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古拉之谜
2018-01-23◆清寒
◆ 清 寒
真正有价值的梦,能带给梦者警告或预卜,无价值、空洞的梦只是带来困惑或引入歧途。
——弗洛伊德
刚刚的梦是警告、预卜还是将人引入歧途的迷雾?欧阳楠的手指划过鬓角,一滴汗珠正从细密的发间滚落。它似乎吸尽了身体里的所有水分,欧阳楠体会到了从喉咙到眼睛再到深层器官的枯竭与干涸,像久旱无雨的硬土,一寸寸开裂。欧阳楠知道自己发烧了。她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液,喉管黏膜回应以疼痛。而此刻,比喉咙更痛的是脖颈。刀割样的疼痛,冰锥样的疼痛。尖利的牙齿破皮断筋,咬断了颈总动脉,血像喷泉一样射向房顶。欧阳楠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颈,白皙的肌肤完好无损。
它在哪儿?昏沉感阻止了欧阳楠的思考。欧阳楠摸着脖颈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的门。寒气扑面而来。欧阳楠深深吸气。一口气还没吸透,墙上的影子在利闪中张开翅膀。是它?欧阳楠一惊。
“咔!”惊雷炸散昏沉。不是它,是风,吹乱了欧阳楠的头发和衣衫,影子是自己的。又一道利闪劈入,又一个惊雷炸响,急雨唰唰打进窗户,地上瞬间积了水。
关闭窗户的一刻,欧阳楠松弛的神经再度绷紧。它正张着翼形皮膜,穿过雨幕,扑向雨中仓皇奔跑的女子。不,不是真的。欧阳楠告诫自己,她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它,梦中的吸血蝙蝠不见了,有的只是瓢泼大雨。
挂钟上的时间,凌晨1∶30。
1
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不祥在云隙间翻滚。
药暂时控制住了体温,头仍旧昏沉沉的。看样子要请病假了。欧阳楠摸到了手机的当口,手机响了。
“命案。”话筒里传出左鼎的声音。
欧阳楠翻身坐起,边脱睡衣边问:“什么地方?”发烧、请假统统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环正公园。”
“哪儿?”欧阳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下来吧。”
欧阳楠跑出卧室,跑进厨房,拉开窗户,探头向下看。她的住处位于小区最后一排楼。围栏外即环正路,环正路的另一侧就是环正公园。论面积,环正公园在全市数一数二,从早到晚,吹拉弹唱不绝于耳。如果不是公园的照明设施稀少,人们逗留得还要晚。
欧阳楠看到了停在路边的警车和勘查车。透过绿植的罅隙,公园内的黄色警戒带隐约可见。一幅画面在欧阳楠的脑海中恍然浮现,翼形皮膜划开夜色犹如剪刀划开丝绸一般悄然无声。难道……欧阳楠甩掉人字拖,蹬上运动鞋,直奔楼下。
欧阳楠是一路跑到勘查车前的。杜般打量着气喘吁吁的欧阳楠说:“楠姐,你这是练百米冲刺?”
欧阳楠也不搭话,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鞋套,戴好帽子、口罩和手套,躬身从警戒带下钻进警戒区,快步走向中心现场。
苍白如蜡的脸,冰冷的肌肤,在雨水中扭曲的头发,僵硬的躯体……欧阳楠的目光聚焦在尸体颈部触目惊心的孔洞上,呆住了。
听呼吸,左鼎就知道站到身旁的是欧阳楠。“死亡时间在凌晨1点至3点间。颈总动脉断裂,死于失血性休克。看这些伤口,有什么想法?”左鼎说,他被伤口困扰半天了。
没听到回应,左鼎侧了侧脸。自下而上,运动鞋、运动长裤、套头衫,简洁利索,欧阳楠出现场的寻常穿着。不同寻常的是,左脚的鞋舌内卷,鞋带松散,这种情况在欧阳楠身上绝少发生。更不同寻常的是,放在白皙脖颈上微微发抖的手和脸上错愕的神情。
“怎么了?”左鼎问。
“我……看到了。”
“什么?”
“蝙蝠。”
“蝙蝠?”左鼎先是对欧阳楠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法感到费解,但马上,他的目光落回到了尸体的颈部。欧阳楠的话提醒了他。
“吸血蝙蝠。”欧阳楠继续喃喃自语。
“对!对!”左鼎也陷入了自说自话的状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孔洞说,“问题是,这怎么可能?”
“可能的。”
“可能?”左鼎看着不同以往的欧阳楠,目光里充满询问。
欧阳楠目光里的疑惑比左鼎更甚。
“欧阳!”左鼎轻喊。
欧阳楠渐渐挣脱错愕,放下摸着脖颈的手说:“可我错过了。”
“错过什么?”
“犯罪经过。”
“因为雨太大?”
“是,也不是。我以为还在梦里。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说明白点。”
“我做了个梦,梦到被吸血蝙蝠袭击,后来醒了,去喝水。从厨房的窗户……”
左鼎顺着欧阳楠的目光望向欧阳楠的住所,遥想当时的情景。
“那时它在靠近路边的地方。”怎么想到的仍是“它”?欧阳楠暗自摇头,蹲下来,盯着几个孔洞,说,“这些伤口不是锥子所致。”
“不是。”左鼎说,“倒更像你提到的。”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想到夜空下盘旋的幽灵,想到闪烁幽光的长而尖锐的犬齿和发达且锋利如刀的上门齿。大多数种类的蝙蝠不过是以昆虫为食的啮齿动物,虽面目可憎,却多归类为益兽,但生活在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吸血蝙蝠是个例外。它们,以血为食,是地地道道的“吸血鬼”。
欧阳楠转头四顾。
左鼎半开玩笑地说:“找吸血蝙蝠?”
欧阳楠白了左鼎一眼,吸血蝙蝠有咬人的记载不假,咬断颈总动脉致人死亡却是闻所未闻。可此时反复浮现在欧阳楠脑海里的又分明是一只吸血蝙蝠。为什么会这样?噩梦先入为主、发烧火上浇油、大雨故布迷阵,它们影响了她的判断力,甚而对所见物进行了虚化?肯定是。因为哪怕是世界上最大的吸血蝙蝠体重也不过三四十克,而她看到或者说脑海中浮现的那只吸血蝙蝠足有成人高。
左鼎知道欧阳楠又走神了,提醒说:“就算留有痕迹,也都毁了。”
不错,大雨洗掉了所有罪证,现场徒留一具女尸。开放性环境下的血案,多为激情犯罪,嫌疑人与被害人之间并无直接关联,假使现场搜检不到遗落物证,嫌疑人很可能就此蒸发。
站在百米开外的庄海神情严峻。从中心到外围,勘查的严密没能扭转局面的被动。
2
死者阮小米还是个孩子。现场检验尸体时左鼎已经对死者年龄作出了初步判断,一米六的身高不会动摇左鼎的专业自信,但死者的衣着、右耳廓上的七只耳钉、藏银鼻环、灰白两色头发、五彩指甲这些与生理发育特征无关的东西一度对左鼎的判断造成干扰。结合案发时间,左鼎保守地将死者的年龄放到十五岁至十六岁之间。事实上阮小米刚满十四岁。
十四岁的小女孩,穿裸肩露脐衫、超短裙,三更半夜四处游荡?失误的不止左鼎,庄海在核实了阮小米的年龄后也惊得一愣一愣的。
阮小米的奶奶看到白布单下青白的脸,立刻瘫倒在地。老人捶打着干瘪的胸口哭得呼天抢地:“我可怎么向小米的爸妈交代啊!老天啊!你拿了我老太婆的命去吧!把我的小米还回来吧……”
再次跟小米奶奶见面是第二天。一夜时间,老人苍老了许多。
阮小米的父母十多年前来本市做生意,起初在家装市场租了间十来平方米的门面卖油漆,渐渐地,开始经营销售各种家装材料,后来生了小米。
“他俩一门心思挣钱,哪有时间管孩子,就把小米送回了老家。小米跟着我长到七岁,她爸妈接她到市里上学。钱挣了,房买了,够可以了吧?他俩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小米上学,我看病,往后两居室换三居室……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哪儿就够了?我一寻思可不是吗,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趁年轻,趁有把子力气,能多挣点多挣点,往后有个病啊灾的才不至于心里发慌。他俩一天到晚不着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甚至还做到了外地。好容易孩子接来了,他俩又走了。我一个老太婆,管得了孩子吃饭管不了孩子别的。小米原来可听话了。总问我,奶奶,是不是爸爸妈妈不喜欢我?我说哪有爸妈不喜欢自己孩子的?小米说那他们怎么不管我呢?我说他们不是不管你。他们起早贪黑地忙不就是想多给你挣点钱吗?小米说,我不想要钱。我知道小米想要什么,就对她说,那你好好学习,等你考了第一名,跟你爸妈提要求,看他们能不答应。小米真就考了第一名。没等提要求呢,她爸妈就去了外地。自打她爸妈去了外地,小米就变了个人。有段日子,这孩子一句话不肯说。我给她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好歹回来一个陪陪孩子,他俩倒好,给小米网购了个苹果还是梨的电脑回来。打那以后,小米就迷上电脑了。”
庄海问:“小米在电脑上玩什么?”
“我哪儿懂?反正玩得昏天黑地,饭都顾不上吃。学习一落千丈。我去开家长会,老师单把我留下来谈话。说为孩子好,一定得多跟孩子交心。我能不想小米好吗?我能不想跟小米多说说话吗?我巴不得小米永远不长大,永远缠在我的老寒腿上,奶奶长奶奶短嘚啵嘚啵不住嘴呢。可小米大了,她说的那些我又不懂,她就不愿跟我说了。”
“小米有手机吗?”
“没有。学校不让带,她爸妈就没买给她。那天小米很晚还没回来,也没办法联系。我急坏了,打了110,他们告诉我要去派出所报警。”小米奶奶的嘴嚅动了一下,猛劲捶着腿说,“我这老骨头,天一变就疼得走不了路,要不然……不中用啊,不中用……唉!”叹息,在喉咙口风雨飘摇,像一根孤零零的老藤濒临折断的呻吟,吱嘎吱嘎隐隐作响。
庄海没再问老人什么。与其说是不忍,不如说是害怕。岌岌可危的飘摇声、隐隐的吱嘎吱嘎的呻吟声令庄海万分紧张。不畏凶险、不惧暴徒的他,却害怕面对老藤的毁灭。
千里迢迢赶回来的阮小米父母提供不了一丝一毫的线索。他们太久没回过家,连小米现在多高多重都搞不清。无怪小米会穿成那样,哪有父母尤其是母亲会以那样的服饰为美?衣服是小米自己网购的。十四岁的孩子对美的理解极易受外界因素左右,陷入审美误区。又或者,小米其实是懂得美的,叛逆的穿着打扮是她寻得的唯一的宣泄口,宣泄内心的孤单和不满。
后一种推测是欧阳楠提出的。欧阳楠话语平缓、低沉。庄海却仿佛坐在一辆失控的车上,车从山顶俯冲而下,耳朵里灌满了陡峭、颠簸的讯号。
难道钱比孩子的命还重要!庄海想责问小米的父母。然而目睹一对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的人,责问巨石般噗通噗通,一块块落回肚子。庄海耳边响起小米奶奶絮絮的话:“趁年轻,趁有把子力气,能多挣点多挣点,往后有个病啊灾的才不至于心里发慌……”他们一门心思挣钱能简单归咎于贪心不足吗?
“多陪陪老人吧,省得日后后悔。”庄海最后说了句貌似跟案件毫无关联的话,木呆呆的一对夫妇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3
小米遇害的当天根本没去学校。她冒充奶奶给初一年级组老师打电话请了病假。打电话的时间是上午8点,班主任恰好在给另一个班上课。这个时间应该是小米特意挑的,以免被班主任听出端倪。虽然小米心思不在学习上,逃学还是第一次,所以班主任听其他老师说小米请过病假后没再跟小米奶奶核实。班主任证实小米的头发前一天还是黑的。至于耳钉,小米从没在学校戴过。校规写得一清二楚,即使小米在想法上叛逆,也不会瞪眼往枪口上撞。不过小米耳朵上那一溜耳洞已经存在一阵子了。为了这溜耳洞,班主任找小米谈过话,像无数次被老师谈话时表现的那样,不管老师说什么,小米始终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庄海介绍到这儿,欧阳楠不无感慨地插了一句说:“最坚硬的反抗莫过于沉默。”
庄海点头表示赞同。
左鼎问:“确定电话是小米打的?”
庄海明白左鼎的意思,解释说:“已查明电话来自一家24小时便利店。店里的人对小米有印象,小米之后是否遭遇绑架不好说,至少当时行动未受限制。”
欧阳楠提醒说:“通常美发店开门要到9点。”
庄海说:“这点也可以算是行动自由的佐证。”
左鼎说:“那么请假、焗发、穿戴,应该可以理解为遇害当天,小米有自己的计划,做某事或见某人。”
欧阳楠说:“如果做的事或见的人跟小米的死有关,案子的破获概率倒是比死于激情犯罪的高。”
庄海说:“小米在便利店只打了一通电话,所以我们将调查重点放在了网络上。小米加了几百个qq好友,入了三十几个群,杜般在带人查,目前尚未发现明确的可疑目标。尸检方面能提供什么线索?”
左鼎说:“我们在研究吸血蝙蝠。”
“不是吧?”
“从伤口形态看,没有比吸血蝙蝠的牙齿更可疑的了。”
庄海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阮小米死于……意外?”
“我不认为这座城市搬来了新住客,就算仅仅作为过客,吸血蝙蝠也不该在暴雨如注的时候出来觅食。吸血蝙蝠的食谱上只有一种食物——鲜血。犬齿和门齿是它们与生俱来的餐具。它们用这套餐具悄悄割破鲜血的屏障,开始享用饕餮盛宴。”
庄海摆手打断左鼎:“说重点!”
“我就是在说重点。”
庄海将目光转向欧阳楠求解。
欧阳楠说:“重点在于‘悄悄割破’。”
“悄悄割破?”庄海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少顷,眼一亮说,“阮小米的伤口深达颈总动脉。你说过,颈部伤口是唯一的致命伤。”
左鼎说:“没错。吸血蝙蝠从不深咬,它们惯于寻找熟睡的动物,在尽可能不惊扰猎物的情况下,割破一道浅口。因为唾液中含有奇特的抗凝物,它们可以慢慢地、彬彬有礼地享受美餐,而不必担心美餐变冷,变硬。”
这次庄海反应奇快,马上问:“阮小米的伤口处有所谓的奇特抗凝物吗?”
左鼎说:“没检测到。但不能直接下否定结论。”
“明白,因为雨。不过你刚刚提供的其他依据是不是足够替吸血蝙蝠洗刷罪名了?”
“除了无法解释的伤口形态。”
“德古拉。”欧阳楠突然说。
“你的意思是……”庄海思索着问,“长有吸血蝙蝠犬齿和门齿的德古拉?”
欧阳楠也不知道自己如此说的确切意思。当“德古拉”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她貌似沉入了梦境。
4
雨水突然青睐起这座城市,但暑热没有因此提前退场,相反裹挟进了一份黏腻,一股霉气。
沤过的空气在低气压的磙碾下散出奇怪的味道,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是……血腥!欧阳楠举目四望,试图寻找气味的出处,却被夜色挡了眼。
雷声隐隐,雨在路上了。仰脸,云低沉沉的,仿佛抬脚即会碰到鼻尖。公园内早已无人,除了天气原因,两天前发生的命案给公园罩上了一层恐怖气氛。不用说晚上,白天来玩儿的人也大为减少。
空荡荡的公园在闪电下亮了亮,雨快到了。欧阳楠加快脚步。“咔”一个惊雷,老天没给欧阳楠反应时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下来。十几秒,足够让欧阳楠变成落汤鸡。躲雨挽不回被浇透的结果,欧阳楠决定冒雨跑回家。很快,她就发现这个决定是错的。雨以瓢泼之势吞没了一切。路不见了,方向消失了,连眼都睁不开,此刻再找躲雨的地方简直是痴心妄想,欧阳楠彻底晕头转向。她趟着没到小腿肚的积水艰难前行。突然,脚下踏空,欧阳楠暗叫一声完了,脑海中闪过没有井盖的排水井。
血腥,不再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它们浓烈地充塞鼻孔。下沉,下沉,欧阳楠恍惚看到了死神,伸着胳膊,迎接她的到来。沉入地狱了吗?昏沉、窒息、意识即将涣散的一刻,欧阳楠听到来自身体里的声音:“别放弃!别放弃!”她屏住呼吸,腰腹用力,双脚一蹬,人开始向上浮。欧阳楠最后向下望了一眼,死神的手臂越来越远。
哗啦,欧阳楠浮出水面,虽然仍被雨水包绕,但欧阳楠吸到了空气。她不敢松劲,张开手臂,快速撑住身体,一侧膝盖找到地面,紧跟着,另一侧膝盖也找到了地面。欧阳楠翻坐在地,仰起脸,任雨水冲洗。
混沌的脑子开始澄清。欧阳楠定神凝想,凝想地狱里的最后回眸。死神,站在地狱之口的死神……欧阳楠一激灵,睁开眼。
5
雨还在下。尸体被打捞上来。
至少经过两场雨的浸泡,死亡时间难以作出准确判断,大致推断在一周内。有人偷走了井盖,有一场倾盆大雨,有一个受到吸血蝙蝠噩梦纠缠、连续两晚在与吸血蝙蝠存在神秘联系的案发现场徘徊的法医,有一次错误决定导致的几乎丧命的经历。缺失任一环节,井底的尸体是否有机会重现天日?
一起命案未破,又出现了第二起,简直是雪上加霜。庄海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十三到十四岁之间。”这次左鼎的语气十分肯定。
“什么?!”庄海愕然。
欧阳楠内心的悲伤超出了愕然。地狱之口的死神,确切地说是被死神夺去生命的女孩,此刻就躺在眼前。腐败剥夺了她花朵般的容颜。恐怖变形的尸体昭示更为恐怖的罪恶。
“死因是什么?”庄海迫不及待地追问。预感正让他心跳加速。
“外界环境加快了腐败速度,颈部的伤口只能勉强辨别。”
“确切点。”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结论必须尸解后再下。”
庄海手心里全是汗,他急于得到现实对预感的回应,但他知道左鼎是对的。科学拒绝想当然,必须依靠实践、实验剥茧抽丝,一步步抵达客观、真实、准确的内核。
“楠姐!”
左鼎和庄海听到杜般的惊呼,同时看到欧阳楠瘫软的身体。她,晕倒了。
6
“肺炎。病了两三天了吧?你们怎么还让她淋雨呢?”接诊医生的语气传递了些许埋怨的意味。
“您说什么,两三天?不是刚病的?”庄海问。
女医生没说话,用眼神传递了多余一问的意思。
“生病也不吱一声。”庄海来气地嘀咕。
杜般在一旁嘟囔:“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跟周扒皮打交道,哪个不累得脱层皮?”
庄海抬手削了杜般的后脑勺一下,立刻招来女医生更为严厉的目光。庄海从女医生的目光里读到了对周扒皮的不满和对被周扒皮欺压的劳动者的同情,正欲解释,想想又放弃了。就算纠正了女医生的职业误判,她就能理解刑警这个职业的内涵,理解从事这个职业的人的情感吗?
“去办住院吧。”女医生说。
庄海盯着女医生递过来的住院单,说:“还得住院?”
“你有不同意见?”
“不是……那个……好,好的。我们马上去。”庄海不是有意见,他只是没想到欧阳楠病得这么重,心里莫名地发慌。
心里发慌的不止庄海。站在解剖台前的左鼎也在为欧阳楠悬心。为了尽快出具尸解结论,左鼎没能送欧阳楠去医院。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粗心而自责。其实那天在阮小米被杀案的现场,欧阳楠的表现就有些反常,他明明发现了,却没往生病方面联想。有时候左鼎会问自己,职业是不是在磨利了专业水准的同时也磨硬了内心柔软的情感?譬如此刻,站在腐败变形的尸体前,手持解剖刀,准备探究尸体里的秘密时,他不得不将所有的担心、挂念束之高阁。
7
尸解证实了左鼎的初步判断,也回应了庄海的预感。死者死于颈动脉断裂。相同的年龄,相同的死因,相同的特异性伤口,相同的案发现场,两起案件的串并排除了流动作案和激情作案的可能。
“犯罪嫌疑人对猎物的选择极具针对性。小女孩心智不成熟、反抗力偏弱。”
参加案情分析会的人听到声音同时将目光转向会议室门口,说话的是欧阳楠。
杜般说:“楠姐,你不在医院好好输液,怎么……”
“好了。”欧阳楠走到会议桌前,拉开椅子坐下说,“另外,从照片上看,两个女孩妆容相似。”
杜般说:“死者身份已查明,罗晶,十四岁,父母离异后各自再婚,罗晶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七天前走失,家人于案发当晚报案。罗晶跟阮小米一样也是初一学生,但两人不同校,彼此之间没有联系。”
“现实联系?”欧阳楠问。
网络时代彻底变革了人类社会这张网、人与人这些点之间的联系。现实世界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完全有可能在虚拟世界中跨过万水千山,成为至交、好友、恋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因此变得无限小,而人与自己的距离变得无限大。
杜般说:“从我们调查的情况看,她们俩在网上并没有直接接触,不过同在一个名为‘天生没人要’的群里。”
欧阳楠说:“都是没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
“让你说中了,楠姐。我复制了一部分群聊的内容。大家可以看看。”
足有一刻钟,大家盯着屏幕上的群聊内容一言不发。孤独、愤懑、抑郁、叛逆、无助、自暴自弃、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令人心惊的情绪漩涡,裹挟着幼小的心灵。
“我们都好像一摊被泼在地上的水,原来是好的,是好的,可是如今全是泥土和垃圾,无法分离。有时候有那种感受,觉得要被人,或者被自己,泼出去,碎成一颗颗水珠子,以高速摄影的动态停在某一个空中。只能靠最后一点力量往回收。不知道要被泼到哪里去,混杂着什么流到哪里去。”庄海将置顶的一段话念了出来。
左鼎说:“出自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做了些改动。”
欧阳楠说:“大概孩子想质疑的是,当我们谈论亲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杜般说:“这属于文学高度还是哲学高度?现在的小孩真了不得。”
左鼎说:“不知那些丢下孩子的父母看了会怎么想。”
欧阳楠说:“怕只怕他们根本连看看的想法都没有。”
复杂而又沉重的话题。多少无辜者承担不幸的同时充当了不幸的帮凶?
“嫌疑人方面查到什么?”庄海将大家的思绪拉回到案件本身。
“排查了几十人……”杜般耸了耸肩,“也许我们调查的方向错了。两起命案的案发地同在环正公园,会不会因为误闯了犯罪嫌疑人的领地,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庄海说:“阮小米从学校回家需途经环正公园,罗晶并不需要。她的失踪发生在下晚自习后,时间已经非常晚了,她为什么绕去环正公园?”
左鼎说:“而阮小米案发当天并未到校,她打电话的便利店在环正公园的反方向。我认为两名被害人出现在案发现场绝非出于偶然。阮小米和罗晶两个人出事当天的动态轨迹值得再好好研究一番。”
杜般说:“断点太多,线索不明。”
欧阳楠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犯罪嫌疑人熟悉环正公园,如果没有其他线索,不妨由此入手,寻找可疑目标。”
杜般说:“环正公园附近的小区不少,居民数量可观,这要排查起来……”
“男性,年龄十六至二十岁之间,体形削瘦,身高超不过一米七二,面色苍白,口臭重,身上有色素沉着和大量瘢痕,宅居,绝少出门,尤其不会在白天出门。”左鼎停下,跟欧阳楠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暂时就这些吧。”
“好。我们立刻开始首轮筛查。”庄海站起来,招呼听得愣愣的杜般,“发什么傻,走啦。”
“老大,我怎么觉得左哥说的好像是……”
“对,他让咱们找的就是‘德古拉’。”
“啊?”杜般眼睛瞪得溜圆。之前的几次案情分析杜般因为忙于网络追查而缺席,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德古拉的提法,在会上。杜般当然知道德古拉,只是没想到德古拉会与现实案件里的犯罪嫌疑人画等号。
8
走廊里充斥着来苏水的味道。透过身旁病房门上的玻璃,欧阳楠看到了病床上的女孩,头戴一顶萌萌的绒线帽。女孩的母亲正面带笑容对女孩说着什么,一副开心的样子。几分钟前,她站在走廊尽头,捧着那顶粘满头发的萌萌的绒线帽战栗、哭泣。那些择下来的头发没有被丢进垃圾桶。她将它们小心地缠绕起来,放进一只廉价钱包,把钱包放入上衣内侧的口袋,摁了摁,才抹去脸上的泪痕,向病房走来。在进入病房的前一秒,她深吸了口气,魔术师般变出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像塑料花一样,只要人在病房,总也开不败。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欧阳楠收回目光,转身面向说话的人,说:“你有曹植之才,我可当不起甄宓之貌。”
“我这才是拾古人牙慧,你这貌是货真价实。抱歉让美女等了这么久,刚处理完患者。”
“没关系。理解。”
“请你吃午饭。”
“不用。有事请教你。”
钟子建说:“去我办公室吧。”
接到理化室打来的电话前,左鼎的手指一直在敲方向盘。接到理化室打来的电话后,他的手指一直在手机上查地图。直到听见欧阳楠的声音,左鼎才放下手机,从车上下来。
“钟子建。左鼎。”欧阳楠给两个人互做介绍。
“钟主任,全省最年轻的血液病专家。久仰大名。”左鼎伸出手。
钟子建也伸出手,说:“我知道为什么没机会请美女吃午饭了。”
欧阳楠说:“别瞎猜。两码事。”
“是吗?”钟子建说,“那我请二位一起吃饭。”
不等欧阳楠开口,左鼎抢先说:“下次吧。我得先带她去做个头发。”
钟子建深解其意地点了点头,说:“好。”
后车窗外的钟子建越来越小。
左鼎说:“小心,脖子看断了。”
欧阳楠转回头,问:“搞什么鬼?”
“什么?”
“明知故问。”虽然闹不清左鼎刚刚为什么以那么不靠谱的理由拒绝了钟子建的邀请,想到他的跋扈劲儿,一丝含混的幸福感掠过心头。欧阳楠不自觉地笑了。
“笑容相当甜蜜,被帅哥帅懵了?”
欧阳楠脸发热,赶紧转移话题:“钟子建说这么多年,得这种病的患者他只遇到过三例。保持随诊的有一例,另两例情况不明。其他医院的接诊情况他会帮我们核实。现在去哪儿?”
“美发厅。”
“干吗?”
“当然是做头发。”
“谁?”
“你。”
“谁说我要做头发?”
“你。”
“我?”
“妆容相似。不记得了?理化室打电话了,成分相同。”
“行啊。动作够快。”欧阳楠有点兴奋又有点失落。兴奋是因为案子向前走了,失落是因为什么呢?
9
云挡住了星光月影。今夜的云不像波涛,像淤泥,接天连地,空气被排挤得不知去向。生灵们丧失了呼吸的能力,如同嵌在淤泥里的标本。某种不安定的因子躲在淤泥深层,以标本为盾,锻打危险的暗器。
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
“老大,你确定他会出来?”
庄海仰头看了看天,答非所问地说:“快下雨了。”
两起命案都发生在雨夜,庄海坚信不是出于偶然。罗晶、阮小米出事间隔仅三天,左鼎和欧阳楠做的心理分析指出,发案频次直接反应内心欲望的强弱。
庄海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从淤泥一样的云里嗅取嗜血欲望的强弱和德古拉的踪迹。
云团凝滞如泥,草树纹丝不动。夜之城,成了标本的陈列室。唯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等待……
泥鳅似的影子,无声地滑进夜色。嵌在淤泥里的标本——最好的掩体,令他的行踪诡秘得虚幻难辨。影子滑过路面,滑进环正公园,在树与树之间,停下,凝然不动。
继续等待……
雨终于没有下。云在时间的撕扯下慢慢流散。空气有了一席之地。草树开始喘息。标本们一一复活。影子却开始躁动不安。他在树与树之间,张开手臂,穿行。宽大的衣袖让他的穿行像飞。
“这家伙想干吗?”杜般纳闷。
庄海望了望流散的云,说:“天快亮了。他想离开。”
等了一晚的警员听了庄海的话,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情绪,急待庄海下命令。神经绷得太紧,满弓上的箭盼着离弦。
抓还是不抓?庄海举棋不定之际,影子开始向公园外移动了。一名警员一时发急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影子收住脚,转头扫了一圈,受到惊吓一般奔跑起来。
影子的行为触发了庄海紧张的神经。“抓!”一声令下,几名警员同时跃出灌木丛。
他被围在当中。苍白而枯干的脸,像经年累月慢慢钙化的树皮,行将碎如齑粉的样子。眶骨围就的深眼窝呈现锅底黑。庄海试图看清眼窝深处瞳仁里的世界。就在这时,晨光跃过屋脊。他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肩膀上耸,抬手挡在眼前。宽大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的疤痕和溃烂。同一时刻,睑袋眯成一道窄缝,两道冷冷的光箭弩似的飞射而出。庄海耳根子嗖嗖冒冷气,乃至那张嘴因为受到眼轮匝肌急剧收缩的影响而微微开启时,庄海怀疑长而尖锐的犬齿和锋利如刀的上门齿会暴突出来,咬向在场的某个人的脖颈。还好,庄海看到的是两排还算正常的牙齿。而牙床,是溃烂的,散发着腐败气息。
是他,德古拉!
10
郭睲始终一言不发。用负隅顽抗来解释并不确切。郭睲的眼神除了时而闪烁寒光外,大多数情况,以防备、惶恐等类似无辜者的眼神应对庄海的问话。这让他与他的年龄呈现出分离。十七岁的生理年龄,七岁的心理,三十七岁甚至比三十七还老的皮肤。
庄海一度对郭睲的智力产生疑虑,然而就两起命案的被害人、案发时间、案发环境的选择分析,犯罪嫌疑人不该是个心智不全的人。抓人的决定失之草率?锁定最旧的小区中的某一租住户是经过大量暗访并掌握了一定证词的。削瘦、苍白、疤痕、溃烂、腐败……左鼎对德古拉的摹画在郭睲身上一一得到应验。而且刚刚,他被第四次带往审讯室的时候,惊雷在走廊里回响,他的瞳仁立刻寒光闪闪,透出层层杀气。
要撬开他的嘴需要先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如果确有那么一道心理防线的话。目前这种情况非常有必要请左鼎和欧阳楠过来。只是此刻雷声滚滚,老天像是要弥补前一晚未能如期降雨的遗憾,让今夜的雨下得变本加厉。
这么晚,这样的天气,路况堪忧。庄海正犹豫要不要现在给左鼎和欧阳楠打电话,门猛地开了,杜般急火火地进来,喊了声:“老大!”
庄海瞥了郭睲一眼,想阻止杜般为时已晚。
“抓错了!有新发案。”杜般说。
庄海心里“咯噔”一下,余光瞥见了郭睲嘴角的抽动。不像得意,不像侥幸,倒像因为搞不清闯进来的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说的话是否跟自己有关而惴惴不安。眼下不是研究微表情的时候,庄海起身离开审讯室,关严房门,才问杜般:“怎么回事?”
“有人打电话报警,四十分钟前菏泽公寓一带,有个女孩被袭击了。”
“人死了?”
“没。女孩遭袭的时候,目击证人喊了一嗓子,嫌疑人逃了,不过被害人好像伤得不轻。人送市急救中心了。”
“怎么认定咱们抓错了人?”
杜般一愣,说:“目击证人报案时称‘吸血鬼’袭击了女孩。所以我想……”
警方从未向外界透露阮小米、罗晶的死因。“德古拉”一说更是只有欧阳楠、左鼎、杜般和庄海几个人知道。
庄海手一挥,说:“走!去急救中心。”
女孩叫臧斯霞,二十一中初中二年级学生,下晚自习归家途中遭袭。全身没受什么伤,不幸的是,她在挣脱过程中摔伤了头部,导致颅内出血而陷入昏迷状态。庄海和杜般赶到急救中心时,医生正在为臧斯霞实施手术抢救。按照医生的说法,臧斯霞能否顺利下手术台难以估计。唯一幸存下来的被害人生死未卜。
臧斯霞的姑姑和姑父是跟臧斯霞一起到的医院。臧斯霞的姑姑说:“我一看下雨就和我爱人一起骑车去迎小霞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我们赶到的时候,小霞人倒在地上。我们还错把救她的人当成了坏人,差点跟人家打起来……”臧斯霞的姑姑边说边抹眼泪,看得出,她非常疼爱臧斯霞。
手术持续时间不明,即便臧斯霞性命得保,也无法立即进行证言采集。110的报警记录只有一句话。除了姓名、住址,出警笔录上的证词也十分简短。庄海决定找目击证人再次了解情况。
11
门内一张少年的脸,刻意保留的青须掩盖不住实际年龄。
庄海表明身份,少年的目光在庄海和杜般脸上快速扫了几个来回,问:“什么事?”
庄海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我们找倪炫。”
少年迟疑了一下说:“我就是。”
杜般问:“菏泽公寓附近的案子是你报的警?”
“是。”
庄海跟杜般对视了一下,说:“我们想再详细了解下情况。可以进去谈吗?”
“哦。请进。”
客厅的装修、陈设表明了家庭条件的富足。
庄海落座后说:“你多大了?”
“十五。”
“你们家大人在吗?可以让他们陪着你。”
“不在,也不需要。你们只管问好了。”
“那好……”杜般准备好了本和笔,刚开口就被庄海的手势打断了。
庄海说:“你父母是今天不在,还是总不在?”
“他们在国外,访问学者。走了快两年了。”
“谁来照顾你的生活?”
“不用别人照顾。吃的叫外卖,衣服什么的送洗衣店洗,卫生由保洁公司来做,水电液化气之类的划卡就行。现金、银行卡、信用卡一应俱全。我这么大人,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自信里流露些许嘲讽,有心事的少年。
“生病了怎么办?”
“哇!”倪炫夸张地咧嘴,“这事他们好像忘了。这俩电脑级人物也会百密一疏。万一病了,我猜……他们会让我打电话给120。大概他们觉得我有金刚不坏之身……”倪炫的话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喷嚏打断了,“靠!”
“淋了雨,感冒了吧?”杜般说。
“没怎么淋。我穿着雨衣呢。”
庄海说:“你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我们十点下晚自习。”
“你在哪所学校?”
“二十一中。”
“跟臧斯霞在同一所学校!”
“是吗?”倪炫一脸惊异,“不知道。不认识。”顿了顿说,“我上初三。”
庄海点头。“说说当时的情况吧。尽可能详细些。”
“我从学校出来,天就开始下雨。骑到菏泽附近,听到有人喊救命。一抬头,看见有个男的抓着个女的。女的边叫边使劲挣扎。男的这样,女的这样。”倪炫连说带比划,描述得活灵活现,“女的挣脱了,掉头就跑。没跑几步,绊在砖头上,栽倒了。男的追过去,发现她的脑袋在流血,很多血……”说到这儿,倪炫眼睛直了,惊恐而慌乱,舌头僵在半张的嘴巴里,像块化石。
“倪炫!”杜般叫。
倪炫身体一震,说:“太吓人了。”
庄海说:“臧之霞吗?”
杜般看了庄海一眼。
“不。不是臧斯霞,是那个‘吸血鬼’。长着红头发,两眼冒红光,脸惨白,牙龇龇着,又尖又长。”
“那个男的戴着面具?”
“不是面具,他是‘吸血鬼’!”
“你相信世上有‘吸血鬼’?”
“当然。你见了也会信。”
“你怎么知道‘吸血鬼’该长成什么样呢?根据影视作品?”
“对。不。他……吸血了。”
“谁的血?”
“臧斯霞的啊。”
“什么时候?”
“抓着臧斯霞的时候,不,是臧斯霞栽倒的时候,他吸她的血了。”
“哪儿的血?”
“头上。”
“之后呢?”
“我喊了一声,他就跑了。”
“他没袭击你?”
“没有。”倪炫发现庄海在看他胳膊上的擦伤,解释说,“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路上有坑,下雨没看清。”
12
庄海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如坐针毡。
“左哥、楠姐什么意思,千呼万唤不出来。不知道咱们现在一分钟都耽误不起啊。”杜般正念叨得起劲儿,左鼎和欧阳楠快步走进办公室。
“可来了。楠姐,你这头发……”
欧阳楠说:“漂亮吧?”
“太……漂亮了。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庄海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说:“能不眼熟吗?天天看。”
杜般恍然大悟,欧阳楠灰白相间的发色跟罗晶、阮小米的发色一般无二。
左鼎边将准备好的材料通过显示屏显示出来,边说:“我们分析了罗晶、阮小米的移动轨迹,找到了这家‘尚彩发艺工作室’。之前理化室对罗晶、阮小米的头发进行了检验,检测到了相同的焗染成分。之后,正如你们看到的,”左鼎看着欧阳楠的脑袋说,“实验再次印证了焗染成分。”
“楠姐,感谢你奉献了头发。”
“岂止头发。你楠姐还特意跟发型师热切讨论了半下午生活。”
“发型师?”杜般有点懵。
欧阳楠说:“个不高,瘦瘦的,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左鼎,你不是偷拍了照片吗?”
“请看。”左鼎说。
杜般眼一亮,冲庄海喊:“老大!”
庄海说:“没错。罗晶、阮小米的交汇点不在网上,在‘尚彩’。”
杜般问:“是不是该收网了?”
庄海说:“收网前大家先去趟医院。”
“去看臧斯霞?”
“对。带倪炫和郭瞫来。”
13
玻璃窗那一侧,病床上的女孩被各种线和管子围绕。
庄海注视着病床上的女孩,突然问站在一旁的倪炫:“不想说点什么吗?”
倪炫舔了舔嘴唇,又把脸侧开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吗?当我提到你‘跟臧斯霞同校时’,你做出惊异的样子说‘是吗?’,还说‘不知道,不认识’。发现我在审视你,你马上补充了一句‘我上初三’。你觉得我在怀疑你,于是下意识地为‘不知道,不认识’做了注解。这是画蛇添足。我的确对你产生了怀疑,但并非始于你那句‘不知道,不认识’,而是从你做出惊异的样子说‘是吗’开始的。你不该知道被袭击的女孩叫什么。不是吗?而且当时我们还没说到案子,你却直接将这个名字跟案件连接到了一起。之后我们开始谈案子。案情叙述之初,你很小心地用女的指代臧斯霞。我再次主动说出臧斯霞的名字,好让你有理由应用这个名字,果然,你的精神放松了,在之后的叙述中大大方方使用臧斯霞。事实上,第二次我故意将臧斯霞说成了臧之霞。你没对两个不同的名字进行求证,一直在用正确的,用得非常自如自然,毫无生涩感。”
倪炫咬了咬下唇,说:“我……我是认识臧斯霞。算不上认识,知道是我们学校的而已。不过当时雨太大,她趴在地上,我又特别紧张,没认出来。听你提到她的名字,我才反应过来,可我不想惹麻烦,所以……”
臧斯霞的姑姑感念倪炫的救命之恩,替他解围说:“孩子么,不想惹麻烦可以理解。”
庄海转而问:“医生对斯霞的病情怎么说?”
“医生说也许……也许……”臧斯霞的姑姑悲从中来,哽咽得说不下去。
倪炫的喉结动了动。
庄海又问倪炫:“你的病好了吗?”
“什么病?”
“感冒。淋过雨后。”
“我没……没怎么淋……”
“说不下去了,是吗?你不是没怎么淋,而是淋了不短的时间。因为你得让臧斯霞看到‘吸血鬼’。而‘吸血鬼’是不穿雨衣的,你必须站在雨地里,以‘吸血鬼’的面目。臧斯霞真的吓坏了。你没意识到自己对两个人当时的动作描述得有多活灵活现。因为你不知不觉进入了情境描述。当汩汩而出的鲜血在情境描述中复现时,吓坏的人变成了你自己。”
“我真的没想伤害她。她受伤是个意外。”倪炫眼睛红了。
“的确是意外。你只想做得逼真些,然而意外发生了。它本可以避免,不是吗?”
倪炫垂下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真的吗?说啊!”臧斯霞的姑姑用力摇撼着倪炫的肩膀,哭着问,“小霞变成这样是你害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庄海说:“因为他想让臧斯霞清清楚楚地告诉警察她被‘吸血鬼’袭击了,以便帮真正的德古拉、真正的‘吸血鬼’郭睲开脱罪行。”
站在后面的郭瞫说:“不,阿睲不是罪犯。他没杀过人,从没杀过。尽管他……他……是‘吸血鬼’。但这不是他的错,是病。怪病让他变成了‘吸血鬼’。阿睲很小的时候就跟正常人不一样,不只是脑子,他还吃土块、煤渣、墙皮、纸。那时我们还在乡下,村里人说阿睲鬼上身。我爸妈请了神婆,可是没用。后来有一天,阿睲回家时满嘴血,手里拎着一只死鸡。从那以后,阿睲经常跑出去抓鸡,满嘴血的回来。村里住不下去了,我爸妈带着我们进城打工。早年我爸妈带阿睲去过医院,医生说阿睲的病治不好,但输血可以缓解症状。输血太贵,我们哪输得起?我爸妈说既然输血管用,喝鸡血一样管用。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拿各种动物血给阿睲喝。阿睲的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身上开始溃烂,不能见光。我知道,他……”郭瞫的神情异常阴郁,“正在变成一个‘吸血鬼’。以前阿睲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最近他开始半夜往外跑。他躲在树背后,盯着陌生人,那眼神……像要杀人。我只好把他锁在家里。他变得异常狂躁,尖叫、撞门、砸东西。有一次,我看见……看见他在咬我爸。我爸瘫痪在床好几年了,毫无反抗能力。我不能眼睁睁让他吸干我爸的血。不不,决不能!也不能让他自己出去吸别人的血。他会被你们抓住枪毙。不不,这不行,我是哥哥。我必须保护阿睲。”郭瞫目光涣散,“人是我杀的,阿睲只是喝了她们的血。我特意选下雨天。街上没人,不留痕迹。”
“作案工具是买的?”
“我自己做的,仿照吸血蝙蝠的牙齿。我想万一尸体被发现,你们会认为她们是让吸血蝙蝠咬死的。”
“吸血蝙蝠是不会掩藏尸体的。而你掩藏了第一名死者的尸体。”
“你说得对。可我更希望尸体不被发现。我想藏第二个女孩来着,但不知为什么,阿睲那晚一直在尖叫,我不敢多呆。”
“为什么倪炫肯冒充‘吸血鬼’帮郭瞫脱罪?你威胁他了?”
倪炫抢先回答说:“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瞫哥对我好。我在尚彩剪头发时认识了瞫哥,他拿我当亲弟弟待。你们不是问过我生病了怎么办吗?是瞫哥照顾的我。他对我比我爸妈好。”
欧阳楠蓦然想起脸上开着塑料花般笑容的母亲,想起一帮“天生没人要”的孩子,竟有些走神了。
只听左鼎对郭瞫说:“你弟弟得的是‘卟啉病’,患者出现异食癖是可能的,却不会变成‘吸血鬼’。他们对鲜血的吸食欲望源于心理。你们的做法非但对他的病没有实质帮助,反而构成了长期的心理暗示,最终导致他出现心理变态。”
郭瞫恶狠狠地盯着左鼎说:“不!你什么都不懂。”
左鼎没有再继续解释。他知道,出现心理变态的不只是郭睲,有吸血欲望的也不只是郭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