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遗
2017-11-15杨仕芳
杨仕芳
梦遗
杨仕芳
欧晓宇又从梦中惊醒,整个人弹跳起来,尔后落在床沿上木然地坐着,满脸恍惚,浑身虚汗。他仍然沉浸在梦境里。近段时间,他老做噩梦,越来越频繁,多半是血淋淋的场面,不忍直视。有时他还在梦中见到死亡像只喜鹊在夕阳里降临,身姿轻盈,叫声清脆,能唤醒孤寂的山野。他从来没把死亡和喜鹊相联系,从来都觉得那是两个极端,是死亡和诗意。他被这些梦困扰着。
此夜,他梦见一个女孩。当时下着大雨,他站在岸边的岩石上,河水在他面前暴涨,翻滚,吼叫着向前奔去,瞬间消失在视野里。他的心跟着河水翻涌奔腾,忽然发现脚下的河堤在下沉,河水瞬间包围着他,漫过他的胸膛和眼睛。他惊慌失措,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出水面,手脚被捆住一样无法动弹。他眼睁睁地望着河水漫过头顶,在绝望中放弃徒劳的努力。当头顶最后一抹亮光消失之后,便慢慢地闭上眼睛,等待灾难和死亡的来临。岂料,他内心反而一片安宁。这段日子来,他从未有过如此感受。
“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要还钱。”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看到身旁站着一个女孩。话是女孩说的。她没有盯着他看,而是盯着那股在昏暗中翻滚的河水。他没看清女孩的脸,却又觉得在哪儿遇见。他想跟女孩说句什么话,嘴巴抽了抽,却猛地把女孩往前一推。女孩啊地惊叫起来,瞬间被河水卷走,留下两只惊恐而绝望的眼神。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垂下头紧紧地盯着那双肇事的手,竟在手掌上看到女孩的双眼。这双绝望的眼瞬间变成两把利刃向他刺来。他躲避不及,刀刃扎进胸口,鲜血奔涌而出。
他猛地醒来,原来是梦,又一个噩梦!对他来说噩梦无处不在。他离了婚,应该说是妻子弃他而去。他没有理由责怪妻子,是他给妻子带来太多烦恼,把她的生活毁坏了。他愿意用毁坏这个词,而不是毁灭。毁坏还有可能恢复。他不想妻子的人生就此陷入万劫不复。离婚是他提出来的,妻子默默地盯着他,好半晌才默默地点头,脸上没有或喜或悲的表情。他们都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他投资破产欠了许多债,整天被债主们围追堵截,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唯有离婚他妻子才可能不会被纠缠。这种纠缠会使他背负着更大的债务。现在她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好在他们还没生养孩子,其实她早就想要一个孩子,而他隐隐觉得还不是时候,结果灾难突如其来地降落到头上。
灾难是一个远房亲戚带给他的,他对这个人恨之入骨。这个人叫王建国。出事后,他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别扭,连一条马路都建不好还建什么国啊。他的灾难就是从一条马路开始的。
那时他在县委书记身边当秘书,接触的人不少形形色色,包括官场里和生意场上的。王建国也来找他,让他帮忙找工程。王建国一直在做些小工程,他是知道的。他从王建国开一辆半旧不新的皮卡车,就能判断出王建国挣得并不多。现在王建国想找一个挣得更多的工程。他熟悉这些工程的运作,所以能够理解王建国的焦虑和渴望,或说是野心。他觉得一个男人应该有野心,他就是被这种下意识推向另一条路径。他的野心是在县委书记身边养成的。在小县城里,要么当上一官半职,要么挣了不少钱,才是人们期盼和默许的成功。他原本对这种世俗的成功感到不屑。他几乎看到自己多年后的情景,在仕途上一步步往上爬,终于拥有地位、声望和金钱,受到人们装出来的尊敬。他知道人们尊敬的只是他坐的位置,而不是他本人。这种想法使他越来越厌恶按部就班的日子,不想如此毁掉一生。他想做一番自己的事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答应和王建国合作。他清楚在这个时代,资本是通往目标和理想的前提。他需要积攒资本,甚至萌生拍一部属于自己想象中的电影。他每每看着国产电影,免不了在心里骂娘,都在拍什么呀,连韩国电影都不如。在世界版图上,韩国都没有巴掌大。他知道这个想法突兀而遥远,但是对他来说,积攒资本有了方向和目标。他不费周折地找到一个工程部签下供应碎石的合同。当时有一条穿过县境的高速铁路正准备开工建设,需要大量碎石,而县境里还没有一家石料厂,其间蕴藏着巨大的利润空间。
他们投资一家石料厂,他负责签订合同和产品销售,王建国负责石料生产。他们花上百万元从上海买来碎石机。没想到的是王建国并不懂生产,机器运转不正常,无法按时给工程部提供碎石。很快,在县境内涌现出数家石料厂,且有两家资产过亿,价格竞争在所难免。最终石料生产几乎成了赔本买卖,像他们投入几百万的小企业无不陷入破产境地。他不甘心几百万打水漂,要知道他的投资多半是借来的。
他期待着转机。
守护员的死,压断了最后一线希望。石料厂停产后,请了一个跛脚的男人帮忙看护厂房。在一个雨夜里,跛脚男人被滚落下来的石块砸死了。王建国慌慌张张跑来找他,他东拼西凑了20万元处理此事,以免消息外传。跛脚男人的家人没把他的尸体运回去,而是在山野里把他烧掉,最后把骨灰埋在山坡上,连坟碑都没有。跛脚男人就这样消失了,和草木一样毫无重量,对于他人没有任何影响。世界依旧熙熙攘攘,悲欢离合。
他怀疑这些天做的噩梦或许和这个死去的跛脚男人有关,便带上阴香和纸钱来到埋葬跛脚男人的山坡。那里荒草凄凄,压根儿找不到那抔土。石料厂已不复存在,厂房已被山主家推倒种上一片桃树,在阳光下郁郁葱葱。要是一个陌生人到此,谁会想到这里曾是厂房,而且还是死过人的地方?他不由一阵感慨,虽然身陷困境,毕竟还活着,还能感受世间的阳光和温暖。跛脚男人却不在了,永远消失在这个尘世里,连同他的梦想。他有过梦想吗?如果有的话又是什么样的梦想?人都消失了,灵魂都不存在了,谈梦想岂不是笑话?他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想甩掉,伏下身烧纸,却见跛脚男人在对面盘脚而坐,正笑眯眯地望来,说:
“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不由吓一跳。妈呀,又是一个梦,幸亏是一个梦!他不由跌坐在地,深深地吸一口冷气。
事实上,他寻过短见。破产后,欠下的债务把他压垮了,他精神变得恍惚。有一回跟别人坐船出海,趁无人注意,装作不小心掉入海里。他在水下摊开双臂,让身体渐渐地往水底沉,昏暗的海水包围过来,吞噬着他,埋葬着他。他满意这样死去,孤独而安静,再也不用被世俗困扰,恩怨情仇与他无关。忽然,他看到一束光线,从遥远而来,闪闪烁烁,接着出现破败的石料厂,王建国和跛脚男人在面前出现。他们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最后交待。最后的交待应该留给父母的,他便等待他父母出现,却怎么也等不到,甚至连他父母的面容都想不起来。他不知道他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想不起父母的面容,也想不起他们的声音,似乎他们从来就没有在记忆里存在过。他不由得着急和怀疑,接着感到一阵虚空和恐惧,对来自未知世界的恐惧。既然对恐惧还有感知,那么在潜意识里并不想死。这念头浮上脑海时,他浑身一震,身子已不听使唤地往水面上蹿,破出水面,船上的人们发现了他并拖上船板。他躺在船板上,咳出许多水,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他太难受了,走出门外,阳光很大,晒得水泥地面直冒青烟。他在街上游走,混在人流里,迷茫而不知所措。他的信心被现实越磨越钝,胆子也越来越小,走了大半天还不知要去向哪里,任由双脚机械地往前走。
天突然下起雨,他慌忙躲到街边的店面里,看到几个人正在喝茶。这小县城的人喜欢喝茶。喝茶的人生活都是较富足和悠闲的。他看到其中一人是他的朋友,朋友也看见了他。他感觉朋友对他点了点头,他也连忙向朋友点头致意。朋友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点头,这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错觉。他不想陷入尴尬便转身走到雨水里,竟也没听到来自朋友的挽留。他心底涌起一股酸,比淋到头上的雨水更让他难受。他不由恨自己不争气。他老早就明白这一点。陷入困境后,他申请从县委书记身边调离,那是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他又四处找人借钱还债,起初不少朋友借给他,他却没能按时归还,到最后所有人都回避他。他曾为此和一个朋友吵架,吵得很凶。朋友直接摞下一句狠话:“你看看你现在都混成什么了,再不醒醒你还成个人吗?”他愣在那里,没想到朋友会说这样的话。朋友没有向他道歉,似乎他压根儿不值得道歉。渐渐地,他遗忘了别人,也被别人遗忘。很多时候,他拿起手机翻着竟不知该给谁拨打。那段日子,他遇到一个对他很好的女孩,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想和你患难与共,就想为你做饭生孩子。”他连忙拒绝那个女孩,他没有能力给予女孩世俗的幸福,不能也不想成为毁掉另一个人命运的罪人。但是如若女孩觉得这种艰难的生活抗争是幸福的呢?他发现自己软弱而自私。
他闷闷不乐地走着,想着过去和未来,结果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经过一家餐馆时,有人从里边泼出一杯酒,淋在他的胸襟上。他拍了拍衣襟,扭头望向餐馆里边,看到一个男人对着他笑。他看得出那人不仅没有半点歉意,反而在嘲笑自己。士可杀不可辱,他想冲进去理论一番,却隔着窗,心说算了罢。那人脸上的笑更多了,最后哈哈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像刀一样割得他皮开肉绽。他忍不住了就冲进餐馆,那人见状慌忙起身逃跑。他紧追不舍,心里压着一股邪气,非追上这个人不可,不然这股邪气会把他炸得粉身碎骨。他似乎找到了那股压在心底的邪气的出口。他早就该给内心找到一个出口了。他太需要了。很多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快憋死了。他拼命地往前追,累得气喘吁吁,却不愿收住脚步。这种追赶使他产生某种满足。被追赶的人慌不择路,竟跑进一条死胡同。无路可逃,他跟着追进去。目标就在眼前,他反而不知所措,忽然发现自己追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逃跑所产生的虚幻。
“你别过来,我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那人累得蹲下身子说,“那个跛脚的男人是王建国安排来的,这么跟你说吧,那个人的死是王建国策划的,王建国和那家人是事先串通好的。”
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那个跛脚男人实际上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他仍然沉默不语,目光渐渐地软了,复杂了,更加不知所措,木然地扎在那里,直到对方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溜走。他才想起应该去追那个人,可追出胡同时那个人已不见踪影。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他,那个人认识他吗?告诉他这些秘密只是让他不要伤害他吗?
他晃了晃脑袋,想忘掉这件事吧,陌生人的话怎能相信?他就是因为过于轻信王建国才陷入眼下的生活困境。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个陌生人怎么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其间一定有关系。他觉得应该去问一问王建国,是不是陌生人所说的那般。他不相信王建国会如此,但他想听到王建国亲口告诉他不是那样的。他给王建国打电话?关机。自从破产后,王建国就很少开机,即使打通了也不接,这使他的疑心愈加重了。他必须和王建国谈一谈,如若那样的话,那么欠下的债务王建国就要跟着承担。他来到王建国家门口,门上挂着锁,锁上落着一层尘埃,还缠着破败的蜘蛛网。他知道家里没人,却还使劲地啪啪地的拍着门。门板岿然不动。
“小伙子,你找人啊?”邻居伸过脑袋来说,“这家人好久不见影子了,我还有两把扳手在他家里呢。”
“我知道没人在家,我就乐意拍,你管得着吗?”
邻居立即缩回脑袋。这让他感到有些可笑,想我有那么可怕吗?这么想着又陷入沮丧。他时常陷入沮丧的泥潭里,怎么也挣脱不掉。他垂着脑袋往回走,发现王建国躲在不远处的树下,鬼鬼祟祟。他往那棵大树奔去,王建国又躲到另一棵树下。他非抓住他不可,他想他可以承受投资失败,但无法承受这种欺骗。他不急于追赶了,想既然王建国想捉迷藏,那就慢慢熬吧。
他瞅准时机冲过去,不料一脚踩空,整个人坠下山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他看到一群身材矮小,脚跟在前的人排成一列整整齐齐地往前走。他知道那是传说中的山兄弟,据说在他们家乡的山梁上神出鬼没。他们具有超强的法术,是一种神秘的存在,谁要是看到他们出现就说明他的死期到了。他知道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由心生遗憾,想心里还有许多未解开的疑问啊。他不想死不瞑目。
啪——,他摔到谷底,灵魂窜出来,像一只喜鹊栖落到树梢上,静静地观望着他的躯体。他看到他的躯体破成几块,血肉模糊,压根儿看不出是谁。他为此感到难过,从树梢上飞下去,蹲在躯体旁,想把它们拼凑起来。他摸到暖乎乎的肉块,猛地醒了。是一个梦!他不住地拍着胸脯,庆幸这只是一个梦。他仍然活着。他想活下去,要去问一问王建国为什么欺骗他。这个问题成了他活下去的理由。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他想。
他在街上买了一把刀,常见的水果刀。他把刀磨得很锋利,搁在办公室抽屉里,是给自己壮胆。他时常受到街头小混混们的恫吓,那些小混混是受债主之托来追债,每每来到办公室就拿出借据让他看,叫他还钱。他说没钱,还说你们到法庭去告吧。小混混们也不多讲,黑着脸坐在那里,慢悠悠地抽烟,把办公室弄得乌烟瘴气。他们铁了心,拿不到钱不会离开。他报过警,警察来了说,他们既没伤你,也没抢你,这案没法立。最后警察只口头警告一下那帮混混,压根儿不管用。他想想也是,这些人是有备而来,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是让你心烦意乱,忍受不了就想办法把钱还给他们。问题是他压根儿就找不出钱,他把所有能赔的都赔了,连同他父母的养老金。
也就是从那时起,关于他的谣言像冬天里的风从四面八方刮来,传说他为了钱不惜跟一个年老色衰的寡妇睡觉,传说他有一回让寡妇的孩子堵在房间里,打得半死,还被拍了裸照要传到网上,要不是他跪地苦苦求饶,裸照早已满天飞。他知道这些谣言从何而来,便置之不理。他没有解释,也不知能向谁解释。他越来越感觉到,生活就是一个看不见的隐形对手,冷不防就狠狠把他打倒在地,想奋起反击又不知对方躲在哪里。他就在这种找不到对手的窘境中煎熬。他也越来越相信人生就是在煎熬。不同的是,有的人顶住了,有的人在煎熬中磨掉了初心和意志,而有的人选择自杀来逃避。他又想到了自杀。他不能自杀,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且相信生活会好起来的,相信人心总是好的,坏掉的都只是那些被生活扭曲的灵魂。他相信那些莫须有的谣言终究会烟消云散。结果他想错了,谣言非但没消亡,反而越传越盛,以至于整个县城听到他的事,到最后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那样做过?这种自我怀疑,让他感到无比绝望。
那些小混混又来了,仍然黑着脸,进来就坐在沙发上,抽烟,吐着烟雾一样吐出那句话:“准备得怎么样了?”他们得不到回答,也不再追问,坐在那里边抽烟聊天,聊起英超和西甲,聊起中东和非洲。每每有人来找他办事,见此情景都忐忑不安。这影响了单位的形象,单位领导就找他谈话:“不管你发生了什么,那都是私事,不要把私事带到单位里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处理。”领导说这话想必心里也不好受吧,谁愿意做落井下石的人呢?他这么想。他既而明白人之本性莫非如此,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不嫌弃他,还会有谁呢?前妻或者朋友?都拉倒吧。在情感面前海枯石烂,在生活面前却山穷水尽。他不怪他们,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和方向,不能以道德为借口绑架别人的志向和生活,那本身就不道德。他清楚自己的处境,想必须做些什么让小混混们知难而退。
“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来,再这样我就报警了。”他说。他对这帮人居然客气,还用一个请字。这个字听起来特别刺耳,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恼怒。小混混们都不吃这一套,即便警察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连警察都是这样认为的。
“你们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
他说着就从抽屉里抽出那把刀。刀是锋利的,但在一大群人面前,显得可怜楚楚,甚至让人怀疑能否切开一只西瓜。小混混们忽视了那把刀,仍旧不动声色地抽烟,腾起的烟雾模糊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不由打一个寒噤,感到一阵绝望,举起刀往手臂上划去,血汩汩地流出来,像泉水。他没想就这么轻轻划一下,血竟会如此奔涌,或许过不了多久身上的血就会流尽吧。但他并没感到恐慌,反而感到庆幸。他可以报警了。
“你们别再来了,不然我可要报警了。”
“哼,别来这一套。”一个小混混得意地摇着手中的手机说,“我早就把你的一切都拍下来了,警察来了有什么鸟用。”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剥得精光,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这伙人面前,心底有股气直撞脑门,挥着刀啊啊叫着冲过去,刀口扎进一个小混混的肚子,拔出来,血跟着涌出来。小混混怔怔地盯着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也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其他的小混混也都傻了,没人想到他会动刀杀人,直到被扎的小混混啊啊叫着倒地时,所有人才醒悟过来。他想夺门而出,门都已被他们反锁上了。他握刀对着小混混们说:“你们别过来,别过来!”这更加激起小混混们的愤怒,纷纷从身上拔出刀。他连连后退,退到窗台前,迅速爬上去。那是七楼,跳下去必死无疑,难道跪下去求饶?即使跪下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他,他们这些人有仇必报。原本他和他们并无冤仇,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到一个笼子里,终成困兽犹斗。
他往楼下望去,几只人影在晃动,一辆北京现代飞驰而过。他看清那辆车的号码,曾是他的同事和朋友。可现在已不再是他的同事和朋友,他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虽然他们还不时在街头相遇,但事实上隔着千山万水。他抬头看一下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回头看着那群小混混,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们在打赌他不敢往下跳。他们是一帮赌徒,赌他胆小如鼠,赌他最终跪地求饶。他们还拿出手机对着他拍摄,记录他最后的抉择,不管是往下跳,还是跪地求饶,他都是一个笑话。他不愿想那么多,跨出窗台,往楼下跳。
啊——,他从一阵尖叫声中醒来。又是梦!他条件反射地摸着自己的手臂,完好无损,并没有被刀划伤。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额头上爬满虚汗,如同从桑拿室里蒸出来。
他狠狠地甩自己两巴掌,感觉不到疼痛,不禁怀疑在梦中。他来到街边呆呆站着,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没人跟他打声招呼。他也没跟他们说话,他和他们隔着一个时空,就像在做梦。他不喜欢做梦的感觉,这些天他被乱七八糟的梦境折磨得够呛。
他站在十字路口,红灯,路面上没有车,空荡荡的,街道两边的人老老实实地等待绿灯。他觉得实在不合理,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他独自走过马路,突然一辆汽车扎到他面前,如同从地下钻出来的。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嘴巴张开着,见他一脸阴沉,溜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汽车启动开走了;他望着汽车逃一样窜出视线,心底涌起一阵茫然失落。他回头望去,街边的人仍然老老实实地等着,如同一群吃了慢性药的青蛙。他在心里暗笑,想这年头都是欺软怕硬。他应该变得坚硬,哪怕变成阴沟里的石头。
他来到办公室,拉开抽屉,看到了那把刀。他不由有些恍惚,想不起到底什么时候买过刀。他揣着刀来到窗前,看到路面上晃动着几许人影,几辆汽车飞驰而过,几个老头聚在桂花树下棋,笃笃的下棋声让他想起逝去的年月。此时是何年?他拿着刀对着太阳照了照,阳光被刀片劈成两半,一半隐没在云层里,一半掉落到水里。他看到自己被劈成两半,心里猛地一颤。
他坐在椅子上抽烟。现在他只能抽劣质的烟,呛人的烟雾在办公室里弥漫。原本两位同事与他在一起办公,相继搬到别的办公室去了,宁愿在其它办公室挤着,也不愿意坐在他身边闻那劣质的烟味。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沦落到这种劣质之中。就像电影,也像是一场梦。
梦?!
他不由怀疑起眼前的烟雾来,那是真实还是虚无?他盯着那阵阵烟雾,竟看到一群身材矮小、脚跟在前的人群,那是山兄弟。他们在烟雾里晃荡,若隐若现。他想站起来走过去,山兄弟瞬间消失不见。他再次陷入恍惚,想他们在山坡上埋葬的那个跛脚男人,变成了山兄弟,回来索要他的命吗?他胸口莫名地堵得慌。他在办公室里转几圈,把刀揣在身上,尔后出门走向王建国的家。
他再次来到王建国的家门前。他时常有事没事就转到这里,早知道王建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然而他的双脚总不自觉地走到这里。此时,他发现门板上的灰尘不见了,那把铁锁也不见了。家里有人!他冲过去,举起手,却没拍下去。他看到门板上爬着一只蚂蚁。他望着那只蚂蚁在爬,往上爬,两只触角上的阳光轻轻抖动。他不知道它要爬到哪里去,直到它爬过门框消失了,才轻轻地敲了敲门,生怕打搅住在里边的人。
门吱地开了,露出一张女孩的脸。女孩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他揉了揉眼睛,终于认出是小巫。她是王建国的女儿,早在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长得婷婷玉立。他想到这不过是个梦,心里便明白了,然而却让他耿耿于怀。王建国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如此美好的女儿?那一刻,他对王建国的情感复杂起来。小巫也认出了他,对他笑了笑就把他让进屋。她在收拾多日没人住的房间。他说让我来帮你收拾吧,没等她回答就动起手来。她见他如此也不再劝。
“你是来找我爸的吧?”
“是的,我只想来问一件事。”
“你想问的,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
“有些事情,我做不了,但有些事情,我能。”
他不再说话,埋头默默收拾,想问她父亲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父亲不能如此不负责任,不能把所有的灾难都推到他头上,不能装聋作哑。他最气的就是这个,让他吃了哑巴亏,居然躲起来,或许正在某个地方嘲笑他。这种想法使他杀人的念头都有了,但他终于没有开口,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
“有些事情,我代我爸做吧。”
小巫从卫生间走出来。他抬起头仿佛看到一阵强光,晃了晃脑袋,看到小雅一丝不挂地向他走来,并对他微笑着。这身体真美,线条流畅,双乳微微往上翘,黑色的乳头闪着黑色的光芒。他被两道光芒刺痛,浑身在发抖。他结过婚,也和其他女人上过床,但此时小巫的美让他窒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抽了自己两记耳光,感觉不到疼痛,又抽了两巴掌,还是感觉不到疼痛。他竟放心了,这不过是个梦,紧张感顿然消失,转而变成异常期待。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温柔,小巫在他温柔的目光里看到渴望,业已被世俗遗忘的渴望。她觉得他有些可怜,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对他笑得更甜了。他看着她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心里竟有些许悲壮,想着这父女俩怎么如此不同呢?
他跟随着她走进房间。她躺在刚刚换好的床单上,让整个身体在他面前展开,如若一朵在晨露里缩放的花。他看到她眼里的欲望,像一丝火焰在燃烧。烧着她,也烧着他。他浑身发烧,吞咽着口水,慢慢地走向她。他跪了下来,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她。他有多久没抚摸过女人的躯体了?他已经想不起来。这段时间,即使在梦中也没摸过。他不由感到委屈,泪都快要淌下来。她太美好了。她用身体拯救他,用身体促使这个世界和解。她是了不起的,比他和她父亲了不起。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子,吞咽着口水向她身体压去。不行了,竟然不行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不行了。他感到愧疚,目光闪躲,不敢看着小巫。她知道他压力大,轻轻地抚摸他,想帮助他。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在萎缩,心也跟着萎缩,最后整个人颤抖不已。他不甘心,猛地脱光身上的衣服,那把藏在腰间的刀咣当掉落在地。他和她都看到了,也都被那把刀惊吓住了。他竟忘了身上带着刀。她也没想到他带着刀,脸上的微笑渐渐地变了,是惊慌?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楚,内心被刀扎一样疼痛。他厌恶这种在瞬间从美好变成灾难的梦境。
他想撞破这个梦境又回到现实,于是抓起落在地上显得孤单的刀,竟不知该往哪里捅,想了想就捅向小巫。刀扎进她的胸口,啊的尖叫声喷薄而出,像刀片一样刺中他的身体。他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躯体,发现破出好几只洞口,黑乎乎的。她的尖叫声也变得黑乎乎的,血从黑乎乎的声音里流出来。她的声音消失了,而血仍然在流。他看到她的脸在渐渐地变得灰败。他猛地发现小巫就是曾经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女孩。他早就想杀了她?他被这个念想吓得跌坐在地,拼命地晃着脑袋,怎么也晃不醒梦境。他多想这个梦至此为止,即使是她父亲害了他,也不愿再往下追究。
而梦却很顽固,就是醒不过来。他时常遇到这种事,越是想醒过来越是醒不了。他想起了警察,翻出手机报警,警察会跑到梦里来吗?他不由对自己笑了笑。他没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猜想一定很难看。
他觉得很无聊,转身冲出门外,跑到马路上,把一辆车吓得急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吱吱的声响,快把他的耳膜震穿了。司机从车上跳下来,竟是失踪多日的王建国。他想冲过去将王建国打倒再理论。他实在太气了。王建国瞟了他一眼,话也不说就往家里跑去。他跟着追去。他们来到王建国家门口,看到小巫横躺在床上,赤裸身体,那把刀还稳稳地扎在她的胸口上。王建国傻在那里。
“是我干的。”欧晓宇说。他明知是在梦里,但还是想报复王建国,就是梦也要让他做个灾难的梦。王建国窜几步到床边,拔出小巫胸口上的刀,返身啊啊地向他刺来。他站在门旁,毫无惧色,脸上挂着笑意。他知道刀扎中他时,梦就醒了,不由满心期待。
那把刀和警车的危危声响同时到来……
责任编辑 王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