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2017-11-14萧云
萧云
老街
萧云
最初知道石河子的时候,不知道是老街是个什么地方。长大以后才发现,原来老街只是石河子入口处的一条街道,长四百米、宽九米、占地面积只有零点四三平方公里。据说,石河子原来是一个湖的名字,它和铃铛湖、桦树林子、马家湖、张家尾湖并称为五湖。后来湖水干了,石河子老街变成了沙湾县的一个小驿站。新疆和平解放,王震将军来到这里,坐在驿站的那张大炕上,绘制出开发石河子的垦区的蓝图。站在石河子老街,你会发现这里除了人多之外,还显得有些杂乱,但你只要仔细一看,就发现它极像你年迈母亲的老宅子,虽然杂乱,但却乱得有次序、有章法。首先,走在石河子老街上,你听不到除了机动车行驶之外的任何城市的嘈杂声音,马路两边的店主们将店中的货,长长地摆在店门和马路上之间的空地上,你需要什么东西,尽管随便挑。这些货物,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针头线脑,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所有我们的生活中需要用的东西,差不多是应有尽有。
在这些货物中,你可以看到小时候曾经踢过的鸡毛毽子、老奶奶裹小的“棕子鞋”、以及马掌上的铁钉、大门上的拉环,这些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拐角弄出来的老“古董”,带着一种过去时代的色彩,夹杂在空调、煤气灶等现代化电器中,宁静而慈祥地向我们传递着一种家乡和往事的情怀,让我们的心在那一刹间,突然变得忧伤而温暖起来,而坐在摊边做生意的街人,大都长着一副地里农民的黑脸膛,他们个个样子憨憨地站在自己的摊位前,像一个农夫守在自己的田间麦地头,姿态悠然而自得。摊位边有客人来了,他们也不会像城里的生意人那样,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抢着推销自己的商品,他们只是静静地忙着整理自己的货物,或者和相邻的同行们凑在一起,说一些他们个人生活中闲事,耐心地等你选中了想要的东西,开口叫一声,他(她)就会走到你身边,一脸忠厚地讯问你需要什么。一般在这时候,你只要拿起你想要的东西,向他展示一下,他就会立即给你报出这个商品的价格,而这个价格,竟然和你心里想要的那个价格相差无几。有的时候,还会比你心里想要的那个价格稍稍低一点。如果你想少掏一点钱,只要跟他说一声,他会立即让你两三块钱的车费,拿起你要的东西帮你包好,然后递给你,你就可以付钱走人了。整个交易过程,短暂得不需要你说三句话以上的语言。
老街的生意人把东西摆在地上,到了晚上嫌收拾起来麻烦,就在上面盖一层防雨的塑料布,再随便压上一些铁棍之类风吹不跑的东西就回家里,第二天早晨,他们来到店门口,去掉货物上面压的东西,生意又红红火火地做起来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这样延续着,但放在地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听到哪一家说丢失过。在石河子老街,非常有心计的生意人,是生活不下去的。如果你不像老街的生意人一样透明实在,用其他地方学来的那些坑蒙拐骗的卑劣手段,欺骗客人,老街的生意人就会全体鄙视你,让你在石河子老街没有立足之地。老少无欺,君臣平等在老街,已经成了一条千年不变的规矩,谁想打破这个规矩,只能打掉他自己的饭碗。老街人老实保守,在他们的眼睛里,是容不下这样肮脏的事情的。
石河子老街的生意人像母亲,豁达而善良,在石河子新城刚刚建设的过程中,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和满腔的热忱,把新城所需要的东西,包括大门上的拉手之类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地运送过去,像给儿子准备结婚的新家。新城建成以后,她并没有自卑,而是继续守着石河子老街这个老地方,以一种坚强的毅力,独自生活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用她独特的个性,屹立在新疆沙湾县小小的版图上。她用宽厚的胸襟和热情的笑容,接纳和感动着来到石河子老街的各路“游子”,使他们在厌倦了城市的漂泊之后,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和温暖,然后义无反顾地停下来,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现在,石河子老街已经成立了沙湾县第一家私营企业协会,悄然兴起的各种百货、食品、烟酒等小商品批发部,发展到了八十多家。他们自成体系,形成规模,是目前石河子小百货较大的一个批发市场,工商管理费收入占沙湾县的三分之一。
老街的繁荣,给老街的生意人带来了生活上的富足和安逸,但他们依然像过去一样生活着,从他们的穿戴和语气上,你丝毫看不出他们中间谁有钱,谁没有钱。但是,只要你在这些做生意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中间,随便拉出来一个问一下,他的资产没有几千万,也有几百万,他们下中间的许多人,刚来石河子老街做生意的时候,身上只装了二十块钱……几十年来,老街的生意人一直遵循着上辈人留下来的生存方式生活着,不管时代怎么变迁,他们一直固守着一份农民的朴实和谦和,一路默默地走着,形成了老街现在一种独有的人文背景和商业氛围。在石河子老街,人和人之间的交易,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用口头的形式达成的。谁家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做什么事了,只要给搭伙的对家说一声,家家都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是先拿走东西以后再结账,中间连个白条都没有,但老街的人没一个人会赖账的。周围的街坊邻居,一旦谁家中的老人过世了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不用你专门出去通知,凡是听到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你家,像你的一个什么亲人一样,能干什么尽力去干点什么。这样的事情,他们从来不需要酬劳,甚至连声谢谢也不需要你说。
长期的共同生活和工作,老街的人们已经相互把对方当成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虽然他们种族不同、姓名不同,但是,他们的心却是相通的。在这个多民族的大家庭中,他们相互帮助,你家的事情就是我家的,而我家的事情,也同样是你家。相互之间,不分彼此。.石河子老街做生意的人,不论是老板的还是从外地过来打工的人,都很奇怪地发现,居住在老街的生意人,从来不把那些从外地过来的人称为“盲道”或者“民工”。老街的生意人告诉他们,大家都是从五湖四海过来的外地人,歧视别人就等于歧视自己。因为在石河子老街这块地盘上,历来都是流动过来的人群,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哪怕是少数民族。所谓石河子老街人,无非就是你来的早一点,我来得晚一点而已。从形式上来说,所有的人都差不多。按老街老人的新疆话说,大家不是“炭枣子”就是乌鸦,谁比谁都白不了多少。
老街成立这么多年,只要来一个新商户,大家都会赶过去,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问寒问暖。遇到家中有困难的人,他们还会主动过去帮忙,直到问题解决了,生意正常开始营运。老街的老生意人,把这些优良传统传给老街新来的年轻人,而新来的年轻人又把它传给比自己更年轻的人……这种风气,就这么一代接一代地流传下来,不管大家挣上钱的还是刚刚开始做生意的,他们都共同遵守这种质朴纯真的风气,平静而又不失礼节。
许多年来,在石河子老街淘了第一桶金以后,又到外地发展的生意人年年都有,他们中间,许多人现在已经把生意做得非常大,但是,不管他们生意做得多好,事业做得多么有成就,只要一提起石河子老街,他们的心中就会顿时涌起万般柔情,好像在异地,突然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一
老街路口的老张,是石河子老街的老人了。按理,他现在应该回家,抱着孙子享清福了,可他却说什么也不干。每天早晨,他都会来到老街儿子经营的杂货店门口坐着,看着门外的街道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周围的人都调侃他,说他不放心儿子,怕把生意做赔了,把他几十年的老本赔进去。其实,老张从来没这么想过,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从来到石河子老街开始做生意的那一天,他的东家就已经告诉他了。那时候,他还小,每天挑着一个大木桶,到石河子老街的左公柳泉边,给老街口的尼牙子马车店做杂工。当时,石河子老街的街面上,才有几十间平房,房间里卖些针头线脑、洋火、煤油,柴米油盐茶和散酒等之类的东西,每月得了零花钱,他都会跑到那里去买一些好吃的,拿出去和车马店的另一个厨房的烧火工阿里木,躲在车马店背后的柴草堆,一起慢慢地吃。
阿里木是个孤儿,阿里木没有人管,就跟着逃难的人跑到石河子老街,车马店的老板尼牙子看着他机灵,就把他要过来,在厨房给他当烧火工。厨房的大师傅人称刘麻子,是个东北过来的回回。听老街的老人说,刘麻子是东北打日本鬼子逃到苏联的义勇军,到新疆以后回不了家,就一个人待在这里,在尼牙子的车马店打发日子。他的食堂里,还雇着一个中年女人,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女儿,比老张小两岁。每天晚上没事了,她就会跑过来找老张和阿里木一起玩。
老街的人怀疑这个女人是刘麻子的相好,但刘麻子不承认。他说,这个女人是他以前一起打仗的一个兄弟的老婆,他们一起从苏联回来的时候,那个兄弟在路上失踪了,从此以后,这个女人就一直跟着他,白天忙着在大堂招呼食堂的生意,晚上回到食堂后面的小土房里和儿子一起睡觉。别人给她介绍了几次男人,她都拒绝了。她说,她要等她的男人回来,一起回东北老家。因为在东北老家,她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老母亲。刘麻子的回锅肉炒得非常好吃,在石河子老街堪称一绝,许多人都听说了以后,专门过来吃。碰到阴雨天或者是来食堂吃饭的人少了,刘麻子就会搬个小凳子,坐在食堂的大门口,给老张和阿里木讲他们当年打日本人的故事,讲到高兴处,他就会拿出一张纸币,让老张和阿里木到对面的杂货店,给他买半斤白酒来,一边喝着,一边唱着一首怪怪的歌儿,开始哭泣。
当时,玛纳斯县城还有一个姓斯的县长,家也住在老街口,没事的时候,老张就和街上那些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半大小伙子们,一起跑过去看看。老街的老人告诉老张,石河子老街在古代时是一个驿站,后来被西藏的吐蕃军占领了,变成了一块荒地。每年夏季,这里蚊虫遍地,常有天鹅、大雁、野鸭等从远处芦苇湖边飞来,落在附近的水域上嬉戏玩闹。有一首诗曰:乌兰乌苏老街边,油盐酱醋车马店,石河子老街芦苇滩,蛇虫出没后庭院。到了清朝末年,准噶尔部落统治北疆,石河子老街成了他们的一个过渡牧场。因为这里的泉多草好,许多过往的人流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渐渐形成了现在石河子老街。由于石河子老街地处交通要道,这里常年受到战争的牵连,人来来往往地很少固定下来。
老张不知道什么是驿站,就抬头往前看去,只见远处的戈壁滩上,长满了红柳和野树林子,里面一片连着一片的坟地,有维吾尔族的、汉族的,回族的,各民族的坟墓都修得不一样。那时候,石河子老街还没有这么多的人,每天到了晚上,狐狸和野猪的叫声都会很清晰地传来。有时候馋了,也不用到刘麻子库房里偷肉吃。冬天,他就叫上阿里木,到离老街不远的树林子里,下套子抓回几只野兔,让刘麻子一炒,大家坐在一起吃。到了夏天,他们就下到附近的水洼地,捞几条土鱼回来交给刘麻子,到了食堂没生意的时候,他们准能闻见土鱼的香味,从刘麻子的锅灶前飘出来。那种感觉,比现在过年过节都要快乐。
过了两三年,刘麻子突然得了一种噎食病死了,跟着他的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走了,食堂里只留下阿里木和老张,车马店的生意也慢慢地冷淡了下来。新疆解放以后,尼牙子把自己的家产全部交给公家来的人,回老家伊犁去了,老张和阿里木变成了工人,进了老街的一家工厂,每月发八块钱。八十年代中期,刘麻子退休回家了,几年之后,听说老街的店面承包,他就找人凑了点钱,在石河子老街盘下现在的这家杂货店,开始慢慢地经营。前几年,他的腿和脑子都不好用了,就把店面交给儿子管理。
古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老张却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说,老街是个黄金地,许多年来,多少人在这里经营生意,都没有听说做赔的,关键是自己的心态。做生意就是做人,只要你这个人仗义,说话算数,大伙儿就信得过你,有啥事情都过来找你。老张现在年龄大了,钱财之类的东西,他已经看得不是太重了。房子有了,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了,这就够了。他留下的那些家底,只要孩子们不胡整,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是不成问题的。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没有吃过苦,没有经历过老张这些年经历的动荡,他们不知道珍惜,所以,老张的家底,他要留着到了自己闭眼的时候,才能告诉孩子们,省得他们天天惦记着。
坐在老街口门面房前,看着这条水泥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老张的思绪常常缥缈到他刚来石河子老街的时候。那时候,老街的这条马路,还是泥土的。遇到天阴下雨,大家都得穿着那种很大的黑胶鞋,从泥地里距尚着走。有的时候雨大了,鞋底都可以被泥巴吸得拔下来。当时,他就有这么一双,后来被阿里木借走了,划了大口子,他不好意思还回来,就给老张十块钱,让他出去重新买一双。老张不肯,硬从阿里木的手中把那双黑胶鞋抢过来,自己到老街拐角的那个补鞋匠“铁拐李”的地摊上花了两块钱,找了块拉拉车的内胎补上去,看上去粉白粉白的,像沾了块“羊肝子”。这双雨鞋一直用到了八十年代后,老张家住楼房了,在被儿子从一个大木头箱里翻出来,扔进垃圾筐丢掉。当时,他还给儿子发了一通脾气,儿子过意不去,又出去给他买了一双新的,颜色好像是深绿的,他都一直放在门背后的鞋盒,直到现在都没有穿过。前几年,石河子老街管理处说谁投资谁受益,让那些常年在石河子老街做生意的人,集资把他家店门前的这条宽9米,长400米的民族路,修成了水泥路面的,就是再下雨了,大家也不用穿胶鞋走路了。
时代变了,越来越多的东西,都让老张感觉陌生了。儿子说他老了,想留的东西越来越多。其实儿子不知道,老张想留的,不是东西,而是东西上的那些岁月的痕迹。上个星期,他听说老街口的铁拐李死了,这个星期,他又听说阿里木也住院了。他想要过去看看,又不知道在哪个医院。他找人打听了好多天,也没有传来回音。老张怕去晚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日子过得多快呢,老张想。当年,他们还是小伙子。每个星期天,他休息了就站在院子,看他的维吾尔族朋友阿里木跪在地上做乃玛子。那时候,阿里木是个非常开朗而活泼的小伙子,年龄和他相差一个月,两人一起在老街干活,就像一个妈妈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一样,天天耗在一起,你吃饭我跟着吃饭,你睡觉我也跟着睡觉。那时候,他们两人住在单位的同一宿舍里,好得形影不离,直到两人结婚以后有了孩子。
阿里木每个星期都要做乃玛子,和老张熟悉了以后,就不避开他了,有的时候,不想去清真寺了,就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做,让老张在一边等他。有的时候老张等得不耐烦了,就过去逗阿里木,阿里木像没有听见一样,老张急了,就拿个木棍子去捅他。阿里木这时候,一般不理他,等到做完乃玛子,老张就得赶紧往外跑,要是跑得慢了,阿里木准会从后面扑过来,把他压在地上,咯吱得他喘不过气来才肯罢手。
现在马路修宽了,街道也修长了,但每天过来逛街的人,依然没有减少。老张在心里暗暗地想着,还是活着好啊,只要活着,就什么都可以见上。如今,石河子老街的两面,都盖了许多高楼大厦,312国道和石莫公路的交汇点,也投资295万元建起了一座面积为2800平方米的商业批发城。每天从街道上走过的人多得让老张看着头都有点发晕。记得刚刚来石河子老街时,街上只有几家人。老街周围的四处土地,都是长满了荒草。左公柳泉和其他一些泉眼的水常年往外流,把周围的地都泡成了沼泽,脚一踩上去软绵绵的,直往下陷。每到休息的日子,沙湾县和玛纳斯县还有其他附近的居民,都涌到老街来,人多的时候,往前都挤不动。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老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和他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一起,被人拉到火葬场火化。
老张不怕死,但就是心里放不下石河子老街,和老街这些从年轻时一起走过来的老人们,他们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一天看不见,心里就感觉空荡荡的。老张说,他小时候听讲古书的一个先生说,钱多了也是个害呀,如果你挣了千万家产,争气的孩子用不着,不争气的孩子,反倒惹出祸来。这么多年,老张一直牢牢地记着这句话。他想,一个人在这一辈子中,有多少钱财都是命中注定的,你该有一两,挣不来半斤。他说现在小辈不理解他,他每天来老街的店面前坐着,不是放不下别的东西,是放不下石河子这条老街,和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
二
一个地方历史的变迁,常常和一个人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侯风英就是随着这个时代走过来的老街女人,并且是第一个在老街开始独立做生意的单身母亲,带着六个孩子。1953年,刚刚十八岁的侯风英,跟着新婚不久的丈夫和家人,到了石河子老街,后又从石河子老街逃到玛纳斯,然后从玛纳斯县回到丈夫的老家山东。因为从小生活在新疆,回山东以后,各方面的生活都无法适应。没办法,她丈夫只好又带着她再返回新疆。从乌鲁木齐到玛纳斯再到乌苏,转了几个圈,她还是回到了石河子老街这块地方,并且居住下来。大概是因为她爱干净的缘故吧,她非常喜欢石河子老街的泉。在她家不远的老街西北角,有处泉眼,泉边有四棵柳树。夏天,泉边凉风习习。冬天,泉水热气升腾,人们称它为柳树泉。传说当年,左宗棠率兵驱赶外寇,征战南北。有一年夏天,他带着人马来到石河子老街,喝了这眼泉的水后,感觉甘甜无比。为了保护它,左宗棠在胜利返回伊犁的时候,特意来到泉边,带领战士在泉边栽了几十棵柳树以后走了。后来,这些柳树全都活了,在泉边萦绕一周。每年夏天到来,妇女和孩子就在泉边洗衣沐浴,那场景远远地看起来,是一副非常美的民间生活图。
为了纪念他,石河子老街的人就把这眼泉改为左公柳泉。每早晨和晚上,当侯风英屁股后面带着四个孩子,来到泉边给家人和孩子洗衣服的时候,心里总会涌出一种幸福的感觉。这时候,她的肚子里已经又有了第五个孩子,尽管这时候,她才只有二十七八岁,外面的人还把她看成一个没有结婚的大姑娘……没事的时候,她就和丈夫一起,在他们开的一家挂面加工房,为老街和附近的人家压送挂面,生意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当时,石河子老街的泉特别多,常年流淌的泉水聚积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很大的水洼。这些水洼由于常年积聚,生长出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土鱼,大约有三四公斤,想吃了就过去捞几条,放在清水里一炖,香味立即在房屋上空蔓延,周围的邻居闻到了,就自己端个碗来到你家,坐在一张很大的通炕上,围着低矮的炕桌狼吞虎咽。第二天,等人家抓上了鱼,你也可以过去和他们一起吃,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不知情的人,根本想不到他们不是一家人。
后来,侯风英响应国家的号召,把挂面厂赠送给国家。因为她孩子多没有人帮忙照顾,她只好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以后,待在家照顾孩子。一天,她生完第六个孩子刚刚六天,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她,她跑出去一看,她的丈夫血拉拉地躺在门外的地上,已经没有气息了。抬丈夫回来的人说,她丈夫在路上被一辆车撞了,司机却开着车逃跑了。侯风英扑到丈夫跟前,呼天抢地地晕过去。失去丈夫的日子,侯风英只能独自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空。有人劝她改嫁,她怕孩子受委屈,没有同意。但是一个女人没有工作带六个孩子,怎么生活呢?好心的亲友给她送了一台缝纫机,她把缝纫机抬到街上给人家缝补衣服。一个补丁一块钱,一件衣服五块钱。有时候忙不过来,附近的少数民族同志也过来给她帮忙。他们说,这个女人太可怜了,我们每人帮她一下,她的日子就能过得好一点。但是,由于孩子太多,侯风英再怎么努力,家中的生活也没有起色。没办法,她白天给人家捡柴火、带孩子,晚上给人家洗衣服,补补丁。有时候疲惫睡着了,醒来接着干。
过年没有钱给孩子做新衣服,她就给每人做个袖套。看着孩子欢天喜地的样子,侯风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她以为她痛苦的命运,已经苦难到顶点了,但没有想到……“文革”初期的一天,侯风英看到一帮穿绿衣服戴着红袖标去砍柳树泉边几棵柳树。她感觉奇怪,就跟常年生活在老街的这些街坊邻居来到泉边,竭力想阻止这帮年轻人。他们说,这些树是前人留下庇护左公柳泉的,万一砍了,怕左公柳泉很难流淌下去,但这些人却不相信,他们以破除迷信思想为借口,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泉边仅有的几个柳树全砍了。当时,老街的大人小孩都看见,泉边的这些老柳树,刀斧砍过的地方,流出一滴一滴红色液体,这些液体流进泉水里,把整个柳公泉都染红了。
老街一个极有智慧的老人,乘机告诉那些砍树的年轻人,说这些大柳树,被泉水滋养几百年以后成精了,过一段时间,它会变成人形,去寻找伤害它的人报仇。砍树的年轻人一听吓坏了,纷纷扔下手中的工具跑了。老街的人们心疼大柳树,就把泉水里的黑淤泥用手挖出来,贴在大柳树的伤口处,大柳树还是陆续死掉了,过了一段时间,左公柳泉的泉水也开始逐渐减少,最后完全没有了。老街的人们怀念左公柳泉,从此以后,只要有人来石河子老街,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要给人家讲述一下左公柳泉的故事,只是这眼泉,现在在石河子老街,连泉影也看不见了。左公柳泉干枯了不久,石河子新城就乱起来,先是一帮人站在大卡车上拿着高音喇叭大声叫喊着什么,接着就是另一帮人……街上的生意做不成了,侯风英只好跟大家一样,天天带孩子守在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地苦熬岁月。这时候,孩子们已经慢慢地长大了。短短几年间,侯风英不幸失去了大儿子和丈夫。剩下的孩子还要生活,为了他们,侯风英拖着虚弱的身体,再一次出去干活。当时,石河子新城闹革命,工厂全停工了。为了让孩子吃饱肚子,侯风英买了一些面粉上街卖凉皮。一帮人过来,不但没收她的凉皮,还砸坏了她制作凉皮的全部工具。
这年过年,家中没有包饺子的东西,她从亲戚家借了点钱,让孩子去买二百克肉。卖肉人欺负她,故意给了她孩子一根没有肉的大骨头,侯风英和孩子们放声大哭。当时,她真恨不得跟着大儿子和丈夫一起离开这个世界。邻居一个维吾尔大哥听到她们的哭声走进来,看见一家人这样,立即跑回家拿出单位分给他过年的羊肉,捡肥的切了一半送给她们。“文革”结束以后,侯风英的孩子们也个个长大了,为了帮妈妈分忧,他们年纪很小就出去工作,政府照顾侯风英,让她进石河子老街的翻砂厂上班。孩子们心疼她,劝她不要干了,可她不听。这么多年的苦难生活,不但没有压垮她,反而把她磨炼得越来越坚强。她不但在工作中不输给别人,在生活中,还不停地帮助那些生活比她更加困难的人。
不知道她经历的人,都以为她生活悠闲,没有受过什么苦。每个星期天和节假日,她经常叫一些外地来老街还没有找到工作的人,来到她家做饭吃。她开朗的性格和灿烂的笑容,常常让这漂流在外地的流浪儿,忘记身处异地的孤独,迅速振作起来。她的这种做法,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她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在单位和朋友们中间,无论做人还是做事,个个都让人敬佩地竖大拇指。
正在老街人都以为侯风英苦难走到头了的时候,侯风英的小女儿却突然因为工作劳累过度,倒在地上死了。女婿背着侯风英一家人,带着女儿的抚恤金跑了,把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儿扔在家里。这次,侯风英没有哭,93岁的她,在女儿单位和老街的乡亲们的帮助下,打理完女儿的后事以后,把女儿的女儿带回家。每天早晨,她早早起来,给女儿的孩子做好饭,然后拿过一把年轻时丈夫给她买来的桃木梳子,帮这个孩子梳好辫子。她决心像自己当年带女儿一样,把女儿的女儿带大。
三
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从石河子新城穿过,来到老街的两个刀具店,克里木心里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想想二十年前,自己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从家乡伊犁来到石河子老街的舅舅家,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舅舅给他找了老街一户手艺非常好的师傅,管吃管住但不发工资。每天早晨五点半,克里木就起床,生火、做饭、打馕,一直忙到晚上十一二点睡觉。七年,他把师傅所有的手艺都学会了,可师傅却不同意他走。原因是,他的手艺超过了他的师傅。师傅怕他出去以后另立门口,抢了自己的生意。
克里木请人做了师傅的几次思想工作,师傅还是不答应,没办法,他只好空手从师傅的食堂搬出来,花三百块钱在老街口承包了一个馕坑。那时候,他没有钱租房子,就睡在马路边的树林带里。好在老街的生意人都认识他,许多面粉店的生意人都把自己的面粉拿出来让他先做生意。一个夏天过去,克里木的馕在石河子,卖得比他师傅的还好。生意好的时候,他一天能卖三四千块钱。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就招来二十个徒弟,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了他们。现在他的这些徒弟都分散在石河子各个小区门口,开着馕坑用心地和克里木一起做生意。有些外地来的客人,吃了克里木打的馕以后,还嫌不过瘾,走的时候,还要再买一些他的馕,带回去给自己的亲戚和家人吃。热心的老街人见克里木老实肯干,就把市郊星火公社的一个姑娘,介绍给他做了新娘。
现在,克里木不仅把家安在了石河子,而且还在石河子市郊承包了一块土地。他说,有一块地,万一生意做不下去了,还可以回去种地。克里木的生意越来越好,短短的六年时间,他已经拥有了上百万的资产。现在,他已经不用自己打馕了,为了让自己的生意做得轻松一点。三年前,他在石河子老街开了两家刀具店。他说,这两年,来石河子老街旅游的人多了,他想把英吉沙小刀摆在这里,让到这里游旅的人买一些回去做个纪念。尽管从心里,克里木依然热爱着自己的打馕工作,但为了让自己的生意做得更大一些,他还是放弃了。他说,石河子老街是个黄金宝地,在这里,你只要肯用心去做事情,很快就会挣上钱。
今年年底到明年,克里木准备把自己的生意做到外国去。他说,那些地方缺少中国的食品。等将来老了,克里木还想再回到石河子老街来,种种地,或者做做生意什么的。许多时候,站在自己刀具店门口,看着远处打馕的师傅,克里木还会忍不住走过去过一把瘾。只是现在,他和师傅的关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僵了。闲暇的时候,两人还可以坐下来聊聊天。师傅说,克里木当初给他当徒弟的时候,他就看出来克里木是块好材料,以后能成大气候。因为这个孩子勤奋,干什么事情都很上心。
克里木说,他小的时候家里穷,没钱供他读书。现在开始做生意了,才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有的时候,想给家里写封信都很困难,更不要说跟别人交往了。现在,中国的生意也开始跟国际接轨了,没有文化,跟外国人做生意太难了。闲暇之余,克里木经常拿张报纸,身边有谁就向谁请教,周围的人都笑话他,可克里木不在乎。他说,学文化,是给我自己将来用的,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好了。现在,大部分的汉字和维文,他虽然不能写,却能认了。克里木的人缘非常好,在老街,他有许多各民族的朋友。他说,做生意嘛,就是为了交朋友。有了朋友,做起事来才方便。为了招徕客人,他还别出心裁地把自己商品,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和小屋的房顶上,像一个个工艺品,客人进来既一目了然.,又清新别致。所以,他的收入总比石河子老街其他生意人挣得多。
四
王新惠、王新华、王新河兄弟三人,从出生就在石河子老街,并在这里相继长大。他们的童年,是在石河子最动荡的年代度过来的,尽管风雨飘摇,但却没有一滴落在他们三兄弟的头上。究其原因,是他们三兄弟性格内向,言语不多。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原因吧,三兄弟长大以后,无一例外地从事技术工作,尽管他们所从事的技术工作各不相同,而且连工作的地方都不在一个城市。王家兄弟三人,因为性格相似,所以他们的兴趣和爱好也基本一致。碰到星期天节假日,王新惠的两个哥哥就带着他们的老婆孩子,回到他们的出生地石河子老街,和他们的弟弟的家人一起过。两年前,石河子成立了一个奇石馆,弟弟王新惠无意中看了一下,从此上瘾,每个休息天和节假日,就开始往玛纳斯河边跑,恨不得把玛纳斯河里好看的石头,全部放在摩托车上搬回来。王新惠说,他觉得石头和他的性格比较相似,所以,他看到石头就喜欢上它,并一发而不可收拾。
玛纳斯河是石河子和玛纳斯县的交接点,小的时候,王家三兄弟和老街的孩子们常常跑到河边去游泳。河两边满是石头,有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还在各种颜色相交的。有一次,王家三兄弟和老街的一群孩子到玛纳斯河游泳,弟弟王新惠看见水边有一块绿色的石头,使出吃奶的劲把它搬起来带回家,却被王妈骂了一顿,扔在屋后的垃圾堆上。后来被一个刚来石河子老街捡破烂的河南老头看见了,背到玛纳斯县城的玉雕厂卖掉,得了好多钱。玉雕厂的专家说,这块绿石头,是玛纳斯河这么多年极少见的一块上等碧玉,如果雕刻成艺术品拿到国外,价值连城。捡破烂的人听了以后,怕王家三兄弟问他要钱,连石河子老街都没敢回,连夜坐车跑回河南老家去了。听说后来,那个捡石头的河南老头用他卖石头的钱,在他的家乡盖了一栋房子。玉雕厂的人,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妈和王家三兄弟,没想到,他们的表情却没有一点异样。王妈说,石头和玉这种东西,有灵性的。该是你的,别人拿不走,不是你的,你也守不住。
刚开始,王新惠捡石头,他的家人都不理解,认为他不务正业,乱花钱,后面随着他捡来的石头越来越好看,家里人也默认了。他两个哥哥每个星期六星期天,也坐车从外地赶过来,骑摩托车和他一起到玛纳斯河捡石头。工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多时间,他们收集了各种各样有图案的石头,有动物型的,如狗、猴、鼠、龙、蛇、羊、鸡、马、兔等,植物型的,如雪地梅花、树、竹子,人物型的孔夫子、奥运会火炬、军垦第一犁等,这些石头造型逼真,形象奇特,吸引了许多爱好石头的朋友们,他们常常千里迢迢地来到石河子老街,争相观看王家三兄弟收藏的石头。今天夏天,一群外地的客人来到王新惠的家,参观了他们收集的所有石头之后,就掏五六万块钱要买中间的一块,三兄弟不肯。他们说,我们收集石头,是为了收藏,不是卖钱。别人知道了以后,都说他们傻。一个破石头,能卖五六万元不错了,兄弟三人上班,一年也拿不到这么多的钱。再说了,石头玛河多得很,今天卖掉了,明天还可以再去捡。买主就不一样了,今天遇到一个,明天说不定就碰不上了,到时候,你就是再想卖,也找不到人要了。珠宝有价,难道你的石头也有价?
王家三兄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他们知道,任何一种资源,都是可以用尽的,玛河的石头也一样。这几年,随着各地奇石业的兴起,玛纳斯河边捡石头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沿河上去三四公里,河道里都是捡石头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有时候出去一天,也捡不到一块好石头。他们说,他们现在看自己收藏的石头,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有的时候心里烦了,坐在石头面前看一看,心里就平静了。他们还说,石头像人,有灵性,只要你和它的缘分到了,你不用找它,它就会来找你了。玛河的石头把王家三兄弟迷得忘乎所以,有的时候人还没有出去,就已经想着要捡一块什么样的石头回来。好在玛河的石头多,捡的时间长了,三兄弟逐渐摸索出了一套捡石头的经验。每年“五一”和“十一”之间的时间,只要抽出时间,他们三兄弟就骑着摩托车到玛纳斯河。十公里以内,留给徒步和自行车队的石迷爱好者、二十公里以内,留给汽车队的石迷爱好者、三四十公里,他们才自己下车捡石头。
有一次,王新惠看到一块五彩石,他冲到河边,却被河水冲到河里。当时,玛纳斯河里的水又冷又急,万一冲走,后果不堪设想。王新华和王新河听到呼声赶过来,两兄弟同心协力,把弟弟从玛纳斯河的河水中救出来。为了从玛纳斯河捡石头,王家三兄弟已经骑坏了三四辆加重型的大摩托车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凑够人生的十二属相和2008奥运几个字,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收集的石头拿出来,给周围的人看了。现在,人生十二属相已经有了九个,2008奥运也只剩两个零。老街的人说,王家三个兄弟的性格像他们收藏的石头,沉稳中透着质朴,质朴中含着厚道。其实,石河子老街的沙湾县人何尝不是呢!他们不管做人还是做事,性格都是赤裸裸的,好和坏一点也不去掩饰。他们说,我们的心都是挂在脸上的,不能做假。一做假,别人就看出来了。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