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定之锤
2017-11-14◆景依
◆ 景 依
据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精神卫生中心公布的数据显示和2015年1月16日《南方周末》的报道,我国各类精神障碍患者人数在1亿以上,严重精神障碍患者人数超过1600万。也就是说,每13个人中,就有1人是精神障碍患者,每100个患者中,就有超过1.2人是重症精神病人。这些重症精神病人存在肇事肇祸的潜在风险。
2015年6月20日下午2点,南京市秦淮区石杨路、友谊河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南京牌照的马自达轿车,遭到一辆西安牌照的宝马轿车横向撞击,车身解体,车内两人当场死亡。随后,宝马车还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公交车和一辆出租车。8月31日南京脑科医院司法鉴定所对宝马车驾驶员王某出具了司法鉴定意见书,鉴定意见为:“王某作案时患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有限制刑事责任能力。”2017年4月,中国政法大学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给出第二次鉴定结果,维持首次鉴定意见,仍鉴定肇事者宝马驾驶员王某事发时患有精神病。
2017年2月18日中午12时25分,犯罪嫌疑人胡某因口角纠纷,持面馆菜刀在武汉市武昌区武南一村71号一面馆门口,将面馆业主姚某的头颅砍下。胡某精神状况的鉴定意见也已经由鉴定机构出具,胡某属于精神发育迟滞伴精神障碍,属于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
我国刑法第18条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责令其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在必要的时候,由政府强制医疗。
也就是说王某、胡某根据法律规定不承担刑事责任。
这样的鉴定结论让公众特别是受害者家属很难接受,但法不容情。一个人的命运,一笔之下,就是这样咫尺天涯。
也正因为此,司法精神病鉴定人这个曾经低调甚至神秘的群体,近年来随着一起起恶性事件的持续发酵,逐渐进入公众视线。
面对作案手段残忍的精神病患者,他们是如何鉴定的?在鉴定书上签下鉴定意见之前,他们要经过怎样的缜密甄别和讨论?
带着这些疑问,经过层层审批,我被允许到天津市司法精神病鉴定委员会旁听采访。
我旁听的是司法鉴定人对犯罪嫌疑人的精神鉴定过程,从医学层面确认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的精神状态,为法院量刑提供重要依据。
司法鉴定室的资料室里摆满了厚厚的卷宗,沉静无言,但每一页的背后,都写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
这是发生在河北省衡水地区的一起案件。
2013年5月的一个清晨,蓝天,和风,清爽无比。梅子和大林的婚事就定在这一天。从婚庆公司租来的婚车载着一对新人到了凤凰酒店门口,新郎新娘在众多亲朋的簇拥下走进酒店举行结婚典礼。装饰得鲜艳夺目的婚车停在酒店门口,司机下车后坐在一旁抽着喜烟,等待典礼结束送一对新人去新房。
这天早晨,万胜利对80岁的老母亲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便走出家门。究竟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他必须出来,必须去做一件事情。几天来,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身体不舒服,但究竟是哪里的问题他也说不清,只感觉大脑不受自己的支配,总有些奇异的不着边际的想法,还有些异常的声音响在耳边。
万胜利人到中年,有过婚史,但因为性格不合,夫妻早已离婚。万胜利开了个小物流公司,有一些固定客户。公司有两辆运输汽车,还雇有6名员工。父亲去世多年,姐姐出嫁,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不过,几个月前,万胜利交了个女友名叫晓蓉,正在恋爱之中。
此刻,他走在街上,连续几天寝食难安,他的精神有些恍惚。他感到身边走过的人都像是怪物,就连婴儿车里的娃娃,在他看来,也长得像妖魔一样。整条街上,只有他自己是正常的和清醒的,只有他能从这里逃脱出去。他心里有些恐惧,而越往前走,恐惧的感觉越强烈。他异常紧张,脖子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起来,头皮的血管暴涨出青筋,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这时,他一眼看到路边醒目的婚车,车身上布置的粉色彩带和气球随风飘舞着。在万胜利眼里,那些彩带狰狞地冲着他笑,气球正妖娆地朝他席卷过来。他觉得恐惧感胀满全身,冲击着他的每寸肌肤,他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万胜利控制不住自己,他紧跑几步到婚车门口,一把拉动车门把手,奇怪的是车门竟然没有锁。万胜利坐上驾驶座,熟练地拧开车锁,一踩油门,发动汽车,婚车狂奔起来。他这一连串动作,让等在一旁的司机看傻了眼。车都开动了,司机才回过神来,一边大声喊:“有人抢车啦!有人抢车啦!”一边追着车跑。
万胜利心脏狂跳着,他看着车窗外有众多“可怕的魔鬼”,更加害怕。他慌不择路,麻木、机械地向前开着。不断撞倒路边的行人,直到撞到一根电线杆,汽车才被迫停住。他茫然地看着车窗外,不知如何是好?他被随后追来的人疯狂拽出驾驶室,劈头盖脸好一顿暴打,万胜利只记得用手捂住头躲闪着,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万胜利抢劫婚车,沿途交通肇事,撞死一位出门买菜的老人,民警将其抓获。在案件调查的日子里,新婚的梅子和大林非常沮丧,好好的一场婚礼被搅成这样,不仅婚车被抢、撞毁,还出了人命,这么丧气的事情让自家摊上,以后怎么过顺心日子?被撞死的老人一家,子女亲属整天哭哭啼啼,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毁了。眼看着万胜利要数罪并罚,万胜利的姐姐对民警说,我弟弟以前患有精神分裂症,住过医院,还一直服用抗精神病的药物,只是最近停用了一段时间。这次抢车的时候,是不是他犯病了?
如果万胜利抢车的时候处于精神病发作状态,意味着他对自己造成的一切后果可以不负刑事责任。受到伤害的两家人知道这个消息后,要求当地司法部门对万胜利进行司法鉴定。当地司法部门征得当事的三家人同意后,决定到天津市精神司法鉴定委员会对万胜利进行精神鉴定。三家人均表示,在异地没有任何干扰的鉴定,无论什么结果,都认可。
主鉴定人李虹万看了万胜利的笔录,也看到他以往在当地精神病院的治疗病历,她相信他们的团队能顺利完成鉴定。但万胜利在第一次鉴定中的表现,却被在场的5位专家认定是“装”的,无法下结论。
鉴定开始。主鉴定人李虹万开始询问。
“你是万胜利吗?”
“利胜万是我。”
“你的年龄?是41岁吗?”
“一四岁我。”
“你为什么反着说话?会正着说吗?”
万胜利不说话。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被警察抓了?”
迟疑了一会儿,万胜利答道。
“警察抓我,我道知我车抢了。”
“你叙述一下,你那天怎么抢别人的婚车的?”
“我,那天,吃了几块干饼(其实是饼干)之后,这儿堵。”万胜利指指胸口,“就出去走走。觉得头疼,难受。我走到李庄道,看见一辆车,看见一辆车……”万胜利说不下去,似乎在想着什么。
李虹万说:“万胜利,你这句话可是正着说的。”
万胜利低着头,不说话。但随后的问话中,他依旧反着答话。
第一次鉴定没有结论。鉴于他以往的病历和用药,考虑万胜利在看守所中羁押,可能会产生拘禁性反应,为区别病态与非病态,在万胜利回当地看守所之前,鉴定人建议万胜利服用小剂量药物,治疗观察,让拘禁性反应缓解以便再次鉴定。
一个月后,万胜利第二次坐在鉴定人面前。这一次,他的状况并没有改观,并且一言不发。无论怎么问,他都低着头,昏昏欲睡。询问跟随而来的看守民警后,鉴定人才知道,他的药物一星期前已经用完,想到几天后就到天津检查,家属没有给他继续买药。万胜利精神淡漠的状态正是停药的一种表现,他此时已经接近发病期。
第二次鉴定依旧无法下结论。万胜利再次回到看守所,等待一个月后的第三次鉴定。这一个月中,鉴定人多次向看守民警询问万胜利的状态,指导用药剂量和方法。每天什么时间段吃药,吃药后会出现什么状况,鉴定人都细心指点。
鉴定人员一边指导用药,一边重新翻看卷宗和病历,还将前两次鉴定录像一次次回放,调整鉴定方案。这一次,鉴定人准备围绕着万胜利的控制能力和应用辨别反应进行鉴定。经过多次讨论病历,鉴定人对这次鉴定充满信心。
又一个月后,万胜利第三次来到司法鉴定委员会所在的幽静小楼。这一次,民警还带来了万胜利在看守所生活的录像,录像中,万胜利出现了很多典型病症。
坐在第一鉴定室的椅子上,万胜利的状态看上去不错,气色好,眼神灵活,时常抬头看着几位鉴定人。能够正常地答话,而不是反着说话或者不说话。
经过一小时询问,万胜利描述出案发当天他所做的事情,以及他的精神状况。
案发之前的几天,万胜利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他整夜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还像以前一样出现了幻听,好像耳边总有人在说话。一天,他到当地的一座寺庙礼佛,想缓解痛苦,但还没走进庙里,就仿佛看见地上有一摊血。他吓得一惊,随后又看到自己去世多年的父亲。父亲对他说,你的对象晓蓉有难,你需要去救她。听了父亲的话,万胜利随后就回了家。他冥思苦想了一夜,想父亲的话。到第二天清晨,他按捺不住自己,要去晓蓉的家里救她。于是,他跑出家门……至于在第一次鉴定反着说话,万胜利是这样解释的:“我来的路上,又看到了我父亲,他对我说,所有的话反着说就对了。于是,我就反着说了。”
经过鉴定,鉴定人下了鉴定结论:案发时为精神病发病期,无责任能力。
事后,当地法院判决时采用了这个鉴定结论。鉴定人在法庭上出具的准确的论断、翔实的医学解释,让当事三方均表认可。
虽然不负刑事责任,但万胜利必须接受强制治疗,其监护人需要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二
无论是从外表还是说话举止,坐在被鉴定人席位上的犯罪嫌疑人就是邻家那位和善、慈祥的爷爷。但他的确犯了罪。
犯罪嫌疑人姓张,在这里就称呼他张老伯吧。从案卷中得知,他今年65岁,不大爱说话,但邻居们的证词,都说他是位好老头儿。
从工厂退休多年,张老伯和老伴儿过着平静的日子,买菜、做饭、遛弯儿,有时在家门口修修自己的自行车,用煤油将生锈的链条去锈,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擦得锃亮。
张老伯61岁那年,家里添了小孙女。粉嫩粉嫩的小宝贝抱在怀里,张老伯和老伴儿对孙女爱不释手。张老伯变得整天乐呵呵的了。锃亮的自行车后面装上个小椅子,张老伯常常驮着小孙女一起哼哼着儿童歌谣。
看着张老伯每天高兴的样子,老伴儿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张老伯从年轻时就不爱说话,退休前,不知怎么得了抑郁症。有一两年的时间,断断续续整夜不睡觉,吃不下饭,他说老伴儿做的饭在嘴里嚼着就像是嚼沙子,无法下咽。他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家里的一点事情都会让他忧郁不已。高压锅坏了,是新换一个还是修一下接着用,就这么件简单的事情,张老伯想来想去,最终也没有想清楚。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坐着坐着就哭。谁也不知道他为这件事纠结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儿子把旧锅拿走,买回新锅。过了好长时间,张老伯还是念念不忘。儿子带他去安定医院看病,医生说是抑郁症,吃了两三年的药,病情好转。
没想到,小孙女的到来把老头儿的病治好了。
可问题还是出在小孙女身上。
一天,张老伯去菜市场买菜,有人递给他一张宣传单,上面写着,“高利息!高回报!每月都能拿到钱!在某某投资有限公司投资,保你坐在家里挣钱!”张老伯仔细看看,利息是按月算的,每个月1.3%。张老伯想,利息高,我可以给小孙女存一些,赚的钱给孙女买好奶粉、好玩具。张老伯没有征求家人的意见,独自去银行取了10万块钱存进投资公司,并签了合同,期限是1年,本金可以随时取。开始两个月,每个月利息一分不少。张老伯想了想,觉得很合适,就又存进去6万块钱,一共16万元。
存到第十个月,公司说周转遇到了问题,利息和本金暂时不能给客户发放,一旦公司运转正常,会将利息增加返还客户。张老伯本不缺钱用,但一听说不能给钱,他就急了。几次到公司里去询问,回家后就唉声叹气,睡不着,吃不下,光躺在屋里,把窗帘拉上,浑身没劲。在老伴儿的规劝下,把停用的抗抑郁药又吃上了,但没有效果。
到合同到期前的最后一个月,张老伯在家几乎要崩溃了,脑子里总想着那16万块钱。儿子知道原因后,给老爸拿来16万块钱,说就当那些钱丢了,咱的身体健康比钱重要。但张老伯根本听不进去儿子的劝解,还是24小时和16万块钱较劲。
他两次到公司,对接待的人说,我的包里有煤油,你们不给我钱,我就点燃煤油放火。公司的人好言相劝,并且答应一定返还,张老伯悻悻地回家了。
距离合同到期的最后一天中午。张老伯提着一个红色的布兜,里面有两个塑料瓶,一大一小。大的是可乐瓶子,装得满满的一瓶透明液体。小的是个玻璃瓶,外表油乎乎的,里面装了半瓶透明液体,约100毫升。他的口袋里还装了一只绿色的打火机。
张老伯对接待的田经理说,还我钱,我需要钱治病。
田经理说,钱肯定还给您。但现在公司遇到困难,需要过一段时间再给您。延迟发放的利息我们会补偿进去。
我不想要补偿,今天就得给我钱。16万加利息。
今天公司真的没钱给您。
张老伯不说话,从布兜里拿出小玻璃瓶,打开,一股刺鼻的煤油味,他将瓶里的煤油泼在办公桌下、柜台旁。好几位正在办理业务的客户急忙躲了出去。
张老伯举着打火机说,我这里还有一大瓶煤油,今天不给我钱,我就放火,咱们同归于尽。
见此情景,田经理一边安抚张老伯,一边示意工作人员报警。他还趁机拿下张老伯手中的打火机和汽油。
张老伯涉嫌放火罪被派出所民警羁押。一看不能回家了,张老伯才害怕起来。他委屈地对民警说,我没想犯罪啊,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我做出要点火的样子,是让他们给我钱。我这么大岁数,我没有想放火啊!我不会犯罪啊!
因为张老伯得过抑郁症,家人认为他这次的行为是抑郁症犯病的结果,申请司法精神病鉴定。
精神病鉴定专家认为,据案卷提供的资料及本次精神检查,张老伯于案发前两个多月“睡不好觉,食欲不振”“恨不得多吃点。闭上眼就想钱的事”“这几个月光琢磨这事,做梦,一晚上光琢磨这钱的事,怎么回来”,表明其社会功能受损。张老伯情感活动协调,无幻觉、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故可排除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他发病时虽存在抑郁、焦虑情绪、食欲不振,但其发病有明显的生活事件为诱因,十几万投资不能收回,“闭上眼就想钱的事”,其虽然食欲不振,但“恨不得多吃点”。为收回投资多次找投资管理公司交涉。上述表明被鉴定人无抑郁症的核心症状,可排除抑郁症的诊断。
根据《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张老伯案发期间的精神状态符合其中“适应障碍——中期抑郁反应”的诊断。
张老伯在实施作案行为时,有辨认及控制能力,应评定为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好老头”必须为他自己的犯罪行为担责。抑郁症的托词救不了他。
三
根据法律程序,天津司法鉴定委员会接受了齐武家属提出的精神鉴定申请。
齐武戴着手铐走进鉴定室时,低着头,蹭着脚步,浑身的肌肉紧张发颤。他的脸色煞白。他只知道是鉴定,但即将面对什么,他不知道。
我曾经问过鉴定人,如果有人装精神病胡乱回答问题,怎么办?鉴定人笑了,装出精神病,绝无可能。
从来不被人关注的齐武竟然是干了一件大事。
齐武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大爱说话,因为没有正式工作,家里收入不多,生活并不宽裕。但这并不影响他有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和妻子相伴30年,一儿一女已经长大成人。日子一直平淡地过着。他在十多年前因为一些琐事与人发生争执,之后便总怀疑要被人伤害,妻子送他到医院,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治疗三个月后好转出院。
出院以后,齐武的生活一直很平静,直到2015年他到一家公司做了保安。
这是一家汽车空调生产有限公司,厂区很大,整洁干净,公司管理也很严格。门口有个保安室,一共有6名保安,两个人一个班。齐武和赵银山分在一个班组。其余同事中,老王和赵银山比较熟悉,碰到一起爱说说话。
保安的工作并不繁琐,两班倒,白班看厂区大门,晚班要在厂区巡查。保安室不大,有七八平方米的样子,有一张床,一张桌子,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一台饮水机,桌子上随意摆着几个保安的水杯。赵银山喜欢喝白开水,不锈钢杯子总是洗得很干净。
齐武不爱说话,赵银山也不大爱说。两人值班时也是分工明确,一个在保安室守门口,另一个去厂区巡查。齐武总觉得赵银山对自己有意见,总是和别人说自己的坏话,挤兑自己。有那么一两次,齐武去厂区巡查回来吃饭,吃完了就觉得难受。他心想,赵银山一个人在屋里,一定给自己的饭里下了什么毒药。
工作一个月了,齐武越来越觉得赵银山对自己有意见,自己不在的时候,赵银山总是败坏他的名声。他每天上班都觉得下一秒钟赵银山就会打他。齐武觉得心情很压抑,心里想着怎么教训一下赵银山,给他添点堵心事。
这天,齐武下班回家,见妻子忙里忙外地张罗着要过年的事儿。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妻子在搞卫生。他见妻子整理出来很多瓶瓶罐罐,其中一瓶是农药百草枯。夏天的时候,齐武用来在地里除草的,他知道瓶子里还剩下一些。他忽然想,百草枯打在草上,草就会枯死,如果赵银山喝点百草枯会怎么样呢?会难受?会死吗?这样想着,他赶紧放下瓶子。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用家里装过老鼠药的小空瓶,在百草枯的瓶子里吸了一点百草枯。将小瓶子拧好盖子,装进一个塑料袋,放进自己包里。
几天后的晚上,齐武和赵银山上夜班。赵银山去厂区巡查,齐武坐在保安室的椅子上休息。齐武想着赵银山的样子,心里恨恨的。他见赵银山的水杯就放在旁边。他起身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那小瓶百草枯,倒了三四滴在赵银山的不锈钢水杯里,又从饮水机里加了一些水进去。做完这些,齐武没事似的坐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赵银山走进来,径直走到桌前,端起水杯喝起来。以往,赵银山会一饮而尽,今天,他喝了一口水,停了下来,用手摇晃一下水杯,对着灯光又仔细看看,说了句:“奇怪啊,怎么有股味道?还像是有点蓝色呢?”他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齐武,端着水杯往门口走去。恰好,老王迎面进来。他们两个站在门口嘀咕着,赵银山说:“老王,帮我看看,这水怎么是蓝色的呢?”赵银山倒了一点水在桌子上,老王眯着眼睛看。齐武站起身来,拿过赵银山的水杯,说:“我看看。有味就别喝了,再换一杯。”说着,齐武就把杯里的水泼在了保安室外的台阶处。齐武把那杯水泼了之后,拿干净水给涮了一下杯,然后又往杯里倒了白开水。
赵银山和老王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赵银山端着杯子和老王出去了。齐武忙把自己带的小瓶从包里拿出来,放在口袋里,离开保安室,把小瓶扔到厂子南边东数第一个下水道里了。而这一切,厂区的监控都拍摄了下来。
赵银山喝了一口蓝色的水之后,觉得不舒服。他打电话和自己的儿子说了这件事。儿子报了警。
齐武被警察抓走了。齐武的样子很坦然,很快就承认是自己投的药,是因为赵银山和自己过不去,自己想给赵银山一点“颜色”。
而被害人赵银山对警察说:齐武刚来一个多月,岁数也不小了,我和他又是一个班,没闹过什么矛盾。
老王说:我们哥仨相处挺好的,他们俩不爱说,总爱听我说,没矛盾啊。
齐武的妻子对警察说:最近两周,齐武表现得比较多疑多虑,还总怀疑他喝的水里、吃的饭里有人给放东西。他以前因为精神分裂症住过医院。平时表现挺正常的,有时挺多疑的,不爱说话。血压高,老晕。是不是给他鉴定一下精神有没有毛病。
齐武的女儿说:我父亲的性格比较内向,不爱言声。前段时间,我姥姥去世了,那时我看他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不爱说话,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不爱搭理人家。那时我就有些担心了,因为2002年我父亲就得过精神分裂症,现在只吃一种帮助睡眠的药,叫舒必利片。是不是他又犯病了?
在鉴定人平静的问话中,齐武回答问题。有时脱口而出,有时思考片刻,有时则沉默不语。鉴定人会从各方面询问,有时看似和案情无关的话题,却是分辨被鉴定人精神状态的关键,他的所有状态,甚至眼神和回答问题的语气以及停顿,都会是鉴定人关注的细节。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鉴定,鉴定人结束鉴定,再经过讨论,鉴定人集体得出结论。
根据《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被鉴定人的精神状态符合“精神分裂症”的诊断,案发时处于疾病期。
案发时,受精神病理性动机影响实施了作案行为,其实质性辨认能力丧失,但其刑法学(常识性)的辨认能力正常,应评定为限定刑事责任能力。
齐武有精神病,但属于限定责任能力,为有罪,依然要担负法律责任,但在法院判定时属于减轻处罚的范畴。
四
在精神鉴定中,酗酒之后犯罪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试图以“我喝酒了,什么都不知道”来掩饰自己的罪责。法律明文规定,醉酒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
28岁的黄明海是个帅小伙,大专毕业后在一家航空公司的航务部工作,负责直升机的起降。工作满意,收入不低,黄明海的未来洒满阳光。
但那一晚,他亲手毁掉了自己阳光一般的生活。
2013年9月的一天,晚上7点多钟,黄明海叫上两位同事一起来到一家餐馆吃饭。觥筹交错间,三个年轻人喝了两斤52度的白酒,黄明海喝了六七两。晚上9点多钟,三人吃完饭一起打车回到公司宿舍。
黄明海一头倒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最近半个多月,工作量突然多起来,新换的领导要求非常严格。黄明海觉得每天工作都很累,又总怕做不好,心理压力比较大。躺在床上,思索着这些天工作中的细节,黄明海突然对同事李欣憎恨起来。因为李欣在公司里负责给其他人布置第二天任务。酒后的黄明海思维有些混乱,仿佛李欣正要来给他安排工作。
晚上11点多钟,躁狂不安的黄明海走出宿舍。他晃动着有些沉重的脑袋,走到一楼,想到路边吹吹风。巧的是,加班晚归的李欣正从门口经过。黄明海叫住李欣,醉醺醺地说:“李欣,你别给我派活儿了,行不行?真受不了了。”李欣说:“经理往下派活儿,我也没办法。大家有压力,我也有压力,你看,你都喝了酒吃了饭,我这才下班。”说着话,黄明海只觉得心里十分压抑,想把那份压抑释放出来,他说了句:“你等我一下。”转身跑回宿舍,从抽屉里拿了一把水果刀,又跑回到门口。李欣还真等在那里。黄明海跑到李欣身边,没有停顿,立即用刀捅向李欣。刀捅在了李欣的左胸部,伤口鲜血直流。李欣“啊”地尖叫一声,不相信似的看了黄明海一眼,然后转身呼喊“救命”。黄明海感觉自己的心倏地在那一刻宁静下来,他镇定地握着水果刀回到宿舍……
夜里12点,刑侦支队民警在公司宿舍内将黄明海抓获时,他浑身上下仍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说话含糊,不能与民警进行正常的沟通。
经法医鉴定,李欣的损伤程度为重伤。
在鉴定人面前的黄明海,身着囚服,手戴戒具,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容显得很憔悴。他伤害李欣后,公司已将他开除。
鉴定人根据《精神障碍者司法鉴定精神检查规范》对被鉴定人黄明海进行鉴定。对于鉴定人的问话,黄明海言语通畅,能够正确回答,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
但当鉴定人让他描述持刀伤害同事的情节时,黄明海说:“我喝醉了,意识很模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些工作上的话。当时我喝醉了,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和李欣之间没有矛盾。”
问其知道这是什么行为?黄明海低着头说:“故意伤害。我认罪服法,后悔不应该喝酒,不应该拿刀捅人。我要求宽大处理。”
黄明海的其他物理检查未见异常。鉴定人根据《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进行鉴定分析,被鉴定人在案发前一直上班,能够完成工作任务。说明其精神状态及社会功能均良好。当前精神检查无幻觉、妄想、思维逻辑障碍等精神病性症状,情感反应适切,智能一般,自制力存在。根据案卷资料及精神检查,案发当晚被鉴定人吃晚饭时喝了六七两白酒。案发后民警赶到现场时闻到被鉴定人身上的酒气很重。被鉴定人自称案发时“喝醉了”“记不清了”。
综上所述,被鉴定人案发当时处于普通醉酒状态。在实施作案行为时,有完全责任能力。
那天鉴定结束,黄明海走出鉴定室时,眼里含着泪水,回头对几位鉴定人说:“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吧!我还年轻。”
鉴定室里一片沉默。
法不容情。真相永远高于情感。
就是这样一群鉴定人,年复一年地面对着受害者家属饱含愤怒的期待,面对着施虐者家属充满侥幸的企盼,最终在鉴定意见书上签下他们的意见。这寥寥的几十画笔迹,就像那定音的锤,宣告着一个生命,在这个本该美好的世界面前,是自由还是失去自由,是留下还是永远离开。
司法鉴定人正是以这种毫厘不差的精神坚守着职业的神圣,维护着法律的尊严。
这把锤,悬于无形,却力抵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