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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的事情
——访惠聚工作日记

2017-11-14谢家贵苗族

绿洲 2017年6期
关键词:连队牧民羊群

谢家贵(苗族)

牧民的事情

——访惠聚工作日记

谢家贵(苗族)

牧民的事情

吐洪巴依和妻子从克州搬回了连队,回来时,给我说、给连队干部说、给连队老人说,要请我们工作队吃饭,我始终没有答应。

连队干部给我们说过,吐洪巴依年纪不大,却患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为自己的身体,也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便去了克州一家单位当保安。他在城里租一间小屋,夫妻俩就在城里生活,空闲了他们在连队宽敞的住房居住几天。其实,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牧民走出大山,去城里生活,怎么样都是一种进步,甚至是现代文明的体现。

不过,没人住的房子总是先坏,去城里一年多的时光,吐洪巴依在连队的住房院內长满了杂草,有羊那么高了,雪水和雨水浸透了墙角,可以看见掉了墙皮后的砖块,墙有些危险。而且,吐洪巴依走的时候,把自己的代表牧场职工身份的羊群,转交给别的牧民喂养。连队牧民都有自己的羊群,也都很忙,没有几人愿意帮助代牧,最后,以很低的价格转由别人代牧。夫妻俩去了城里,住在拥挤窄小的出租房里,过着很艰苦的城里人生活。这些,于吐洪巴依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问题的关键是他的身体状况,一年里,在保安没有休止的值班岗位上,病倒了两次,吓坏了聘用单位的领导,辞退了他的保安工作。当然,城里条件好,住院治病都很方便,可吐洪巴依依靠保安工作积攒下来的钱,却交不够住院治疗费用,治了几天,偷偷离开了医院。最后,吐洪巴依与妻子商量,还是回牧场的连队去。连队虽然离城里远,条件也不是特别好,可他们家的房子在,羊也在,还有连队的那么多父老乡亲,在连队过日子,远比在城里踏实。他无论去哪儿,或是有个三病两痛的,连队干部和连队的父老乡亲是不会赶他走的。在城里,吐洪巴依没有温暖。可人在某些时候,温暖比金钱还要重要。

吐洪巴依第一次从克州城里回到连队,正好是我们工作队入驻连队不久,我在吐洪巴依的邻居家见到了他,还一块在他邻居家吃的中午饭。连队的几位干部也在。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吐洪巴依的病态,整个人恹恹的,没有精神。不过,他没有说,我们也就不便细问。之后,连队干部告诉我,说他要回连队。连队干部还向我详细地介绍了吐洪巴依的情况。那会儿,我才知道吐洪巴依是牧场连队的牧民,身份是职工。

没过几天,一辆载有几件东西的皮卡车停在连队居民区的过道上,三三两两的人在搬运着。连队太小,什么小事都是大事,不像大城市,天大的事都是小事。所以,皮卡车的到来,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连队指导员,指导员说,是吐洪巴依与妻子从城里搬回连队了。末了,指导员又说,吐洪巴依说今天晚上请工作队吃饭。

我不假思索地对指导员说,不去,他家那么困难,我们能吃他家的饭吗?这不是给他添负担、添麻烦吗?指导员见我态度很坚决,便不再吭气。

虽然,我们没有去吐洪巴依家里吃饭,但我们时刻都在关心着他。他本来就是连队大家庭里的一员,是牧场的职工,身体又多病,家庭经济也困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该帮助他,扶助他,关心他,这是连队的责任,也有工作队的责任。我对指导员说,脱贫致富的路上,不能让吐洪巴依掉队。

牧民的小事是我们工作队的大事,这是我的原则,我对我们工作队的队员也这样要求。当然,我们连队处于边境一线,国家、军队也都很重视我们连队的牧民。因此,我们常去吐洪巴依的家里,去看吐洪巴依。院里杂生的野草没有了,干净、整洁,屋内宽敞、温暖,与从前没人居住时的情景完全不一样,一个牧民家的生活向我们尽情展示。吐洪巴依和他的妻子都很热情,常留我们在他家吃饭,每次都让我们婉言谢绝了。后来,吐洪巴依又委托连队老干部、老党员邀请我们,我们还是谢绝了吐洪巴依的好意。

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忘记吐洪巴依。

解放军某部三连要新添边境护边员,月工资还不低,对于连队的牧民,又多了一条增收的路子,这是好事,我们与连队商量,推荐了吐洪巴依。连队有个打扫卫生的公益性岗位,吐洪巴依的妻子有幸选上。这样一来,对于吐洪巴依来说,生活有了保障,他家的日子一点不比城里差,连队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在连队能体会到亲情与温暖,这也很重要,在陌生的城市里,吐洪巴依体会不到这些。

不过,吐洪巴依似乎不再理会我们工作队了,这从吐洪巴依的脸上、言语,表现出的冷漠、逃避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这让我们有些意外。过去很热情的他,如今见了我们,连话都不说一句,去他家,也不给我们让座倒茶,站在一旁,做错事一样的用眼睛瞅着我们,很少与我们说话。与他刚回连队时,简直判若两人。拘谨、畏惧、胆怯、少言,就是现在的吐洪巴依的状态。不过,只要我们不在,吐洪巴依又会眉飞色舞,谈笑风生,一副开心无忧的样子。我很纳闷,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后来,连队一位老人告诉我,柯尔克孜人有好客的习俗,凡是客人去到家里,都真诚、热情地招待,要是客人不愿意去家里,甚至不愿意吃饭喝茶,是瞧不起人的表现,他会很伤心的……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吐洪巴依的问题出于何处了。我叫来连队指导员,一块朝吐洪巴依的家走去,见了他,我就大声地喊:吐洪巴依,快,给我们做拉面,我们要吃饭!哎!吐洪巴依爽快地答应了,一脸的笑,憨憨的,一点都不像是在城里待过的人。

羊的事情

牧民小苏力坦家的三条腿的小羊,是我们进入连队之后见到次数最多的羊。小羊在草场出生,离连队有个十来公里,出生那会,不知怎么搞的,只有三只腿,有一只腿不知去了哪儿了。小苏力坦纳闷而又疑惑,甚至觉得有些不祥,他打算把小羊羔扔到空旷的雪原里,任它自生自灭,然而,当小苏力坦萌生这个念头时,朝小羊羔多看了几眼,发现深陷于绒毛中的小眼睛有一层亮亮的翳,小羊羔在流泪,还张着没有吃过奶水的小嘴,咩咩地朝主人叫唤了几声,显得委屈而又伤心。小苏力坦心肠一下柔软了,小心地把小羊羔从圈舍里抱进房子,安放在火炉旁边的一个纸箱里。

小羊羔刚出生就离开了母亲,没有吮吸过一口母亲的奶水,独自在主人的房子里与主人一块过日子,这样可能比在母亲身边活下去的时间更长久一些。房子外面、羊的圈舍外面全是雪,白茫茫的一片,而且,大雪早已托到羊母亲的胸脯,柔软的乳房几乎让雪掩住。当然,产羔的母羊让主人关在圈舍里,由主人一天三次地送料送草送水,但是,天生带来残疾的小羊羔,又小又弱,在健康的健壮的其他的小羊羔面前,也不可能争得一口奶水。可以想象到小羊羔在母亲身边的日子,不是羊母亲嫌弃它,不爱护它,母亲也有母亲的难处。

今年的雪很大,枯萎了的小草已让大雪掩住,掩盖得严严实实,哪怕头羊用身体距堂出一条小道,雪里的小草也递不到母亲的嘴里,更别说只有三只腿的小羊羔了。当然,这个季节里的母亲与小羊羔,主人一般是不让走出圈舍的,可石头垒成的圈舍挡得住雪,却挡不住风,也挡不住寒。健壮的小羊羔可以在圈舍里活蹦乱跳,它却不行,它只有三条腿,跑不过,也跳不过,蜷缩在墙角是它最好地活下去的方式,能活多久,这是天知道的事,它不知道。

小苏力坦把小羊羔抱到房子后,用矿泉水的瓶子做成奶瓶,瓶里装着从母羊身上挤出来的奶水,然后把小羊羔搂在怀里,掰开小嘴,一口一口地喂着,虽然,小羊羔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舒服,但毕竟是母亲的乳汁,它不能亲口吮吸,可它能体会到母亲乳汁的醇香与甘甜,它卧在小苏力坦的膝盖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焦渴地盼望着,等待着,吞咽着。一瓶喝完了,小苏力坦放下小羊羔,小羊羔咩叫了几声,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它似乎也想奔跑跳跃,可它跑不起来,一瘸一瘸地,吃力地走着,走了一会,累了,靠在火炉前面,将绒毛中的小眼睛睁开,朝小苏力坦看着。它的身体享受着火炉里所散发出来的与圈舍里完全不一样温暖。

小苏力坦忙乎其他事情的时候,不时地、总会扭头看看小羊羔,怕小羊羔走动时,身体会碰到烧得发红的铁炉上,这样的话会烫着小羊羔的。当然,小苏力坦在铁炉的周围,用东西围绕了一周,但还是不放心。他现在牵挂三只腿的小羊羔比牵挂健全的小羊羔的时间还多。它已离开了母亲,很孤独、很吃力地活着,很不容易。不像在母亲身边的小羊羔,母亲在哪,它们就到哪,吃饱了,就欢快地跳着蹦着,饿了,就随时吮吸母亲的乳汁,实在不行,在母亲趟过的雪路上,觅着啃着雪中的野草。其实,被雪浸润过的小草湿湿的,有点香,有点甜,只是它们小,还没有学到在雪中找食的经验和技巧,但它们不担心,有母亲在前面引路示范,迟早都会学到的。只有三只腿的小羊羔不可能有它们的日子,也不可能像它们那样生活。

原野上的雪在小羊羔快乐的成长中渐渐消融,一片一片的草儿不停地祼露出来,一个雪白的世界已经走远,换来了小草发芽、生长、吐绿。小苏力坦打开圈舍关了很久的门,母羊便率领着羊羔,狂欢一般地如潮水而去,贪婪地扑向已经泛绿的草场,它们在寒冷的圈舍里生活得太久,急切地想在广阔的绿色海洋中自由自在地行走。可三只腿的小羊羔做不到这一切,小苏力坦把它从屋內抱到屋外,它张着眼睛望着远处的融雪线,有些茫然不安,还有几分孤独与无奈。

三只腿小羊羔的母亲与家族成员调转头就要走了,是跟着消融的冰雪往上走,它们在生下三只腿小羊羔的这个地方已经待得太久了,雪消到哪儿,它们就要跟随到哪儿。三只腿的小羊羔不懂这些,也没有办法跟着羊母亲一起远行,它的残缺注定了永远也走不远的日子,就连在自己出生的那块土地,它都无法走遍。它望着远去了的羊母亲,跌撞着走了几步,咩咩地叫几声,算是表达了它对羊母亲的思念。羊母亲回头张望一下,又朝远处走去。在主人小苏力坦送羊母亲的那些时日里,它迷蒙着绒毛遮住的眼睛,孤独地望着远处的融雪线。

后来,主人小苏力坦从融雪线上回来了,把它又带到主人另外的一个家。主人这个家的门口是一片碧绿的草原,周围全被一个叫铁丝的东西挡住,挡住了它进,也挡住了它出,它独自在其中生活着,在这里,它永远都不会发愁吃的问题,躺着、走着,都会有它永远也不会吃完的草儿,喝不完的水。可它依然无精打采,它现在不但离别了母亲,而且还离别了生它的那块土地,那座圈舍。主人小苏力坦十天八天也不来看它一次,吆喝它一声。于它来说,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或许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它在草原上吃力行走的时候,每次我们都能看见它。它很少吃,也不见长,一身褐色的毛也不光亮,神情郁郁的,几乎从没有听见过它欢快的、或是悲伤的叫唤。我们感到很奇怪。一次,我们走到它的身边,双手抚摸着它的头,然后又捏捏它的耳朵,它很温顺,一动不动的。突然,我发现深陷于绒毛里的眼睛里,有泪水从眼眶里缓慢浸出……

羊舔石

其实,我再次进入连队做“访惠聚”工作,是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打算的,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别人不知。我的这个打算就是用半年或一年的时间去完成一部反映“访惠聚”工作的长篇小说。

这是以前分管我的领导安排的任务,在上一次一年的“访惠聚”工作期间,没有如期完成,这让我的领导颇有看法。尽管我为了开脱自己,用我这一年所创作的几十万字的长篇散文《阿里,阿里》、长篇小说《竟是人间城郭》以及我创作的其他散文作为交代,但领导不认数,即使我的长篇散文《阿里,阿里》纳入国家“东风工程”出版,并再版进入农家书屋,这也没用。领导要求很明确,必须是一部反映“访惠聚”工作的长篇小说。我自认为我是一个有很多优点的人,当然缺点也不少。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对领导安排的工作在落实与执行上,还是不含糊的,是认真的,也有落地生根开花的执着。可是,创作是个性化极强的劳动,不是想出作品就能出作品的,而且,创作之因为是创作,是因为这样的活儿,不像做一项建设工程,有工程师和施工人员就行了,还需要创造、创新。但领导安排的任务又没有完成,我似乎有一种对不起领导的负疚感。思忖再三,我还是要求再一次下基层去,去做“访惠聚”工作,目的大概有这么几点,一是体验生活,充实生活积累,这是文艺创作永恒的主题,无论是谁,都必须遵循这个规律,我是一个悟性很差的人,更应该遵循这个规律。二是身在连队,除尽心履职工作队的工作外,相对还是有一些时间去思考、去创作的,当然,在机关不是没有时间,也有。但上班时间关起门去创作,显然不合时宜,我毕竟不是专业作家。到了下班后,应酬、接待、看电视、还有加班写材料,搞得人眼花缭乱,静不下心来。再就是,我已经是一个年龄不小的人了,虽说创作与年龄大小并无关联,可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写不动了,这也是规律,这是人的生命的规律。基于这些考虑,我又主动提出了下连队的申请,领导也批准了我的这个申请。

临赴连队工作之前,我去给新任的分管领导汇报工作,新任的领导也提及文艺出作品、出精品的问题,我没有如实汇报我的计划。我知道,新任的这位领导曾是有过创作经验与创作成果的,她创作的关于母亲的文章,让许多人读后泪水涟涟,唏嘘不已。我也读过这篇文章,我不仅为这篇文章感动,也为领导在百忙工作之余、不忘当年的创作初心而感动。这对于我们文艺工作者来说,除感动之外,还有敬仰。所以,我不能说些没有把握的诸如表态之类的话语。有时候,过早的或不切实际的表达,其实就是一种语言上的腐败。

进入高原上的连队之后,除了感受到高原的高天阔地、冷清孤独之外,就是关于“访惠聚”工作这部长篇小说在內心深处的纠结与不安。我很焦躁,也很痛苦,我与我的工作队员早出晚归,走访牧民,了解生活,体验生活,大雪、大风、大雨,风雨无阻。我们踏着近一米深的积雪,去最远处的牧民点察看灾情,我们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大山去慰问施工牧民,我们在高原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驱车百余公里,去连队的夏草场,去体会牧民转场后的狂欢。连队牧民遭受雪灾之时,我甚至恶狠狠地对工作队员们说,哪怕我们死了,也要死在去看牧民灾情的路上。当然,这些事情有我们工作队应尽的职责外,更多的也有这部长篇小说所带给我的一种压力、焦躁。说白了,为了牧民,我得这么做,为了这部长篇小说,我也得这么做。牧民的安危是我们的安危,牧民的快乐是我们的快乐,牧民的幸福也是我们的幸福。我渴望着,通过这些,来完成我的这部小说的创作。小说是体现牧民生活及喜怒哀乐的一种东西,它与牧民或牧民与它都很重要。

日子总是留不住的,留住的只是一些关于生活的片断记忆。我在高原上与自己、与牧民、与牧民的羊群纠葛的日子里,似乎找到了一些关于创作的灵感,但还是不完整,不清晰,不明确。可是,高原在上,我领略了高原上肆虐的风雪,

沐浴了格外灿烂的阳光,逐渐经验和感悟到高原的慈悲和智慧,及其难以言喻的不寻常的美感,因而将高原视为轮回之中的永远挚爱,写作即祈祷;写作即见证。我深深地陷入一种宿命似的幻觉之中,听到我梦寐以求的声音,——我近乎迷信地认定,只有高原才能给予我的这种幻觉与这种声音,说得形象一点,这声音犹如一束光,自上而下,笼罩肉体,最终使自身得以逐渐地焕发。我相信“人往高处走”这句老话,它自有它最朴素的道理,我也喜爱这个成语,远走高飞。我还尊崇这个教诲,贴近生活。

说实话,高原于我只是一个神话,一种梦寐的神往。因为“访惠聚”工作,我才找到了去高原的理由。当然,这只是一种理由,但是,让这种理由成为创作的具体行动,依然是有一定的难度与距离的。我在高原的这些日子,孤独也好,寂寥也罢,但我已经聆到高原上的声音,感悟浓郁的炊烟所散发的奇异香味。

往日里的风暴已经止息,霞光堆积在天边,变幻着各种奇异的图像,美得惊人。当高原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我不禁双手合掌,向生活工作在高原之上的人们祷告。

我深深地感觉到高原人的不凡,我身上的血液不停地奔涌。我看到奔走在高原上的人们的身影,看到牛羊走过的蹄迹,看见静卧在大山之巅的牧民的坟茔,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喉咙哽塞了。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信佛的人,但我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有佛的存在。就如我,我在走访牧民看望牧民羊群的时候,犹如佛的指引,我突然发现隐藏在羊圈一角的羊舔石。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也不知道有这样的石头,其实,这只是一块很普通的含有矿物质的石头,但羊舔着它,会增加身体的钙元素,让羊儿强壮结实,增强抵抗风霜雪雨的能力。当羊群的主人告诉我这些道理的时候,我的眼前犹如佛光闪现,让我惊喜不已。我先前不安的心得到抚慰,我融入了一种生活的芬芳气息里。西藏作家茨仁唯色说,当人在路上,心向光芒,某个注定的秘密,终究将与你不期而遇。

高原在上。来高原之前,高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进入高原时,高原是一个接一个的震撼,我想,当我离开高原后,高原一定又是我无穷无尽的怀想。我想,我的这部长篇小说就以羊舔石作为篇名吧:羊舔石头,补身体之钙。人接地气,补精神之钙。

风雪中的羊群

清早起来,拉开哨所的大门,门外的积雪就势让风卷进了院子。雪已经下了十几天了,每天开门都会如此,我们已经习惯了雪飞进门的姿势和风儿猛地刮在脸上的生疼。现在,比雪飘进院內更重要的事情不是我们,而是风雪中的牧民的羊群。

已经五十五岁的我,似乎从来就未见过下这么大下这么长时间的大雪,初下雪的那天,还挺兴奋激动的,我站在一米多厚的雪地里,如孩童一般谛听着落雪的声音,甚至还在期待,继续下吧,让大雪覆盖整个高原。队员拍了几张我站在雪中的照片,我发在微信朋友圈里,随即引来一片质疑,问我是不是坐在雪中照的。我说不是,是站在那儿照的。圈里朋友没人相信。我无法解释,就发个笑脸给大家,算是回复,我是想告诉大家,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已经身在大雪之中了。哨所里的自来水坏了,喝去要用马驮,哨所內卫生间也坏了,上个厕所要去外面的雪地里。于是,早上起床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从一米深厚的雪原中清理出两条道路来,一条通向驮水的地方,一条通向上厕所的地方。一连几天,我们都是这样。

后来的一天,七十多岁的老党员库尔高在连队的门口高声大喊,不好啦,吐尔干的羊圈垮了,压死羊了!吐尔干是老党员库尔高的大儿子,山里的羊群被大雪困在山里,吐尔干在山里照料。连队的这群羊是育肥羊,托付给父亲库尔高帮助照看。听见库尔高的喊叫声,我们突然意识到,牧民的羊群才是风雪中最大的事情。我们停下清理雪路,匆匆赶往到吐尓干的羊圈,砖块垒成的羊圈已塌了一大半边,几只羊已是血迹斑斑,毙命身亡,还有几只被塌下去木梁压住了大腿,凄厉地叫喊着。库尔高老人惊恐未定,不停地重复道,我给羊喂草,听见羊圈要塌的声音了,便开了门,拿了把草,吆喝着跑出来了,要不然,我也压在下面了。随老人一块跑出来的羊,是羊群的一大部分,它们似乎也被刚才圈舍的垮塌吓呆了,站在雪地里,雪托着它们的肚子,傻傻地在那儿簌簌发抖。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预感到又一场大雪将要来临,我们清好了住处门前的道路,也清理了屋顶上的积雪,腾出地方让大雪再一次落下。下午,我们骑着马儿,在雪原中蹚出一条路,去看了几家牧民和牧民的羊群。马儿蹚过的路,看不见小草,枯萎了的小草早就让大雪埋得严严实实。即使看见了草,草儿也递不到马的嘴边。马都吃不上草,就别说羊群了,羊儿走进雪原,我估计都见不到羊的身体,大雪会像掩埋小草一样地把羊儿掩埋。要是强行把羊群赶出圈舍,等待羊群的也只有厄运的到来。山里的牧场上,几家牧民的牛还在那儿,大雪已困住了它们,据说,已经毙命了好几只了。积雪太深,把羊群赶出圈门放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那么,眼下最担心的就是羊的饲料、羊圈舍的安全,当然还有牧民的生活。我们一家又一家地询问着、察看着。

因为大雪,或因为正在落下的大雪,牧民的事情更少了,连队为他们准备的冬天的煤,正好发挥了作用,火炉上烤着馕,火炉旁边的小凳上,放一碟咸菜,放一瓶酒,独自在屋内独酌独饮。大雪天饮点酒,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呢?去看圈舍里羊群,圈舍里,哪儿都是冰凉的风,还有圈舍外面,哪儿都是洁白的雪。女人也只能从被雪埋住的草堆中扯几捆草,扔进圈舍,然后掂一壶热水倒入水槽。或者,再倒上几盆油渣几盆苞谷,女人的事情也就算完成了。然后回到房子里,看男人喝酒。习惯于在草场上自由自在的羊群,突然间被整天地关在圈舍,有着太多的不愿意,用它们的咩叫表示着不满。可是,因为这场大雪,谁也没有办法帮助羊群解决这个问题。牧民的男人和女人也想让羊群在广阔的草场上行走、吃草。他们没有太多的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让他们的羊儿膘肥体壮,卖个好价钱,男人多买几瓶酒、女人多买几件裙子的钱就有了,心里也就满足了。可眼下,这场大雪让牧民放下了自己的所有想法,也放下了所有的关于羊的事情。

我们去牧民家里的时候,放下所有事情的牧民如迎接贵宾一样,他们的清寂与孤独太过于久长,他们与他们的羊群都躲不过大雪来临的日子,每逢下雪,他们也就更加孤独了。突然有人造访,会给他们带去无限的欢乐。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困难、羊群的困难告诉他人。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人的造访才是最大的困难。当然,我们会去看、会去体会他们的难处。还会叮嘱他们,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还有羊群的安全。

然而,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吐尔干家的圈舍竟然垮塌了。吐尔干是很有思想、也很能干的牧民,曾被师里评为“五好职工”。每年,大雪来临前,他都会把一部分羊从山上赶到山下,放在圈舍里精心饲养,等待着买羊商人的到来。其他牧民的羊都困在山里,他的羊就会有好价钱。可是,这场大雪来势太猛、太大,他给山里的羊群用福田车送了一整车饲草后,就没有下山,他、他的车、他的羊群,都被困在了山里。山下的羊圈垮塌了,他也不知道。

山里的牧民从不吃意外死亡的动物,这是祖辈保留下来的习惯。我们救出受伤的几只羊,然后安顿好羊群,就把压死的那几只羊扔在很远的雪原上,或许,野狼、或野狗有一顿大餐,或许,漫天的大雪一会儿就会掩盖它们的尸体。当然,这不是我们担心的事。我们担心的是,不知道自家羊圈垮塌的吐尔干,知道他的羊死亡后,会不会心疼?

大雪还在飘飘洒洒地飞扬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而且,我还预感到,未来的几天里,可能还会有一场接一场大雪的降落。我们一如既往,清早,清理门前的通往取水和上厕所的两条道路,中午,我们清理屋顶上的积雪,这几个地方不仅仅与我们在高原上的生活有关,更重要的是要为后来的大雪腾出地方。然而,我们想的最多的还是风雪中的牧民们的羊群。

一只盘羊的死亡

突然的一天,守护在牧民点的志强从山里捡回来一个很大的盘羊头颅,着实把我吓着了,不用说,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盘羊一定是国家法律规定的保护动物,任何人的猎取都是违法行为,这我很清楚。

不过,志强信誓旦旦地说,他没有猎杀,牧民也不可能猎杀,他和牧民都没有猎杀工具,再说,奔跑在高原的盘羊,想猎杀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或许,有人有猎杀盘羊的企图,但在我们入驻的这片高原是不可能得逞的,我们连队的牧民对每一位陌生人的到来是警觉的,甚至是防备的。可是,对于这只盘羊的死因,志强不清楚,他在巡访的路上,看见盘羊死在路边,他便与牧民一起搬了回去,然后,又把长着弯弯长角的头给我带下了山来。

当然,无论什么原因致死盘羊,我都不敢收受这只盘羊的头颅,我知道,盘羊头颅虽说不上特别珍贵,但它是罕见的、稀有的,我不能据为己有,更不能让人心生怀疑。虽然它已经死了,但我认为,它还是应该让它死在它原来的地方。不过,盘羊毫无缘由的死去倒引起了我的兴趣,是摔死?病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应该说,习惯于高原奔跑的盘羊,摔死的概率几乎为零,病死也不可能,那会是什么原因。为此,我纳闷了很长时间。

进入高原后,我一直认为,高原是神奇坚硬的。神奇是大多数没有到过高原的人对高原的感觉,可坚硬则是我对高原的理解,坚硬的山脉,坚硬的阳光,坚硬的冰雪,坚硬的生存环境,坚硬的生命。甚至,高原的一切都可以贴上“坚硬”的标签。就如盘羊,它就是生活在坚硬地方的坚硬的生命。当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过盘羊,但我知道这片高原有盘羊的生存和一些关于盘羊的事情。我读过喀什日报阎旭光总编的关于盘羊的文章和他拍摄的关于盘羊的图片。他喜爱摄影,他曾在帕米尔高原瓦罕走廊独守好几天,终于等到盘羊奔跑迁徙的惊心动魄的场景,这种场景让他激动不已,他兴奋地在山谷中高喊:帕米尔盘羊。当他给我还原这种场景时,我才知道,帕米尔盘羊在高原的存在。或者说,帕米尔高原有盘羊的奔跑,奔跑的盘羊是这片土地的一种尊严,一道灵魂,一个精灵。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些。

阎旭光总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这可能与他做过县委书记的经历有关,可当说起盘羊的时候,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那种冲动。从他的这些细微的细节,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极其热爱盘羊的人,他不仅仅只是喜爱拍摄盘羊,他还动员地区有关保护动物的部门,专程到帕米尔高原为盘羊送吃的,用他的行动表达对盘羊的关怀与爱心。这一点,让我特别地敬仰。

他还告诉过我,盘羊头上的一对大角是盘羊最为标志性的特征,角的整体呈螺旋状,最长达1.7米,角上刻着盘羊年龄的痕迹。懂得盘羊的人,可从盘羊的角上判断出盘羊的年龄。可正是这对象征盘羊身份证般的大角,却为一直少为人知的盘羊带来了杀身之祸。在狩猎者眼中,猎杀盘羊是一项充满了兴奋与刺激的挑战,它们那对盘旋的羊角是狩猎者公认的胜利象征,而稀少的数量和海拔几千米的山区地形也给对盘羊的猎杀带来了更高的难度,反而更加刺激那对夺目的羊角在黑市上的价格。所以说,保护盘羊也是一种责任。

阎旭光总编对于盘羊的这种情结,着实让我感动,可我对于盘羊依然是漠然不知。后来,我在不经意间,读到一篇关于马可·波罗与盘羊的文章,文章还引用了马可·波罗的关于盘羊的叙述文字:“当他站在这片高地的时候,他看到两座山之间,绵延着一片平地。那里有一座湖泊,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湖泊中缓缓流出。那里的草场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任何一只瘦骨嶙峋的动物来到这里,都能在十天之内变得肥硕。在那里,生活着许多动物。其中,有一种野羊,体形巨大,数量非常的多。它们的角长可以达到六个手掌的距离。”

马可·波罗是古代意大利的旅行家,他17岁时跟随父亲和叔叔,途经中东,历时4年多来到中国,在中国游历了17年,并且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史料《马可·波罗游记》。不过,这本书我还没有读过。这与我愚笨有关,外国人的书我很少读,我知道,应该读一些外国人的书的,但外国人那种叙述方式总是让我头疼,让我无法读下去,读了几本,也是不知甚解,就干脆不读了。中国人的那么多书,我还没有读透几本哩。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应该读些外国人的书的。正是因为读书少的原因,马可·波罗通过古丝绸之路瓦罕走廊登上帕米尔高原,在这片高原上,他发现并记录下了盘羊的这种罕见大型食草类动物。按照生物学界常常以首次发现或记录这种新物种人物的名称命名的惯例,栖息在帕米尔高原上的这种盘羊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称——马可波罗盘羊。这一切,我竟然一点不知,让我感到自己知识的贮存不足甚至遗憾。

比如,马可波罗亚种是盘羊中体形最大的种群,分布于中国西部边境的帕米尔高原,从新疆的考克塔尔西部,向东南延伸到阿富汗的边境,再一直到中国巴基斯坦边境的红其拉甫走廊的东南面的昆仑山最西边,都有这种盘羊的生存。我不知道。

比如,马可波罗盘羊躯体粗壮,头大颈粗,尾短小。四肢粗短,蹄的前面特别陡直,适于攀爬于高原的岩石间。这个,我也不知道。

比如,马可波罗盘羊的角在生长期间,会发生旋转,有些年龄大的马可波罗盘羊角长着长着,旋转的羊角就刺进了自己的眼睛,结果变成独眼马可波罗盘羊。当然,这种马可波罗盘羊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因为,帕米尔高原是强者的世界。关于这一点,我还是不知道。

我还不如我们工作队队员黄辉,我除了见过阎旭光总编拍摄的盘羊图片处,真的盘羊却从未见过,可黄辉却见过了。那是我们工作队入驻高原之后,黄辉与志强一起去边境线上巡访,在一片山坡上,他们发现了马可波罗盘羊群,刚开始,他们以为是连队牧民的牲畜。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马可波罗盘羊与牧民牲畜的不一样,它们都很镇定。过了几分钟之后,一只马可波罗盘羊才转身向它们面前的悬崖峭壁走去,随即其他几只马可波罗盘羊,排着大致的一字形跟在它后面也走了。奇迹就在他们的面前发生了。最前面的盘羊走到悬崖峭壁的下面,两只前腿直立,后腿一蹬,竟然爬上了几乎直上直下的峭壁,接下来,只是转眼的工夫,那只盘羊已经登上了几十米高的一个凸起的石台上。它在石台上回头看了看,然后,又跳到上面的岩石上,向左面一拐,顺着两座大山之间形成的夹角向山顶走去。其他的盘羊按照大致相同的路径也在石壁上爬上了悬崖峭壁。它们踩落的石块,撞击着峭壁,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黄辉如讲故事一样,向我叙述着他们所见到的真实一幕。听得我目瞪口呆,简直不可思议。黄辉也说,它们昂扬着大角,身体就像是能够可大可小伸缩自如一样,攀岩的能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爬山的场面,他们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这样的盘羊怎么会突然地意外地死亡呢?这还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难题。

有时候,老人也是一部书,老人能让后来的人获得很多的教益。关于盘羊死亡的事,连队的一位老牧民告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盘羊在动物界有一种很有意思的生活方式,那就是公盘羊和母盘羊可以生活在一个区域内,但它们绝对不会合群。抚养小盘羊的责任全都落在母羊的身上。虽然,母盘羊独自哺育后代显然不公平,但没有办法,这是盘羊的法则,或者,是盘羊在严酷的环境里的一种生存经验。看来,古人所说的“物以类聚”话不是那么准确。也有人推测,盘羊这样做,也可能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公盘羊总是把最好的草场留给母盘羊和孩子,他自己则去寻找新的草场。盘羊知道该怎么利用好每一片草原。

到了冬季,进入盘羊的发情期,这个时候,公盘羊与母盘羊才会生活在一起,不过,共过患难的公盘羊们,这个时候却是情敌,他们会为争夺配偶展开惨烈的决斗,羊角断裂脱落、受伤、死亡的现象会在决斗中发生。只有等到交配结束,围绕着爱情展开的决斗也就自然停止,它们的友谊才会重新恢复,在艰苦的环境里,过着和谐的光棍生活。

老人叙述的简直就是一段关于动物界的爱情传奇,让我对高原的盘羊有了新的认知。这头盘羊是为爱情牺牲了自己生命的盘羊吗?假若是的话,我们不但要将它埋葬在高原上,还应该为它举行一个奠祭仪式,告慰为爱情牺牲的魂灵。

第一次骑马

大雪落在这些年落过的或没有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再去想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有一匹马,我必须骑马去十七公里外的地方——铁列克乡。我的妻子与女儿将在两个小时后抵达那个乡上,我不是去迎接她们,而是要去阻止她们进到我们所住的连队。

连队的老人喋喋不休地对我说,三十多年来的一场大雪呀。言外之意,就是不能去的,有危险。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去,而且还得赶在妻子和女儿到达乡上,我要当面告诉她们,大雪已经封死了道路,山里再不能进了。

妻子是一个任性的人,几十年的共同生活,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在大山里的冰雪尚未消融的日子就进入了大山,住到了连队。没过几天,妻子就打电话说,我买了六百多块钱的菜明天给你们送去。我说好,你明天来吧,山上没有买菜的地方,我们工作队正缺菜哩。我以前多次地说过,我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常常感到自己心想不能事成。就如这次,我刚答应妻子,铺天盖地的飞雪就耀武扬威地洒落在我的面前,我侥幸地想,下一会就下一会儿,估计也下不了多久。可是,一夜过去,外面的雪已是四五十公分厚了,走出住处的大门,雪盖过了膝盖。我立即给妻子打电话,说,别来了,雪太大,路封死了。妻子还好,没再多说,末了,只在电话那头嘀咕了一句,买那么多菜,我哪能吃完呀。可以听出妻子的无奈,但态度很好,很温顺地听从我的意见,我很有成就感。过了几天,妻子又说,买了九百多块钱菜,明天去看你,我说好。可到了第二天,天气状况又如上次。妻子又未能成行。大约又过了十来天,妻子打电话说,女儿支教回来了,要来看你,买了二千多块钱的东西,有蔬菜、鸡蛋、肉,还有皮鞋、香烟……我又答应了,说好。我想,牧场派来的铲车刚刚把雪路推开,两旁高过人的雪墙中间,有小车在行驶,我亲眼看见的。场里的几位干部就是坐小车上山的,我问过他们,他们都说,路况还行。再说,我们工作队也确实没菜了,已经凑合着好些天了。我一个上年纪的人,怎么过日子都无谓了,可是,我是队长,我有几位年轻的队员,我还得为他们着想。我们下不了山,山下人又上不来。牧场党委书记林常青也说给我们送些菜来,表示一下对工作的关心,可两次走到山跟前,也折回去了,他们也进不了山。那么,妻子与女儿来送菜,无异于雪中送炭了。我说过,我真的是一个命运不好的人,我感觉自己已是倒霉透顶。一夜过去,大雪落平了铲车推开的雪路,路,又让漫天而来的大雪封死了。

我的心情十分纠结,不知怎么办好。叫妻子与女儿来,肯定进不了山,而且,从铁列克乡至连队这段路,还是单行道,车要是陷住,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肯定很危险。要是叫她们不来,妻子肯定会生气,再说,都三次了,三次都进不了山,可能无法让妻子容忍,我知道,妻子是一个任性的人,她的脾气要是倔起来,连十二头牛都拉不回来。果然,我刚说了句山里又下雪了,她就在电话那头嚷开了,下雪了?下刀也不行!今天说什么都要进山。

我知道雪还在落,漫天地落。落在屋顶,落在草场,落在已经铲过的公路上,落在远远近近的大山之中。似乎要把三十年来未下过的雪淋漓尽致地下个完,下个痛快,下个彻底。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山,已经是不可能了。更不能像以往,每逢一场雪,还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门口观看好一阵,或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可现在,我没有半点闲情逸致,大雪与我无关。妻子和女儿已经出发,我必须阻止妻子的进山行为。我打电话给铁列乡边防派出所吾甫利警官,若发现从某地来的某某车牌号的小车,一定不能让小车进山。然后,就对队员莫合坦说,给我准备马,我要出山。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况下骑马出行,而且还是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要骑马走一段不短的路程。我以前从未骑过马,与马也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片草原到另一片草原这样简单的经历,甚至连马身上的鬃毛都没有摸过。很多时候,都是在电视电影里看骑马人从别人的身边或大路上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驴倒是骑过,我很喜欢驴的慢悠悠的性情,这可能与我的性格或人生有关,因为人生命运的不好,所以我在几十年的人生里,没什么太要紧太着急的事情去办,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处理。我更喜欢缓慢地生活。这个世界的人太多,着急的事,我不一定办得了,不着急的事,我在那儿着急也没有用。或许,让我着急的事情还没有进入我的人生。以前,我都是这么想的。包括开会出差,我都很少坐飞机,我坐在火车上,慢慢悠悠地摇晃着,一本书从上火车再到下火车就可以扔了。可眼下,让我着急的事情终于来了,我不能让妻子与女儿在来看望我的途中有丝毫意外或风险,我很担心她们。我必须赶到她们到达乡上之前,阻止她们母女俩进山,于我这样一个凡人,家人才是最让我着急的事情。我不是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更何况,我还有一个任性的妻子。不着急都不可能。当然,我很喜欢她的这种任性。

莫合坦牵来了两匹马,给我一匹,他自己一匹,他不放心我,决定陪我一块前去。莫合坦土生土长在牧场,曾是参加过赛马的骑手,骑术很了不起。他简单地告诉我骑马的要领后,便扶我上了马背。我勒了一下缰绳,大地突然开始摇晃。原来是我的泪水,滑落到了草丛中。马肯定是感觉到了,它仰天一声嘶鸣,让天空飘洒而来的雪花,往后纷纷退去。马蹄踩在积雪的路上没有声响,只是身后的雪原留下一串马的蹄印痕迹。

我很奇怪,第一次骑马在积雪深厚的路上行走,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惧怕,只是有些微微的担心。只不过,我的马和我都走得很慢,这可能与大雪或我的骑术有关。就我自己第一次骑马的经历,只要马在行走,我的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走出连队,雪越下越大,迷蒙了远山和天空,狂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僵硬着身体坐在马背上,不敢大声吆喝马,更不敢用马鞭抽马的屁股。我受不了马在快速行走中的那种颠簸,也受不了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的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深远处。我的妻子与女儿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她们。

大山谷里,除了雪山、雪原和还在飘落的雪花,什么都没有了,行车没有,飞的小鸟没有,连手机的信号也没有了,空谷的大山中的雪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两匹马和我们身后的马所走过的蹄印。我没有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心境里,与一匹马相遇,完成在尘世里的一次奔跑。过去,我总是认为,马是强悍的,马是不羁的,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的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现在看来,马却是温良的,天生是服从的,虽然它的本性就是奔跑,但在不奔跑的时候,也会甩甩马蹄,抽动鼻孔到草丛间嗅一嗅,还会仰天嘶鸣。当遇到骑手,它会把骑手驮到要去的目的地。就如现在的马和我,马一定看清了我,看清了我的焦急,它在大雪都托到肚皮的雪路上行走,很吃力,很费劲,可它依然没有停下脚步,临要到达时,马的前蹄踩滑,双膝跪地,但它的身体始终没有倒下,没有摔下马背上的我。我却一点不知道马,在想些什么。

妻子和女儿已经到了,要不是让警官拦住,她真的要进山了。

马跪雪地的时候,妻子站在雪地里,披一身雪花,正朝山里翘望着,她看清了我和马,不顾一切地跑到跪马跟前,扶起马,洒一串长长的泪水。

泪水,滴落在雪地上,很快结成了冰。

在风雪中行走

踩着齐膝盖深的大雪,行走在高原上,那时我就想,我们还没有走到牧民的房子前,会不会就在风雪中冻僵,甚至死去,我很担心这件事情。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一连数天的大雪,尽情地落在高原上每一个角落,毫无节制,淋漓酣畅,似乎把三十年贮存在那儿的雪一股脑地倒下来,腾出藏雪的仓库或者场地,然后,又把新的雪堆放在那儿。上天的这么一折腾,高原上的牧民就难以应付了,人被困在房里,羊被困在圈里,草被困在雪地里,水被困在冰层里,这让我们很是担心。我对工作队员和连队干部说,要死也要先死我们,不能让牧民和牧民的羊群受到伤害,哪怕倒在风雪之中,也要走到每一户牧民的家里。

我知道,在别人看来,一定是豪言壮语。可我说这些话的那会,一点都不觉得脸红,而且,我只能这样说,才能缓解积郁在心中的焦虑与不安,我甚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终于展示一回自己骨子里的那种霸气与武断。长时间的机关工作,让我们学会了谨慎,懂得了瞻前顾后的道理,生怕哪一件事哪一句话,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尴尬。可现在,在风雪面前,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包括我们的每一位干部都必须这么做,没有后路,也没有退路,唯有我们在风雪中的行走,去看牧民和牧民的安危,这是我们的大事。当然,我也必须这样做。

说实话,我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些话能说出来,变成一种集体的行动,并付诸落实。其实,进入高原的连队以来,我一直有着身体上的不适应。伴随我们生活的煤炉烧得通红,能感受到整个房间的暖热,可脊背依然飕飕地凉,有风往里面钻,我不知道风源于何处。再说,房子明明是暖热的,却不见被子中的热气,伸进去的双脚如同行走在冰雪之中。很深的夜晚里,看似睡得很沉,人却如同在云里一样地漂浮着,有随时落下去的危险,我常常从梦里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自己,我还活着。我不知道,这样的活着是好还是不好,在高原的夜风里,我告诉风,风却不回答。眼下,不但有风,还有大雪,似乎风雪在我的梦里,又在我的梦外,我朦胧地看见风雪中牧民与牧民的羊群乞求的惊恐的眼神,眼神里装着全是漫无边际的雪原,耳朵里灌满了风。我似乎明白了,牧民与牧民的羊群躲不过这场风雪了,我们也一样,雪已经落在了我们的岁月里,离我们是这样的近,以至让我们能听见落雪的声音。风的声音就不用说了,犹如饿狼在远处哭泣,呜呜地渗入了骨髄,牵动了每一根看不见的神经。

我们越过冰河,朝远处雪原深处的牧点走去。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儿应该是吾甫查尔·吐尔买买提的家,没有落雪之前,我们踏过雪原就已经去过他家。与连队其他牧民的放牧点相比,他家与连队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有八公里,羊有一大群,一两百只,要不是冬天的那场雪,他也就不用发愁了,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的发黄的枯草,还能递到羊的嘴边,我们去的时候,他呆呆地立在羊圈门口,为羊的饲料发愁。我们为他从牧场借来了饲料。那会儿,还没有下雪,只是冬天里的那场雪依然还掩盖着草场上的草。可现在,下的不只是一场雪了,而是一场接一场地下着。不过,因为之前的饲料准备,吾甫查尔·吐尔买买提少却了许多担心,至少不为羊的饲料担心了。人一天两顿饭,羊却三顿,有草、有苞谷、有油渣,羊在风雪中的日子,比他还好。发愁的是水,雪路走不通,水取不来,只能把门口的雪一桶一桶地提进屋內,放入架在铁炉上的铁锅里,一锅一锅地烧,他不着急,屋外有的是雪。当然,风雪中,他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叮嘱他,羊圈里的雪清扫一下,别让羊在有雪的院子里奔跑,会伤害羊的身体,石头垒成的院墙也得去看,别让雪风钻进圈舍里,羊会遭遇寒冷,还有,羊圈棚上的雪,屋顶上的雪,也要及时清理,风再大,也吹不走上面的雪。

其实,经历过风雪的吾甫查尔·吐尔买买提,有应对风雪的办法,他比我们还懂得高原的风雪,不过,他也与我们一样,对于这么个季节的一场又一场的风雪,既感到意外,也很吃惊,让他感到吃惊的还有我们的到来,我看到他的眼神亮了许多,还很柔和、明快。他铺上桌布,放上招待客人的馕饼,倒一碗热茶,非要我们坐一会才能走。这可能是风雪中最温暖的情景,感动的不仅仅只是我们,也有他们。我们没有拒绝,也不想拒绝来自风雪中的温暖。

当然,我们还得继续在风雪中行走,仰望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浑沌,雪似乎没有停住的意思,缓行在雪原上,狂野的寒风把所有的温暖全都冲走了,浑身上下剩下的只有寒冷。我想看看我自己的脚,但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和脚上的鞋,它们都在雪的深处,我的脚抬不起来,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连找一个看脚看鞋的地方都没有,雪如托着马的肚子一样托着我们的身体,与其说是行走,还不如说是在雪中蹚着脚走,雪早已落入鞋內,浸透脚的趾尖,有些异样的疼痛,鞋里的那点温暖不知隐藏在身体的何处。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在我们的脸庞上,随风而来的时候,本是柔软的雪花,此时却硬如刀片,在脸上切开道道口子,没有血,只有疼。这是我们从未体会过的一种疼。是在高原。我们的一生,应该可以与高原擦肩而过的,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段留在高原的日子,让我经历高原风雪中的疼痛。

当然,我们的这种疼痛,比起玛玛依、吐尔干将、买买提·热合曼来,可能要好一些。风雪中,他们的羊经受不住这种来自风雪的疼痛,没有熬过这风雪天,我们体会不到羊在风雪中的疼,可我们却能体会羊主人的心疼。还有,吐尔买买提·马提的几匹马,不慎落入雪的窟窿中,站在那儿无力自拔而亡,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或是怎样的一种疼痛,我们无法知道,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双脚在风雪中的疼一样。

不过,我们不可能把自己放在风雪中像羊与马一样冻坏的,我们会蹚过雪路,走过冰河,然后,燃起铁炉,让整个屋子温暖,烧一壶热水,暖热被雪浸透了的双脚,让温热自下而上的升腾,弥漫全身。但是,我知道,肯定有羊有牛有马不能像人一样度过这风雪天,它们让风雪给留住了。

被风雪留住的羊、留住的牛、留住的马,是牧民最为心疼的事。但在风雪面前却又无可奈何。我们也与牧民一样地心疼。

三泉雪羊

哨所对面的山坡上,几场雨水浸润之后,就开始变绿了,虽不是铺天盖地的那种绿色,却也绿得很顽强,绿得很任性,比大雪覆盖那会或大雪消融那个时节,要好看多了。

绿色呈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很意外,这样的山坡怎么会绿呢?山高、坡陡、峭壁,下一滴雨,都会从山顶滚落到山脚下的河沟里,山坡接不住雨,盛不下雨水,雨不是雪,雪落下时是轻盈的、飘逸的,一片又一片地停留在羊蹚过的小路上,停留在羊的蹄窝里,然后,又互相凝结于一起,于是,雪就铺满了山坡,而且,铺得严严实实,整个山坡如被一张巨大的白色的幔盖住一样,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雨就不一样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时,有力度,山坡接不住,雨点砸个小坑又从小坑里滚出,顺着雨熟悉的路往山下走去,走成了一道沟或几条沟。这样的山坡能有草的生长,是罕见的奇事。后来,我问连队牧民的老者,才知道原因。以前的山坡确实很少长草,我们工作队来了似乎也带来了雨水,一场接一场的雨不停地下着,鸟儿从远处衔来的草籽终于等到了发芽与生长的机会,于是,山坡就有了绿色的漫漶。

在高原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哪儿有水,哪儿就有草场,哪儿有草场,哪儿就有羊群。我看这话一点都不假。在我们天天仰望山坡上那片绿草时,突然,一群置身于山坡绿草之中的白色的羊闯入了我们的眼帘,它们在山坡上蠕动着,缓缓地移动,如一幅画中的点缀,让山坡更加饱满。不过,我们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上的山坡,它们怎么上的山坡,如同我们见到山坡上长成绿色的意外。意外,往往带给人的是惊喜、惊奇。这群羊在山坡上的突然呈现,就让我们很惊奇。高原于我们不是高原人却又在高原生活的人来说,总有一些惊奇的我们不曾见过的事情发生。

山坡很高,但离我们很近,吃罢晚饭,我们就相约去那面山坡去看羊群。有时候,看景特别是看山,还是看远的好,能看出山的苍茫与伟岸,能看见山中鹰的飞翔或其他动物的行走,能感受到眼前的一切如画一般的美妙。走的近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伫立在山根之中,仰望着山顶,人就显得特别的渺小。就如我们,已走到了山的跟前了,可山坡上的羊反倒看不见了,它们在高处,我们在低处,仰望太久,倒让我们感到很累很累了。当然,我们可以爬上山坡,走到羊的跟前,近距离地去看,可我们做不到,我们没有能力攀越眼前的这面山坡,无法抵达羊群所在的高度。人有时候真的不如羊。就如我,从小在大山里生活,但能像羊一样扺达各个山坡山顶,我都没有做到,常常只是绕着山走,看一眼山,算是与山的一种结缘。不像羊,羊在山坡上山涧中跳跃翻越,只要有草,它都能抵达。

人能做的,就是等待。既然我们不能像羊那样爬上山坡,那我们就在山坡下等待羊的归来。不过,已近傍晚,这是羊最为活跃的时候,羊的主人不轻易地唤它们回来,只要这片山上没有狼的出没,整个晚上都会将羊放在山上。山上除了有雨水浸泡过后生长的草儿外,还会有苔藓、地衣之类的食物,这些都是羊的美味,羊可以尽情地啃吃。也不用担心天的黑,羊知道怎么走,悬崖峭壁它能攀爬、跳跃,陡峭的山坡能轻易地上下,只要有可踏之处,它都能去。更何况,深陷于绒毛之中的眼睛是蓝色的,能看清夜中的路、山坡上的草。

我们在山根前等待了很长时间了,以为等不到羊群的归来了,没想到,在薄雾弥漫的那会儿,山坡上的羊陆陆续续地往山走来,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到一泓水塘边,便停住了脚步,喝水,看倒映在水中的自己。接不住雨水的山坡上,没有能盛下水的牛蹄窝、马蹄窝,羊自己的蹄窝又太小,盛下的雨早让鸟儿喝光了。它们在山坡上啃吃了一天的草,也该到喝水的时候了。

羊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们看清了,这是一群白色的山羊,肩部突起,颌下有须,角细长,稍向后弯。与北美落基山脉自阿拉斯加的雪羊一样无二。据介绍,北美的雪羊一般都栖居在树木线以上的陡峭山坡和悬崖上面,冬天也不下到山谷。不过,冬季雪深时,才会回到较低的地方,气候特别严寒,它们会寻找洞穴躲避。我想,我们这片高原的山羊会不会就是雪羊的一种呢?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位于天山山脉与帕米尔高原接合部的托云高原,也就是我们入驻的这儿,被人们称为“三泉”的三条河流发源雪山,流过高原,最后注入美丽的绿洲。都说你是神山,古老的神话代代相传,都说你有圣水,哺育着宽广无边的草原……这是一位作家饱含深情地为托云这片高原写下的歌词。这首歌词的作家就是我。蓝天、白云、雪山、牧民、羊群,组成了高原一幅动人无比的画卷。这是我创作这首歌词的最初感动。不过,创作歌词的那会,我对高原上的羊的认识还没有那么深刻,只知道高原上的羊肉好吃。

看过羊之后,我一直在想,上天总是平等地对待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它赐予南方以丰盈的雨水,也赐予高原以阳光与雪原。三泉河水养育,高原上攀登行走的托云雪羊就是阳光与雪原上的精灵,它们以天然牧草为食、冰川融水为饮,自由奔跑为生,成就了真正的原生态农牧珍品。

白云飘过高高的雪山之巅,或是夕阳照耀下的高原,雪羊在牧民策舞扬鞭的律动中,在海拔3500米至4200米三泉雪水孕育的草场上,撒着欢快的小蹄,寻觅着高原的植物,青草、药材、树叶,从而养育了肌肉紧实,肌间脂肪分布均匀的矫健体格,据专家测定,雪羊的瘦肉率可达75%以上,而且,在地处零污染的自然环境中、纯放养的培育方式使得出产的雪羊羊肉,肉质十分细嫩,决定膻味的短链脂肪酸和硬脂酸在三泉河水哺育的雪羊肉里更是含量极低。可与阿拉斯加东南部、华盛顿西部、蒙大拿州和爱达荷州中部的原生雪羊相媲美。

我们想为羊做点什么。为羊做点什么,就是为牧民做点什么,这样想来,这是一件有着重要意义的大事。于是,我们工作队还召开会进行了讨论,专题讨论关于羊的事情。来自兵团党委宣传部的队员小孟学问高,见识远,他提议将这儿的羊命名为:三泉雪羊。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拥护,我们都认为这个名牌很好。

后来,我们又为高原上羊撰写了一段广告词:三条河流汇成的三泉水是上天给予托云这片高原的馈赠,三泉雪羊则是三泉水哺育,高原百草滋养的人间珍品。

托云牧场党委书记林常青看过广告词后,连声说好。

没有夏季的高原

晚饭过后,队员们提出去哨所背后的工地去看看。这当然是一个不错的建议,散步与走访互不耽误。几个月来,我走访了很多人家,也去过很多的地方。撇下工作任务不说,单从高原上的孤独、寂寥、冷清、枯燥,到处走走,也是排解心头缱绻郁闷的最好办法。

我们所住的哨所背后,是一条河床很宽河水却很少的河流,尽管河水整天地流个不停,可我却始终觉得河水的流量与我老家湘西大山里的小溪水流量没什么区别,说不定溪水的流量比这河水流量还要大。进入春夏季节,山里的小溪会有洪水,会整天整天地奔腾不息,但洪水奔流的声音闷闷的,很小。来到高原后,我们几乎没见过洪水,偶尔只是在傍晚那会,听见洪水从身后经过,洪水不大,可洪水流过的声音却像黄河咆哮似的,惊天动地,让人心里一惊一跳的有些害怕,甚至担心洪水越过堤坝,冲毁我们的哨所。我们工作队与连队组织牧民,进行过防护洪水知识的演练,当问到洪水袭击,往洪水上面的山上跑还是往洪水的下面跑,牧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往洪水下面的方向跑。我们无以言对,觉得好笑。牧民的一生几乎没见过大的洪水,即使有洪水从山里袭来,跑着跑着,洪水就没有了,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

应该是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来了一支施工队,在我们哨所背后的河流上,新建一座滚水坝,方便山里的牧民车辆通行。这是好事,可牧民却无所谓似的,你修你的坝,我走我的路。倒是我们工作队去过两三次,看他们挖坝基,看他们做模型,还走进他们住的帐篷,看他们的生活状况。每次看完后,我们都觉得这是一群干活不要命的人,从天亮到天黑,总是忙个不停。

转眼间,这个夏天都要过去了,我们有些时间没去看望工地没去看望施工的他们了。人在很多的时候,往往容易怱略自己身边的事物和身边的景色,总是向往着远方,以为远方就是美好,就是梦想,就是天堂。就如我们现在,连队的远处我们去了很多次了,可离我们住处一百多米外工地去的次数,可以掰着手指数得出来。要不是有人提议,说不定我们会忘了这个工地和这个工地劳动的人们。

当然,我们又去了。

当做散步,我们去了。去的时候,太阳尚未下山,阳光悬在一边,依然闪亮地照射着,天很蓝,云洁白,刚下过一场小雨,远处的山、近处的草,都变得清新、亮丽。风儿挟着凉意从远处的山谷里拂来,又从我们的身边拂去。没走几步,我们就到新修的滚水坝前坝。让我们没有想到,堤坝已经完工了。堤坝前面,蓄水如小湖,湖水清亮,天在湖里,湖在天上,煞是画般美丽。湖里的河水从坝面平缓流过,在坝后挂起白色珠帘,宛如瀑布,水流潺潺,如琴弦拨动,音色悦耳动听。

站在堤坝上,我们为斯景陶醉,勾起了对家乡的回忆和儿时的眷念。这个季节,应是在水中畅游翻跃的季节,洗去泥泞,洗去汗水,更重要的是洗去炎热。儿时的夏天,是一个水中浸泡的夏天,夏天的儿时,是在水中嬉戏的童年。站在高原上清澈的湖水里,儿时这种懵懂又在体內复燃。我准备脱衣跃入水中,结果让队员们拉住了。

我忘记了,高原上没有夏天。

高原,真的没有夏天。或者说,高原还没有春天。住进高原的这几个月,我们已经忘记了季节的变换。

初到高原,山下是春天的伊始,季节交替,万物生长,一派生机盎然。可高原上却依旧是茫茫雪原,我们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还有牧民的岁月,羊群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关于山下的一切春的美好,春天的故事都在记忆里积淀成岁月凝固的音符,或成为我们聊天中的重要话题。

当然,我们也想赶上春和雨住,也渴望走进夏天的热情里,寻觅远去的春的宁静,草的嫩绿、花的多姿还有枝头初绽的绿叶。然而,我们却始终没有等到春的讯息,也没有等到夏的热情。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把天空洗涤后,天高云淡,阳光灿烂。晴空万里、白云悠悠。高原上的草儿才开始萌芽,小树才开始发叶。可这个时候的山下,槐花已经老去,紫槐花也已凋零,大片的麦子已经泛黄,杏园里只有遗留的馨香。我们在高原上,依然还是保暖衣、夹克衫。高原的太阳光很强,但似乎只是一种颜色,而无温暖。草儿绿了,花儿开了,似乎又错过了季节,待不到籽儿成熟,可能就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在队员的劝阻下,我没能跳入水中,但我还是把双手插入水中,一阵刺骨的寒冷倏地传遍了全身。看来,跳进湖水中洗个澡、游一会的想法不能实现了,我已经体会到高原湖水的寒冷。而且,我已经不再是儿时那个年龄了,这儿,也不是儿时的那个湘西故乡了。高原只因为是高原,可能就是因为高原的异样。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对于高原或高原上的人,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

我们没有遇到春天,夏季又将远我们而去,保暖衣、棉大衣,一直裹在我们的身上没有脱下,偶尓下雨的时候,我们还得燃起取暖的铁炉,加很多的煤,让炉子烧红,让房子温暖。

在这个没有夏季的高原,不,还没有春天的高原,有一年多时间的岁月陪伴,这大概就是人生的宿命。

我是牧民

在牧民生活的高原生活久了,我也仿若牧民。强烈的紫外线与厉风打磨过后的黑红脸庞,整日无所事事一般地在空旷的高原上游晃,完全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只不过,我们的身前身后,少了一群追赶的或被追赶的羊群,要是有一群羊的话,那么,我们也是生活在高原的牧民。

其实,在高原上做一个牧民,应该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一座毡房,一匹马,一群羊,一个女人,就是一个牧民的整个人生。虽是简单,却悠然生活,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什么东西都可以舍弃,只要有羊群和女人就够了。羊群是牧民的产业,女人是牧民温暖的家,只要有这两样,追逐草场,漫天行走,一路风,一路雨,也都无所畏惧。我们生活的这片高原上的牧民,就是这样从遥远的蒙古国叶尼塞河上游一路走来的,这一走竟然走了一千多年。他们离故乡远去了,故乡的风景已不再忆起。背井离乡也不是他们人生的不幸,只有远方才是他们永远的梦想,这种洒脱、这种豪放、这种粗犷,是农耕民族不曾有的气质。

当然,农耕民族没什么不好,不过,小日子、小院子、小孩子的禁锢,对小桥流水的流连,对土地的钟情与眷恋,天生地就让他们走不远,目光看不远,时刻还会背负着沉重的乡愁,让他们看不到远方的美好。就如唐代崔颢,本来就没有走多远,就对别人说,看着烟波浩渺的江水,我就想念家乡开始发愁了。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我们这些凡人来说,还是旷达一些的好。

就如我们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的牧民,有很多的羊,也有很宽阔的草场,他们不会为自己的生活发愁,也不用去想那些毫无边际的事情,骑上马,他们就唱歌,下了马,他们就跳舞,他们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路再远,也不用心急火燎地匆匆行走,他们缓慢地生活在高天旷地的高原上,沐浴着阳光犹如神仙,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可能说的就是高原上的牧民。

很多人对牧民们的缓慢的生活状态,有着很多的偏见,这是人们的世俗,或者是人们对牧民的心灵不够了解,只是用自己片面的看法去强加于别人身上而已,并不能代表牧民心中的那种安详与平静。说实话,我读过那么多的书,也走过那么多的地方,但于我的生活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我看没有。有时候想想,我们的日子真的不如牧民的日子。比如我,我就没有牧民源自于內心的那种宁静,那份快乐,那样纯朴。生命中很多本真的东西已经悄然流失,让人变得虚伪,变得世故。

牧民就不会这样,牧民自由自在的缓慢的生活状态,让他们少却了许多尘世间的忧愁与烦恼,他们脱俗,他们悠闲,他们充实。很多人用人的生活质量来衡量人的身份与地位,这又有什么用呢?你照样活不到牧民活到的年龄。我们连队的牧民马提·玉买尔阿力一辈子生活在高原,他都九十八岁,可他依然耳聪目明,健步如飞,他还可以去放牧,他还能去河坝挑水,别的人能做到吗?我看没有几人能够做到。假若,我们用年轮来衡量人的身份与地位,许多人在牧民面就什么都不是了。你有地位与身份,可你死了,却还没能带走;牧民们没有身份与地位,可他活着,他见了你再也见不到的事物与这个世界的奇妙。这个世界是说不清楚的。

尽管牧民的生活是悠闲的,但为了女人与孩子,他们也会快乐地劳动,不仅仅只是牧羊,他们还会搭毡房,垒羊圈,如《圣经》中的摩西所说的一样:你们只管去为你们的妇人、孩子造城,为你们的羊群垒圈。当然,摩西的这些话,不是说给我们入住的这片高原上的牧民的,他是对以色列人说的。以色列人在旷野时代,男人在前方打仗,为了保障后方妇女儿童和牲畜的安全,就为妇女孩子造城,为羊群垒圈,以防敌人和野兽的侵害。其实,这就是羊圈的来由。我们的牧民如以色列人一样,也会垒羊圈,而垒羊圈又是最辛苦最快乐的重大事件。

羊圈是有门的,牧人和羊群都是由圈门进出,如同菜园门,不是可以随便进出的,否则园子的菜就会被牛羊吃光,同样的道理,羊圈没有门,羊会被野兽进来吃光。这片高原上,是没有盗贼的,牧民不用担心偷盗,担心的只是野兽,野兽中,最害怕的是狼。狼来了抓住羊,赶散了羊群,羊群就遭殃了。

垒羊圈是男人的事,男人会就地搬来一块块片石,一天又一天地垒着砌着,有时候,女人也会搭把手,帮男人和泥递石块,干一会,歇一会,他们不着急,他们有的是时间,也没有人规定他们必须在什么期限完成。所以,垒羊圈的辛苦,在高原上却成了牧民的快乐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现在,国家的政策好,给牧民的单位很多钱,往往这个时候,单位给牧民建的羊圈都是豪华版羊圈,把国家的钱砸在羊圈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效果。畜牧局局长都认为,这是浪费国家的钱。牧民自己垒的石垒羊圈,照样使用千年百年,照样防风挡雨挡雪。

石垒羊圈完工后,牧人就时常从圈门进出,并且领着羊群出出入入,羊听主人的声音,主人按着名字叫自己的羊,把羊领出来,走在前头,羊跟着他,羊听得出主人唤它的声音。高原上的羊是不跟着生人走的,它听不出熟悉的声音,就会逃跑。高原上的牧民是凭着自己的声音领出自己的羊群和牧养自己的羊群。

对于高原牧民来说,羊群是牧民的生命,牧民会为羊舍去生命。羊是牧民的主,从少到老,为爱羊、为牧羊而劳碌奔波,出生入死,死而后已。牧民奉行着我认识我的羊的信念,如《圣经》中所说的那样:我是好牧人,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正如父认识我,我也认识父一样。牧民的这种对羊的认识,不仅只是头脑中的理性上的认识,且是属于心灵上的相互认识,每一位牧民都知道与了解自己的羊群。作为羊的主人,羊的躺卧、失散,主人必去寻找,被逐的羊,主人必须领回,羊受伤了,主人必须为羊包扎,羊有病了,主人还要为它医治,羊意外死亡,主人不吃,把羊埋葬或送给野兽吃掉,让羊的生命得到升华。无论什么时候,牧民都会努力地当好羊群的主人。羊是永生的,任何人或动物都不能从羊的主人手里把羊夺去。上天赐给的羊,不会在牧民那儿失落一只。

牧民其实就是牧羊人。著名作家刘亮程说,什么叫牧羊人,就是给羊干活的人。人给羊搭羊圈、帮羊配种、接生、剪羊毛、起羊粪、喂草、看病。人给羊干的最后一个活是把羊宰了吃了,这也是羊唯一给人做的。

高原上的牧民一辈子做的就是这一件事,他们简单而又快乐地为羊活着。我不是牧民,我很想与牧民一样,简单而又快乐。

夏季牧场的篝火晚会

夏季的高原草场,是高原最美丽的时候,绿茵茵的草儿如绿毯一样铺满高原上的沟沟壑壑,红的、白的、紫的、还有金色的小花镶嵌其中,犹如上帝用彩笔的精心点缀,给我们呈现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是独处一隅的风景。或者说,是英国探险家斯坦因一百多年前用相机记录下来的摄影作品。

我说的是我们工作队所住连队的夏草场——喀什卡苏牧场。其实,喀什卡苏是一个山口,从这里可以走到吉尔吉斯乃至更远的中亚地区。正因为如此,据说唐代高僧玄奘西天取经时曾经走过这个山口。有关玄奘西天取经的路线,史书上有很多种说法,史学家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于我辈学识浅薄的人来说,不敢妄自断言。但是,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却走过这条道路。斯坦因之所以走过喀什卡苏山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唐代高僧玄奘。在进行西域探险之前,斯坦因是研究印度的,他在不经意间,看到被翻译成英文的玄奘著作《大唐西域记》。于是,在他穿越西域的几十年间,这本《大唐西域记》与英文版的新旧唐书一直被他带在身边。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提到玄奘,而且,他还认为,他所走的这条道路就是玄奘取经归国的道路,每当他登上山口时,常常想象自己与1000多年前的玄奘站在同样的地点,见到同样的景色。

据史书记载,斯坦因走过喀什卡苏草场与山口的时候,应是1906年,那时候,斯坦因从印度出发、从阿富汗抵达塔什库尔干,然后前往喀什。当时,从塔什库尔干去往喀什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从塔什库尔干穿越盖孜河谷,扺达喀什,可盖孜河谷险峻无比,根本无法行进,另一条线路是走慕士塔格东南面的山谷与山口,横切至依格孜也尔河谷,然后沿河而下,抵达喀什。斯坦因选择的就是后面的这条线路,因为,这条线路只需翻越其其克里克、托里亚特和喀什卡苏三座达坂,最高海拔也只有4400米左右。于斯坦因来说,这条线路是他们探险考察的最佳线路。

当然,斯坦因有无走过我们连队的喀什卡苏草场与山口,我真的无法确定。但是,斯坦因走过喀什卡苏山口那会,在山坡上留下了他们考察队穿越的照片,比对照片中的山峰,草场,以及海拔,都与我们连队的喀什卡苏草场似乎一模一样。不过,由于文献记载不足,地图信息的不明确,许多山口、河谷都无法为外人所知,要精确复原出斯坦因甚至玄奘所走过的道路,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其实,这些事情只是历史学家的事情,与生活在喀什卡苏草场的牧民或与我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喀什卡苏是我们连队牧民的夏草场,牧民与牧民的羊群有几个月的时间在名叫喀什卡苏的这个地方待着,过着很幸福很快乐的日子。

一般来说,经过冬草场辗转至夏牧场的羊群是幸福的羊群,因为,夏牧场的青草是给活到夏天的羊吃的。在漫长冬季里煎熬的羊群,总会有羊躲不过冬季的寒冷,弱小的生命会在冰雪覆盖的草场上过早地殁没。不过,总有一群一群的羊从冬天走到夏天。夏牧场,在柯尔克孜语里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从牧民们洋溢着喜悦的脸色可以判断,夏草场一定是羊的天堂,牧民心中的圣地,一年四季的转场,牧民就为把自己的羊群转到花开草青的夏牧场。在这里,牧民不用劳神费力,羊儿也会快速地膘肥体壮。羊大了,羊肥了,牧民的心也就踏实了。

入住连队以后,我们才知道,高原上的春天与夏天,总比别的地方来得缓慢,而冬天却又比别的地方来得迅速,且还十分的漫长。在别处春暖花开的季节里,高原上的羊群还在雪融的线上行走,踏着泥泞,寻觅着草芽,走一路,啃一路,也找不到上口的草儿,牧人的眼睛里,羊儿的眼睛里,装满了荒凉与冷清。其实,草儿也在努力地生长,可草儿等不到长出一片长叶,便被后来的羊儿啃掉了,只有等所有的羊儿穿过长谷,逾越山坡,进入夏草场后,羊群走过之后的草场的草儿,才有几个月时间的悄悄生长,一直长到草儿能在风中摇曳。

从这个意义上讲,走到夏牧场的羊,是幸福的,所有所有的青草都被羊追赶上。走进夏牧场的牧民,是快乐的,所有所有的喜事都会在这里发生。羊发愁吃胖。而这件事却又只有牧民知道。因为,牧民孩子的婚礼、割礼、赛马、姑娘追、库木孜弹唱,都会在夏草场举行。这个时候,牧民走进羊群,左看右看,盯上肥硕的羊,然后,伸手摸摸头,抓抓膘,拎拎耳朵,在肥嘟嘟的尾巴上拍一巴掌,羊的幸福日子就到头了。于羊甚至于人来说,好日子总是稍纵即逝,羊儿没有办法主宰自己,只有无奈看着主人,再回头看看别的同伴,眼睛里全是主人的喜悦,耳朵里满是别的同伴在叫唤。羊儿知道,它在夏草场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它的一生在夏草场走到了尽头。

以前,我们不知道这些,可当我们知道这些道理后,已经晚了。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们知道了,心疼在夏草场生活的羊群不被宰掉,也无济于事,我们不能阻拦牧民的快乐。就如现在,我们的连队在这个夏草场里,举办盛大的民族民俗运动会将如期举行。远远近近的牧民身着节日服装,从四面八方赶来,有骑马、骑摩托车来的,也有坐小车来的,汇聚在夏草场的毡房內外。而此时的夏草场人山人海,一片喧闹,几口炖着羊肉、马肉的巨大铁锅,冒着腾腾的热气,浓烈的香味与青草散发的气息弥漫着整个草场。

我们感受到牧民前所未有的欢乐,也看到羊儿的悲伤。牧民的欢乐是他们的欢乐也是我们的欢乐,可羊儿的悲伤却不是牧民或者我们的悲伤,没有人去理解甚至同情羊们。人们在欢乐的时候,吃掉羊们,就像羊儿吃掉小草一样的天经地义。没有人去可怜羊,也没有羊去可怜草。

终于到了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草场上的羊群扭头看了一眼,寻找已经不见了的同伴,可它们找不到,失望之后,便开始朝自己的圈舍悻悻地缓慢而回。它们的主人和主人的朋友们,点燃毡房中间的篝火,霎时,烈焰冲天而起,照亮了草地,照亮了毡房。这时,音响传出强烈的音乐旋律,悬挂在毡房上面的彩灯闪闪烁烁,明明灭灭,老艺人弹起了古老的库木孜,如痴如醉,姑娘们跳起迷人的舞姿,轻盈曼妙,民间歌手唱起了英雄史诗《玛纳斯》,雄浑遒劲,还有,那些不甘寂寞的男人,踏着节奏,步伐有力……大家围着篝火,欢呼雀跃,手与手相牵,伴着节奏强烈的节奏,尽情地欢跳起来。此时此刻的他们或她们,都沉醉在欢乐的海洋之中。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的篝火晚会,甚至在这之前,我都没有见过。望着沉浸在欢乐海洋之中的牧民,我被深深地感染了。我已经忘记了羊儿在夏草场的不幸和它们的悲伤。我有时站在他们中间,有时候也会站在他们的一旁,我发现,如痴如醉的欢乐是他们的,也是我的欢乐,我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或者,是他们把我当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我热爱他们,他们的朴实、善良、粗犷、热情,都会让我感动,更让我感动的是他们:吐木尔库姆孜如泣如诉的旋律、秋奥尔激扬的声音。我还喜欢库木孜的弹唱和毡房里草场上气氛热烈的舞蹈。

当然,我们还会记住欢乐中的男男女女。特别是欢乐中的女人与姑娘,见着了就一定会记住,有多少女人也不会让男人忘记。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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