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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军垦

2017-11-14

绿洲 2017年6期
关键词:团里连队

肖 帅

永远的军垦

肖 帅

半棵树是新疆兵团乌拉斯台团场的一连。

连队边上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季节河。河东是兵团的连队,河西是邻国的农村。这里当年曾是剑拔弩张的争议区,现在成了边境和谐的示范点。两国人隔河种地,就像邻居一样,你扔我一包糖,我给你一包烟。当年有几句诗是这样形容半棵树:“我家住在路尽头,界碑就在房后头,边境线上种庄稼,界河岸边牧羊牛!”

连队是军队建制却没有军费,职工靠种地收入来交养老保险,农闲时集中到团武装部军训。职工们自嘲地说,我们“是军队没军费,是农民入工会,是企业办社会,是政府要纳税”。

五年前这里还住有六十多户人家,现在所有的院子已经少了人气,杂草间一些农机农具锈迹斑斑。近几年,连队职工手里有钱了,都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团部买楼住了,只有种收庄稼的时候回来住几天。

连里还剩下霍爷,每天他的烟筒冒烟的时候,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才会有点生机。

霍爷与狗

霍爷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老式躺椅是霍爷自己用沙枣木做的,通体油红发亮。霍爷的狗叫赛虎,也懒洋洋地趴在那里,眼睛半睁不睁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霍爷今年八十八岁了,天气好的时候还骑着自行车从连队到团部转一圈。他的车子后面挂一个大帆布包,里面装一些吃的喝的,就是十天半月不回窝也饿不着。霍爷经常爱显摆的是孙子给他买的那花花绿绿的吊床,天气热的时候,走到那个阴凉地就绑在树上,收音机打开,莫合烟卷着,闭上眼睛躺在吊床上或晃或不晃,或想或不想地在那养神。

儿女们在团部给霍爷买了个百十平方米的房子,霍爷住两天就回连队了。为此一家人郑重地开过会,软的硬的都用过,霍爷就是一句话,住连队舒服,我想咋喊就咋喊没人管我。住连队我能看到你妈,能守住十三连,十三连的人都是我带过去的,我不能丢下他们。

乌拉斯台团场有十二个连队,十三连是全团人的墓地!

霍爷是河南人,没学过戏却会唱豫剧,他说这是根子里面带的,到死也丢不了。他经常一边喝着小酒咂着嘴一边唱:“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铁甲又穿上了身,帅字旗飘如云,斗大金字震乾坤,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锣鼓喧天齐把道喊,轻纱轿坐着我七品官……”霍爷能把《花木兰》《穆桂英挂帅》《七品芝麻官》几部戏放到一起唱,每段戏都唱不全,每段戏都能记住前几句。

霍爷是一连的首任连长,也是现在唯一一位生活在连队的老军垦,从进入半棵树开始就再也没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每一粒沙砾都和他相知,每一棵芨芨草都能熟知他的脚步声。

霍爷用脚碰了一下赛虎说,你说团部的那两个老家伙开春了也不回来看我,是病了还是出去旅游了?过两天咱俩去看看。这小葱生菜菠菜荆芥都长出来了,嫩嫩的,蘸着酱吃多好,谁来得早我就给谁,来晚了一根葱也不给!

赛虎是哈萨克牧羊犬和德国黑背犬的杂交,脑袋与霍爷家的洗脸盆一样大。它曾经是半棵树方圆十几里地的狗头,以前到邻国是常来常往,狼都不敢惹它。现在不行了,边境线铁丝网越来越密,隔离带越来越宽,年龄也越来越大,活成狗精的赛虎,就安分守己地跟着霍爷,不用翘着腿用尿水神经兮兮地占地盘,这方圆十多公里全是它的地盘。半棵树的人走了把好多家养的狗也带走了,赛虎在这里没有了交流的伙伴,它想听一声狗叫还要跑到二十多公里到团部去听,不过那里现在都是些小京巴、泰迪、吉娃娃,叫起来绵绵的,没一点狗性了。

边境上有人的味道!霍爷站起身。

赛虎的耳朵竖了起来。

你说现在这驴友马友车友咋就那么闲?往边境线上跑啥跑,这是边境呀!到处搞红色旅游,边境旅游,人来多了还不乱了?你看这铁丝网那么高那么密,可网再高也只是个形式,网不着人的心,那心能从每个网眼里进来。赛虎,你现在是不是还经常到那边看看呀?

狗龇着牙模棱两可地冲着霍爷抬抬下颚,弓着背贴着路边的草丛哧溜一下向前跑去,一会边境上传来人的惊叫……

从霍爷的房子到边境线五百二十步。

半棵树的春播

半棵树的春播都在五一前后。

在赛虎的狂吠中,四台高大的德国芬特936前后双轮的拖拉机停在老连部的院子里,机车轰鸣中,连部一下子有了人气。

几个男人拎着羊肉、酒菜来到霍爷的院子。霍爷眯着眼热情地叫着他们的名字:麻剑、刘海波、王建光、王建新、泉新建、吕建疆……。

霍爷“嘎嘎嘎”地笑着,有点沙哑有点沧桑有点张扬。

最后进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见了霍爷规规矩矩地叫着霍老爷爷好!霍爷纳闷地眼睛扫着几个男人问,谁家的孩子?

麻剑笑眯眯地说,我家的树儿,大学快毕业了,我带他到你这接受一下教育,这段时间就跟你做个伴,有啥事啥活就让他干!

霍爷抓着树儿的手亲热地说,都长这么大了,我都是太爷爷啦!

我知道霍爷您就是咱团的历史,树儿说。

霍爷说,你算找对人了,看太爷爷给你露一手!鸡该回家了,今天有贵客,要杀鸡吃!

霍爷走到门口,冲着空荡的连队喊着,老鹰来了……

赛虎冲进草丛,一会冲出很多鸡,有跑的有飞的,跑得最慢的被赛虎一嘴叼着,交给了霍爷。麻剑几人笑嘻嘻地说,今天也吃霍爷家纯天然的草籽鸡了……

酒喝得很慢很有情趣,从中午喝到天黑。几个人带着家里老人的问候轮流着敬着霍爷。霍爷来者不拒,端着杯子喝的很响但喝得很少,酒在嘴里咂巴着回味着。

麻剑说,爷呀,你这酒量不行呀,喝半天还是那一杯,一下一下地咂你不嫌麻烦呀?

霍爷说,你就不会给树儿做个榜样,跟你那个熊爷爷一个样,一喝酒就想较劲,喝那么多干啥,喝舒服就行了!你就让我少喝点,多喝几次,多活几年不行?霍爷笑眯眯地看着麻剑说。

你随意我喝完,我等着明年后年大后年、一百年后再来跟您喝酒!麻剑说。

一百年,那是乌龟王八。人越老越怕死,怕死也没办法,我现在是多活一秒算一秒。

爷,到团部去住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独。团部舒服,吃喝拉撒都不用下楼,你寂寞的时候我们这些小辈就陪着喝几盅谝一谝。海波、建光一边敬酒一边劝霍爷到团部去住。

霍爷说,我不去,住到那里憋屈死了!我都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了,满身沙土,就像那半棵沙枣树一样,现在要是生生地拔了我的根,我真的是活不了呀!

你们受了一辈子罪,该享福了不知道享福那就是傻呀!团场最起码离医院近看病方便,离市场近买东西方便,住在楼上冬天你不用烧煤,不用天天掏煤灰弄得灰头土脸吧?泉新建举起手中的杯子跟霍爷碰杯说。

习惯改不了啦,不像你们这些小王八蛋会享受呀!新建,听说连队撤销改成作业点了,这是不是真的?

你家有大领导你就不会问他?我这连队小干部能知道啥?泉新建舌头有点发直说。他说的是霍爷的儿子,在兵团的一个师里当领导。

我才不去问他呢!原来出去说我是一连的,现在说我是半棵树作业点的,这好听吗?现在的连长叫啥,叫“点长”吗?当年在这里建连队就是为了屯垦戍边,现在连队没有了,咋屯垦戍边?总不能你们几个开着机车来种种地就是戍边了?霍爷心里不舒服,可在小辈们跟前还是不愿意流露出来。

泉新建说,建有建的理由,撤有撤的目的,兵团特殊,您干一辈子现在还不明白。以前是屯垦戍边,现在是反分裂防暴恐!就说我们这一片,当时你们来的时候还没有边防连,咱们唱主角,防止边民外逃和那边进入;现在那边解体了,没有威胁了,咱们边防军的装备齐全,我们唱配角,配合别人巡逻防止人和牛羊越境就行。其实原来连队该干的事情现在改成作业点还照样干。社会发展了,人的价值观也变了。现在连里人往团里跑,团里往师部跑,师里的往乌鲁木齐往口里好的城市跑,谁不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你家四个孩子,最近的在师部工作,您是咱连第一任连长,您的孩子都不在连队团部待了,那谁还愿意在这里?

霍爷咂着酒闭着眼睛说,都是王八蛋!

您可别生我的气,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住到团部多好,你想他们谁了买上车票到师部老四家住一晚,想坐飞机坐飞机想坐火车坐火车,再不行让老四给你包个车,你想看谁看谁,你住这里,想到团部骑个自行车吱呀蹬半天才到,累的话都不想说,哪还有力气想人呀,你是放着舒坦不舒坦呀!该享受时不享受呀!麻剑说。

我的享受是出门可以看到十三连,那里有你爷爷和其他战友,还有我老伴,烦的时候跟他们说说话,啥事都没了!

来,我们一起敬霍爷一杯!在麻剑提议下,大家一个个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给霍爷敬酒,霍爷笑着一口喝完了杯中酒说,不喝了,我今天够量了!给你们说,我年轻时候酒量小喝不多,今年八十八了还能喝还是喝不多,我估计不喝酒过不了七十三、八十四。我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现在都有孩子了,过年聚在一起也十四五口人呢。他们离得远,电话每天都打。最近的小女儿离这也有二百多公里,原来交通不方便,现在有车了,每周末都来看我,又是买新衣服又是买好的营养品。我不爱穿其他衣服,就爱穿着黄军装,这样才能证明我是个老兵,穿其他衣服不舒服。

老爷子,咱团场的互联网通了,连里跟口里都连着呢,这叫全球是一家了,你家那几个不是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吗,互联网上的QQ、微信都能视频,以后想他们了不管多远都可以面对面说了!哪天我给你装个计算机,让你也科技化一下,你们这代人是喊着现代化科技化,可老了也没用上。我们没挨过饿没吃过苦啥都享受上了!我还加着建英的微信呢,这没网,有网的时候我让你给她视频一下!

建英是新建的同学,从小到大都在一起。

咱这种的大枣,世界各地的人网上一下订单我们就发货,我们想要内地的东西也一样,所以说,现在在哪里生活都一样。现在边境稳定了,打仗都看不到人了!霍爷您这种心态,这个岁数还能骑自行车到处跑,还能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喝一百克,好呀!我能活到您现在这个岁数都不敢想呀,来老爷子,你喝水我喝酒,碰一个!泉新建双手端着杯子跟霍爷碰着,一仰脖子酒没了。

霍爷说现在真的不敢想象,你们几台车就把咱连这一万亩地种了,原来到春播可是要命的,那是人海战、疲劳战、不分男女老少的大会战,就这样还得干一个多月!咋今年播种比去年人还少呀?

现在都北斗卫星导航,不需要来那么多人,一台车一天连地膜肥料种子一起下可以播六百多亩,四天就播完了。连队我们现在还叫连队,只是多挂了一个作业点的牌子,你就别天天想不开了,泉新建说。他是一连的连长,也是这个作业点的主任,大学毕业后在广州上海闯荡了几年,觉得在外面花花世界里适应不了,就回到了连队。

霍爷,咋没酒了,你不是小气人呀,你儿子给你的好酒还没拿出来喝呢,麻剑站起来摇晃着问霍爷!

有好酒,明天再喝,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还那么贪喝?树儿,拉住你爸爸睡觉去,我给你说,你太爷爷当年从来不敢问我要酒喝,他一喝满脸的麻子就放光芒,痒得受不了。霍爷笑嘻嘻地看着树儿说。

夜深了,树儿裹着一件棉大衣要收拾碗筷,霍爷说明天再收拾,今天我给你讲讲你太爷爷,讲讲我,讲讲半棵树!

天很黑,黑的让人觉得有点拘谨。鸡在树杈上站着卧着,似睡非睡。霍爷看着赛虎围着院子里跑了两圈,喊道,睡去吧!赛虎径直走到客厅中间,乖乖地趴在地上。

挺冷的,树儿说。

你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好处了吧?现在团部已经停暖,我这想啥时候停就啥时候停,谁也管不了!霍爷跟树儿走进屋,将炉子捅开,不一会儿火墙就有了热气,树儿坐在火墙边上静静地听霍爷说话。

你没见过你太爷爷,他叫麻子言,十三连第一排第二个。麻子言是跟着陶峙岳“九二五”起义过来的老兵,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到死还是一般的职工。到半棵树来的时候,赵解放让我挑人我就想到了他。他是个苦出身,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兵以后才穿上鞋子。我和他是不打不相识。那年团里在北沙窝大开荒,临近春节搞会战,那是个荣誉至上的时候,我是副连长,麻子言是个班长,虽说不在一个连,但离得很近。我俩在全团会战中并列第一,让去领奖时候,我不想去,老子让一个小班长给比下去,去领奖多丢人呀。最后奖状是麻子言送到连队的。麻子言不善言语,但很实诚,我俩在连队的菜窖里喝了一斤多酒,喝得就像战场上一起玩过命的战友一样亲。后来麻子言所在的连队要反右,清理国民党的残余势力,麻子言被关了起来,他脾气球犟球犟,挨了打也不说个软话,跟审查的人喊叫说:“老子当初起义就没二心,现在不打仗了,没生命危险了就更没有二心了!”最后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找赵解放找李政委,上蹿下跳地救人,把麻子言要到我的连队。

我们当时“放牧就是巡逻,种地就是站岗”。站岗的事情我管着,巡逻的事情就交给了麻子言,他起义前曾经在边防站干过。他带着他的“羊儿军”和三个战友,在边境线上来回走了十几年,把那些被对面国家叫作争议区的地方走成了咱们的。当时上面的指示是坚守,守到对方不再争议。后来那边解体,我们与邻国划界确权,近六十万亩都是我们国家的。

边境紧张的第一年,他差点被对面的人搞死。这个事情你爸爸给你讲过没有?可能他忘了,你爷爷麻老六应该知道,可惜他死的太早了,那年抗洪守土他被洪水冲走了!霍爷问有点犯迷糊的树儿。

我爸讲过,他讲的没你讲的好,他说麻子言同志率领羊儿军对抗老毛子是我们家祖孙四代最得意的一次,是我家的传家宝。老爷爷,你看我们家是不是就像重庆人吃的麻辣粉一样,太爷爷是特麻,我爷爷是老麻,我父亲是中麻,我是小麻,将来我儿子就是小小麻!

就是一锅麻辣粉!霍爷笑着说。

霍爷和树儿

机车开到大田里,人只负责往里面加种子,机车自己在大田里跑着,霍爷开始好奇,他爬上机车,仔细看看那神秘的导航,其实就是一个小盒子固定着。泉新建让霍爷坐在车上跟着跑了个来回,一切都是自动的,连点声音指令都没有!霍爷说,以后人会越来越懒!不看了,没意思,中午你们到我那吃饺子,我回去弄馅去!

树儿额头上汗水盈盈蹲在霍爷的菜地里清除杂草,霍爷说,咱们拔点菠菜、小葱给他们包饺子!

两人坐在太阳下晒着暖择着菜,霍爷择着择着眼睛闭了起来,手也停了下来,树儿轻轻叫了声:老爷爷……

霍爷闭着眼睛说,我没有睡着,你是不是怕我闭上眼睛就睁不开了?有这种可能。我的目标是不给儿孙添麻烦。现在睡的越来越少,起的越来越早。人老了就像一台老机器,说不定哪天就会自动熄火!我为啥骑着自行车到团场跑,是想证明自己能不能跑动,哪天车子蹬不动了我就该熄火了!到团部就是为了吃碗牛肉面,再顺便听一听团里有啥事,问问原来的战友还有谁在?谁最近又走了。当年全团到这里开荒的时候,一开动员会,站的黑压压一大片,现在活着的没剩几个了!

这些天我常想原来的事情,有的东西已经忘了,可一会就想起来了,有的东西明明知道,可去想它了它又不在了。想起来的事就像这阳光,心里暖暖的,一下子就透亮清楚了。这种叫记忆的东西,有的时候你想不想它它也能挤出来,有时你想它的时候死活也不见它的影子。

您怎么叫霍爷?树儿看着墙上贴的一张张奖状问道。

我家的户口本和我的工资册上都这样写着。我啥时候成霍爷的?我记得我还有个名字叫霍银东,不是霍英东,我知道香港有个霍英东是大富翁,我这个名字啥时候改成霍爷了我要好好想想?对,这名字跟赵解放有关系,他当过我的连长,我当连长他是我的团长……

连长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官职。为啥,因为咱没文化,不知道啥叫领导艺术,干事情计划性差。有一次团里要提我当科长,我说当连长就有点吃力,当不了科长,让年轻人去干吧。我这一辈子搭档的、或在我手下当副职的干部没有二十也有十八,最后都比我官大。咋说呢,人不能嫉贤妒能,机会要给有能力的人。能力差要有自知之明,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有十几个团长、政委、师长啥的都是从这个连队出去的。后来我的思维观念跟不上团场的改革,不能倚老卖老,我就辞掉了连长。你看现在变化多快呀,我种地的时候人拉肩扛,我儿子种地是局部机械化,一到拾棉花时候就发愁找拾棉工!现在高科技了,种地用北斗卫星导航,浇水是膜下滴灌,庄稼从种到收地里不见人了,生产力大解放,二十年前我想都不敢想呀!

屯垦半棵树

这个地方叫半棵树。为啥叫半棵树?我们来的时候连个鸟也没有,就有山洪冲来的半棵沙枣树,根子还在,树枝还绿,我们就把它种下来,没承想还活了,就是你进连队路边上那棵大树,只要一开花能香十来里地。当时团里通讯员问我到哪了,我也不知道到哪了,看到那半棵树就顺口说到了半棵树,弄的团领导在地图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半棵树。

我们团在上野驻扎开荒的时候,团部也没有房子,就是一个大地窝子,在一棵大树上绑个红旗,二十来里地,骑着马冲着红旗跑一会就到团部了。

“伊塔事件”后,师里根据上级要求,各团组建值班独一连奔赴边境,做好代耕代管代牧的“三代”工作。这选的都是啥人呀,党员、贫下中农、复转军人,扛着三块金牌才让参加,选出来的都是精兵。团里挑选独一连连长,把所有的科长、连长集中起来,赵解放跟阅兵一样在我们这些小连长、指导员、科长中间走来走去,最后他扒拉过来扒拉过去还是点了我的名:霍银东担任独一连连长!

赵解放后来说,我有两个优势,第一是我两个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过,他相信我执行命令不打折扣;第二我没媳妇没后顾之忧,能吼得着值班连的六十多号二马蛋子。啥叫二马蛋子,因为都是没结婚的男人。赵解放对说,你给老子在那里坚守两年就行,到时候我给你换防,让你们回团部找媳妇结婚!谁知道那次出来我们就再没通知回去,两年以后,这个事情赵解放没说我也没问,后来他被打成走资派,我们就更找不到人问了。

出发那天,赵解放当着全团送行的人把我夸成了世上少有的男人,有魄力有能力是个处处能率先垂范的英雄。解散以后就有人找我签字,团医院的护士魏勤勤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的我不敢抬头。这个魏勤勤最后就成了我媳妇,我俩的事情回头再给你讲,先说我们到半棵树的事情。

团里给我配了个指导员叫郑中,人很秀气,说话慢得能急死人。政委说,小霍你是个急性子,这次给你派个性子慢一点的,你两个可以互补。郑中是九二五起义过来的,因为有文化工作积极,起义过来没多长时间就入了党。他走路军姿规范,说话文质彬彬。当时我心里有点不服气,他一个国民党凭啥来当我这个共产党的指导员呀!我看不上他,在一些工作上我就不跟他商量。他天生是做思想工作的好手,不像我天天脸灰灰的板得跟柿饼一样。

我们顺着石头河往下游走,那河水断断续续的,一会不见一会又出来了,后来才知道,这地下有暗沟,最后流向沙漠的腹地。

走了大约五天,大家都走的精疲力尽,觉得都快走到天边了。这时候前哨回来说这里离边境还有不到三百米,前面有对方的暗堡和巡逻兵!我吓了一跳,赶紧安排队伍后退。后来赵解放带着人过来实地查看我们连的驻扎情况,听完他就笑了,说你个王八犊子要是往外再多走五百米,就是叛国!

队伍马上停了下来。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多人都笑了,这时候已经没个人模样了,就像个兵马俑里面的陶俑,只有牙齿还是白的,其他全是土。我撒了第一泡尿,尿滋在土里溅起一股烟尘,我扯着嗓门喊道,这以后就是咱们的连部,一排从我尿这个地方开始,展开东西五公里侦查,二排埋锅造饭,三排西面顺河巡逻,每个排留下三个人挖地窝子,总而言之,咱们刚来不熟悉敌情,尽量不与对方发生肢体冲突。

我安排留下的战士们沙包边上挖几个地窝子,老郑说不行,要离开沙包!我问为啥?他说不为啥,反正不能住在沙包下面!我一听就急眼了,你不说为啥还不让在沙包沙面挖地窝子,不就他娘的睡个觉吗,能有多大的事情?挖!我瞪着他说,军事上的事情你别管,你管好政治思想就中!老郑看看天再看看附近的几个沙包说,退后三百米再挖地窝子!我说再退三百米,离边境线越来越远,出了事谁担着?半步都不能退!

战士们站在那里听着我俩的争执,挖也不是不挖也不是,我笑了,这他娘的有点知识了不起呀,挖,出了事情我担着!

你担不起!老郑说着挥手向战士们下达命令:向南三百米,开挖!

都给老子站住,就在这里挖了!我将棉衣扔在沙包上,自己拿着锹挖了起来!

战士们一看这样就跟着我开挖,老郑手里抓住帽子,狠狠地说,你会后悔的!

我们被埋了

那天地窝子挖的不深,顶子草草地盖了一下。

因为连续行军,大家都很累,睡得很早。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被尿憋醒了,我想出去可不知道门在哪,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头天挖地窝子的时候留了天窗呀,这天哪去了?我拿着手电筒在地窝子里找门找天窗,他娘的就是天没亮也得有星星呀,头撞在沙土上我才想明白,我们被沙子埋了。

有个刚从内地来的学生,哪见过这场面呀,睁开眼睛就哭了,这就是活埋人呀,我的妈妈呀,我真的要死了吗?我不知道我们埋有多深,不敢乱动,怕动了流沙全灌进来,到时候一个也活不了。我把人分成两队,一队负责挖沙子,一队用被褥在两边和后面挡着,防止沙子流进地窝子。沙子比土难挖,你挖一下,坑立刻就满了,当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到点亮光。挖了很长时间,换了好几次人,还是看不到希望。那个学生跟疯了一样一直喊“出师未捷身先死”,气的我给他一巴掌他才不喊。第二天我就让这小伙回团里去了,到兵团来你吃不了苦怕死怕累的能干啥,后来据说回老家了。

我们挖着挖着,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

有人大声喊着,霍连长,还活着吗?

还活着!

真的还活着吗?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奶奶的,老子不活着怎么说话!

一个小洞挖出来,我看到老郑的脸在外面晃着,此时他的脸就是个红太阳呀!他们从外面往里挖着,我们从里面往外挖,最后终于打通了,我们钻出来了,啥叫幸福?能畅快地呼吸一口气,看到光明这就是幸福呀!

老泉告诉我,那天我睡之后,老郑把其他正在挖地窝子的战士都喊到了离沙包远的地方,扒了一个沙坑,大家就挤在一起睡的,沙尘暴来的时候,大家抱成了一团,才没有被刮跑。

我出来后一看,昨天的几个沙包全成了平地,行李都刮的没影了。清点过人以后,发现少了李大壮,他是下半夜值班。他是山东人,平常爱开个玩笑,人缘非常好,干活也主动,经常会卷好莫合烟发给大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干两年攒点钱回去看他娘。他说他老娘六十多了没吃过白面馍馍,他一定买上一袋小麦面,给他娘蒸上一个月馍馍,让他娘吃饱。睡之前我还跟他开玩笑,我说李大壮你小心点,这大漠深处可是狐狸精多,别把你小子给弄走当上门女婿了!他哈哈一笑说,要是有狐狸精的话我先上门试试婚,回头我先给连长你介绍个美狐狸,再给咱连的光棍一人找一个狐狸媳妇……

这一夜人不见了,能到哪去呢?他不会被狼给吃了吧?不会,他手里有枪呀!他不会跑到对面国家了吧?不会,他是经受过战争锤炼的解放军战士呀!当时我头就懵了,老郑看着我不停地问咋办?我发火地吼道,你他娘就知道问咋办?你是指导员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老郑讪讪地张张嘴不再说话,扭头带几个人进了沙漠。连里其他人还迷三倒四地看着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吼叫道,都他娘地傻站住干啥,赶紧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十三连的第一人

我们找了三天,就差点到外国去了。李大壮啥也没留下,最后找到了一把他用过的坎土曼为他堆个坟,十三连是我叫出来的,当时全团三个营十二个连队,埋下李大壮的时候我就说,这就是十三连,将来我们哪天死了,都到这里报到,咱在这边是战友,到那边还他娘的一个锅里吃饭。李大壮是第一个到那里报到的,后来其他连队去世的人也往这里埋,他们咋埋我不管,我把我们连的位置给留的好好的,一人一个坑。后来,十三连就成了全团的陵园。

三年后我回老家探家到了李大壮家,准备给他母亲蒸上几锅白面馍馍吃,可老人家已经病逝了!人就是这样,后来老郑教我一句话叫“子欲孝而亲不待”!李大壮从小跟着部队出来,没有在娘跟前尽孝的机会,他是不是乘着那场大风回家陪他娘去了,在那边是不是已经母子聚会,他为娘捶背,给娘蒸白面馍馍吃呢!开荒死去的人不算烈士,属于非战斗减员,所以李大壮到现在只能算我们连在开荒中死的第一个人!

我跟老郑承认了错误,并承担全部责任,接受团里的处置。老郑说他也有责任,因为要给我留面子,就没有拦住大家在沙包跟前挖地窝子。我问他为啥不能在沙包边上挖坑,他说,昨天的预感不好,但又不敢确定,他听老牧民说过,天天边是灰暗的会有大风!在沙漠里过夜,不能贴在沙包跟前,不然风沙会把人给埋了!

后来,我们就仔细研究了这个沙包的走势,选在土质硬一点的地方挖了地窝子,后来干打垒,再后来砖包墙、红砖平房。有人说庄稼、草木是慢慢长出来的,我觉得我们的房子也是慢慢长起来了!

你看五十多年过去了,沙包也都没有了,全都种成了树,那是我们拉沙改土的成绩,树多了就成了林子,就能防风固沙了!两国重新勘界后,我们半棵树的边境线不仅是往那边退了二十里,连沙漠也往后退了二十里!那年一个记者到我们这采访后说,我们拉走的沙子和拉进来的土,按高和宽一平方米的话,能绕着地球54圈,谁知道他是不是胡说的!

团里给我的处分是降半级为副连长,主持工作,老郑记大过,写出书面检查,在团干部大会上宣读!这是赵解放给了我面子,要不然肯定撸到底,还给我留半级,唉,人这辈子你不要羡慕别人当官,那是人家有那个本事,要知道帽子有多大就要操多大的心!我是年龄越大官当的越小。

真是要饿死了

该种冬麦的时候下了一个星期的雪。半棵树的雪花跟巴掌一样大,下的那个厚度是我一辈子唯一见过的一次。我的个子一米七五,从地窝子里挖开通道,雪和我一样高,小个子压根就看不到雪线上的东西。入冬就下了,雪很干,冻不到一起。温度一直降,开春前别指望这些雪能融化。地全在埋雪下面,没法播种。原来一个星期送一次给养,一个星期的雪后全都给断了,团里就是想找也找不到我们到底在哪里!有了雪水不缺了,可粮食慢慢就断顿了!

开始是主食不吃了,稀饭做的稠一点。后来稀饭也稀了,用筷子压根就碰不到包谷粒子,再后来,稀饭成了融化的雪水里有几粒看得见的玉米糁子!

撑到一个星期后,老泉愁眉苦脸地靠在墙上说,真没吃的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带人去团部要吃的!

老郑说团里肯定也在找我们!这么大的雪,我们轻举妄动就是找死!

你说咋办吧?

把麦种吃了!

都是拌了农药的,毒死人咋办?再说,那是麦种不能乱动!动了要受处分的!

救命要紧,出了事情我顶着!

你担得起吗?

我是支部书记,这个连队出了任何事我都担着!

这是粮食种子!

为了这百十号人命,就是枪毙,老子也认了!老郑急了也爆粗口了。

老郑说完从我们的地窝子里钻进了伙房。这句话说得有点冲,平常说话温和有涵养的他一下子让我觉得有男人味了,但也觉得这家伙的强势将来我俩再合作会不会别扭!

我心里埋怨赵解放,你他娘就是找不到也得找呀,送给养的车上不来,弄几个马拉爬犁来也行呀!再不行,找几个人滑雪来送点粮食,最起码我们也心安一点呀!

我肚子饿的叽里咕噜的,想站起来有点头晕,就索性靠在铺上眯着眼睛。

过一会听到老泉的四川腔尖叫着,不好了,指导员把麦种吃了,那里面可是拌着农药的呀!

我迷迷糊糊地爬到伙房,我只能爬因为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我看到老郑坐在老泉的铺上,嘴里嚼着麦子!

我问老泉,洗没有,你洗了几遍?

龟儿子的谁知道呀?老泉瞪着眼睛看着老郑,好像能从老郑脸上看出中毒的深浅似的。

老霍你省点力气,别怪老泉了!我自己用雪洗了三遍,吃着没有啥味道!大家都出去吧,我在这里睡一觉,要是两个小时我能醒来,大家就可以吃麦种了,要是我醒不来就把我扔到十三连算球了!说完,老郑眼睛一闭,把老泉的被子拉开,嘴里嘟囔着,我真的好想睡上一觉!

老郑你个狗日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商量吗,你就这样吃了,是不是想跟李大壮作伴去呀。这就是老郑,平常不出风头不抢功劳,关键时候就能站出来,就能担责任,这就是男人,关键时候敢站出来,这可是有毒的麦种呀,万一老郑醒不来咋办?

我担心,连里的同志们都担心,撵都撵不走,都在伙房周围睁大着眼睛看着老郑的反应。

半个小时,听到了老郑慢慢打起了呼噜……

一个小时过去,他的呼噜声越来越大,震的地窝子上的土往下落,他比赵解放的呼噜声还大,这全团要是搞打呼噜比赛,老郑这家伙绝对能拿第一名……

两个小时过去,老郑翻个身继续睡着。

我贴在他脸上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而是溢满笑意,肯定是梦里见到那个漂亮女人了……

三个小时,四个小时,几个地窝子很静,静的只能听到我手表上的秒针声,老郑还没醒……

我对老泉说,你个龟儿子还不赶紧去洗麦种,多洗几遍,一个人一碗,别吃多了,撑着了……

连队也好团里也好,搭班子搁伙计就像两口子过日子,需要互补。我和老郑就像两口子,我就像男人主外,天天咋咋呼呼指手画脚地搞生产,从不考虑家里鸡毛蒜皮。老郑人管的细腻,管的有规有矩,再有情绪的人在老郑那里也能眉开眼笑着。在连队他比我受大家喜欢。这个老郑后来到团里当副政委、政委,最后到师里当了领导,前几年还来看我,我俩还喝了几杯。他酒量不中,两杯酒下去就说不成话了,所以他很少喝酒。都说官多大酒量就多大,所以现在很多说当官要酒量大的那些段子我就不相信,老郑没酒量不照样当官吗?我酒量大不是到老还是个连长吗?

这天大家伙每人吃了一碗麦种,一个个响屁放在地窝子里,震掉了的墙上土灰,有味了,有气了,有笑了,敢闹了。

老郑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第一句话就喊老泉,赶紧给大家煮麦种吃……

老泉呵呵呵地笑着说,你龟儿子的睡老子的床上已经一天一夜了,大家早就吃过一次了!

老郑又说我是不是还活着?我说你要是死了还能看到我们,你就好好睡吧!老郑一听真的又躺下来睡了过去。

吃了麦种后不饿了,躺下能睡着觉了。你没经历过饿得睡不着的年代,那个难受劲上来的时候真的敢吃任何东西。我们那时候有句顺口溜是“兵团人真奇怪,枪炮地头架起来,粗粮吃细粮卖,大姑娘不对外,黄军装穿在外,刮风下雨当礼拜”。平常难得休息,这大雪就是大礼拜,随便睡,睡过瘾,把这些年的觉都补回来了。

麦种不多,一个星期后老泉告诉我:麦种也没有了。

这几天里我也派人去团部求援,有两个差点冻死在路上,幸亏我是分拨派,前面走几个,半小时后再出去一拨顺着脚印找,路上插上标记,但那几天风大,回来路标都被雪盖着了。

就在我们再一次饿的绝望的时候,赵解放裹着一身风雪钻进了半棵树。

我见了赵解放第一句话就是,你他娘的咋才来,老郑他娘的吃麦种差点给吃死了!老郑承认错误,说吃了麦种他负责,团里要处分就处分他!

赵解放拍着老郑说,吃得好,这责任我担着!

赵解放的嘴上起了很多水泡,他说,从下雪他就没有睡着觉,这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呀!因为雪大,团部跟前好多地窝子都被盖着了,还压塌砸伤了几个人。他想了很多招,用马拉的爬犁拉给养往半棵树送,走一段时间马就走不动了,因为雪太松软,马走在雪地里直接就陷进雪里面,只能露出个脑袋,没有方向,走出很远走出一个圈,转一会又走回来了,跟地道战一样。跟师里申请救援派一辆拖拉机来,走到老风口被雪给困着了,驾驶员差点冻死,最后师里派车把驾驶员救走了,车就扔在风口里。

最后赵解放还是想出了个点子,找了几个东北籍会滑雪的战士,每个人身上背点粮食,跟着他去半棵树救援我们。他不会滑雪,这一路走来,摔的鼻青脸肿的,嘴唇冻的裂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一说话就往外冒血,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霍爷今年三十岁

我们在入冬前开荒三千亩,保证了没有任何活物从边境线上越过。赵解放高兴地为我们向师里请功,跟我说明年收成好的话,可以给我解决媳妇问题。

在这期间我回团里开了会,向赵解放汇报先遣连的工作。到了团部,通信员拦住我死活不让进团长办公室。我说我找团长。警卫员说团长在等霍银东。我说我就是霍银东。通信员说,你不可能是霍银东,人家是英雄,是团长的战友,抗战老兵打过仗,土匪窝里逞刚强!你这样子像是从哪监狱跑出来的,走,跟我到保卫科!我正想发火,赵解放就在办公室喊,狗日的霍银东,你是不是三个月没洗头了,我在这里都闻见了味道!

中午,我到赵解放家吃饭,他儿子豆豆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我一伸手抱他他就跑。我就模仿老鹰抓小鸡的样子去逗他,他躲在老赵背后死活不出来,最后老赵拉住他让他叫我,他眨巴着眼睛半天才喊出,爷爷好!喊得我哈哈大笑,说老赵我比你高了一辈!

豆豆一声爷爷,喊得赵解放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其他陪着吃饭的团领导都放下了筷子,半天也没人言语。政委拉住我的手说,小霍呀,你们在半棵树受罪了,我代表团党委谢谢你们!

赵解放说,霍银东从今天开始就叫霍爷,你他娘是我儿子的霍爷,是半棵树的霍爷,是全团的霍爷!我后来我问豆豆。为啥叫我霍爷,他说那天我胡子头发像荒草,整一个野人样,看着就像个爷爷。

我跟赵解放说,把豆豆认给我当干儿子!赵解放说,认什么干儿子,他以后就是你亲儿子!拉过来豆豆让叫干爹,豆豆被赵解放逼的小眼睛眨巴着都快哭了,还是叫了一句爷爷好!

食堂的大师傅烧了一大锅水让我洗澡,赵解放拿了一把刺刀给我理发,这把刺刀是他在战场缴获的,非常锋利,我曾经多次想要他都没给。他给我理完发后,把刀子擦干净递给我说,独一连的男人以后不准留胡子,不准有长头发,都他妈的要给我剪干净了,洗干净了,再累也得洗!全连有一个霍爷就够了!

送我走的时候他说,明年一定帮你踅摸个媳妇结婚,你都当爷爷了连个儿子都没有哪行!

要不是你抢走了我媳妇,我现在说不定儿女一大群了!我嘟哝着说!

你狗日的还没忘,回头老子给你介绍个好的!

我与团长是情敌

为啥我和赵解放是情敌?说来话长呀!

他的老婆巩婧是我老乡,都是河南周口的。巩婧长得漂亮,给你这么说吧,鸭蛋脸,大大的眼睛双眼皮,脸白白净净的,眉毛弯弯的,说话甜甜的,个子高高的,别说我喜欢,医院的男人都喜欢,有好多伤员从战场上下来,疼的吱哇乱叫的,只要巩婧站到跟前一句该吃药了,马上就会停住嚎叫,后来大家就给她送了个外号叫“止疼片”。

我是在皋兰山战役时候肚子上挨了几枪,肠子都打短了几截。巩婧那时候在医院当护士,经常给我换药,开始我也是疼的大喊大叫,不知道咋回事只要她进来再疼我也能忍住。一来二去说话知道是老乡了,也就近了许多,有时候吃饭她就会多给我分一点,穿少了怕我凉着了,睡少了怕我恢复不好,引得同房的伤员都嫉妒,说她偏心。也有人开玩笑说,老霍,你这次出院说不定连老婆都带走了!说实话,经历了战场的生死,能在战地医院认识一个漂亮老乡,真的是很高兴的事情,说不定我出院真的能娶她做老婆呢!有时候她来给我换药的时候,我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会长时间发呆,很想拉一下她的手,或者大胆地拥抱一下!

可就在这时候赵解放来看我了,他说看完我部队就要往新疆开拔了,那边陶峙岳和包尔汉已经通电起义了,新疆还有些敌对势力不愿意起义,妄图破坏新疆的和平!可是他看到巩婧后就没有再提开拔的事情,出院后我才知道,我们团留在最后搞收拢押送辎重,先行的部队坐飞机坐汽车早就到新疆了!其实不是老赵出现,我可能在出院的时候会对巩婧表白一句,我喜欢你。说实话,老赵高大威猛,又能说会道,平常你觉得很正确的事情经他那么一说,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做错了。老赵有文化,任何事情经他那么一说都会有理有据的,好像你不干好你不同意就对不起他似的。

我出院那天,老赵去给我办出院手续,我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他回来,就去找他。院子里挂满了清洗过的纱布、被单,我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最后还是一个病友跟我说,他俩在医院的东南墙角前面。我过去一看,乖乖,两个人手拉手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很少看到赵解放流泪。赵解放说,我就要走了,此去新疆战事紧迫,不知我是否能……巩婧捂住了赵解放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赵解放轻轻地揽过巩婧说,无论我走的再远,我的爱还留在这里,只要我在,我就会来接你!巩婧说,遇到你是我的缘分,无论你跑多远,走多久我都会等着你!人家话都说成这样了,我还能有机会吗!

我出院了,巩婧站在医院门口泪汪汪地给我们送行,我知道,那泪是流给赵解放的。我说老乡再见时,她走了过来拥抱了我一下!同样是拥抱,我和赵解放还是有些区别,人家是恋人别离,我这是战友感情。

到了新疆安定下来后,赵解放就把巩婧接来,真是我们河南的女人,能吃苦会疼男人,从来也不抱怨,来了就安心地跟老赵过日子,工作上随便安排,让干啥干啥。赵解放被打倒那些年被押送到煤矿劳改,人家巩婧不弃不离,带着几个孩子苦苦等着,天天去为老赵鸣冤叫屈,直到老赵平反。她先在医院当护士,最后当院长,退休时候做到了师医院的院长,成了很有名气的专家。

老伴叫魏勤勤

我得喝点酒,就这个小缸子,每次一百克,每天喝一点,睡得好!这缸子可有年头了,是那年获师里的劳动模范奖励的,你看这上面的“保家卫国屯垦戍边”的字样还有呢。

给你说喝酒是有好处的,喝的晕乎乎,闭上眼睛当年的好多事情、好多人马上就在脑子里飘,你想谁谁就在,你想哪件事情那件事情就来。昨天我还见到我老伴了,她说,你悠着点活吧,寂寞了就到团部住,那里人多热闹。我就在十三连等你,哪也不去!我说我不去团部,我要在半棵树守住,这里能看到你们,我要守住这个连队,哪天我走了,连队在不在我就不操心了,我在连队就在。再说住到楼上放个屁楼上楼下都能听到,街边上那商店放着音乐喊着降价,吵得我脑仁疼。去年一家商店就喊着最后三天赔本大甩卖,卖完了就关门,今年我去一次还在最后三天,还在喊着大甩卖。你说现在的人咋都不说实话了呢,脸皮这么厚呢?我对我老伴说,你别跟你儿子女儿托梦告我的状了,我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你是日子刚来就走了,我要替你活着,多活几年!我在这里守住你们,你们都在那边等着,现在也百十来个了,原班人马除了调走的都留在这里了。现在我的日子好过,我不用操儿女的心也不去烦他们,他们在外面工作也很辛苦,人际关系比我们那时候麻烦多了。我现在最大的享受就是今天能喝上一百克,有点小咸菜花生豆吃,盼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晚上再喝上一百克,再吃上几个花生豆!

我老伴叫魏勤勤,她比我小五岁。我这个人除了种地啥也不管,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操持,孩子全是她一个人带大的,你要问我孩子的生日我都不知道。那时候连里的女人跟男人一样干活,从来没说因为是女人就照顾一下。她们比男人干的还多,从地里回家就要做饭洗衣服伺候孩子,啥想不到就不行。我老伴当年是医院的护士,她当年完全可以留在团部的,因为我她就来到连队,我是连长,又不能说你来了就脱产当卫生员吧,所以她就当了一名普通的女工。我俩这辈子从没吵过嘴,我从来也没动过她一指头。

那几年连里搞承包,她一个人包了三十多亩棉花,我是连长不能参与承包,也不能天天到地里帮她,结果那年就赔了,她心里不好受,加上生我们家老四的时候留下了病根,连里的结算还没完她就躺倒了,送到师医院两个月就不中了。我这人就这点不好,不太会关心人,这辈子真的是对不起她。

我俩在团部时候见过面,但没说过话。赵解放说要给我介绍个媳妇,要比巩婧漂亮的,那时候在全团只有魏勤勤最漂亮。我们连第一年种的麦子大获丰收,一个记者根据团里的统计说,独一连一百二十八个人种的麦子,收完后可以够七千一百六十八个人吃一年,也就是我们一个人种的麦子可以养活五十六个人一年。记者的文章还配着我的照片,报纸一宣传,我们连出了名了,赵解放脸抬的跟颈椎出问题一样,带着团里的慰问组就来了,当时魏勤勤在里面跳舞,跳得好唱的也好。晚上我们打了一只黄羊感谢慰问组,喝酒的时候赵解放就把我俩往一块拉。临走的时候,魏勤勤说,啥时候回团部了到医院找我,我请你吃饭。这句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她脸红红的,说话时候低着头看着脚,不敢看我,我盯着她的头顶嗅着她的发香,有点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场的人都起哄说,霍爷抱一下!

她忽然抬起头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说,你一定要去看我!我避开她的视线赶紧把头转到一边说,肯定去看你!

遇到一匹狼

又是一场大雪,全连休息。我跟老郑说我要到团部看我干儿子豆豆去。

老郑说,你是去看魏勤勤吧。你要是把咱团团花给划拉到你床上,我就给你霍爷唱大戏!你得趁早,要不那朵鲜花不知道插到哪堆牛粪上呢!我说你就等着唱戏吧,要唱你就唱《穆桂英下山》,唱杨宗保跟穆桂英结婚的故事。

我跟老郑请了一天假,那时候团里规定连队的主官不准私自离开连队,我这次去还不能让团领导知道。

我凌晨4点多出了门。连队有枪,但不让个人私自带出。我就顺手带了一个铁锹,我知道这一路有狼,我们在独一连经常见,人多的时候我们与狼互不侵犯,但我一个人没有单独见过狼。走在雪上,吱呀的声音有时候会重复,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就大声唱歌:你握铁锹把,我拿坎土曼,开荒种田搞生产,播希望种粮棉,白手起家加油干,戈壁滩上盖花园!嗨哟嗨哟嗨嗨哟!

说实话以前在战场也没这么紧张过,总害怕狼冷不丁地窜出来!新疆地邪,念叨啥有啥,正走着就看到前面路中间坐着一匹狼,狼是半个脸,左边的眼睛、鼻子、耳朵全没了,也许是自相残杀留下的痕迹!

那狼的一只眼睛里闪着绿光,在月光里能看到它的肚子瘪瘪地垂着粘在了一起,好像是饿了十天半月。我汗一下子凉了下来,我将铁锹攥在手里一动不动,这铁锹我用了好几年,锹尖很锋利。我两只眼睛看着狼,狼一只眼睛瞄着我,我不动,狼也不动,时间好像也不动了。僵持了二十来分钟,我想干耗也是耗,还不如跟狼拉呱几句。

狼大姐呀,看样子你饿几天了,我这么大块头也不是你说吃就能吃下的,我天天干活,皮糙肉厚,怕你嚼不烂,你看我这铁锹没有,它非常锋利,我曾经用它铲倒过一只黄羊,那只羊比你个子还大。我们两个不必互相残杀,我不惹你,你也别惹我,我是独一连的连长,你要是把我给伤了,我那一百多号人肯定会把你祖宗八代都翻出来给吃了……

狼眼皮子塌着,刚才的绿光也藏在了里面,我看不出它的任何反应……

狼大姐啊,我今天是去团部找媳妇的。你可能狼崽子一大堆了,可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抓过呢,你现在要是吃了我,我这辈子白活了!你不知道呀,我们在半棵树多苦,一年里见不到一个女人,有时候看到你这样的母狼都有好感。我们连很多男人都还没结婚,他们都等着我开头呢。我找这个女人是我们团里最漂亮的一个,你要是把我给伤了,这个女人会哭一辈子的!

狼依旧不理我,我说得口干舌燥……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站的我腿打哆嗦,浑身上的汗慢慢冷却,头上的结成了冰。这狼真他娘的能耗,我觉得它在挑战我的意志。忽然我想我不能再跟狼耗着,耗得时间长今天就见不到魏勤勤了。狼在路上挡着,我不如走路下面。

老狼,我们俩互不侵犯,我走我的阳关道,你卧你的独木桥!我说着就往后退着,眼睛一直看着狼的反应,双手紧紧握着铁锹,就那样,我一步、两步地退着,转到狼身后的时候,那狼竟然没有转过身来,但我不敢大意,还是那样退着走,害怕它悄悄地从背后扑来,把我按在地上。

三公里后,我看不到狼的影子了,就转过身来一阵猛跑。到团部二十多公里,说起来你不一定相信,我是一口气跑去的。到了医院人家还没上班,值班的警卫看到我闯进来吓了一跳,拿着枪就对着我了,我赶紧把帽子摘掉说,我是霍爷!

值班的不认识我,但知道我这个名字。他赶紧放下枪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说,出事了?我说没有呀?他说,团领导都说,关键时刻看霍爷,霍爷出现肯定有大事发生。

我说肯定有大事,是我的终身大事,我准备找魏勤勤当老婆!

值班的眼睛瞪成了灯泡,从他的表情上我看出来他压根就不相信魏勤勤能嫁给我,魏勤勤是多少领导干部天天想抱到怀里的念想呀,我就是个小连长,而且是其貌不扬的大老粗。

值班的说,你烤火吧,天还早着呢!

我是在魏勤勤上班的路口等到她的,当时她看到我吓一跳,当我告诉她我是四点往这里赶的,就想见见她,她一下子泪就出来了。她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晃着,说你这人咋这么傻呀,就不会天亮再来吗,万一被狼吃了咋办呀?她抓住我冰凉的手,我一下子感到了温暖,那手软和细腻,比我的手小很多,我情不自禁地放在手心里来回抚摸着,她脸红着小声说,你真坏!

人的魅力有时候不在于高大帅气,我的魅力是啥,能让魏勤勤这样喜欢呢?后来她说,我这人老实,能干,知道心疼女人!其实我对她照顾的很不够,我俩的生活后来也有很多无奈,但她都能包容我原谅我。其实我俩结婚也不是那么顺,中间出了很多让我想不到的事情,从半棵树到团部这条路我跑了不下一百趟,最后她还是嫁给了我!结婚后她给我说,当她看到我站在路口等她,眉毛上挂着白白的霜,帽檐上一层厚厚的冰时,她就认定我这辈子是她男人了。

魏勤勤不见了

大田里播种的几个人吃过饭饺子后,霍爷让树儿把吊床给他绑在门口的两棵大树上。他躺在上面闭着眼睛跟树儿说,我老伴好呀,人漂亮,脾气好,我找到她是一辈子的福分呀!可是我俩刚开头,第五次找她的时候,院里的领导说是她到师里面培训去了。

我开始没有过多地想,后来觉得不对劲,这次来距上次才一个星期,要是到师里面培训魏勤勤早就告诉我了。我去找赵解放,传达室的人告诉他赵团长到下面检查工作去了。

我没目的地在团里转悠,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后勤处副业连,看到后勤处长区子久骑个自行车哼着歌儿,马路不平,区子久的歌声跟着路的坑洼忽大忽小,区子久的身影也忽高忽低着。我看着得意的区子久,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你个小赤佬敢哼我,站这里愁头怪脑地干啥,唉哟,小脸蜡蜡黄呀,走,到我房子喝酒去。区子久的脚在地上当刹车,点了五六下才停下自行车。自行车大梁高,区子久个子低,他两只脚尖点着地,大梁夹在股沟里,尖着嗓子跟我说话。

小区的小曲唱得不错呀,看样子日子过得比较顺心,是交桃花运了还是最近要升官了?我递给区子久一根烟,眼睛在区子久脸上扫了几遍说。

绳子夜壶,我的桃花运都在贾玛勒汗那呢,我俩好着呢,她说要给我生一个加强排,让我当排长呢!升官没希望,天天吃力得来(累死了),到头屁招精(啥也没有),赵解放的眼睛都盯着你们这些生产连队的连长,从不睁眼看我的。我现在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考虑怎么少挨赵解放的骂,这小赤佬当了领导就把我们当年战友的情分给忘了,团里的菜供应不上他训我,粮油拉上不来他训我,你说我们一个团三千多人,后勤处的五辆车就没有闲过,就这也供应不过来,我说了好几次向上面要两辆车,赵解放牛眼一瞪咬着后槽牙说,我们不能把困难转给上级,自己的困难自己解决,你说,这要是背个百儿八十斤我自己就干了,这可是几吨几十吨呀!这几天他不在,我快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想出个啥主意。区子久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叨叨着来到副业连食堂,他进去不一会端个盆子出来,我闻着是卤肉的味道。

区子久没带我回家,在自己的宿舍里打开一瓶酒,跟我开喝。区子久说,要是端着这点才回家,还不够家里那几个牛犊子吃呢,今天你霍爷大驾光临,就委屈家里那几个小赤佬了。你今天是找魏勤勤的吧?你霍爷现在是名人呀,都知道你脸长得跟鞋底一样,年龄看着六十一样的霍爷在追求团花,你们现在可是团里的热点呀。我祝贺你们,哪天结婚必须请我喝喜酒。

那是肯定的,赵解放不请也得请你。

你没见赵解放吧?

传达室的人说他下去检查工作去了!

你独一连不是下面吗,他还能下到哪里去?

你是说他没下去?

我可没有说,来喝酒!

我喝着酒揣摩着区子久的话。区子久和我是过命的交情,这种感情一般人是没法体会的。区子久这样说话是在暗示什么吗?

区子久,你他娘的能不能把话给说透了,这样子说一半留一半不难受吗?我将两个人的酒倒满,碰一下给自己灌了下去。

老子的酒不要钱是不是,这一大杯喝下去就说不成话了,我知道你小子想套我的话,我喝多了就说不成话了。好了不逗你了,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不生气!

一言为定!

骗你是个龟孙!

霍爷,就咱俩这交情我不说还真是对不起你,我给你说你可以提前预防。给你说实话吧,魏勤勤到师里学习是师里领导点的,那个领导来咱团检查工作时候脚崴了,到团医院去看脚,结果看上魏勤勤了,回到师里以后竟然害了相思病。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赵解放做得有点过分,这个事情完全可以告诉领导魏勤勤有对象了,可赵解放没去解释。前天师医院来个进修的名额,直接点名是魏勤勤!

赵解放?

这也不怪他,上面的压力大,他一个小团长翻不了天!

狗日的赵解放!老子饶不了你!我杯子一扔就走,慌得区子久急忙拉住我说,他小赤佬在师部,你到哪里找他!

那夜我喝了不少酒,越喝越清醒,睡不着就跟区子久睡在一张床上聊,聊赵解放,聊魏勤勤,聊女人。喝多了的区子久兰花指一翘,捏着沙哑的嗓子唱着自己家乡的小曲《宫怨》“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贵妃独坐沉香榻,高烧红烛候明皇……”唱词精美,声音婉转醉人。

我说你这个区子久呀,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就会唱这几句,你唱的这是啥戏呀?

不是戏,是我家乡的评弹!

我也给你唱一段吧,你刚才吴侬软语的听得我光想哭,我给你唱个有劲的《刘墉下南京》:朝事一毕下龙庭,走出来本宫一品卿。我的父刘统勋把君奉,痴心耿耿保大清……!

我的嗓门大,引得区子久房前屋后的狗也跟着节奏乱叫起来,叫的区子久哈哈大笑说,你这唱的就是土,连狗都跟着吼,还是我们江南人洋气呀!

赵解放的三大碗

我等了赵解放三天。那天他回到团部已经很晚,下了车他刚想往家走,我就从一棵大树后面窜了出来。

他正要掏枪,我喊道,赵解放,我是你霍爷!

赵解放说,你他娘的再晚一点老子的枪就开了,你想谋杀领导吗?

我想要个真相!

赵解放说,你已经脱岗几天了,按规定我可以关你的禁闭,免了你的职务!

随便,老子正不想干呢,我就是要个真相!

这时赵解放家的门开了,巩婧站在门口喊道,老赵回来还不进家,在那里吼啥呢?

我先不进家了,霍爷来了,我俩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商量商量!赵解放说完拉住我就要走!

就是魏勤勤的事情吧,老赵这事你要跟霍爷好好讲一讲,要是魏勤勤是那样眼皮往上翻的人不要也罢,回头我给你介绍个好的,长得好有啥用,心好才是真的好!巩婧说。

办公室里,赵解放喊警卫烧水,他从包里面掏出一些零食说,这是给儿子买的,今天便宜你了!

赵解放的书柜下面全是酒,这是他工作的一个方法,下面的连长都是三十来岁的男人,个个的都是老二马蛋子。连队偏远寂苦劳动强度大担的责任多,来见团长汇报工作,最好的奖励就是团长陪着喝几杯酒发几句牢骚吹几句牛皮,再大的情绪一场酒下来就没了。巩婧天天说不见老赵的工资,其实赵解放的工资大部分都跟连长们喝酒了,就这还不够,有时到其他有酒厂兄弟团场时,赵解放会带几个大壶,回来装得满满的。到上级领导那里,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菜老赵都会带回来,有时还觍着脸问领导要几瓶酒。赵解放的酒分几类,散的人多时候喝,瓶装的好一点的下面最远连队的连长来了喝,或开表彰会时候拿第一第二名的才能喝。

赵解放拿出一瓶酒说,这是问师长要的,也是我最好的一瓶酒,半公斤,我俩一人一半。说完拿出两个碗倒酒。

我给你先道个歉,罚喝三碗。赵解放连喝三碗,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他经常嘲笑我们喝酒愁眉苦脸的,说喝酒是一种享受,享受就该笑着,你们他娘的一杯酒入口脸就拧巴到一起,是享受还是难受呀。

别想堵我的嘴,我想知道的真相!我一饮而尽。

赵解放喝了口酒说,我知道真相,但这真相跟我没啥关系,不是我自己想撇清,这本来就跟我没啥关系!

两个条件,一你说过我独一连两年换防,半棵树从现在开始我不去了,我已经超期一年多了!二你说过给我介绍个媳妇,你介绍过来介绍过去你把她给介绍到师领导那了,从今往后我霍爷不再是你赵解放的朋友,我他娘是你战友你就能怎么压迫就怎么压迫的吗?

你话里的意思你啥都知道了?

不知道!

你是不是认为我把魏勤勤送给师领导了?你是不是想我他娘就是个媒婆从中间保媒拉纤了?你肯定在想赵解放他娘的为了升官脸连战友情谊也不顾了?赵解放看着霍爷的眼睛问。

没有!

你骗不了我,你撅撅沟子我就知道你想放啥屁?赵解放脸一拉,双脚趁势上了椅子,蹲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想弄个明白!

你喝一碗给我道个歉我就给你个明白!赵解放说。

不喝算球,就当老子没说!

我喝,你必须给我个明白,不然你就不是个爷们!我二话没说端着缸子灌下肚。

至于魏勤勤怎么碰上严副参谋长的我就不多说了,我就说严副参谋长怎么动的心吧。严副参谋长的脚其实没多大点事情,我想他在医院住两天就走了就没管,后来师里打电话催他回去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医院就没走,原来他看上魏勤勤了!你知道他一直就是我们的首长,我这话不敢挑明了说,魏勤勤看上霍爷了,你老严就别往里搀和了!他临走时候把我叫到车跟前说,解放呀,我在你们团看到了一个姑娘,我的心一下子年轻了,你嫂子死得早,我一直是单身没找,是没碰到合适的呀,这次有合适的了,你要给我做一次月老呀!我装着不知道地问,这地方还有您能看上的姑娘?他说,深山出俊鸟呀,就医院那个魏勤勤,我看着不错,这个事情成了我给你们团弄辆车,你不是一直给我喊叫着缺运输工具吗!

老严就没给我解释的机会,我本来准备跟你说清楚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还没来得及跟你联系,老严同志的电话就来了,说他给魏勤勤争取了一个进修的名额,让我把魏勤勤送到师部医院去。我他娘的咋说,人家也不是强娶强要,我这边跟魏勤勤一讲,她很高兴,一个劲地说感谢严副参谋长,一定要好好学习报答领导。我问她这事你不跟霍爷说一声,她说我这是提高知识他不会反对,再说我俩现在也没啥关系他也管不住我!

我听着赵解放的话心越来越凉。

该是你的她多远都跑不了,不是你的她在你身边你也没办法。我把他送到师部医院去那天,严副参谋长请我俩吃了一顿饭,我借着酒劲跟他说,这姑娘还年轻,湖南人爱较真,领导要把握分寸别强求,毕竟年龄差的也多,到时候别弄得不好看。领导是啥人,一听就懂,说了句让时间来解决吧!

我端着缸子眼神有点迷离地看着赵解放说,我想到师部去看魏勤勤,不能让时间把她带走了!

魏勤勤说了,她安顿好会给你写信,你胡跑个啥?半棵树是啥地方,那是老子的前沿阵地,是咽喉要道,你得给老子看好了,不能跑掉一只苍蝇蚊子,不是我吓唬你,你应该清楚我把你放到那个重要位置的作用,咱们他娘的是同生共死过,你是个经过战争检验过的老兵,把你放那里我放心。那前面一里地就是争议区,要是出了事情,我跑不了你得枪毙。你想魏勤勤可以给她写信,这就两个月时间,急啥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要是心里有你谁也带不走她,狗日的,天快亮了,我们得睡会觉!赵解放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酒说。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赵解放接听以后瞪着眼睛看着我说,半棵树出事了!

盖好房子砸了人

到了医院,我看到老郑像个泥人,和几个战友站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我们进来,老郑泪一下子就涌了下来,不住地说,他们还年轻,不能走呀,全是我的错呀!

路上赵解放告诉我,半棵树的干打垒房子把人埋了。

连队从到半棵树就一直住地窝子。几年后,四周开垦了近万亩的土地,林带越来越宽,树木越来越高,用赵解放的话说,这是独立团的标兵连队。既然是标兵连队就要有个标兵的样子,老郑跟我一商量,决定在半棵树盖起第一座地面上的建筑,也是半棵树的地标性建筑:连部。计划盖三大间,一间是会议室,一间领导办公室,一间做连队的食堂,让吃饭的地方也光明一点。

“干打垒”就是在建房的地基上固定两块木板,用厚木板固定,然后把湿土铲到夹板内,用榔头使劲夯实,土板墙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打起来,土墙筑好后用圆木做梁,用苇子盖顶。我到团部的前几天就带着二十多个人开始打墙,到团部去的时候四面墙已经起来了,连里的能工巧匠不少,离开我连里照样干活,而且马上就上梁封顶了,乐得大伙在房子外面欢天喜地地跳了半天。

房子盖好后,一直负责施工的土尔迪和王多新就住在里面,说提前给领导暖暖房子。初春的天较冷,刚盖好的房子里非常冷,两个人冻的受不了就从食堂拿了一捆木头在房子里点着,一直到房子里暖和起来才睡着。房子暖和起来,冻着的墙体就开始变酥,开始是一片一片地掉,后来一块一块地掉,两个人听到声音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听到房子哗啦地一面墙体倒下的时候,土尔迪叫了声,房子塌啦……

连里的人都跑到跟前的时候,房子是平的。刚刚盖起的房子呀,是全连人的希望,是楼上楼下的希望,就这样一下子没了。战友们把土尔迪、王多新从墙体下扒出来时,土尔迪腰砸断了,王多新胸前冒血,看不清伤在那里。

连里没有运输工具,骑马运送伤员太颠。老郑急忙命令,组成了四十个人的担架队。一拨八个人,除了抬担架的,其他人骑着马举着火把到两公里、四公里、八公里、十公里一直往下排着等着,一直到团部医院门口,这边抬担架的人一到位,另外八位就接着往前跑,这样一直能保证充沛的体力,脚板与死神赛跑。四十个战士就这样轮番抬着两位战友,保证手里的担架不颠簸,用了两个多小时才跑到团部医院。

我看到一个战士坐在地上睡着了,他脸上带着微笑轻声地打着鼾,脚上鞋子没了,脚指头黑红着,看不出是血还是泥巴。我蹲下来用手慢慢擦着,擦干净后看到,有的战士脚上全是血,那血是前脚掌上水泡烂了浸出的。我将自己的鞋子脱下给战士穿上,那战士丝毫没有反应,继续睡着……

我对赵解放说,你免了我吧!

赵解放脸阴沉着说,你以为我能饶了你!

两天后,王多新被抢救过来,土尔迪送到了师医院为腿接骨。团里的处分决定下到半棵树:免去郑中独一连指导员职务,回团接受处分;给我记大过一次,降为副连长主持连队工作。

魏琴琴从师里学习回来,在赵解放两口子的撮合下,我俩结婚了。所以团里很多人都说,霍爷是官场失意,情场得意!

十三连里唱豫剧

霍爷带着树儿来到十三连。这是片碱地,当年种啥啥不成,后来霍爷带着人在这里种树,开始是种十棵活三棵,因为风大水碱,后来霍爷就给全连战友布置任务,说这就是我们最后躺的地方,每人每年必须种活十棵,种不活就扣工资。那个年代想把树种活想让树长大都是很奢侈的想法。年年种,慢慢这就成了一片林子,大家习惯叫这林子为“哑巴林”,因为这里面躺着的都是死人,没人说话。

十三连第一个坟茔是李大壮的衣冠冢,第二个是麻子言,慢慢就成了全团的墓地,成了十二连后的十三连,这里也叫“另一团”

十三连的坟茔横竖平直,分布均匀,就像一座军营。

许多座墓碑上写着籍贯,姓名……

李大壮,山东,出生于一九三四年,卒于一九五六年!

麻子言,陕西,出生于一九三三年,卒于一九八五年!

魏勤勤,河南,出生于一九四一年,卒于一九九三年!

胡东明,山东,出生于一九三五年,卒于一九九五年!

刘大花,湖北,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卒于二零零零年!

……

霍爷,河南,出生于一九三一年……

霍爷指着碑对树儿说,我把我死于哪一年留着呢,不管是谁到时候给我刻上就行了!都说叶落归根,你是个大学生,你说说我们的根在哪呀?都说入土为安,这片土我走了六十来年呀,埋在这里就安了吗?这里离爹娘太远,年轻时候没有尽过孝心,到死了也难尽呀?埋到老家吧,现在土地太紧张,再说也不熟悉那里了!老家是家,半棵树也是家呀……

霍爷看着十三连,眼睛里有点湿润,他想起了魏勤勤,想起了躺在这里的战友,也想起了他早就没有多大印象的老家,他嘴里哼着:

父母老家埋,

那有祖宗坟,

他们生下我,

把我养成人,

那里是我的根

有记忆有村庄还有乡音……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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