咙深处不时发出的低沉的嘶吼。
婆婆嘶吼时双唇突出,出现了猪的一些特征,猪在嘶吼时也是嘴角布满白色唾沫。李春兰观察到了婆婆的衰败,她摇晃着臂弯里酣睡的儿子,甜蜜地骂儿子:你个要命的小畜生。
第一胎便是男孩,男人欢天喜地,李春兰得意忘形,她以为自己不致扬眉吐气,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了。婆婆日渐衰微却余勇尤存,她看出了李春兰的懈怠,在一个阳光明媚孩子吃饱奶水的初冬下午,忽地跌撞过来,向李春兰伸去突出的双唇:你,听到了吗?
什么?李春兰毫不经意地问,她轻轻摇晃臂弯里的儿子,还没有从孩子降生的喜悦里完全拔出来。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我说什么,嗯?你个烂×!
婆婆完整清晰地吼出那句脏话,然后用尽力气,哆哆嗦嗦却又准确无误地,把一片刚换下的新鲜屎布掼在她脸上。
李春兰慌张地将已吃饱喝足的儿子重新按上奶头,极力掩饰不安和羞怒。
我听到了,妈。她说。
听到了什么?
猪叫,院子里的猪在叫……
说完李春兰草草将儿子卧好,麻利地下地,拎起喂猪的泔桶奔出小屋,奔向仅剩的两头肥猪。西北风刮过,卷起猪槽旁的几片菜叶,和零乱的杨树叶一起漫天飞舞。那一刻李春兰悲哀地意识到,就算婆婆衰弱成一团抹布,她也无法在抹布面前立起腰来。
李春兰在儿子尚在襁褓时,重启了不歇气的养猪生涯。
只有在夜晚,两头肥猪吃饱喝足睡去,儿子也吃饱奶水睡去,疲倦的李春兰才能舒展身心,像羊羔蜷缩在男人身边。空旷的西北风敲打门扉,晕黄的灯影蛇一样扭动。李春兰埋头扎进男人怀里,男人安慰嘤嘤啜泣的李春兰:我妈怕是活不过冬季了。
身体里流淌着婆婆血液的李春兰问,咱家为啥非要养猪呢?
不知道。男人说,我妈也养过。
我不想养猪。一天也不想养。
等我妈死了,咱就不养了。
再也不养了!
再也不养了!
他们的儿子在睡梦里吧嗒着嘴唇,粉红的小脑瓜还没有生出太多毛发,一圈淡黄的绒毛紧贴在饱满的颅骨上面。儿子的头颅浑圆粉嫩,在灯光下玲珑剔透,李春兰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这团从自己身体里掉出的嫩肉。男人也伸出粗糙的手掌去摸,李春兰截住男人的手,将它安放在自己乳房上面。她兰偎在男人怀里说,儿子是读书人的面相。他们开始设计儿子的美好未来,进而商议为了增加营养,过年的时候应该宰杀哪只肥猪。这时候他们听到隔壁传来一连串低沉的嘶吼。
李春兰的院子在我家东面,西墙边立着一棵杨树,阳光明媚的时候,仰头可见树梢高扬,挑出屋脊丈余的枝杈上有窝巨大的鸟巢。杨树旁边还有一棵歪脖枣树,冬天树叶落尽,风干的红枣零零星星地小灯泡一样在枝头摇曳。那是个不太冷的腊月天,哺乳婴儿的李春兰跪坐炕头,轻摇臂膀,浅吟催眠小曲,暖阳透过窗户打在婴儿粉嫩的脸上,腥甜的奶香涟漪般在小屋里荡漾。李春兰看见窗处有只喜鹊,扑棱棱飞来落在枝头。她哄睡儿子,将儿子安放在阳光照耀的羊毛毡上,防止儿子翻身乱动而夹在两个枕头中间。她亲了亲儿子粉红的脸蛋儿,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嘟哨——,她扬起手驱赶不停聒噪的喜鹊,知道啦知道啦,她对报喜的鸟儿说,别惊了小畜生的觉。
目送喜鹊在怅惘中远遁后,李春兰斜依窗棂,盯着杨树杈上空空的鸟窝愣了一会儿。鸟巢什么时候有的?什么时候空的?枯枝、土墙、石臼、猪圈、柴房,生锈的农具、渐朽的草垛、迸裂的椽头,今天的一切跟昨天的不一样么?一切看起来跟昨日全然没有分别而又肯定不同。那是一段偶发的澄彻清明的时空,一束光衍生出一束光,一瞬间复制于一瞬间。孕育了下一代的李春兰在那一刻性光乍显,清晰地看到婆婆顾盼生辉的倩影,也看到了老态龙钟的自己,她们在小院里踯躅相怜,一颦一笑并无二致。
连猪圈里焦躁的嘶叫也异样地熟悉和亲切。空屋里传来婆婆愤怒的嘶吼。李春兰跳着脚采了一把干枣,往嘴里塞了一颗,剩下的全部从猫道里扔到婆婆炕上。她轻快地冲缩在炕头的那团黑影吐了一下舌头说,妈,我知道了,猪在叫。
黑影子只管嘶吼。
李春兰拎着一条布袋去磨坊赊喂猪的糁头,这是隔一月就要做的事情,来年收了谷子,再碾米顶给磨坊。李春兰出门时不由哼出一句酸曲:到黑夜想你没着落,一想想你手乱摸。酸曲出口,她才意识到有点轻荡,左右瞅瞅并没有人,可脸还是红了。曲子是晚间男人哼给她听的。夜晚她偎在男人臂弯里,男人唱一句,要她也跟着唱一句,唱完了,也学会了,男人就要她唱给自己听,说她唱一宿他也听不厌。昨晚,儿子醒来咿咿呀呀要奶吃时,男人还趁机展示了一套无中生有的戏法,是早年跟走街串巷的艺人学的,两手空空的男人忽然间变出一只精美的虎头小鞋,接着又变出一只,逗得儿子咯咯地笑。儿子带着笑意再次酣睡后,余兴未尽的男人跟她合计,明年开春将老屋翻新,凭他的手艺可以保证儿子娶亲时房子依然时兴。
李春兰的男人是个手艺不错的瓦匠,此刻正踞在十里之外的一家屋顶上给人砌烟囱。
巷口槐树下有几个坐街的女人,看到李春兰脸红扑扑地走过来,手中的布袋水袖一样甩来甩去。妇女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一起瞅她,李春兰头低低地迎过去,猜测她们一定说了她些什么。妇女们窃语几句忽地哄笑起来。李春兰又红了脸,想急闪过去,不提防布袋一角被人踩住。她拽了两下,没拽动,有人笑着提醒她:当心……
她纳闷:当心什么?
当心闪了细腰腰。她们又一次哄笑。
李春兰陪着笑看去,说话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妇女,她认出是位本家嫂子,先她一年嫁过来,却还没生养呢。李春兰笑着,且走且说:炕上有了吃奶的,闪就闪了吧。
本家嫂子木木地笑:奶够吃吧?
足足的。李春兰响亮地回答。
李春兰昂首挺胸走过去,好一会儿,身后的妇女们重又活泛起来,朝她喊话:当心闪了你家男人的腰……
李春兰没有回话,任女人们耍笑。她甚至刻意扭扭腰身,猫一样向磨坊走去。腊月的太阳并不热烈,却如婴儿粉嘟嘟的小脸明媚,撩起发梢的风并不和煦,然而她感觉到了婴儿肌肤般的柔软温润。
磨坊老板后来跟人一再说起,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那天的李春兰,那天的李春兰是最美丽的李春兰。那天的李春兰粉面含春,笑靥如花,喜吟吟地向他走来。晒太阳的磨坊老板斜靠铺板,眯眼看到李春兰水袖飞扬,柳腰婉转,离他越来越近了。
磨坊老板的头发和眉毛上挂着白色面霜,使他看起来像个慈祥的老头儿而不是二流子,他远远地就冲李春兰伸过去鼻子:好冲的奶香味儿!
李春兰把面布袋甩到他头上:越来越刁啦,糁头也堵不住畜生的嘴啦。
磨坊老板一点也不恼,眼里冒着绿光:你听到了吗,什么声音?
李春兰只听到电磨的轰鸣以及远处零星的鞭炮声。
磨坊老板很坦白地笑了:是我咽口水的声音。
李春兰已经习惯了赊糁头的流程。她也笑了,把我们北郊有名的二流子搡过一边,自己动手装了满满一布袋糁头,压得实实的。
磨坊老板帮李春兰往肩上扛布袋时,李春兰感觉到他做了多余的动作,不过她没有气恼,只笑着嗔骂了一句:猪猡。
喂不了几天了,该杀年猪了。磨坊老板意犹未尽地冲妖娆的背影搭话。
李春兰不再理会他,只管低了头往前走。她知道,杀不杀年猪婆婆说了算,她知道衰弱的婆婆不舍得,那日夜的嘶吼多半是为仅剩的两头猪发出的。
这时她清晰地听到了婆婆的嘶吼。歇斯底里的嘶吼如同野兽的哀嚎,清晰地从远处传来。
我们北郊的二流子每次说到这里时,总会闭上嘴巴,眼里流露出言之不尽的悲伤。那年冬天,我们整个城北的人都深深地为李春兰一家悲伤。
人们不愿意谈论那天发生的事情,可聚在一起又总会扯到那件事情,多年以后仍是这样。那天许多人看到李春兰忽然疯了一样跑起来,跑了十几步,才想到把布袋扔掉,扔掉布袋的李春兰跑得更疯了,疯狂地跑过北郊的土路,土路上腾起一溜灰尘。李春兰的头发像蓬草一样散开了,棉袄的扣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一颗,露出里面洇着奶渍的猩红色秋衣,但她顾不上这些,一路疯狂地跑回了家。许多人跟在她后面,也一路狂奔,跟着跑进了她家。
后来,李春兰的男人也闻讯一路狂奔跑回了家,他看到的景象正如人们不愿谈到的那样:他儿子的尸体,几个月大的男婴的小小尸体,血淋淋地躺在猪槽旁边。
有人尖叫,有人哆嗦,更多的人在哭泣,他们不情愿地看到,男婴脖子以上的部分没有了。准确地说,男婴那颗曾经浑圆饱满的小脑瓜儿,那颗曾经玲珑剔透的小脑瓜儿,那颗还没来得及生出太多毛发的粉嫩的小脑瓜儿没有了。被猪吃掉了。
几次晕厥又几次醒来的李春兰,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起先瘫坐在儿子身旁,后来她把儿子抱起来,像往常哺乳儿子一样,把儿子贴在胸口上。儿子身上那有精美刺绣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全,一只沾了血迹的虎头鞋套在儿子左脚上,另一只虎头鞋不见了,裸露出一只玉石般的小脚丫。李春兰已不再哭泣,眼里枯枯的,一手轻拍儿子背部,一手将儿子渐渐变硬变冷的小手握住,安放在她胸脯上面,那只曾经轻盈的小手已不会在吃奶的时候调皮地乱抓摸了,她摸着儿子的小手,帮他一边吃奶一边摩挲乳房。
李春兰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人们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不知所措地默默看着他。他脸上衣服上溅了许多泥水和白灰点点,裤子上的大口子一定是匆忙下房时被梯子上的钉子挂破的,他可能忘了耳朵上还别着一支烟卷,那一定是东家敬给他的,在一路狂奔中竟然没有被甩掉。
李春兰的男人失魂落魄地愣在那儿了。
空气凝固了几分钟。
尔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从他扭曲的身躯里爆发出来,像失落的重物嗵地闷响一声跌跪在地,额头磕在喂猪的石槽沿上,流出来的血滴到地上,滴到他儿子的血里。
又一声嘶吼从空屋里传来,人们知道那是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发出的,但没有人顾得上理会她。
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李春兰的男人拉起来。有人开始尝试劝导他,有人已着手帮忙料理后事,人们七嘴八舌地还原事故经过,一定是该死的畜生饿疯了,两百多斤的畜生拼命冲撞护栏,一头两百来斤,两头就是五六百斤,那力气有多吓人呀?能把树撞断,能把墙掀翻,你看看这猪圈,松松垮垮的,你还当瓦匠呢。一定是这样的,饿疯的畜生撞破护栏,冲出猪圈,见啥咬啥,后来闯进了屋里……唉,一定是这样的,人疯了都怕,何况是畜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家里没有人。啥?快死的人还能算个人?她能打过畜生?她能保住自己就不错啦,她要能抢下娃娃倒好啦,叫猪吃了的是她倒好啦。
事故被人们七七八八理出了头绪,然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人们所说的,说一千道一万,事是出下了,该咋就咋吧。
这个时候,李春兰的男人忽然挣脱人们的包围,四处睃巡。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两头肇事的畜生,正躺在猪圈墙根,躺在粪便里安逸地哼哼,突出的吻部还残留有血迹。李春兰的男人拾起损坏的护栏,那是一根碗口粗的榆木,然后冲两头罪魁祸首狠命砸去,砸去,砸去。没有人去阻拦,碗口粗的榆木砸断了,马上有人又递上一根。
尽管与事无补,了结了畜生性命,还是让人们心里稍稍平顺了一些。人们相互投送安抚眼神的时候,看到李春兰的男人,面目狰狞地举着榆木杠,朝瘫在地上的李春兰走去。
人们蜂拥而上,将试图杀妻的男人摁住。
李春兰对这一切浑然无觉,她轻摇臂弯,浅吟低唱,人们听出那是一首婉转低徊的摇篮曲。
帮忙料理万家后事的人,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都无法从悲伤中自拔。那段时间,万家的悲伤自然可以想见,整个北郊都被悲剧气氛所笼罩,就有点出人意料了。我们北郊随后几年,又陆续降生了许多婴儿,然而人们口径出奇地一致,认为都没有那个早夭的男婴漂亮和可爱。直到现在,依然会听到有人叹喟,如果那个男婴还活着,一定是我们北郊最有魅力的男人。夭折的男婴不知道,他给我们北郊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失。按照乡俗,夭折的人不能入坟,不管大人小孩,万家男婴剩下的半个身躯只好埋在河滩。有关这个早夭男孩的一切记忆,我希望早日被时涨时落的季节性河流冲淡,湮灭……
还有一件事,令当时的人们颇费了番心思,男婴丢失的一只虎头鞋许久没有找到,因此跟随男婴入土的虎头鞋只有一只。直到埋葬男婴几天之后,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晨,有人在结冰的河床上发现了丢失的另一只虎头鞋,它被紧紧地握在已冻死的男婴的祖母手里。
接连失去两位亲人,曾经滴酒不沾的李春兰的男人染上了酗酒和赌博,那段日子,李春兰的男人一喝完酒就揍她,揍完她后就去郊外的乡下赌博。万家院子听不到畜类的嚎叫了,取而代之的是李春兰无休止的压着嗓的哭泣。如果有人能未卜先知,告诉她即将发生的事情,她就可能不会哭得那么悲哀,至少当时还有个男人来揍她。当然或许她会哭得更加伤心,那个时候的她不会意识到,她连挨男人揍的机会也要失去了。
那个时候,李春兰的男人也不会想到,他会在那年冬天即将过去,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离开县城,离开城北,离开家,离开李春兰。起初,李春兰的男人只是白天喝酒和赌博,但很快就发展到不分昼夜地酗酒赌博。一开始还有好心人来安抚,来劝阻,但李春兰的男人一改往日形态,丢失了手艺人的谦和,满口秽语,像骂李春兰一样骂他们,像揍李春兰一样朝他们泼命地攻击,后来就没有人管他了,妇女和儿童一见他就急忙躲起来。在即将离家出走的前夕,李春兰的男人一连几夜不曾回家,在赌场上叼着烟卷,瞪着血红的眼珠,催促对方快点下注。像喜欢炫耀的暴发户一样,他朝他们怒吼:操!老子他妈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那天晚上,在场的闲汉有一个城北人,他不时提醒李春兰的男人该回家了,外面雪越下越大了。李春兰的男人怒目而视,警告那人他妈的不要多管闲事。那年大年初一,警察在鞭炮声中突袭了这处郊外的赌窝,赌徒们被一网打尽。随后经过几年整治,赌博恶习渐渐在我们县城消失了。事后,我们城北的人都不无惋惜地说,要是那次警察提前行动几天就好了,那样李春兰的男人就会被逮起来,就可能不会自杀了,更不会离开咱们城北了。
那晚李春兰的男人输光了所有的钱,城北的闲汉喝止了企图高利息借钱给他的人,那些人又制止了李春兰男人向城北闲汉发起的攻击。李春兰的男人被乱拳打破鼻子,被乱脚踢出了赌窝,像只受伤的狗一样踏着积雪回家了。
李春兰的男人回家后,看到锅台上放着一坨刺目的猪肉,于是又揍了李春兰一顿。在李春兰的哭诉里,他知道这坨猪肉来自被他毙命的畜生。那两头死得其所的肥猪后来被好心的街坊凑钱买走了,出钱最多的是城北磨坊店的主人。磨坊老板在那个飘雪的傍晚,提着五斤猪肉前来李春兰家慰问,遭到李春兰哀婉而坚定的拒绝后,磨坊老板没有说多余的话,也没有做多余的动作,扔下猪肉就叹息一声走了。
李春兰哭诉说,他丢下就走,我没有拦住……
李春兰的男人搧了李春兰一个耳光:你他妈是想吃猪肉吗?
我不想吃猪肉,李春兰捂着红肿的脸说,我本来就不想吃猪肉。
李春兰的男人又搧了一个耳光:猪吃了我儿,你他妈还有心思吃猪肉?
我不吃猪肉,李春兰继续哭泣着说,我再也不吃猪肉了。
猪吃了我儿,你他妈吃猪肉就等于吃我儿啊。李春兰的男人发狠揍着,揍得他自己也哭起来了,你不晓得吗?你是在吃我儿啊。
儿子死后,李春兰的男人学会了酗酒和赌博,学会了谩骂和殴斗,但好像忘记了哭泣。那是李春兰第一次看到男人哭泣。李春兰的男人哭了以后,就不揍李春兰了,开始搧自己耳光,边啪啪地搧边哭。见男人哭了,李春兰不哭了,她拉扯男人的胳膊,用脸去迎男人的巴掌。求求你,打我吧,她说。
打我吧,他爹,她又说。
李春兰的男人没有再打李春兰,有那么一瞬间,他停止了一切动作,好像在听屋子里除了他和李春兰,还有什么别的动静。后来他嘟哝了一句“够了”,就团在炕上不动了。好像他揍够了李春兰,也好像揍够了自己,打算歇息了。李春兰替男人脱了鞋,盖上被子,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悄悄地将猪肉扔在柴禾垛上,上炕挨着男人躺下。屋子里死寂寂的,能听到外面落雪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外面落雪的声音也没有了。
李春兰的男人翻个身,转头四下看看,小屋被外面的雪映得惨白,墙壁空空,原有的年画和喜庆的装饰已被撕掉;土炕空阔,原有的喜悦和幸福已荡然无存;锅台冷清,往昔热气蒸腾的景象已成幻影。李春兰的男人摸出烟卷点燃,长时间盯着发出轻鼾的妻子。妻子呼出的气息均匀地落在他脸上,妻子因奶水无法疏泄而鼓胀的胸脯一起一伏,他不禁伸出手去,犹犹豫豫地抚过女人的胸脯,最后落在女人红肿的脸上。他轻轻抚摸由他弄出来的伤痕,闭眼假寐的李春兰听到男人颤抖地说:我不会再揍你了。
李春兰的男人吸光了那盒烟卷,弹了一地的烟头,蹑手蹑脚地出门时,不忘把门闭得严严实实。
李春兰日后说起那晚的事情,每每咒骂丈夫,娘们儿一样寻死,算什么男人啊?死不下的男人,有本事来揍我啊?李春兰赤脚踩着积雪,一路尾随丈夫,看到丈夫趔趔趄趄走出小巷,跌跌撞撞走向岁岁枯荣的老槐树,看到丈夫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根绳索,吓得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李春兰的男人吃了一惊,推开她说,操,老子活不成,死也不成吗?说完又执着地去系麻绳。
李春兰拖着男人的一条腿不放,男人差点被她拖倒,雪地上拖出一道黑黑的滑痕,男人忍不住提起另一条腿,冲李春兰的肚子踹了一脚。男人大概忘记了曾经说过不再揍女人的话,接着又踹了一脚,边踹边发蛮力:操!操!
李春兰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有气无力地冲男人喊:你操,你操,我还会给你生儿子的……
他们的叫声惊动树上栖息的一窝乌鸦,乌鸦嘎嘎四散,闪没于灰色的苍穹,巷子里的狗一齐狂吠,有街坊呀地推开院门,打着手电筒出来察看动静。
此时天色微明,见有人上来拉架劝导,李春兰的男人就不打李春兰了,他晨练一样扭扭腰踢踢腿,对劝架的人说,操,老子算是他妈踹够了。他冲瘫在雪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肚子哭泣的女人吐了口痰,操,老子他妈的算是活够了。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又擦了擦眼睛。那块手帕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好多人都看到了,跟活的一样。他们看着李春兰的男人擦完汗,又擦完泪,又擤了把鼻涕,把那对儿戏水的鸳鸯污得黄渍渍的。他们看到李春兰的男人把皱巴巴脏兮兮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里,然后一跺脚扭头走了。李春兰坐在雪地上,双手护着肚子,冲男人的背影哭喊:“我还会给你生儿了的……”
可是李春兰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家都以为他赌气耍钱去了,没有人想到他就此从我们北郊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曾有个闲汉说,那天雪下了整整一晚,把钱输光后他早晨回家,在城北的河滩上望见一个边走边哭的家伙,他相信没有看错,那是李春兰的男人。上前打招呼时,那人却白了他一眼,操,你认错人了。
我们城北现在还屹立着许多气派的瓦房,看到的人都说手艺不错,可是手艺不错的李春兰男人不见了,所以也没有人有机会将李春兰又生了个儿子的好消息告诉他。李春兰在转年秋天又诞下一个可爱的男婴,李春兰想也没想就给男婴起好了名字。
接生婆还在忙着剪脐带时,虚脱的李春兰就肯定地道出男婴的名字:
“万头!”
万头较我晚生三个时辰。
为给我妈接生,我父亲专程从北城卫生院请来一位退休的产科医生,那是一位发白如霜的老太太,有“妙手”之称。结果我妈生产顺利,老太太轻松地完成了职责。老太太揣好喜钱即将离去时,我妈轻声叫住了她。我妈知道李春兰同样生产在即,而李春兰为自己准备的是一个不太靠谱的乡下接生婆。弄清我妈的意思后,老医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妈用眼神跟我父亲交流了几秒,我父亲便又筹了一份喜钱递给老太太。
幸亏如此,苦命的李春兰第一次遭遇早产,第二次又遭遇难产,自幼顽劣的万头在她妈肚子里就不老实了。老医生走进李春兰家时,看出乡下接生婆已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接生婆将一筹莫展的局面归怨于李春兰的命运太苦。李春兰悲痛交加,涕泪杂陈,先是啜泣,后是呻吟,最后忍不住嚎叫起来。痛苦的哀嚎射向屋顶,穿透屋瓦,飘过窄巷,传到刚刚生产后的我母亲耳朵里。
我妈刚刚松弛的心房又紧张起来,可是她抱着初生婴儿不能下地,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心底为那个早年丧父,母亲又远嫁他乡的苦命女子默默祈祷,直至听到一声婴儿啼哭传来,方略略安心。
总算母子平安,退休医生长舒一口气,费了好大心思和力气,又一次捍卫了“妙手”的声誉。出于职业操守,她临走时叮嘱瘦弱的李春兰,要加强营养,鸡鱼吃不起,猪肉总还是要吃的。说完就匆匆离去,来不及留意身后由她引起的嘤嘤哀泣。
因为只比我晚生三个时辰,所以孩提时代,万头屈尊称我为“哥”时,常表现出几分不服和无奈。不过听我父亲曾经讲起过,万头牙牙学语,学会“妈”之后,其次便是“哥”了,跟正常人家的孩子不大一样。父亲语重心长地跟我讲这些话,是因为那天我跟万头打了一架,由头是万头没完没了地向我炫耀一罐本应属于我的炼乳。可以想见,围绕两个性情迥异却同样不得省心的男孩,两位母亲一定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她们从挺着大肚开始,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伴随我和万头的成长,我妈和李春兰的友谊与日俱增,就像分别长在两家院子里的那两棵杨树,白日里自顾挺拔招摇,暗地里根系相互伸展纠结,紧缠实绕,无分彼此。直到现在,我年过六旬的母亲仍时常提醒我不要忘记,我是吃李春兰的奶水长大的。
不错,李春兰的奶水已转化为血液流淌在我的身体里,因此我对苦难的体悟感同身受,对挣扎、命运和成长的理解日益深刻。我相信,一粒草籽无论被裹挟到什么地方,扎根,萌芽,它的基因都会在灵魂深处完成指引使命,它的根系会在大地这个连通器中伸向生命源头,它会听到来处的低语,包括生命之源的召唤。
因此,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清晰地看懂了儿时的自己。
我们在婴儿时,怎样用简单的表情应对复杂的世界呢?
我和万头携手来到尘世,走出看似不同的生命轨迹,可实际上,我们在不同生活里使用的表情,有什么差别呢?
当年小巷深处的对门两家,先后降生两个男婴,境遇大不相同。一喜一忧,只是生命看起来不同,而实际上没有区别的两副面孔罢了。
那些日子,跟李春兰家的郁郁寡欢比起来,我们家欢声笑语不断,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把我们家院子踩出一条泛白的便道,把我们家的门槛磨平磨光了。我的母亲后来常常笑着跟我打趣,说那些天我爹比中举的范进还高兴呢。那些天,我在县里谋事的父亲,每天清晨在房前屋后洒清水三遍,然后换上他最体面的四个兜的中山装,红光满面地站在照壁前,开始恭候道喜的客人。一有人来,我家院子上空就会爆响三只大麻炮。
每当此时,我母亲便会嗔怪父亲扰邻,母亲偎在暖炕头,环抱襁褓,告诫喜形于色的父亲:“别吓坏对门的孩子。”父亲总是大声说:“不怕,喜炮也是放给万头听的。”
对门除了偶尔有婴儿哭啼传来,大多时候是沉寂的,更不会传来炮仗声。
李春兰在月子里没有松懈对意外的警惕,面对万头她不愿意眨一下眼睛,即便是不得已睡眠,也不忘在儿子的脚脖子上拴根细绳,另一端紧紧缠绕在她指尖上。应对未知的恐慌她没有帮手。丈夫离家的恶梦太过漫长,她那时已预感到梦醒时分的遥遥无期。娘家对她来说,已是大河对岸的风景,只有远观遥思的份儿了。事实上,她母亲几年后病死他乡,死前托人捎回一只银手镯,她母亲到死再没见过女儿,更不用说万头了。
在李春兰艰难的日子里,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除了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一些街坊,最暖心的就是她那位不出五服的本家嫂子了。那天家住城南的本家嫂子磨了新麦,蒸了一锅暄腾腾的馒头,提着竹篮给她送过来。我母亲坐在炕头,听到对门院子里少有地升起欢声笑语。我妈遵照坐月子的习俗,一月不能下炕,烦闷的时候就盼有人来说话。李春兰的本家嫂子还没进我家堂屋就说笑开了:你们东一个胖小子,西一个胖小子,专门眼气我啊不是?
她一进屋放下一盘子馒头就来抱我。我妈很认真地聊起对门的艰难,言外之意无非表达李春兰更需要这些馒头。李春兰的本家嫂子快人快语:甭说她苦,她韧性得很呢,她还惦记你呢,非要我送过馒头来呢。
李春兰的本家嫂子后来成为我们县有名的女企业家。我参加工作之后,一年难得回家几次,我妈一见着我就絮絮叨叨地唠陈年往事,翻来覆去检索这些事,让我真切地感到母亲老了的同时,越来越明晰地觉得,于人生的意义特别是精神世界而言,过去较之未来更为重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回我妈不经意地跟我说,还记得你兰姨的嫂子吗?当了大老板的那个,可了不起啊,在北郊盖了座气派的养老院。
这是后话。当时李春兰的本家嫂子抱着我,询问奶水是否够吃时,我妈忍不住叹息起来。
生活从来没有泾渭分明的悲喜,愁云很快笼罩了我们家。我饥饿的嚎哭恸天彻地,如果有上帝的话,他一定会被人类饥饿的呐喊所烦恼,我一定是他豢养的一头最贪得无厌的小畜生。
李春兰没有心情和机会尊重坐月子的习俗,她在生孩子当天就下地了。一定是我饥饿的呐喊被她听到了,没出满月她就抱着万头来找我妈串门。我妈大惊,赶忙让她上炕,她淡淡一笑,坐炕沿上跟我妈自然地聊起闲话,说话间极自然地放下万头抱起我,又极自然地将乳头塞进我贪婪的嘴里。
打那以后,李春兰的身体仿佛变成一口佳肴满溢的大锅,一头扒着万头,一头扒着我。我们贪婪的吃相常常令两位母亲忍俊不禁。我们无节制的攫取很快让李春兰显出败相,她的日渐削瘦让我父母很是愧疚,除了为万头和我补充奶粉之外,我妈常会送给李春兰一些饼干红糖之类的零嘴。而李春兰又总会想法子做出回馈,一来二去,善良交换善良,善良得以递增;物质交换物质,致使物质加倍衰减。更要命的是,倒春寒的季节,万头和我先后得了场痢疾,我们俩比赛似的拉肚子,两家院子里挂满旧衣片改制的各色屎布,彩旗一样飘扬。病好后,两家人均感捉襟见肘,我父亲微薄的薪水难以为继,不得不在星期天去城西的面粉加工厂打短工。城市日益扩张,北郊有限的耕地日渐减少,万头家是农户,因为人口少,他家只有两亩半口粮田。那年春天,李春兰干脆将耕地租出去,腾出更多时间去缝纫社做活。李春兰去缝纫社,万头就跟我一样,躺在我们家炕上。一直到我们会蹒跚走路,都是这样。一直到李春兰哭着跑出缝纫社,哭着跑回家的那天,都是这样。
李春兰的手艺得到了缝纫社所有人的认可,但对她本人,缝纫社的人褒贬不一,有人说她善良,有人说她骚得很,骨子里是个骚货。就在李春兰被宣布担任缝纫社刺绣组小组长的那天上午,有人看到她脸粉扑扑地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李春兰回到自己的岗位时,是哼着小曲儿的。她开启“蝴蝶”牌21针刺绣机组时惨叫了一声,她的食指和中指被机器咬住了。缝纫社所有的人都围过来帮忙,因此她无法准确判断是谁在她机器上做了手脚。她的两个指头上分别扎下几个血窟窿。问题不大,主任捏着她裹了橡皮膏的手指轻轻吹了几下,主任嘴角的胡须伴随吹动上下翻飞。李春兰忽然感到一阵反胃,她抽出手来,伏在操作台上假装哭泣。哭了几声,就忍不住真的哭开了。那天李春兰先是趴在操作台上哭,后来又哭着跑出缝纫社,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从此,李春兰再没有踏入缝纫社半步。
李春兰后来跟我妈说,她那天哭回家后,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后来把仅有的一小盒雪花膏以及几件简单的妇女用品,一股脑儿扔进了灶灰里。李春兰狠狠心,把美丽的李春兰扔掉了,她一心一意想抚养好万头,一心一意想做好拥有二亩半土地的职业农民。可是万头很不争气,三天两头就得让医生诊治一回,都要上小学了还在尿炕。李春兰也很惭愧,她已经连续几年登上北郊区的帮扶名单。据帮扶工作队的人说,李春兰一家拖了我们整个城北的后腿,我们城北人都将因李春兰一家而抬不起头来。
你为什么不去做活计挣钱呢?
我要在家照管我儿子啊,李春兰说,我儿子比啥都强啊,我儿子大了可以挣钱,可以养活我啊。
你在家也可以做点事嘛,比方搞点养殖,你看现在猪肉多贵嘛。你为什么不养猪呢?
李春兰沉默了。
有几位自以为是的媒婆,也以行善的名义来帮扶李春兰,然而无一例外地都被李春兰泼来的洗衣服水污了裤脚。因此一直到我和万头上小学一年级,李春兰都是我们那片儿的落后分子。
因为长期杳无音信,李春兰的男人已经被按死亡人口注销了户籍,李春兰家的口粮田再一次缩水,只剩下一亩三分旱地。李春兰对耕地面积不感兴趣,但对男人没了户籍耿介于怀,曾经大闹区委会和派出所,然而无济于事,最后她象征性地在她家电表箱和门牌号上面,用红油漆醒目地写上她男人的名字,才算了却了心头之忿。
城北人都知道,李春兰不仅给工作队拖后腿,给媒婆泼脏水,还大闹了区委会、派出所,很多人都说,这女人毁了,越来越泼皮,越来越没个女人样了。李春兰尖酸刻薄,牙尖嘴利,连小商小贩都不放过,谁想让她吃一分钱的亏是痴心妄想。曾经有个摇着拨浪鼓的外地小贩,路过我们北郊长街,被一帮需要针头线脑的妇女拦下。来巷口瞭望儿子放学的李春兰也走过去,她被那些花花绿绿的绣线吸引住了。口齿伶俐的小贩称赞她独具慧眼,她看中的东西享誉大江南北。李春兰摇着头说,她口袋里只有一块三毛五分钱,这个月的电费要花掉四毛钱,油和盐省着也要花掉八毛钱,剩下一毛五分还要给万头买抄本买铅笔,你看一块三毛五分钱能做这么多事。可你一包七色丝线就要卖一块五,你这家伙嘴巴抹蜜还有没有点良心?你这家伙白白净净心咋比炭还黑?你这家伙拨浪鼓打得花哨尽演些骗人的把戏?李春兰越说越生气,嗓门儿越来越高。走南闯北的小贩起初还能解释、争辩,在李春兰凌厉的攻势下渐显不支,败下阵来,急忙收拾东西要离去,奈何李春兰紧拉住他的小推车不放,紧抓住那包丝线不撒手。李春兰非要用一块三毛五分钱买那包丝线,她说你这个外乡人,欺负了人说走就走?这里是北郊你知道不知道?你面前是闹过派出所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年轻的外地小贩拿这个皮包骨头的悍妇没办法,向长年支摊子卖肉的肉屠夫求助。肉屠夫不屑地“嘁”了一声,说她一年也舍不得沾点荤腥,今天能照顾你买卖,算你走运了。李春兰成功地用一块三毛五分钱买下了那包丝线。打败外地小贩的李春兰没有骄傲,又把矛头对准说风凉话的肉屠夫,她迎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冲过去,叉着腰责骂肉屠夫说话像放屁,你怎晓得我不舍得沾荤腥?你晓得我肚皮里的荤素?用不用割开给你看看?说着就去夺肉屠夫手里油腻腻的尖刀。
排在放学队伍最后一位的万头一进北郊长街,就看到了这一幕,看到跟肉屠夫撕扯的母亲,他恐惧的叫声特别尖锐。李春兰听到了儿子的声音,也看到排成一行的小学生队伍,可是她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因为万头太矮了,太瘦太小了,排在队伍最后面,李春兰看不见。尽管我们庞大的回家队伍出了校门后越来越小,进入北郊长街后只剩下七八个小学生了,可是李春兰没有及时看到一脸惊惧的儿子。直至万头越过我们的队伍,向他妈跑来,抱住了他妈的腿。我听见万头说,妈妈,我听你话用功了,上体育课多跑了三圈。我知道万头在撒谎,我大声向李春兰报告万头被体育老师罚跑三圈的事情,可是李春兰好像没有听见。我看到李春兰失魂落魄地站在长街当间,拉着她儿子万头的手,望着我们的队伍越走越远。
后来我们北郊区的人都知道了那天李春兰做的事情。
李春兰拉着她儿子万头的手,走到肉屠夫跟前,指着肉案上最肥的一块肉说,割下来,我要啦。
怒气未消的肉屠夫说,你没球钱,你仅有的一块三毛五分钱,刚才花掉了。
李春兰干脆利落地褪下腕子上的一只银手镯,啪地拍在肉案上。
肉屠夫吃了一惊,半天嗫嚅说,太贵了……找不开的。
李春兰说,我儿子啥时候想吃肉了就来拿,吃完为止。
说完,扭头步履轻快地回家了。兴奋的万头一蹦一跳地跟着,手里的一条猪肉甩来甩去,像活了的猪鞭一样。
经常能吃到肉的万头每天把脑袋昂得高高的,嘴每天油光光的。他整整向我们炫耀了一年,后来不再炫耀了,不是因为他把他妈的手镯吃光了,也不是因为他如母所愿长高了,吃了那么多猪肉还是那么矮,时至今日依然是个矬子。在我们一年级后半学期,李春兰思忖再三,跟我妈商量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捉回一只立秋之后的小猪崽。
李春兰又养猪了,她家的院子里又响起畜生的嚎叫,又飘荡开畜生的腥臊气息。
母猪半年长成,一年两胎,一胎七八个,意味着吃肉的兴奋不在,甚至连我都吃到了他们家的猪蹄。这就是万头不再向我炫耀的原因,这就是李春兰整天脏兮兮地没完没了剁猪食的原因。当然,李春兰的名字也很快从帮扶名单中被除掉了。
她儿子万头也很快被学校开除了。万头个头小,在学校闹出的动静可不小,捅马蜂窝掏麻雀窝这些顽劣男孩的事,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学习一塌糊涂,考试作弊也不值一提,就是把同学打哭,把老师气哭,也不算多大的事情。万头最令人发指的事发生在四年级下学期,起因来自那个与时俱进新购了先进设备的磨坊老板。李春兰养猪规模不断扩大,与磨坊老板打交道的次数自然增加,磨坊老板很重视这位曾经无限妖娆却瘦骨嶙峋的客户,他帮助李春兰时的动作日趋复杂化。可能听到了李春兰的抱怨,也可能厌恶李春兰跟我妈讲这些事时愉悦的表情,四年级的万头决定展开报复行动。在我的掩护下,他成功袭击了几次北郊磨坊店。有那么两次,磨坊老板被顾客揪着衣领质问,为什么磨出来的面里尽是碎毛、骨渣、血团?这就是你引进的新设备吗?磨坊老板有苦难言,赔钱道歉不说,声誉也受到影响。他留了心眼,终于把再次作案的万头抓个正着。万头的作案工具计有:铁丝一根,用来从窗户缝隙里钩开插销;死麻雀死耗子死小鸡若干,用来向机器口里投送。磨坊老板押着万头,气势汹汹地去找李春兰。其时李春兰正眼泪汪汪地边剁猪食边跟我妈讲述往事。第二天上学时,我看到万头走路一瘸一拐的,说他的屁股被他妈打肿了,红肉黑肉一圪棱一圪棱。不过,他忽然狡黠地笑了,说那家伙也没落着好。后来我知道了,气势汹汹的磨坊老板本来是到李春兰家兴师问罪的,却被李春兰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夺门而逃。可能也是这个原因,磨坊老板心有不甘,到学校找到了我们班主任。我们班主任是位知识渊博的女老师,当时三十来岁,戴着我们都羡慕的近视眼镜。女老师被磨坊老板富有煽动性的话语打动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黑板擦打了万头二十个手板子。万头脸臊得通红,放学后私下里跟我说,他的手特别疼,好像受了内伤。我察看他的手掌后,觉得没有那么严重。万头神秘地说,他又要展开行动了。没过多久,我们敬爱的班主任上课时,伸手去粉笔盒里取粉笔,摸到个冰凉的软绵绵的东西。女老师大叫一声,跌靠在黑板上,脸色惨白,浑身筛子一样抖动。万头用一只癞蛤蟆不但把我们班主任吓哭了,也把我们校长气坏了,校长脸色铁青地吼道,把他娘老子叫来领回去,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那一年,我和万头都是十二岁,我们的少年时代正徐徐展开,可是命运让我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岔路。我像多数同龄人一样,正常上学正常就业,再正常地结婚生子,日子顺利得像一艘平庸的小船,毫无波澜地行驶在平庸的河流上面。然而万头就不同了,他的经历像一部悬念丛生的魔幻小说,他走过的路色彩斑斓,杂草丛生,野兽隐伏,陷阱遍地。这些年,万头做过十几个行当,做一处败一处,败一处再做一处;这些年,万头的日子是一辆横冲直撞的坦克,不管前面是沙场还是荒原,是坦途还是雷区,只管一味冲突、开拔、进攻、再进攻。
我跟万头如今都年逾不惑,平日里聚少散多,然而我们像一天也没有分开一样,对彼此的心理和精神了如指掌,并不是说我们的友谊多么牢固,而是我们能从自己的生活里,清晰完整地看到对方的映像。我在顺利的日子里没有感到丝毫轻松,正如万头在坎坷的生活里并没有觉得过分沉重。事实上,我们在看似不同的生活镜像中,并没有显现出多么有差异的精神肖像。
说来有点宿命感,万头从事的第一个职业也是瓦匠,跟他父亲一样。那是他辍学第三个年头的事了。我已经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开始迈出街坊们眼中有出息的孩子应当迈出的第一步。万头辍学后正如他向我们校长宣布的那样——他认为他的知识足够养猪了,并且真的帮助他妈扩大了养殖规模,用了不到三年时间。他家的猪圈一再翻新、扩建,万头制止了他妈花钱请匠人帮忙的想法,数次工程都是他一手操办,大工小工独揽。在此过程中,万头展现出过人的建筑天分,猪舍的规格和档次在我们城北独领风骚。
跟多年前小院出现过一次澄彻清明的时空相似,李春兰在初秋微熏的阳光里,微笑着观赏儿子璞玉般的瓦工技艺,渐渐地丈夫少年时的影子出现了。李春兰心弦一颤,脱口道,果然是这样。
什么?浑身溅满泥巴和白灰的少年回过头来问,妈,你刚才说了什么?
李春兰当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儿子,你是个瓦匠,你不能跟我养猪了。
次日,李春兰就把十五岁的儿子送到当时最吃香的工程队。工头看了看她儿子的身板,问了问岁数,就摇头拒绝了。李春兰底气十足,只说了一句,他是万把式的儿子。万把式是李春兰男人的外号。工头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一番这对母子,然后改口说,不错,是个匠人胚子。
工头把万头留在了身边,说万头正是往身体里吃劲的年龄,可以学技术,不能使蛮力。万头的主要活计是保管工具顺便照看工地。可万头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两年时间里给工头惹了不少麻烦,最严重的一次是,把掘地机开到了沟里。那天工头刚结算了工程款,心情不错,又一次忽略了万头给他造成的损失。工头喝了点酒后开导万头,要向当年他的好搭档万把式学习。他醉意蒙眬地问万头,你知道万把式是谁么?听说过万把式的故事么?
对李春兰而言,那两年应当是充满希望与喜悦的两年,她儿子万头顽劣却有过人之处,相比我这样每周都要向父母开口要钱的中学生,万头已是挣上钱的男子汉了。我回家取钱时,曾在车站旁边碰到过正采购钢丝的万头,万头叼着香烟,熟练地吞吐着烟圈,说他们工地就在附近,问我想不想去看看?说着掏出一根香烟给我。我说我不会抽,也不能去他工地,因为我要回家取钱。万头一听就劝我不用回家了,因为他有钱。他说,哥,你妈是我干妈,兄弟的钱就是你的钱。
干妈,万头一直这样称呼我妈,现在也是。我一度也曾称李春兰为奶妈,但后来我去市里上学了,学习了伦理,学习了斯文,于是改称她兰姨了。我现在还能想起李春兰听到我新的称谓时诧异的眼神,但她很快恢复如常,摸着我的头说我长大了。
李春兰因为少年瓦工带来的希望和喜悦,在一个令人焦躁的盛夏午后消逝了。那天工头急匆匆跑来,告诉李春兰,他今天喝了点酒,不记得跟万头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安逸地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万头就不见了。
万头走了。
万头去哪里了?
万头临出工地碰上个工友,工友说万头吹着口哨,当时跟他说,他找他爸去了。
不着调的万头就这样不辞而别了。后来万头跟我吹牛,说他十七岁离家,到二十二岁衣锦还乡,用五年时光就走遍祖国的天涯海角,看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他说他有那么几次,几乎就要找到他爸了,几乎就要抓到他爸的影子了。万头说得很轻松,可我还是从他眼里的悲伤、额角的伤疤、损失了一根小指的手掌的这些细节里发现了端倪。我知道我在高考前的题山题海中经历了什么,紧张,激烈,焦虑,恐惧,失望,痛苦,我知道万头一个不落,也经历了这些……
然而,有谁会不是这样呢?
李春兰在儿子走后的五年里是怎样捱过来的?李春兰在丈夫走后的几十年里是怎样挺过来的?万头走后第一年,李春兰的养殖规模便缩小了大半,第二年就凋零得很了,又过一年彻底荒废了。李春兰从此告别养猪生涯。
李春兰常跟我妈感叹,万事皆空,因果不虚啊。
曾经俊俏伶俐的李春兰不见了,曾经刻薄刁钻的李春兰也不见了,现在的李春兰是什么样子呢?青年万头阔别家乡五年后,意气风发地回到家,一进他家院子就吃了一惊,发现院子里的蒿草长得有半人高,他迫不及待进屋后,几乎又被呛人的香火烟味熏出来。万头站在家门口,急切地呼喊他妈,片刻沉寂后,从幽暗的屋子里飘出他妈的声音:你回来了,阿弥陀佛。
万头那次回家虽然只呆了短短几天,可是已成就了我们城北不朽的神话。
当年万头衣锦还乡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不小的轰动。传说越来越没有边际,有人说他带回来几箱钞票,有人说他在他家埋下十几箱金条。总之万头成了我们城北的骄傲,成了我们县城青年的偶像,城南、城西、城东的很多人纷纷来到城北,来到我们小巷,涌进万头家小院,一睹万头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归国华侨般的风采。万头带着蛤蟆镜,蓄了八字胡,不停地散发“万宝路”香烟,顺便展示腰间的BB机。矮矬子万头在人堆里,摆出鹤入鸡群的架式。自然会有人请教万头发达的途径,希望他看在年龄相当或者姓氏相同或者仅是性别相同的份上拉一把。由于气氛热烈,大家的脸都红彤彤的,有的用袖子擦汗,有的干脆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万头作为瞩目的焦点,显得比大伙更为激动。看,万头把西服脱下来了,人们哇地一声欢呼,这个说是意大利进口的;看,万头把红领带拽下来了,人们又哇地一声欢呼,那个说是苏联莫斯科的。等万头把真丝衬衫的袖子撸起时,人群才真正沸腾起来。人们都看到,万头左胳膊上箍满明晃晃的进口手表,右胳膊上也箍满明晃晃的进口手表,左胳膊上的是日本双狮牌,右胳膊上的是瑞士欧米茄。
万头那次在家只呆了几天,便仓促地再次离开了,因为准备跟随他一起去南方打天下的青年一再催促,也因为他跟他妈李春兰闹了不愉快。有一天傍晚,万头一路打听到了早已改行卖酒的肉屠夫家里,冲醉眼迷离的肉屠夫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肉屠夫打着酒嗝,睁眼瞅了又瞅,说不认得。万头财大气粗地拍了一下饭桌,嗨,你开个价吧。那天晚上,万头回家时也打着酒嗝,他把费了番周折才赎回来的银手镯,恭恭敬敬地呈给母亲李春兰。李春兰正闭目盘腿打坐,没有工夫看儿子一眼。万头小心地说,妈,不孝儿给您赎回来了。李春兰半天方慢悠悠地说,阿弥陀佛,那你放下吧。
万头轻轻地把手镯放在佛台上。
李春兰悲悯地说,儿啊,妈要你真正地放下。
万头听不懂他妈的话,被香火味呛得头晕,退出屋子时很是窝火。他送给他干妈一块手表,我们一家都很高兴。李春兰却如此冷漠,万头窝着火坐在院子里抽烟,院子里的蒿草前日被热血小青年践踏得乱七八糟。万头闷得慌,就到柴房找了柄生锈的铁锹,打算趁着月色把杂草清理掉。万头难得的勤快行为,被他妈李春兰冷不丁喝住了,他妈李春兰连声说罪过罪过,万物皆有灵,那些草动不得的。万头强压火气,怀疑他妈脑子出了问题。他妈给他开示,虫豸禽畜,跟人一样都是生灵,众生平等,万物有灵,这里也是它们的家园。
尽管心里不愉快,万头还是尊重了他妈的意见。次日发生的事,又在万头心里窝的火上添油。万头去城里新开的水产店买回十条带鱼,因为他知道他妈从来不吃猪肉。要知道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我们北方小县城很多人连带鱼都不认识。万头吹着口哨买回带鱼来,又吹着口哨收拾好,又吹着口哨点火时,发觉家里没有葱没有蒜,几乎什么调料也没有。北郊长街就有蔬菜摊和调味店,他一会儿工夫就买回来了,可是就这一会儿工夫,他收拾好的带鱼不见了,十条都不见了。李春兰告诉四处寻找的儿子,可怜的带鱼已经入土为安。埋在哪里了,李春兰却不告诉儿子。万头瞪眼足足瞅了他妈一刻钟,然后跟他妈说,妈,我不生气,我永远记得你给我买猪肉时的情景。
心里憋闷的万头来到我家,跟我妈说了这些事情,他疑惑地问,我妈怎么变成了这样?我妈开导他,你妈念佛多半是为了你。我妈说,要说变化嘛,这几年什么不在变?比方咱这里家家把土炕拆了改睡床了,听说政府还要把咱这片瓦屋拆了盖楼。这些年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人的性情也会变啊,就有一样不变。
万头问,什么不变?
我妈说,人性不变。
我妈告诉万头,你妈人性好,这一点从来没变。
我妈那天说了很多李春兰吃苦受罪的话,竭力劝阻万头不要再离开家离开李春兰。万头点头答应着,眼里溢满泪花,但转天他还是走了。万头走后一个月写信告诉我,他之所以离开,有一个不得已的原因,是他女朋友怀孕了。万头在信中求我替他保密。这个秘密我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尽管他这位女朋友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跟万头去了南方的青年铩羽而归,我问起万头和他女朋友的情况时,那位青年一时愣住了,说他从来没听说过万头有女朋友,至于万头嘛,进去了。
李春兰对儿子再次离家表现得十分宽容,准确说,应当是冷漠。万头跟李春兰告别说,妈,我现在又要去南方了。李春兰正在念佛,只点了一下头。万头说,妈,我挣了大钱就回来,给您享福。李春兰叹了口气,就又念佛了。万头走出家门后,回头看了看,好像撂下什么似的,又返回来跟他妈说,妈,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您放在枕头下了,您吃好喝好。李春兰这才停下念佛声,抬起头来对万头说,我是我你是你,我非我你非你。儿啊,好自为之吧……
万头怀着复杂的心情又一次离开城北,琢磨了一路母亲的话依然一头雾水,他在给我的信里复述了那句话,要我好好复习,多学文化,不要像他那样,连妈的话也听不明白听不进去。这封信我保存至今,这是万头给我唯一的信件,当时我并不知道,万头去了南方不久就因走私进了监狱。
最初听说万头进去时,我们都很惊讶,惋惜和感慨都无法将事实挽回。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生存也能让人毁灭?那就是金钱。有什么能修正我们的轨迹,绕开隐秘的陷阱,让我们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就是高贵的信仰。我和万头后来多次探讨过这些问题,我们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境况,领略着不同的沿途风景,但在这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
万头在监狱改造时,我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的惬意时光,然后我平庸的小船开始航行在平庸的河流上面,有时会全力前行,更多时候则是顺水自由漂荡。我常安慰自己,万头的坦克只是出了点故障,我做梦都盼着他早日轰隆隆地朝我冲过来。
万头一脸沧桑地回到城北时,我女儿已经三岁。我妈在电话里叮嘱我,趁万头来省城的时候好好帮帮他。而除了请他吃酒外,我不知道还能帮他什么。那天在小区附近的小酒馆我们聊了很久,万头的气色比我想象中好很多,喝了没几杯,他就鼓动我辞去报社工作跟他去挣钱,听起来,好像需要帮助的人不是他而是我。酒到酣处,万头说起牢里边的生活,说每天都会想起母亲的话。他问我,你知道我妈把我留下的钱做什么了吗?我说我知道。万头叹了口气说,我妈怎那么傻?
现在想想,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眼里的风景不同,所以都相信自己行进的方向不会有错。这就是我们不会轻易放弃执着的原因,这就是我们当时都不理解李春兰的原因。尽管我妈力劝李春兰三思,李春兰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儿子留下的钱全部塞进寺庙的功德箱。随着念佛的持续深入,李春兰去寺庙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干脆就住在那里,打坐念佛,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万头马不停蹄地开启了新的奋斗历程。
万头的坦克再次启动后,轰隆隆地一路横冲直撞。
那些年,万头干过许多行当,其中一桩,很长时间成了我们城北人口中的笑话。
万头喜欢看报,那是在牢里边养成的习惯,虽然识字不多,但他能读懂致富信息。万头在一张街头小报的夹缝里看到,有人养土鳖虫不到一年就富甲一方。这条信息很对他胃口,他不喜欢走寻常路。万头借了笔钱,找到卖虫子的人签了合同,拉回一皮箱土鳖虫。我们城北人自诩见过许多飞禽走兽,但没见过土鳖虫,很多人专程跑到万头家来看土鳖虫,一位留马尾辫的姑娘捂着嘴直笑,说竟然还有人养这样的宠物。万头得意地告诉姑娘,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值钱得很,药用价值大得很,治病灵得很。可惜万头的风光没有持续多久,那些虫子就在他的精细伺候下伤亡过半,万头带了剩余的老弱病残去找甲方,人家告诉他为时已晚,剩下的土鳖虫因健康不佳而不值一文。
那位马尾辫姑娘后来成了万头媳妇,她是我们北郊养老院的服务员,来自偏远乡村,因为能吃苦被李春兰的本家嫂子相中,本家嫂子便保媒促成两个人的婚事。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马尾辫姑娘一眼认出了这个矬子,忍不住又捂嘴笑起来。在万头婚礼上我见到了李春兰,我喊她兰姨的时候,她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我看到她头发花白,形容枯瘦。她扒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她打算去百里之外的一座寺庙里闭关。她在儿子结婚后没多久,就匆匆踏上修行之路。临走的时候,她郑重地送给儿媳一只银手镯。
回顾一下万头这些年走过的路,真是魔幻。万头开过三轮车,开过挂面加工厂,承包过职工澡堂,当过银行保安,还在夜市练过地摊儿。万头干得时间最久的,是在我们县一家法兰厂做工,当了多年的“大师傅”。万头有次喝完酒跟我吹牛,说工厂大师傅相当于酒楼大厨,老板得捧着敬着呢。
那是大前年的事了,万头大师傅接了一桩大活儿。一份国外订单漂洋过海落到他们厂,这不是个寻常活儿,技术难度高,但是利润相当丰厚,据说干了这一票,他们歇三年也饿不着。万头他们厂年轻的老板一激动,就把这活儿给揽下来了,因为像万头这样的大师傅,他一共有五位呢。老板把这五位大师傅召集在一起,殷切地看着他们,说你们都是我的精英,活儿我是接下了,你们得给我想办法干。五位精英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时值盛夏,他们能看到彼此额头上的汗像雨水一样往下淌。就在老板将要发火的时候,矬子万头蹦了起来,他说干,多大点事儿,一帮怂货。
老板问,你有多大把握?
他说,七八成吧。
老板说,你说实话。
他口软了,一两成吧。
老板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但工期在即,老板也再没有办法,像万头一样说,干!多大点事儿。
想象一下直径九米的巨型法兰片有多么壮观,我们县是全国有名的法兰生产基地,巨匠如云,但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激动人心的产品,因此有人预料说,万头他们的生产场面可能会成为经典。万头他们车间一时人气暴棚,许多外地同行听说后都赶来参观,来得晚的人只能扒在窗户外面观看。许多人事后谈论起那场面依然心惊肉跳,他们说看到的景象犹如战争场面,锤声震天,钢花飞溅,根本看不清干活的人,看到的是一些血红的影子在烈焰与烟雾里奔跑。很多人说不清那样的景象持续了几天几夜,但他们忘不了万头的那声惨叫。
我们那一片儿在多年前便实施了旧城改造,我们小巷已不复存在,许多瓦房被拆除后盖了单元楼,还有许多瓦房因为偏僻保留了下来。分房那年万头的儿子刚上初中,他扶着李春兰查验了新居。李春兰走走停停,不住地让孙子给她捶腰,她气喘吁吁地告诉孙子,她再也不盼着住楼房了。后来,李春兰果然不再跟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她住到了本家嫂子开的养老院,穿梭在养老院和寺庙之间。万头媳妇自从生了儿子就不去养老院上班了。有人猜测一定是因为她婆婆不在,她儿子住校也不在,她男人万头加班也不在,因此那天她才起得那么晚。那天半上午,县城街上的人看到万头媳妇蓬头垢面,趿着塑料拖鞋跑进了县医院。
不着调的万头硬揽瓷器活,被飞起来的钢锭砸断了腿。
几天之后我听说了此事,急忙赶回老家医院,一路上替万头悲伤,直到走进医院走廊里,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安慰他。推开病房的门,我看到万头正和她媳妇有说有笑,一条腿上打着石膏,说话时眉飞色舞。他媳妇忙去给我倒水沏茶,他比画着要我找地方坐下,嘴里片刻也没有停下说笑。我渐渐听出了他在说些什么,他在吹嘘他带领工人生产巨型法兰时如何辉煌,以及他在现场指挥时如何镇定自若。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不时不节的,大记者回来干啥?
我说,看你。
他“哦”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断了,他干脆地说。
我伸手摸了摸他打石膏的腿。
他安慰我似的说,不妨事,就断了一条。
万头就是这样的人,我有时候让他弄得哭笑不得,有时候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也有时候不得不说,我心底里倒有点羡慕甚至佩服他的。他做的很多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从医院出来后万头就成了瘸子,成了瘸子肯定做不成大师傅了,万头的老板想来想去,打算安排他看个门房。万头听说后一气之下辞职回家了,回家后再没人叫他大师傅了,改称他“拐万头”。
好在对于拐万头来说,人生从来不存在低谷,在家歇了半个月就又踏上征程。我相信拐万头的话,重新养猪的决定一定是他站在阳台上面,俯瞰窗外景象时做出的。我们北郊曾经青瓦鳞次,巷如阡陌,成片的屋顶上空不时有鸽群飞过,如今这样的景象看不到了,现在走进我们北郊,看到的不是刚刚建成的楼房,就是正在建设的楼房,现在我们北郊最不缺的就是建筑工地。拐万头站在他家阳台上,思绪长出了翅膀,飞回到了童年。拐万头站在阳台上,看到了一排排敞亮结实的猪圈,嗅到了曾经熟悉的腥臊气息,听到了那些畜生充满活力的嚎叫。
拐万头站在阳台上对他媳妇说,去,把我的工伤赔偿金取出来,我要建养猪场。
因为城市的扩张,拐万头只能把养猪场选在郊外很远的一处山坡上。去年养猪场建成投入使用后,他还搞了个隆重的剪彩仪式,邀请我负责最把边的一把剪刀。他在电话中为我描述出一派田园风光,等我心怀希望赶到那里时,看到的却是一处草萋萋的荒坡,几排猪圈倒还说得过去,人住的却是两间活动板房。我查看那些猪舍,里面空空荡荡。拐万头向来宾们解释,他引进的是最先进的散养技术,此刻他的猪群正在山坡上嬉戏。果然,拐万头示范性地敲响不锈钢猪食盆时,远处腾起一片尘烟,猪群黑压压地奔下山来。
拐万头穿西服系领带,举着扩音喇叭向来宾介绍:新鲜的空气,甘甜的山泉水,它们用健康的体魄,来温暖你那忧伤的胃。在猪群埋头饕餮时,我扒在猪栏上数了数,连大带小不过二十几头,可是立在活动板房顶上的那副招牌特别响亮:
“万头猪场”。
我由衷地为万头开办猪场感到高兴,但对剪彩一事特别反感,我们像人偶一样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面任人摆布,尽管台子上铺了一层污迹斑斑的红地毯,柱子上也裹着红绸子,台子前用鼓风机吹起红色的圆拱门,拱门上贴了金字标语,但我知道在这些廉价的包装里面,实质是一些摇摇晃晃横七竖八钉在一起的朽木,走在上面会咯吱咯吱响,让人提心吊胆,生怕台子会随时倒塌,或者被一颗露头的钉子扎破脚底。而且事实上,整个剪彩仪式除了来宾之外没有别的观众,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会被猪看到。还有几位像模像样的穿着口袋繁多的马夹的家伙,抱着摄影机,像抱着机关枪一样来回横扫,我知道他们来自民间,他们制作的影像不会在哪家电视台播出,只会制成一张光盘,让万头独自欣赏自己的风采。
我厌恶万头搞这些没用的噱头,但这不是重点,他打电话邀请我参加猪场的第二次剪彩时,我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原因是他第一次剪彩时在台子前,红色拱门旁边,安置了一条长桌,上面放着礼簿,用来登记来宾出的份子钱。两个亲信为他操持这件事,一个人拿着大提包收钱,一个人负责记录和累加准确数目。从这件事上,我看出了我这位农民兄弟的狡黠。
我可以想出一些拒绝万头第二次邀请的理由,诸如单位的原因呀,身体的原因呀,还有水管突然坏了家里遭了水患,出门被一条野狗咬了一口,等等。而且,生活也实在让我焦头烂额,买房遥遥无期每个月的房租像逼债一样步步紧逼,女儿报了那么多补习班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怎样找个关系上重点学校呢?单位评职称这回又没我份儿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跟老婆三天两吵烦得想揍她事实上整天被她骂得抱头鼠窜该如何是好?想想就烦,自顾不暇哪有心情去管万头的狗屁猪场。即便跟我猜测的一样,万头也会去找我妈,让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妈说服我回去参加剪彩给他上份子。
看看日历,万头定的所谓黄道吉日到了,头天晚上我果然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里互问近况安好之后,我妈就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几点的车?我想也没想,便挑了个理由说不回去了。我妈在电话里顿了一会儿,然后说还是回来吧。我急问怎么了?我妈说,你兰姨不好了。
于是次日我匆匆踏上了归途。
我是在万头家里见到她的,这个曾经哺乳过我和她儿子,经历了丧子之痛和思亲之苦的女人,这个饲养过诸多生灵,晚年又以念佛的方式超拔生灵的女人,安静地躺在万头家的床上。万头媳妇见我进来,手指放在唇前“嘘”了一下,低声说刚刚睡着,昨晚折腾了一宿。可是话音刚落,李春兰就睁开了眼。
她虚弱地念叨出我的小名,是不是狗子看奶妈来了?
我上前握住她干瘪冰凉的手说,奶妈,是我,狗子。
你妈跟我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她也抚摸我的手。
我点头,眼里湿了,奶妈,我会经常回来的。
其实不用的,她说,人在不在眼跟前,是一样的。人在与不在,心都在那儿。
我强挤出笑容说,奶妈高深了,狗子跟不上了。
她拉拉我的手,示意我靠近些,然后在我耳边说,我本意是要在庙里坐缸的,想想佛法,是方便法门,为娃们方便着想,我就回来了。
我说,奶妈想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现在不同过去了,活一百岁也不是问题。
她忽然笑了,来,让奶妈再摸一摸你的小脑瓜儿吧。
我低下头去,感受着她轻轻的柔柔的缓缓的抚摸。
她一遍遍抚摸着我的脑袋,一圈,又一圈……
那一刻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万头叫我“哥”的真正含义。
是的,我是万头的哥,是那个本当关爱他呵护他给他慰藉跟他手拉手的亲哥。我离开万头家的时候,带着这样的感触,坐上万头派来接我去往猪场的小车时,我心里激荡着沉重和醇厚、痛和爱的感觉。
时隔一年后,万头猪场这次的确跟上次不同了。远远地,我就看到许多色彩斑斓的热气球飘荡在几十米的高空,下面拖着几十米长的各色条幅,欢迎与庆贺的标语醒目地在高空飘扬,威风锣鼓和喜庆唢呐通过高音喇叭老远就传来。到了近前,熙攘的人群、高大的彩棚、矩阵式的红灯笼、舞狮舞龙,让我恍惚身处某处集市,我刚下车,骤然间鼓乐齐鸣,鞭炮礼花齐放,高音喇叭里传来万头亢奋的声音:“热烈欢迎嘉宾莅临指导!”说完这句话,我看到他扔下话筒,跳下了台子向我跑来,松松垮垮的西服随着一颠一跛的步履甩来甩去。
哥,怎么样,气派不,牛逼不?他一跑过来就说。
我看着他说,我刚从你家出来。
这个以后再说。他说,你先转转,县里的头头脑脑能请的我都请来了,在那边。说完又一颠一跛地跑回舞台忙活去了。
我跟万头说话的时候,就有猪场的工作人员给我胸前别上红花,并请我去嘉宾席就座。我看着穿旗袍的女孩,想象着她拌猪食和喂猪的情景。我客气地拒绝了女孩引路,说要去猪圈看看。路过搭了彩棚,挂满红灯笼的舞台时,我下意识地朝拱门那边看了看,那条长桌还在,两位手握礼簿怀抱提包的亲信还在……
猪圈的规模扩大了,整个山坡被围墙圈了起来,大门上也换成霓虹灯招牌。走进猪场后,我看到猪舍盖满半个山坡,简直有居民小区的规模了。猪舍旁边有一幢二层楼房,想来是工作人员的住所了。仅隔了一年,猪场的变化太大了,简直出人意料,简直是神奇了。
可万头怎么做到的呢?
剪彩仪式开始了,我在旗袍女孩的引导下,回到我应该的把边的位置,我惊讶地发现,我旁边的嘉宾是我们当年的校长,如今八十多岁了,身板看上去还硬硬朗朗的。我们寒暄之后,老校长冲站在话筒前准备致谢的万头竖起大拇指:“贷了两百多万啊,了不起!”
仪式十分乏味,万头慷慨激昂的讲话我没有听进去一句。我想着小时候的事情,脑子里回旋着猪饥饿的嚎叫声,回旋着婴儿饥饿的啼哭声,想象着一个眼泪汪汪的女人晃着干瘪的乳房剁猪食的身影,想象着一个饥饿的婴儿贪婪地嘬吸她奶水时的情景。
终于使用完了剪刀,我想早点离去,万头却说最重要的程序还没有进行,我只好随着人流,在他的引导下步入猪场。万头说,在这里他将展示万头猪场神奇的一幕。
首先展示的是猪的健壮。跟上回一样,万头手持扩音喇叭,指挥他的工作人员敲响喂猪盆,于是山头狼烟四起,漫山遍野回响起猪的咆哮,猪群像冲锋陷阵的士兵冲下山来。跟上回不同的是,猪的队伍扩大了十几倍,在群猪进食的时候,高音喇叭里放出潺潺流水般的古曲,曲名便是《高山流水》。
万头介绍说:“我们给猪提供的是纯天然的高营养的饮食,同时提供高质量高水准的精神享受,保证它们心情愉快地步入您的餐桌。”
有人问:“每头猪都是这样吗?”
“不一定。”万头说,“我们按照每头猪的不同个性,通过选拔和测试,为它们的一生制订了不同的发展规划,比方有健将型的猪、智慧型的猪、儒雅型的猪……”
“有什么不同呢?”
“当然了,不同类型的猪我们将使用不同的培养方法,比如健将型的,会着重于体型健美、肌肉发达方面的培育,通过举办选美、斗猪等,来达到优胜劣汰的效果,胜者才能步入您的餐桌进入您的胃口化为您的血肉。”
“那劣者呢?”
“被淘汰的劣者我们也不会放弃,我们会通过单独给它吃偏饭的方式,让它把拉下的功课补起来,最终成为强者。”
“万经理,我觉得您应该考虑到不同人群的不同需求,毕竟我们的社会正日益多样化复杂化类型化。”有人提议道。
“说得好!”万头说,“我们正是这样做的,目前已开发了十几类猪型,接下来,各位嘉宾将感受到的是我们为儒雅型的猪准备的精神食粮。”
这时高音喇叭里和着轻缓的音乐,响起朗诵唐诗宋词的声音。
万头说:“它们每天都会聆听到祖国博大精深的古典文化,《三字经》《千字文》《诗经》《论语》等经典国学将伴随它们成长,儒雅的猪肉进入您的身体,您势必也会变得更加儒雅。”
“那智慧型呢万经理,您为它们准备了什么食粮?”
“这正是我想告诉大家的一个好消息,”万头提高了嗓门说,“我们已通过官方渠道,引进由央视著名主持人董卿小姐主持的 《朗读者》的原音录像,我们将每天滚动播放《朗读者》,让我们智慧型的猪越来越智慧,让您也越来越智慧。”
现在想起来,那天真是神奇的一天,我算是见识了万头魔幻的蛊惑能力,那经久不息的掌声到现在还回响在我耳边。不过话说回来,那天漫山遍野回响的猪的咆哮,还是令我很震骇的,有那么一刹那,我竟然产生了错觉,认为那奔腾而下的不是猪,当然也不是群情激昂的人类,而是什么呢?确切说,是非人非猪或者说猪人合一的某种生灵,那激荡人心的咆哮正是从那种说不清的生灵的胸膛里发出来的。
对万头富有蛊惑的话,我认为是他商业性的炒作,是我这位农民兄弟的狡黠。我不认为一头猪在经历了万头猪场的生活之后,会发生什么质的改变。也就是说,不管它愚昧也好智慧也罢,是不是从凶残转化为儒雅,它们的肉吃起来,味道不会有什么差别。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猪型,炒着吃烤着吃,或者蒸着煮着,给我们人类提供的营养价值区别不大。它们毕竟是猪,是畜生,本性愚昧、肮脏还带着兽性,如果它们真能像万头说的那样,做到心灵和精神的净化,做到猪之本性的完美升化,那它们有可能进化为世界的主宰,我们人类也有可能成为它们的盘中餐了。
回到省城以后,我又无可奈何地掉入生活的沼泽里,工作依旧,家庭生活依旧,今天跟昨天的内容似乎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但本质上没有区别。我们被生活或说日子的繁琐推着前行,而不是靠自身拉动我们的生活,我们每个人谁不是这样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一条河流的走向由什么来决定?它自身荡起的波澜是否也是因素之一?如果是这样,那些波澜因何而起又因何而落?
我相信我的农民兄弟万头绝不会想这些问题,哪怕几秒钟,他也不会让这些没有用的事儿占据大脑,尽管他肯定跟我一样,也生活在这些问题里面,但如果我跟他探讨这个话题,一定会遭到他嘲笑。
此后我几乎每周都会回老家,每次都会去看我的奶妈李春兰,最近一次回去是参加她的葬礼。她的葬礼很简朴,遵照她的意愿,没有找鼓手,没有办丧宴,只在头七里用唱佛机不间断地播诵佛号。
我算了算,李春兰比我妈小五岁,今年虚岁才六十一了。李春兰的遗物有两件不常见的东西,一件是一只现如今不常见的虎头鞋;另一件是一方白手帕,手帕一角绣有鸳鸯戏水,活灵活现,只是年代久了,丝绢泛黄,有陈年气息。
在丧事期间,我发现万头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有几次我跟他搭话,他总是推脱有事转身离开了。我跟我妈说起这件事,我妈说,他肯定是怕你问他猪场的事。
我说,他猪场怎么了?
我妈说,他猪场不干了。
我大惊,距上次剪彩过去不到两月,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剪彩时他还一副雄心壮志大展宏图的样子,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这个万头啊,真是太不着调了。
再见着万头时,我便急问他:“猪场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他点点头:“是。”
“为什么?”我问。
他不吭声。
“那么多猪呢?”
他说:“还在。”
我纳闷说:“你什么意思?猪还都在,却不干了?”
他说:“是,我不卖猪了。一头也不卖了。”
这就奇怪了,我问他:“你一头也不卖了,你养猪干啥?”
他说:“我就养着。”
“就养着?”
“对,就养着。”他认真地说。
“你当是养宠物啊,二三百头猪你就养着?你能养活起吗?别忘了你银行还有几百万贷款啊。”
万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跟我讲了他妈临走前的一些事儿。当讲到他妈把他叫到床前留遗言时,万头哭了。他说他妈告诉他,她这一辈子没留下啥资产,最大的功德是念了二十一万三千八百零八遍《地藏经》,还有数不清的佛号。
万头说:“我妈把这些功德全部回向给了我,回向给了我死去的哥,回向给了你,回向给了我爸,回向给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回向给了世界上所有的生灵。”
我说:“我不懂这个,但这与你的猪场有啥关系?”
“我一开始也不理解,我觉得这是迷信,即便我妈的那些祈福真的存在,我想也是我妈的一厢情愿。”万头说,“但是,当我尝试着读了一遍《地藏经》后,我特别震撼。”
“怎么讲?”我问。
“我刻意看了下时间,读一部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我妈读了大半辈子,二十一万三千八百零八部《地藏经》还有那么多佛号,你也可以算一算。”万头说,“就是说几十年来,我妈几乎连睡觉时都在为世界上所有的生灵祈祷。”
我沉默着。
“即便我们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收不到我妈的祈福。直接说,我妈那些工夫白费了,我也认为我妈了不起。”万头说,“可是,谁又敢肯定说收不到呢?”
我想起她曾说过的话,人在与不在,心都在那里。也许,收到与收不到,祈福都在那里吧。
万头说:“哥,你晓得我妈为什么那么有韧劲,坚持了几十多年直到咽气?”
我问:“为什么?”
万头说:“我妈有信仰。”
我说:“宗教只是信仰的一种。”
万头说:“不管哪种,哥,你有吗?你有信仰吗?你有为造福世界的信仰吗?”
万头的问话让我哑口无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信仰,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是围绕自己的吃喝拉撒而所做的那些努力吗?是为评上职称、给女儿找个重点学校所使用的那些手段吗?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虚假,我的河流好像是挂在墙上的画里的河流。
“这就是你不愿它们被宰杀而饲养它们的原因吗?”我说。
“是的,我不能让我妈的功德削减。”万头说。
“可是,它们只有为我们人类提供了肉体,才有价值,它们是猪,这就是它们的宿命。”
“人的宿命就是吃掉它们吗?就是杀戮吗?这就是人的价值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最后只能恶狠狠地提醒他:“我看你能撑多久,别忘了你还有贷款。”
这个时候,万头竟然笑了,那狡黠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临回省城时,万头邀我去他猪场转转,准确说不能叫猪场了,而叫“信仰家园”,第一次看到挂在大门上的这个招牌时,我笑喷了。那是用红油漆手写的,一看就知道出自万头的手笔。那些猪果然都还在,看起来它们生活得不错,都肚皮滚圆,一副惬意安逸的模样。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佛音,我听不大懂是什么经或者咒,只感觉听起来软软的,很舒服。不过我只关心万头怎么运作下去,怎么支付它们的惬意安逸。
万头领我在猪圈转了一遍,忽然跟我说:“选好了吗?”
“选什么?”我问。
“就选这头吧,”万头说,“你看它耳朵花花的,很好看。”
“我选它做什么?”
“说领养也好,说供养也罢,总之这头‘花耳朵’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负责它在‘信仰家园’的一应开销。”
“什么?”我敢说自己两眼从没瞪得这么大过,“开玩笑吧你,你养它我花钱,我脑子有病吗?”
“这正是‘信仰家园’的模式,现代人生活和工作的压力挺大,也许缺钱但最缺的不是钱,最缺的是信仰,是精神寄托。”万头说,“哥,往后‘花耳朵’就是你的寄托,也可以说‘花耳朵’是你信仰开始成长的象征。哥,从此你可以放宽心了,你有信仰了。”
万头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时,我瞪大眼定定地瞅他,从他平静的神态里,我无法准确判断,这位农民兄弟脸上写的究竟是真诚淳朴,还是商人的狡黠,还是兼而有之?但我肯定地说:“万头,我打一万个保证,没人会上你的当。”
万头又笑了。
回到省城后,我把这件事跟老婆说了,不出我的意料,我老婆笑得花枝乱颤,捂着肚子说哎哟哟,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她感慨万头竟想出这么绝的主意来,直说服了服了。
“不过,我倒真想去看看咱那头‘花耳朵’长什么样呢。”末了她笑着说。
我注意到她用了“咱”这个字眼,内心苦笑了一下,那头“花耳朵”长什么样呢?我回忆了一晚上,印象模糊,琢磨着是不是给万头打个电话问问,但终究没打,我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奇怪念头感到惊讶。
后来在办公室,我跟几位同事又说起这事来,同事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说这事儿有搞头,哪天去看看,说不定能上头条呢。坐我对面的年轻女同事笑过后,向我索要万头的电话号码,说她还真想去领养一头猪来做信仰呢。说着我们又笑起来。
因为杂事多,我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我听说万头卖了楼房,连同早先猪场的收入,将货款打了一多半,剩下的贷款据万头说,他将凭借瓦工手艺来偿还。万头还说,他将跟他本家婶子一起搞慈善事业。万头的事情让我松了口气,不过我依然不看好“信仰家园”的发展,那头“花耳朵”却不时划过我的脑海,真是奇怪……
星期天上午,我跟朋友约好打了场篮球,回家后我发现老婆已做好饭,两荤两素四个菜,怕凉了用碗扣着。我高兴地夸奖她越来越贤惠了。她假装生气说,我哪天不贤惠了?是你越来越忽视我了好不好?是你越来越脾气大了好不好?我抱了抱她说,今儿是什么天?饭菜做得这么隆重。她笑着说,看你这两天表现不错,犒劳犒劳你嘛。我说,你是嘴馋了吧?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我边吃边聊了单位最近评职称的事情。没我,我说。老婆安慰我说,下次吧,你们单位那么多老人,人家也等多少年了,新来的又学历比你高。我说,是啊,想不开也得想开,能怎么着。我瞥见橱柜里有多半瓶白酒,就试探说,要不,我们喝一杯?老婆说,好,喝一杯,不过只能喝一杯啊。
我们喝完那多半瓶白酒后,提议一起去看场电影,趁孩子补课不在家。记不得是谁提议的了,不过我们都很开心,老婆高兴地搂着我的腰转圈儿,说我们多久没去看电影了?最近一次是哪一次?我说,不记得了。
电影院里人不多,大多是年轻人,小情侣居多,看了场什么电影我已经忘了,可能是部甜腻腻的爱情片或者战争大片,总之是想不起来了。
电影散场后,天色已经发暗,有的汽车已打开车灯,我们慢慢往家走着。有五站地的路呢,但我们都没有打车或去坐公交的意思,她勾着我的胳膊,我们慢慢朝家的方向走。
路过五中的时候,我们看到许多背书包的学生正进校门,我说这是补课的孩子吧?老婆说,是过了星期天返校的孩子吧?要是我们女儿能考上五中就好了。我知道五中是重点学校。我说,家门口那所普通中学也行,各有各的好处。到了一座还没竣工的高层那儿时,我看到楼前空地上围了一圈人。我们挤进去,原来是耍猴的,并不稀罕,这种把戏我们以前看过多次了。不过我老婆说,看看吧。我说,那就看看吧。
在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邋里邋遢的外地乡下人,一只脏兮兮的黄毛黏成一绺一绺的红屁股猴子,耍的把戏跟以往看过的也差不到哪里去。乡下人用鞭子迫使猴子完成前空翻、后空翻、作揖等动作,猴子的敏捷身手赢得阵阵掌声和喝彩,然而猴子毕竟是畜生,会显出兽性,会跟主人作对,甚至会冷不丁抓破主人的脸,主人这时会在暴怒驱使下,连连甩鞭子狠抽猴子,猴子被抽得吱吱尖叫。而观者此时的心态很复杂,有对乡下人受到畜类侮辱的同情,也有对他残暴的憎恶,有对猴子勇敢造反的赞叹,也有对它突显兽性的恐惧,有对它惨遭毒打的怜悯,也有对它罪有应得的快意。而事实上,此时的高潮点正显出了这幕戏的阴谋之处,一切都在耍把戏人的设计之中,观众不自觉地已经成了把戏的一部分,成了合谋者。
说真的,不知为何我此时忽然想了万头,那头“花耳朵”再一次莫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眼前这幕戏是这样收场的,乡下人在用力甩鞭子时,不慎将帽子掉在了地上,当他去捡的时候,猴子瞅住时机抢走鞭子,于是戏剧出现反转,眼看畜类要掌控局面时,乡下人便使出最后的绝招,从腰间拔出手枪,小孩子常玩的那种,猴子气焰顿消,高举双爪投降了,甚至主动捡起绳子来给自己绑上。观者大笑。
看完耍猴,我和老婆仰头看看星空,看看未竣工的高层楼房,据说建成后,它将是这座城市最高的楼盘。老婆久久地凝望夜色中的高楼,说咱要买的话,你说买几层好呢?我说低层的吧,都说越高越贵。老婆说,不,要买就买顶层,那才叫高层住宅呢,要不跟别处住有什么区别?我说有道理。老婆说,要是有咱一间就好了。我说,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拉着老婆,借着手机的微光,气喘吁吁地往楼顶上爬,中途我们好多次差点摔倒,也因为害怕心里很紧张。但当我们上了楼顶,凉风倏地吹过来的那一刻,满天亮晶晶的星斗点亮我们面孔的那一刻,我们的心里真是爽极了。
我们仰望靛蓝色星空,环视灯火辉煌的城市夜色,看那灯火河流一样延伸到远方,一直到天际尽头。我们紧紧拥抱着,良久,她说,我想起小时候,夏天睡在房顶上的事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吧?”我们俩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我们都笑了。我指给她我们家乡的方位。我们一同看去,那里黑漆漆地没有灯火,什么都看不到,但我知道所有蓬勃的生机,一切生灵的躁动、呐喊都在里面,一切都隐秘在暗处。
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