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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红色岁月

2017-11-14毛眉

绿洲 2017年6期

毛眉

走进红色岁月

毛眉

走进对象域的红色岁月

南中国水气迷漫的近现代史,对于生活在诸如新疆的边远地区的人来说,显得极其遥远,仿佛只是一个对象域,存在于尘封的书籍,存在于黑白的照片,存在于热闹的影视剧。如同远处看山,只能望见其大致走向,却看不见溪水与瀑布、山花与丛林;如远处听风,虽送来隐约的水流,却总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于真实,必须走进它,触摸它,把身前的历史与身后的现实来一个换洗,来一个链接,事情才算完整。

一个机缘,得以走进红色题材。在处处嶙峋的材料中一点点艰难推进,在将河道里、河床上的石头一块块搬上岸的疏浚中,我渐渐发现它——20世纪30年代,以断代史的方式,以支流的方式,响亮地汇入了中国几千年历史的汪洋大海。

以至于后来,不得不把红色历史镶嵌进中国现代史,再把中国现代史镶嵌进世界史,这时,那段红色历史,才最终以一幅群雕的面貌,露出了它的眉目,现出了它的表情。

想为20世纪30年代寻找眉目与表情,寻找线索与答案,得到瑞金去,在瑞金的现场与实物中,细细寻觅。那里的纪念馆里,死亡的数字令人惊讶,让人疑心:那成千成万的男人果真战死了吗,那些等待他们的女人果真老死了吗?难道,这座城市,只剩下传记、雕塑同我们在一起吗?曾经的瑞金苏区,在第一个八一建军纪念日里,红歌阵阵,红旗飞飞,长枪、梭镖、鸟铳、大刀汇在一起,铿锵有声,鞭炮声、口号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一个问题逐渐形成:在历史之后,我们该如何生活?因为,对待历史的态度构成生活的前提,能往后看多远的历史,也就能往前看多远的未来。

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人们,在他们青春燃烧的时候,大多都有过那样一个红色的日记本,扉页上,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刘胡兰头像,飘着英勇的短发,稚嫩的笔迹抄录下那个时代的经典——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那些豪言壮语,成为我们生活中主流的指引,彼此传抄。我们的先辈生活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我们则生活在一个怀念英雄的时代。也许,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是将一个英雄的时代与跨越的时代做一个对接,让先辈与后辈的人生前后照应、互相灌溉?这样一来,此刻我对历史的追寻与重温、疏浚与理解,就都是必要的了?

我尝试着把自己的个性枝杈一点点伸入其中,去体验历史的心跳,体验时代的热情,体验人们的命运,情不自禁地化远为近,化重为轻,化历史为当下,化崇高为日常,化伟人为凡人……把他们唱过的歌、燃过的火把、穿过的草鞋、血染的枕巾、弹洞的墙壁一一梳理,再一件件晾晒在今天的阳光下。

红色岁月是一个大题材,需要从拉开了距离的视域上、上升了的高度上,去不断把握,并在细软处挖掘出新的人性。

如今的人们总是自然不自然地回避一些大题材。如果我们长时间地不去温习、解读那些大题材,会一点点失去对历史的起码判断。今天的精英们应该把曾经有过的、真正的精英精神传递下去,而不是一副反世俗、鄙流行、拒传媒的姿态。就像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玫瑰》中说的:“作家不是田鼠,躲在漆黑的耗子洞里履行天赋的使命,而是人,是社会的、群居的人,一个作家只有当他确信自己的良心同他人的良心一致的时候,才会充分感到欢乐。”

我是在浮现于眼前的那些逝去的灵魂、逝去的岁月的鼓舞下写作的。写着写着,就把自己给放了进去,和他们一起激烈地突围,一起褴褛地长征,一起天翻地覆地土改……感觉到,最为深刻的旅行,是在旅行中,借所见所闻提升自己的生命,用切实的脚步、独有的颖悟、搅拌着深层的理解,走到历史中去。

一直把旅行视为一次以世界为家的尝试,一种以自己的方言为中心的文化比较,并以此不断地丈量着未曾到达的地域,在资料的宝库里惊讶地张望,满手满抱地采撷……结果,不但增加了自己的文化吨位,也扩大了自己的关注维度。从此,我会在从前没有圈点过的地图上,关注那座远远的红色小城,关注它的生存,它的“蜕变”,它与时代跟进的姿态。

事实上,我每天都存在着进入红色和回到现实的往返,常常是,写着写着,就走了很远,一时回不来了,看见一队队布衣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唱着进行曲,穿过了历史,用骸骨,在红壤上刻下:青春。

从红线中找到红线

我常常会灵魂出窍地对着历史自言自语,像对着一个雪人说些温暖的话,期望它能够融化。

历史的情味于我是浓烈的,前人以自己的头颅撞响时代的钟,于是,整个时代为之悲,为之烈,为之美。

但历史和现实间横着鸿沟,双方各自据守着彼此的立场,该如何跨越?一个历史学家是往事的继承者,在表述往事之前,他就已经受到了往事的影响。从这个角度讲,过去的历史不但活着,而且,进一步影响着今天的存在。需要我们具有双重眼光,能过双重生活,内外兼顾地和历史与现实在一起,以恋人般的热情去叙说。

只是,要想叙说历史的沉默,须有赣南茶农“喊山”般的嘹亮嗓子,能够喊得万物都睁开了眼睛。

像需要一段距离来观看一座宏大的建筑一样,看一部完整的20世纪30年代历史,也需要拉开距离。唯有长时间地消化,长焦距地遥望以了解到历史的本质、知道了整个事物之所以如此发生的理由时,写下的才是历史,而不是新闻。

以前会在写作中遇到带角的问题,需要抓住它,与公牛一样的问题不断较劲;这次,它却变成像是在做一件女红,需要在众多红线中找到要找的那根。因为,在瑞金听到的所有红军的故事,红井的故事,红色的故事,千条万条,层出不穷,像一条条红线,直落在历历红土之上,隐匿了,使我在血色中的寻找异常艰难。

史学总是以荟萃的形式,集合了人类的诸多智慧与伟大功业,并在时间的演进中,留下它的轨迹,而寻找这轨迹,就是“历史视野”?

尼采说,生活是一面镜子,我们梦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胡塞尔说,试图去“理解”人类的精神生活肯定是一桩伟大而高尚的工作。在所有人身上观察自己,是人类心灵的天然属性。正是在这种理解中,人才得以展开自己与历史的联系。

我期望在更多的史料中,在更多的历史人物身上,对照、观察、发现自己,做到沙中见沙,水中见水,红线中见红线……找到那段历史之所以发生在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并沿着这样的红线逻辑,走出迷宫。

在瑞金的黄昏里,不断凭栏。窗外,一部需要讲述的历史,就在那里,等待着翻页。该采取什么样的基调,什么样的文体,什么样与之相称的语言,去澄清如此纷繁的事件、复杂的情感、纠葛的矛盾?

我得在烟雨绵绵中,尽快找到那个线头,慢慢抽出,期待着一瞬间,那段历史会突然纲举目张。

等一眼看到了第一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召开的会址,忽然觉得:可不可以说,从那个会场上庄严的宣告,到天安门城楼上庄严的宣告,是一个从婴儿到巨人的完整的成长序列?把这个完整的过程放在一个大时空里,让人看得到首尾,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根红线呢?

于是,整个烟雨中的红色之旅蓦然清朗起来。

红都:不动产之歌

每每看地图,都会陷入痴想:那么多的地名,让人一生都走不到,那么多藏在地名后的深情故事,自己都无缘参与。我马不停蹄地走过了许多城市,许多地区,在短促的生涯里,去经历所能经历的一切,每个城镇都对我充满魔力。

走得多了,就有了比较和总结,我发现,每个城市,总会在千百年来它自身文化和历史最为辉煌的那个高度上停下来,张望来者。

到了瑞金,我在寻找它停留的那个“刻度”。

无疑,瑞金选择的是一个红色的刻度,在这个刻度上,那个年代无形的文化、无形的情结悄然集中,凝固,定型。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是一个被历史先占了魂的人。穿梭在当地的人群中,那段史魂,以那个年代为背景和色彩与我默契地相遇,向我轻轻颔首。

屠格涅夫说:如果两个人从莫斯科出发到基辅,无论两个人彼此前后离得多远,哪怕一个人快要到达基辅,而另一个刚从莫斯科出发,他们最终都要到达一个地点,或早或迟都要相聚;但如果一个人去基辅,另一个去莫斯科,则不管他们开始时离得多近,两个人将永远分道扬镳。虽然,我无法亲临战时的瑞金,不能把他们与我们放进同一个故事中去,但,只要你也是去瑞金,我们这些后来人,也可以和前贤们、先烈们,一前一后地抵达,以一个子孙后代的精神面貌,穿行在那些复活的灵魂中。

从前我的精神地图上,乌托邦、理想国、香格里拉是遥远的存在,现在,有了一个婴儿的诞生地:瑞金。它经历了围剿的白色恐怖,也经历了肃反的“红色恐怖”,穿越了不祥与分裂,成为了一首不动产之歌。这样一座已然有了历史光辉的城市,似乎不必再用霓虹了。在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上,瑞金的色彩,是最为鲜红的篇章,故名“红都”。

一个疑问,不期而遇:为什么红都的脚下会是粒粒红土呢?

科普的解释是:在长江以南广大丘陵地区,分布着一种在高温多雨下发育而成的红色土壤,叫红壤。这种红土覆盖了赣南18个县市80%以上的面积。这种红壤有机质少,酸性强,土质黏重,是我国南方的低产土壤之一。但今天的人们因地制宜,通过增施有机肥、补充熟石灰,对红壤进行了改良,种植了适宜在酸性土壤中生长的茶树、油茶、杉木、马尾松等经济林木,既保持了水土,又提高了效益。

尤为突出的是赣南脐橙。赣南脐橙在这种得天独厚的土壤条件里生长,长得果大形正,橙红鲜艳,肉质脆嫩,浓甜,是农民们一条脱贫致富奔小康的路子。专家们甚至认为,“赣州是我国脐橙发展立地条件最好,最有希望成为脐橙大基地的区域”,可形成与美国、西班牙等国脐橙比高低的基地。

瑞金不仅是一座客家的移民城市,更是输出革命的一个出口。

屠格涅夫写他在寒冷的冬天,坐在马拉爬犁上,与车夫对话:“你们西伯利亚怎么这么冷?”马车夫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而在瑞金,如果我问:“瑞金的土为什么这么红?”车夫会说:“是红军的血染红的。”

只有土,能洗掉血气;洗掉了血气的土,就变成了红壤。

每个来到瑞金的采访者,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会伴随整个行程,而这些问题的酝酿、形成与解决,恰好是他非要在作品中破解的灵魂密码。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是:我一定要找到那段历史之所以发生在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要求自己以今天前进了的眼光去解剖旧事,以善于体察的模拟,进入到彼情彼境中去,尽可能地去体味其中由来一贯的逻辑。

还得从瑞金的地名入手:据史书记载,瑞金原为莽莽河川,地下蕴藏金矿,人们在此地掘地得金,形成一个淘金场,定居者逐年增多。唐天佑元年(公元904年),为加强对这一地方治理,以淘金场为中心置瑞金监,因“掘地得金,金为瑞”,故名“瑞金”。

这个地名,蕴涵着祥瑞富贵,承载的是一方百姓对土地的向往和祈愿。瑞金于公元953年设县,到1994撤县设市,在如此漫长的县级历史中,它一直是一个地处赣南东部山区,交通闭塞的“八闽百越蛮荒之地”。我惊讶于它设县的历史如此之长。在如此之长的设县历史中,它每个阶段的文化,像不同年份的麦草,被结结实实捆在一起,再拦腰轧断,让人清楚地看到其中的断面,至少有客家文化、苏区文化、闽南文化的三重层叠。

武夷山脚踏福建江西两省交界处,四千多年前,先民在武夷山上劳动生息,形成了国内外绝无仅有的偏居中国一隅的“古闽族”文化和其后的“闽越族”文化;汉、晋、唐、宋时期,中原人,也就是后来的客家人大举南迁,带来了中原文化,与当地文化相互激扬,糅合,同化,于是,客家文化诞生了;1931年11月7日,中国共产党创建的第一个全国性红色政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在这里诞生,从1929年2月被开辟为中央革命根据地,到1934年10月红军长征,中央苏区在瑞金存续了五年零八个月的时间,毛泽东、邓小平、周恩来、朱德等大批中国先进文化的缔造者和传播者来到这里,进行了治国安民的伟大实践,他们所创造和传播的先进文化与瑞金本土文化进行了又一次的相互荡涤,形成了绵延至今的红色苏区文化。

在这盛产脐橙的村庄里,我安顿下来,顺手摸到桌上的水果。一边剥着脐橙,一边眺望窗外。暮色中,远山深深浅浅地呈现,用手指在布满湿气的玻璃上,画一条长长的小路,通向山林。山林的路上,一个头戴斗笠的背影,从雨中踢踢踏踏地隐去。

入夜,阔叶与雨脚,在窗外一问一答,一夜唱和。深入地听来听去,总是小雨先说两句,阔叶紧跟着再说两句,讲的都是客家话,听得我入迷,在无眠中越坐越深。

打量山,打量水:这山,是不是武夷山的余脉?这水,是不是长江水的余脉?而我,注定是那个燃烧时代的红色遗民了。

婴儿般的光泽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婴儿杀死了爬上摇篮的毒蛇的故事。

赫拉克勒斯是宙斯与阿尔克墨涅所生的儿子,宙斯之妻赫拉对这个孩子很忌恨,据说,“赫拉克勒斯”的意思就是“被赫拉诅咒的人”。

一位神预言了这个孩子的未来:他长大以后,将杀死陆上和海里的许多怪物;他将战胜巨人,在历尽艰险后,他将享有永久的生命,完成十二件大功,赢得青春女神的爱情。

阿尔克墨涅担心赫拉克勒斯在宫中不安全,把他放在篮子里,篮子上盖了一点稻草,丢到了野地,这地方,后来被称为“赫拉克勒斯田野”。

一个神奇的机会,雅典娜跟赫拉走到那地方,看到孩子生得漂亮,非常喜欢。便劝赫拉给孩子喂奶。赫拉不知情,用自己的乳汁喂了他。孩子从此脱离了凡胎,力大无比。雅典娜同情地把孩子抱起来,带回城里,交给了王后阿尔克墨涅代为抚养。阿尔克墨涅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高兴地把孩子放进了摇篮。

赫拉很快就明白那个孩子是谁,十分后悔没把他除掉。随即派出两条毒蛇,爬进宫去。

深夜,两条毒蛇从敞开的房门里游了进来,爬上摇篮。孩子感到脖子被缠得难受,他显示了神的力量,两手各抓住一条蛇,竟把两条蛇给捏死了。

后来的赫拉克勒斯,一生有很多丰功伟绩……

现在,人们把人类的早期称作人类的童年,把原始文明的发祥地称作人类文化的摇篮,开始时还是一种比喻,但渐渐地就有了深刻的象征。

每个人,每个历史阶段,都经历了三个阶段:童年是希腊时期,青年是浪漫主义时期,成年是反思时期。

甚至,可以把这段红色的历史,也来做一次这样的处理。

那就再讲一只摇篮的故事。

于都县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里,挂着一只摇篮。

那是1934年,中央红军部队的后勤机关设在于都,红军的后方医院设在一座姓氏宗厅里。

战斗激烈,伤病员源源不断地向后方医院转来,临时征用的厅、屋里,到处都躺着、坐着受伤的红军战士。

一天,由于红军要转移,从红军总部送过来五个婴儿。

原本照看守护伤病员的人手都远远不够,现在,又要照看这些婴儿。

宁蓝是组长,院长对她交代:“他们的父母有的正在前线指挥作战,有的已经牺牲,一定要保证娃娃们的平安与健康。”

宁蓝进了“婴儿房”,所谓“婴儿房”,就是在地上铺了两块门板,用包袱裹着的婴儿们就睡在上面。

她在想着,能有什么法子呢?不知不觉到了刘阿婆家。刘阿婆的儿子参加红军了,媳妇因难产去世,留下4月大的孙子。

“阿婆,阿婆,我来看您了!你家宝宝呢?”

“在睡篮里。”

“睡篮?”

“叫人给编了一个篮子。”

刘阿婆拉着宁蓝来到篮子旁,“他总是哭个不停,我又要做家务,照看不到,有了这个篮子,干活时我把他提得去,就不影响我干活了!”

宁蓝豁然。

没多久,刘阿婆就带着几名妇女给医院送来了篮子。

宁蓝把孩子们一个个放进篮子,婴儿哭时,只要摇晃几下,没了哭声。

小护士建议:“要是能找根绳,把篮子吊起来,就可以不要提着跑来跑去了。”

“对呀,那不就是吊篮,是睡篮,是摇篮?”

婴儿被吊在了不同的病房。这样,护士们进到每个有婴儿的房间,都可以既照顾伤病员,又照看婴儿。

如果说,瑞金是一只红色的摇篮,这只摇篮承载的,是红军在毛泽东、朱德领导下,离开井冈山后,转战赣南、闽西,开辟中央苏区,直到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被迫走上长征这5年零10个月的重大历史风云。

在读托尔斯泰时,读到他介绍自己的生平:当我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时把我裹在襁褓里,总想把手伸出来……是我一生中最早记得也是最为深刻的一个印象…….我想要自由,它不妨碍任何人,我为此却吃了许多苦头。

这也太相似地惊人了。谁不是这样呢?至少我也是这样的。

原来,“每种最高级的创造、每种重要的发明、每种产生后果的伟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尘世力量之上的。人应该把它看作来自上界、出乎望外的礼物,看作纯是上帝的婴儿……”

在进化的故事中我们读到:重物为什么下落?是因为它想落到它天然的位置上去;植物为什么向上长?因为,长成一棵大树是一粒种子的内在目的。

纪德在《新的粮食》中说:断了奶的孩子却不是忘恩的,如果他推开母亲的乳房。他所需要的已经不是奶了。你不会再同意,向人类蒸馏过的,滤过的传统的奶里找养料了。你的牙齿长在那里是为了咬、嚼的,你该在现实里找食物。

尽管人类珍惜自己的襁褓,可是,只有解脱它,才长得大。

时间有着不可逆性。我们能不能通过时间隧道,回到一个婴儿车的旁边,看见车上睡的,正是自己?那么他会思考: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后来的成长序列是如何得以发生的?

尼采说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成一匹骆驼,骆驼变成一头狮子,最后狮子变成一个赤子。

他说:负重的精神负载着这些最重的重负,如同骆驼负着重载,向着沙漠奔走,精神也向着它自己的沙漠奔走。

但在沙漠的寂寥之中,第二种变形发生了。这精神变为一头狮子,它要抢劫自由,并为它自己的沙漠之王……

于是,这个精神世界可能从火浴中产生,它全身裸体,它是纯洁的,像圣童一样全身发射出光芒。

因为,一切伟大的文化与精神都带着圣童般的光泽。

我导循着光泽,除了瑞金,还能在哪里寻找这样婴儿般的光泽?毕竟,共和国是在此地,拓展了一条庄严的未来之路。它是中国第一个红色政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诞生地,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中心,是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

九十年代之初的史学家展望二十一世纪时,这样说:理想主义的光辉已经暗淡,人类不再抱着崇高的理想,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现实问题上去,当一切都趋于平淡,人类已经由光泽的婴儿,进入到哀乐中年。

我想,那或许是一方面因为我们远离了动荡的年代,另一方面,我们也喜欢平淡的生活。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生活就够了。

在我的作品里,我不会把我看到的平凡的现实完全抄写一遍。

我要求自己无论遇到大题材,还是小东西,都力图写出该事物的本质来。所以,在瑞金,也是一开始就把思路对准了诸如事物的真理、真理的底牌、发展的规律、规律的揭秘之类几乎难以把握的事物。

正是这种艰难地无以把握,使我认识到,那种试图将自己与历史融为一个整体的尝试是很难成功的。因为,要想探究到本质,我就必须穿越一片历史的开阔地。那里布满陷阱、沼泽,——而我,并非要描述这漫长迂回的旅途中的风景,我写下的也绝不是素描。

像自由一样,写作也只是一种时刻。但是,这种时刻是历史的最为清晰的时刻之一,因为,历史总是而且首先是一种选择和这种选择的极限。

正是在这种写作的时候,我看见,叶坪,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来不及做过多的思索,便一手接过了共和国交付的那个最初的婴儿。

那个婴孩,正努力地,手脚并用,爬出那个摇个不停的摇篮。

子弹成碑

在逛街时,惊奇地看到,很多人家的门牌上有“烈属”的字样,蓦然间觉出:瑞金,是一个庞大的历史现场。

这些烈属,有的是当红军牺牲的,有的是被反扑的国民党杀害的。身在瑞金的毛泽东,早就有修一个烈士塔的想法,这对于当地百姓来说,是一个公墓。

后来,被称为“朱毛彭黄”的黄公略之死,成为一个契机。周恩来让钱壮飞来设计这个烈士塔,要体现出三层意思:党指挥枪,战无不胜,留给后人的纪念。

当我们来到红军广场时,在绿草地上,沿着用石头铺出的一行大字“踏着先烈血迹前进”,就走向了那个烈士塔。

整个纪念碑呈子弹状,呈现一幅待发的姿态。“弹”高13米,直指蓝天,主题鲜明地体现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理念,象征着苏维埃共和国是靠工农武装在炮火中打出来的。

与之相对的是阅兵台。1949年10月1日,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的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几乎全是当年站在瑞金叶坪红军广场红军检阅台上的元勋。当然,还有很多人没能看胜利。

广场左右两侧,一是桃林,一是松林,后面是红军检阅台。

来参观过的人会发现,这种格局与北京天安门广场极为相似。它于1933年8月1日破土动工。工程一开始,瑞金就掀起了募捐的热潮。干部战士,省吃俭用,在有限的津贴和伙食费里抽出一分两分乃至一元两元,来支援纪念塔的建造。中国工农红军残废院捐大洋21元2角9分6厘;直属医院政治部捐大洋8元7角1分……在捐款者中,叶坪村的谢益辉老人让人难忘。当时,他唯一的儿子在第四次反“围剿”中牺牲,家中只有他和老伴,听说要给红军烈士修一个塔,他将攒下来买棺材的3块大洋捐了出来。工程筹备处的同志说什么也不肯收,大爷说:“我连儿子都献给了苏维埃!”

1934年2月2日上午8时,苏维埃中央政府在这里举行了揭幕典礼。中央军委主席朱德走上塔座,介绍了红军从井冈山以来的战斗经过,在几年斗争中被国民党屠杀的五六十万革命群众,以及红军领袖赵博生、黄公略等同志牺牲的情形,号召大家粉碎敌人的第五次“围剿”,“踏着先烈的血迹前进”。

没人数得清,炮弹形的塔身上究竟镶嵌了多少小石子。

河床上的石子,本身并不奇特,却准确地记载了河的历史。它们成了那个时代最朴实的记录员。最终,历史把那些石子都变成了星星。

那个时代具有一种深刻的逻辑,不为今天被物欲塞满了头脑的人所认识。在那个时代,个人微不足道,革命就是一切。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而伟大的人物只属于伟大的时代,毛泽东,是这个时代的灵魂。我钦羡地看到,他的名字周围都是些响亮的名字,而他们响亮的名字织成了满天繁星般的冠冕。或许,这就是纪念牌的碑身上无数石子的含义?

这些石子铭刻着一个拥军支前模范杨发姑的故事。1984年,这位年近90岁的老人面对采访,从床头一个旧式小箱里取出一个小包裹,包裹里装的是叠放整齐的5件衣服。老人说,这些是她牺牲了的5个儿子穿过的衣服。有位杨显荣老人,在第五次反“围剿”最为激烈的时候,将8个儿子全部送去参加了红军,全部战死沙场,这就是著名的“八子参军”的故事。

1934年10月,红军主力长征后,国民党反扑至此,陈诚在这个塔下,徘徊良久:为什么国民党抓丁都抓不到,百姓们却泪汪汪地为共产党送了情郎送儿子?

他从各个角度给这个塔拍了照片,然后炸掉了它,只剩塔基。

烈士纪念塔被炸毁后,一位大娘冒着生命危险,绕过看守,将从纪念塔废墟中拆下来的一个完整的“烈”字抬回家,藏了起来,一直藏到全国解放。

1955年,遗址按原貌修复时,大娘把这个“烈”字献了出来,整个烈士塔就按照它的尺幅制定。塔在修复时,意外地找到了陈诚当年拍摄的照片,其他部分就按照照片加以复原——历史,在演完了正剧、悲剧后,还上演了一出讽刺剧。

斯诺在他的文集中说,今后二十年里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将会是举世轰动的大消息。领头人物的首级被割下了,但是他们的躯干还会长出新的脑袋来。

刘伯坚像是对自己的行为做注解,为将要有的那次带镣长街行写下《带镣行》。

那一年,他们留下一封绝命书,扬着脸走进了历史。

在兴国将军馆,看到陈列着的54位兴国籍将军的黑白图片时,听到一则解说:前几年,一位从台湾归乡的国民党兴国籍将军来到馆内,肃然起敬:共产党死的将军比国民党多得多,难怪国民党会输。

我对他的感慨起了更多的感慨:这种牺牲精神究竟从何而来?

面对那么多黑白照片,我觉得,战争就坐在这里哭。

所有那些战死而不屈的灵魂,静坐着,向时间示威。死亡,使他们成为“在场的缺席者”。任凭我们伸出双手,也无法接你们回家。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时,比入冬的海水还冷。那些黑白的照片是血冲洗出来的。

将军馆里,那曾经欢腾的千军万马,如今成为安静的空间。足足十万空位,肃立着。

在瑞金的几乎所有时间里都是阴雨,车窗玻璃外,南方四月特有的阴冷的风阵阵袭人,如革命先辈怀中锋芒犹在的利刃。仿佛,仅仅为了取暖,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名字挤了那么多不在的名字中,在与他们的拥挤中,和他们一起,变得摇晃起来,黑白起来。

在理解他们之前我已经读过无数英雄传,但唯独在我真正理解了的时候,他们才得以复活。

历史的秘密埋藏在逝去的静谧中。唯有熟知这段历史、了解已逝的人们何以为这座纪念碑而斗争的生者,才能真正挖掘出埋入其中的秘密,将其不得已的流逝转变成新生的摇篮。此一趟红色行,让我珍视每座坟墓和摇篮的正义。

我似乎还能够进一步理解当时的中国把苏俄当作人类的未来加以崇拜的感情,毕竟,他们的十月革命成功了;毕竟,苏俄与我们有着地缘关系,他们与我们面临的诸多局势与问题都比较接近。即便是现在,我也在他们的诗歌中,寄托着此时的感情,比如茨维塔耶娃:

我剖开血管,不可遏止,

生命涌出难再复收。

快接住,用碗和盘!

所有的盘子都嫌小,

所有的碗都太浅,

满得溢出了,从旁流走了

渗入黑土地,去滋养芦苇。

正是这种感觉使我觉得,在红色的土地上可得小心啊,只要一被樟树枝划破了,被杜鹃花刺破了,就会止不住血,然后,所有的血都会自动地去与那些烈士的血寻求汇合,其势,不可阻挡。这就叫“血缘”?

广场上,樟树下,绿草如茵。如茵的草地上,阵阵清风吹过,我像一个墓地诗人,听见一支长管在墓碑上日夜吹颂。

作为一个今天的阐述者,我所能获得的最好的馈赠,是通过对他们的探寻和阐释,形成自身的哲学人格,使漫漫历史长河中沉淀下去的那些石头获得新生。

在“身在瑞金,家有红军”的历史现场,那些过去了的显示为黑白影像的人们的美德,似一束遥远的光线,在他们的探照下,我平凡的生活得到了增色。

瑞金的子弹状纪念碑,像是被无数双大手从历史的深渊中准确地拎出来的一个符号,成为那个时代的象征。我把这个尖尖的子弹碑放置在了这部作品的顶端。

上游的孩子注定要漂流,而下游的孩子则注定要回溯。每每清明,学生们前来祭奠。因为,记住他们是我们对历史的持守,而怀念,是我们与他们之间不断的纽带。

终于,那些飞着的子弹落地成碑,整个世界在祭奠的氛围里安静下来,享受和平。

羽翼未丰的“翼堂”

密溪古村落在清乾年间出了个举子——很有名气的理学家罗有高。或许是这个缘故,密溪保持着兴办义学、教坊、学堂的传统,一直没有走样。

说起理学,武夷山与朱子理学密不可分。朱熹从14岁在武夷山从学、著述、授徒,到71岁去世,在此生活了五十多年。他的武夷精舍,是当时最有影响的书院,受业的学者达二百多人,形成了有影响的理学学派。于是,武夷山也成为理学名山。中国历史学家蔡尚思教授赞道:“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

而密溪之于理学,显然是近水楼台。

密溪建筑的整体外观,突出的是它粉墙黛瓦的色调。看惯了钢筋水泥的城里人,乍一见这很是反差的黑瓦白墙,马上就联想到了“清白传家”。

祠堂最主要的功能是祭祖,其次则是办学。

祠堂有房屋,有田产,请个先生来“坐馆”,本族的孩子就可以来读书了。读些个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被称为“三、百、千、千”。

进到“一带密溪淌绿水,千寻松竹染红霞”的密溪,在一座叫作“翼堂”的祠堂里,我看到孩子们在琅琅书声中簇拥时,民间的儒雅气息扑面而来。

如果说大城市的大图书馆、大学,堂而皇之地仿佛是文化的最高级,那么,中国文化的最普及处则散落在褶褶皱皱的山川大地里。

中国的农耕社会里,常有这样的景象:不管如何战乱,走到大山深处,你会突然发现一所简陋的小学,传出孩童的书声,于是立马就理解了什么叫“耕读传家”,什么叫“文明古国”。

儿童的心灵水葱般青白分明,而成年人的心灵则像老樟树裂成纹路的道道伤痕。谁说过,能够有幸把属于孩子们的惊奇感保持到成年的人,就是作家,或者诗人。一看见他们,就想去教他们,是我在翼堂里的感受。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进入长沙第一师范时,十九岁的毛泽东期望以后成为一名小学教师。

简陋的翼堂,有着一点也不简陋的书声,它是一种隆重的连接,把山野僻壤与文化昌明联系起来。这种地方能让人围绕一个话题,纵想两千年:两千年血脉相继的封建文化,其实是融化在血液里的。在这样僻远乡村里的一个乡绅,即使一字不识,呵斥起子孙来,都是满口的仁义礼智信。

这里过去教给孩子们的是背全本的三字经、半本的千家诗。我倒回去,用一颗童心来思考孩子们所面临的问题:他们小小年纪,在这四个角的天井里,只能看见白云有自由。眼前是一位手执戒尺的老学究,打着手心,一遍遍呵斥着,要记住祖先的功名与功绩……

没有办法去抗衡,孩子们只有期盼着自己赶快长大。

翼堂里的孩子们,咕咕哝哝,像一地鸡崽,等待着羽翼丰满的一天。这定然是翼堂之所以命名为翼堂的含义,让人直观地感到,幼小的事物无不怀揣着长大的愿望:小树盼望着长成大树,小孩盼望着长成巨人。

儿童的美在于质朴的动作、表情,在于天真无邪的心灵。他们放牧牛羊,捡拾火柴,采集万物,培育对万物的亲切感。孩子们都喜欢捏泥巴、小动物,因为这些东西离他们的本质最近。于是,我的内心也升起一种属于孩子的活泼感觉。

幸福的是,今天的孩子,童年不再有戒尺;今天孩子,他们的母亲不再是小妾……而这一切风俗得以改变,不是空洞的,而是用流血牺牲换来的。

这些孩子是倔强的客家人条条暴起的筋骨与血脉,让我生动地感到,人类精神在文明层面上的代代交替。或许,在读完“三、百、千、千”之后,他们还会轻声读着课文中的那篇“红井”。这时,所谓文化,客家文化,苏区文化,就已经渗透在瑞金丘陵大地的每个皱褶了。

我贪恋地站在门廊的女人们中间,听她们闲话,看她们喊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

祠堂上,祖宗的遗像像一盏油灯般凝望着,摇曳着不肯离去的目光。

我在祠堂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儿:摆谱。那些有家谱的人,在祠堂里向人们摆起谱来,是件很神气的事情。它是汉语中“摆谱”一词的来历,也是中国文化中喜欢端架子、讲排场这种风气的表现。

密溪的村庄里,场院上,栅栏上,晾晒着一床一床大红的心事。人在乡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故乡。

客家人本意是外来人,后来成为一个迁移族群的统称。

城里人都是从乡间来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从娘的心尖上发出的乳名。这个乳名回荡在披满呼唤的山坡上,被故乡的风,一遍遍抚弄。

身在城市的人,总是不断地对城市的生存与生态产生怀疑,大都会有一种“客居”之感。从这个角度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客家人。因为,我们的思维方式还深深地植根于农业文明中。

在江西,有很多祠堂是将戏台当成主体的,这大约和当地历史上戏剧的高度发展有关。江西出过像汤显祖那样的大戏剧家,《牡丹亭》至今盛演不衰。而这样的戏台上下,最好的结局都是大团圆,儿孙绕膝,枝繁叶茂。这些,就都是中国文化永恒不败的主题。

如今,村里虽然还是聚族而居,但社会进步了,活人的路子宽了,人口流动性大了,可以到城里去打工。旧祠堂作为宗法社会的载体,渐渐地失去了意义。这个衰落的过程,用掉了多少黑暗霉变的时间啊。

在这个祠堂里,你可以试着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还孩子以笑声,还女人以温柔……

如今的祠堂里,摆谱的男人没有了,受气的女人没有了,被咳嗽声压制住四个角的空间解放了,只留下孩子的书声,声声入耳。

或许,经时间筛剩的,就是本质。

等着我吧

红军走了!红军去长征了!

留下来的苏区人民经受了反扑的国民党疯狂的报复:石头过刀,茅草过火,筷子过斩。如果说北上的红军是一部壮烈的战争史,那么苏区人民则是一副壮烈的生活史、壮烈的情感史。他们的苦难,犹如一部人间悲剧。

白居易曾因好友元稹的离去而顿感“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整个瑞金城的年轻人都走了,女人的心,老人的心,孩子的心,该荒凉成什么样?

走空了的瑞金,从这屋到那屋,从这院到那院,从这条小路到那条小路……无不填满着女人的思念,她们的身影摇曳成风中一块孤寒的红布。

在那个反扑的大凶之年里,所有的萝卜都被吃光了。整个大地,不再怀孕。

曾读到一个吹笛者的神话,我把故事中的地点与人物置换成了瑞金与毛泽东:集市上来了一个牧羊人,赶着羊群从东方来,他的眼神里还带着对遥远地平线的回忆——这穿透遥远的眼神,使牧羊人和山民看上去与众不同。人们跟着他,被他清扬的笛声所吸引。镇上的年轻人,都跟着吹笛人,去了远方……

是的,城里来了一个吹笛者,吹着瘦瘦的骨笛。镇子上的年轻人,跟着吹笛的毛泽东,去当红军了。

这块地方,被带走了年轻人,也被带走了政治和军事。付出了他们至爱珍宝的苏区人民,只剩下了民歌和回忆,剩下了等待红军的女人,与渴望长大了去当红军的孩子……

一些史实,以雕像,以油画,以幻灯,一一呈现在瑞金历史博物馆:1933年,“共和国第一军嫂”陈发姑,动员丈夫朱吉熏参加了红军。从长征离开瑞金到2008年,她苦苦等待了74年,以思念走完了期盼的一生。

2005年4月24日,在兴国县茶园乡教富村,红军遗孀池育华带着遗憾走完了九十五年的人生,临终前拉着养子的手说:“才莲会回来的,你要好好搞好生产。”

1920年,9岁的池育华在茶园乡教富村的李家当了童养媳,“丈夫”是比她小三岁的李才莲。李才莲16岁那年,新婚第三天,他就参加革命去了。他说:“如果哪一天别人说我牺牲了,你千万不要相信,你要等着我。革命成功了,我一定会回家!”他送给妻子一面镶有木框的小镜子。丈夫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我!”便使这位红嫂成为“望夫石”。

李才莲当过江西省儿童局局长,负责筹建过少共国际师。红军主力北上抗日后,李才莲留在中央苏区,任少共中央分局书记。1934年,李才莲同项英、陈毅、瞿秋白、毛泽覃等11人一道,被任命为苏区中央分局委员。所以,池育华在个人履历中,丈夫一栏一直填着“中央领导”。红军北上后,他留守在中央苏区打游击战。1935年4月,为了打破国民党军的围剿,一万多名留守赣南的红军分九路突围,李才莲率领第一路的独立七团突围,不想突围失败。大队伍溃散后,李才莲被警卫员杀害并抢走身上作革命经费用的黄金,时年21岁。

池育华努力工作着,担任过厂长、妇女主任,获得过“土改积极分子”“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三八红旗手”,她非常珍惜地保存着各种荣誉证书、奖状,期待着有一天丈夫回来了向他报告。

她每天在丈夫送给她的那面小镜子前梳呀梳,青丝梳成了白发;每日在老屋前的门槛上望呀望,一尺多高的木门槛磨出了一个半圆的豁口。

县里的同志告诉她:才莲已经牺牲了。但池育华十分坚定:“错了,你们搞错了!李才莲活着!”这一坚守,就是七十二年。

“我会回来的,我的命大!哪怕是二十年不见我的信,都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她还记得丈夫分别时的话。

这位“红嫂”的事迹在赣南红土引起了巨大反响。以池育华的故事为题材的纪录片《老镜子》,中央电视台《走遍中国》专题组的《兴国记忆》,都在聚焦这位老人身上。她成了《十送红军》音乐剧的主人公。

那天,当地剧团去了池育华的家门口演出《十送红军》,全村的村民都围来观看。舞台上,几个少女在翩翩起舞,唱起《十送红军》。

台下的池育华在歌声中落泪,曲终人散仍不肯离去,突然提出一个要求,想到县里去看一看“兴国烈士碑”。她说,当年去参加红军的,有好几个人的名字就刻在那碑上,但她不知道的是,丈夫李才莲的名字也刻在上面。

30年没出过村口的、95岁高龄的池育华,颤巍巍走在新世纪的楼群间,拘谨而孤单。

她没有在纪念碑上看到李才莲的名字,或许是视而不见?在场没有一个人忍心指给她看。

她天天在百年老屋的门槛上远眺,祈望一天,门前古老的石拱桥上走来才莲的身影。

最为奇特的是,她以为之所以解放了,胜利了,长征的丈夫还没有回来,是因为他又被派去台湾做秘密工作了。所以,在把红军盼回来,把革命盼成功,把新中国盼成立后,她又开始盼着台湾回归、大陆统一。

那天,在菜地里摘菜的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人踏着河里的一块块裸石,一步一跳地过了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怔怔地问:“你可是对台办来的人?”

对方回答:“我不是对台办的,是党史办的,我是来了解李才莲的籍贯情况的。”

听到“李才莲”的名字,老人手里的一捆豆角和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山里的杜鹃花开开谢谢不知多少回,门口的卵石高高低低被小溪冲刷得颗颗锃亮,老屋的门槛先是磨成了弯弯的月牙,后来磨穿了底,她凝固在门槛前,唱着自己的民歌:

你说过会回来

我就等啊拼命地等

吃饭嚼着忧伤

睡觉睡着焦急

用尽全身力气等啊

我一定要等你回来相聚

2005年4月,95岁高龄的池育华呼唤着“才莲”“才莲”而离世……

据人民日报海外版消息:日前,在江西省瑞金市叶坪光荣院,一位112岁、双目失明的老人,听说我们是“从上面来的”,就禁不住向我们打听她丈夫的下落。这位老人叫陈发姑,七十年前,她的丈夫参加红军北上抗日去了;七十年后,她还在等待着他的消息。“同那天去的我家吉薰有没有什么消息?”问起这句话,老人的神态那样安详。她有点吃力地擦拭着早已失明的双眼,似乎想看见什么;她双手摸索着,紧紧地抓住我们的手,像是抓住了她一直期待已久的东西。

双目失明的陈发姑老人,每天倚在光荣院大门旁,唱着为丈夫送行时唱过的歌:

哇哩!说了等你就等你,

唔!不怕铁树开花水倒流,

水打石子翻转身,

唔!不知我郎几时归……

陈发姑出生时父母双亡,被送给本村同是穷苦人的朱吉薰做童养媳。19岁时,他们自然而然地结成夫妻。那年,区政府派干部来到上山坝召开群众大会,动员群众参加红军。她和丈夫在大会上听到参加红军是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让农民翻身做主人时,已是村妇女工作队长的陈发姑动员丈夫参加了红军,成为当时全区第一批参加红军的青年。自己则组织妇女为红军指战员缝制军衣、洗衣服,到红军医院照顾伤病员。那是陈发姑最快活的日子。喜欢唱山歌的她,整日歌声不断,是苏区队伍中一只“百灵鸟”。

1934年10月中旬,作为一名红军战士,朱吉薰将随部队转移北上。她扯了几尺布,为丈夫缝制了一套衣服,做了一双布鞋。

丈夫说:“等着我,革命胜利那天,我一定会回来……”

她等到了全国解放,当年与丈夫同一天出发的幸存者都陆续回到了家乡。后来认定她的丈夫可能在长征途中失踪,或牺牲。但陈发姑坚信他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既不能回家,也不能通信,待到任务完成后,一定回来……

从1934年开始,守望了75年的、被网民称为“史上最牛军嫂”“最悲壮的红色爱情经典”的陈发姑,114岁时在瑞金市叶坪乡光荣敬老院安然去世。

有位红军时期的民歌手曾子贞,红军离开兴国时,她带着山歌队在桥头搭台子,流着泪,唱了三天:

新做斗笠圆丁当,送给哥哥上前方,

保佑哥哥打胜仗;打败敌人回家乡……

送郎送到筲箕窝,眼睛流泪嘴唱歌,

愿郎革命革到底;等你十年不算多……

红军一步一流泪,三步一回头开走了,曾子贞像没了娘的孩。

她原先到处唱歌,名气大,认识的人多。红军走了,白军反扑了,随时都有被搜捕的灾难降临,她有四五年的时间都不敢上街。后来,风声不那么紧了,就悄悄上了一次县城。这里,原本是她送走红军的地方,正在睹物伤情,冷不防,被一个蹿出来的摆盐摊子的女人一把揪住,扭打起来。边哭边骂:“打死你去,打死你去,就是你,宣传我的老公去当红军,弄得我现在当寡妇婆,小孩没有爸爸……”

曾子贞挣不脱,又有几个妇女,闻声扑过来扭打,有的脱下鞋子用鞋底打她的脸……

曾子贞捂着脸,一瘸一拐地狼狈逃走。当街受辱给曾子贞带来了极大的刺激。如果是白军、地主还乡团打骂自己,是可以忍受的,却偏偏是自家姐妹、红军家属。从那尖叫的声音、拼命地掐、拧、咬中,她感到她们所凝聚起来的怨恨,这怨恨是那么坚硬,她们用这坚硬的怨恨与自己拼命,自己竟成了两边的仇敌?

1937年10月3日,国共合作时,陈毅从赣州往南昌谈判,途经兴国。曾子贞痛哭流涕地向陈毅叙述自己的困惑。陈毅鼓励她要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

时空转换,1968年退休的曾子贞每天去菜市场,买来菜,与当年厮打她的那些番薯婆们一起,一边摘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怀念亡灵。

这种时候,这位红军女歌手会碰见当年被她唱山歌而“扩红”的邻家儿郎,如今已做了将军,威风凛凛地荣归故里……

孤独是对往事的瞭望。如今,从当年唱《送郎当红军》起,唱了70年的她,那缺牙的嘴一张,唱的依然是“扩红”时的歌:

当兵就要当红军,处处工农来欢迎,

打倒土豪分田地,要耕田来有田耕。

当兵就要当红军,处处工农来欢迎,

红军上下都一样,没有哪个压迫人。

她们是那个严峻岁月中的女友,是我们今天老迈了的亲人,在香樟树林的深处,在时间的黑白深处,长远长远地等待着我。

那经典的祖母般的微笑,带有浓浓的樟脑味。打开旧箱子,旧衣服的每个纽扣都还完整。

从童年起,孩子就一直在对老奶奶说:“讲个故事吧。”我们得到的总是这样一个开场白:“从前,有一个老婆婆,她双目失明,却无所不知。”

在瑞金,我遇到的老婆婆就这样讲述着自己与红军的故事。但她讲的不是童话里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个女人的命运就这样写成。

只有人,才是时间的纲领。时间团团围着她,像海洋那样浩瀚无边。她们,仅仅用等待,用门前的阳光,用一个弯月亮般的门槛,一面镜子梳理着,就过完了一生。

而我,想把米达斯的墓文献给她。据说,米达斯的墓文是一个希腊人的女儿写的:

我是一个青铜少女,驻守在米达斯的坟墓上。

只要水还在流,树还在长,

太阳还在升起并闪光,月亮依然明亮,

河流仍会奔腾,海洋仍会拍打海岸,

我就一如既往,居留在他洒满泪水的坟墓上,

并告诉过往的行人:米达斯埋葬在这里。

等待的不仅仅是妻子,还有母亲。在于都,有一个母亲等待参加红军的八儿子的故事。那是于都县银坑镇窖前村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钟招子有十个儿子,八个当了红军。分别时,钟招子对儿子们说:“一定要打胜仗,妈等你们回来。”

1934年10月,八个儿子从家乡于都出发,去长征,留下最年幼的曾林梅和曾林桃与母亲相依为命:说了等你就等你,不怕铁树开花水倒流,水打石子翻身转,不知我儿几时归?

由于丈夫早逝,钟招子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回家做家务。深夜,她就坐到老屋门前,点起一盏马灯,等儿子回家。眼泪流了二十多年,眼睛瞎了,但依然每天点亮马灯,坐在石阶上等儿子。

1949年,人民解放军进驻于都。钟招子守候在路上,一次次询问……后来,她在村后竹篙岭的大树下,修了一个坟。每逢清明,会带全家祭奠。如今,又多了一个坟——钟招子自己在那里安息了。离开时,留下一句话:“把我埋在儿的身边。”

有人说,一个家族的爱和恨能够流传三代。那些晾在田野上的红色衣裳,被世代的婆媳穿旧,每个女人都在夜晚瘦成一株孤单的树,女人比民歌陷入更深的沉思。

女人们在一起,总是会说到命。瑞金女人的命,是她们锋利的等待。年复一年她们被时间盖在身上,时间爬过她的青发时,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她们是望红台上的女人石。

红军走的时候,君问归期,三年?五年?还是三五年?归期写在了用脚步丈量过的二万五千里国土上,写在中国历史的进程中。

今夜,花事已残。四周静悄悄的,叶坪静悄悄,沙洲坝静悄悄,子弹碑静悄悄,故居静悄悄……仿佛都因为怀念得太久了而失语。

即使站在望红台上眺望,只能看见那些眺望着的女人的背影,而她们眺望的东西,我却看不见。她们的灵魂停留在了她们的眺望中,而那些世界对我关上了门,只留下俄罗斯西蒙诺夫那首著名的《等着我吧》:

等待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你可要等下去啊……

米果婆婆

只说红色年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究竟那时的瑞金是个什么样子?红色京都的人们是怎样一种精神状态?人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那时,现在这个被称作叶坪红色旧址群的所在,欢歌笑语。孩子们爬树掏鸟、下河摸鱼,把炸弹当成玩具推滚着玩。叶坪乡新院村的钟起材去世时84岁,生前给晚辈讲得最多的是儿时的游戏——“一伙人扮共产党,一伙人扮国民党。木头枪上绑着爆竹,点上火啪啪地响,打倒国民党。想起来就高兴,每天都是兴高采烈的”,“百姓们心情舒畅,街上行走的、田里劳作的,都是扬眉吐气的样子,千百年来受压迫遭剥削的历史被改写了”,“没有什么比让老百姓舒心更大的政绩,红色政权做到了”。

在叶坪,毛泽东同贺子珍住在群众家里,与老百姓屋连着屋。毛泽东的警卫员也同他们住在一起。当地的干部和群众爱到他们家来串门、聊天。村民们可以随便评价领袖的穿衣戴帽,可以摸摸部长的胡须,一起踢毽子,不知道什么叫距离。

毛泽东工作常常熬夜,早上起床就晚。贺子珍受他的影响,也是晚睡晚起。有时,总前委参谋部的同志有急事找毛泽东,见他们未起来,就闯进屋来。毛泽东马上起床处理公事。有时候,干部下乡回来,先不回家,背着挎包就拐进他的家,把了解到的情况讲一讲。这些来自第一线的新情况、新问题,毛泽东最喜欢听。

村里相当一部分青壮年参军去后,剩下的是老弱妇女。苏维埃政府要求军队和政工干部,每周抽出一天或两天时间帮助烈军属劳动,同志们把这一天叫作“礼拜六”或“做礼拜”。他们不是在教堂里“做礼拜”,而是在田间地头,把为老百姓做家务当“做礼拜”。毛泽东尽量抽出时间参加“礼拜六”的活动:戴着当地群众最常用的斗笠,到烈军属的田里干活,犁田、除草、割禾,各种农活他都干。

正因为没有任何资源,无依无靠的他们才倾向于发掘自己的潜力,壮大自身的力量,依靠人民。而要做到依靠人民,红军最终还得提升它自身被人民接受的能力。

人民为什么要接受它呢?因为,它是以匍匐在地面的最大面积的人群利益为利益的,代表的是沉默的大多数的利益。

毛泽东是最能与中国革命的现实协调起来的领袖之一。他不但总结出了一套“群众路线”,而且,领袖与群众关系的各个不同方面都能在他的思想中表现出来。他用细节,诸如“开天窗”“穿针线”“红军桥”“红井”等等,使他的中心概念和基本原则具有了活力。

这一时期,仅仅为了生存下去,中国共产党人就必须与群众建立最密切的关系。国内国际资源全在对手手里,这个没有任何资源的政权,只有民心。有了推小车、编草鞋、抬担架、送儿送郎支持革命的民心后,这个一无所有的政权开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小是多小?中国共产党建党的时候五十多个党员,十三个代表。大是多大?——换了人间。

毛泽东说:“我们应该深刻地注意群众生活的问题,从土地、劳动问题到柴米油盐问题。妇女群众要学习犁耙,找什么人去教她们呢?小孩子要读书,小学办起来没有呢?对面的木桥太小会让行人跌倒,要不要修理一下呢?许多人生疮害病,想什么办法呢?一切群众生活上的问题,都应该把它提到自己的议事日程上,应该讨论,应该决定,应该实行,应该检查。要使广大群众认识我们是代表他们利益的,是和他们呼吸相通的。要使他们从这些事情出发,了解我们提出来的更高的任务,革命战争的任务,拥护革命,把革命推到全国去,接受我们的口号,为革命的胜利斗争到底。”(毛泽东《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从1930年,瑞金妇女每年做出近9万双草鞋送给红军。1934年当年,全县共做出草鞋50万双送给红军。

许多妇女除了髻子,剪下长发,把头上、手上的银饰无偿地献给国家银行铸造银币……

为支持苏区建设和支援红军北上抗日战略转移,从1932年至1934年,瑞金人民认购了战争公债68万元,借出25万担谷子,其中41.5万元公债和捐集的所有粮食无私奉献给了苏维埃政府,长征时存在苏维埃国家银行2600万银圆的存款一并用于支持革命。

从1934年10月起,云石山下天天上演着母送子、夫妻别的人生活剧:“我们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回来的!”那挥泪的场面惊天动地,感天动地。

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纪念馆提供了一串令人心悸的数字:从红军进入瑞金到1934年10月离开瑞金开始长征,这五年左右时间有五万多瑞金儿女参加了红军、赤卫队、洗衣队等,三万多人牺牲,其中一万多人牺牲在长征路上,瑞金革命烈士纪念馆的烈士花名册上,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17166位红都儿女。而1934年中央苏区的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当时瑞金只有24万人。

在献出自己的儿子、丈夫、粮食后,苏区人民敞开胸怀,接纳了近万名红军伤病员。

苏区人民默默地承担了这一切。瑞金于都是当时收容伤员最多的地区。于都县砂星区是当年保护安置伤员的模范区。刘发娣老大娘一家就住了12名红军伤员。老人的儿子、81岁的朱绍明说:“我父亲是红军烈士,我母亲对红军感情特别深。我那时只有七八岁,但还记得一个红军伤员的名字,叫朱家才。母亲把伤员藏进地窖,吃饭时悄悄送进去。一年后,有10名伤员基本能行走了。我们家有6个孩子,要照顾12名伤员,还要种地,母亲非常辛苦。”

于都县庵山村当年是一个只有3户人家的小山村。红军伤员钟家瑶、刘义才和钟桂春就隐藏在杨大娘家旁边的山洞里。当时,家里只剩下一担半谷子,杨大娘每天让红军伤员吃一顿大米稀饭,而她和小孙子顿顿用红薯和芋头充饥。为使伤员伤口尽快好转,杨大娘经常上山采草药。后来,这3名伤员全部痊愈。但因修水库移民,杨大娘及其后人已经无从找起。

那些伟大的母亲们,倾其所有地呵护子弟兵。许多伤员很快恢复健康,补充到了独立师团,继续着游击战争。

1935年2月中旬,瑞金于都面临着逐家逐户的“清剿”。母亲们冒着砍头的危险,把伤病员转移进山,或将他们认作“丈夫”“儿子”“女婿”。而此时,已是遵义会议之后,长征路上的红军目标明确地继续北上了。

蒋介石为发动第五次“围剿”,在他信心满满的《剿匪战术的要点》中,有这样的句子:“使敌人无粒米与水接济,无蚍蜉蚊蚁之通报。”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梦话,只有当他占领了瑞金时,才惊呼:“这里的百姓,连骨头都是红的。”

虽然我无法亲临其境地掌握第一手材料,但要求自己能以前进了的眼光去解剖旧事,切身进入到彼情彼境,尽可能地体味其中的逻辑。我按照荀子“入境,观其风俗”的教导,看到了今天仍在的民风。

能窥得“一斑”的,总是些小事、琐事。因为,琐事、小事比起国家大事更能看出这个地区人民的特性。不经意的流露,比起夸夸其谈,来得更为真实。

在白鹤村的巷子中,一位老婆婆把刚刚出锅的米果递给路过的我。我不解,以为要我买一点,但我正要去吃午饭,没法接。踌躇之间,她那不好意思的神态让我忽然明白,这是她自己的午饭,刚好出锅,让刚好路过的我尝一个。这种陌生人之间如此高质量的感动,于我而言,太过久违了。

在密溪村,江西省文联刘华主席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镜头盖,对我说,这个镜头盖丢过一次,是去参加一个规模很大的民俗摄影展,挤来挤去的,丢了,以为就找不到了。结果,散会后一个老头用一个大包,提了满满一包镜头盖,全是摄影记者丢的,他拣到了一起,送了过来。好多丢了镜头盖的人,都在里面找到了……

在人与人不再是一撇一捺的支撑,而是一块一块不可侵犯的领地时,这样淡淡的、毫不刻意的人情让我惊讶。

而刘华主席则惊讶于我的惊讶:这里的民俗就是这样的呀?

我被这样的民俗所震撼。

为什么那场革命恰恰是在这里发生,而不是别处?答案不在红头文件里,而在这片红土地上。

有学者说,一个民族素质的提高由很多因素决定:一要摆脱贫困,二要发展教育,三是要普及善良。镜头盖与米果的故事,恰是这样。那些用来形容品质的词汇是干瘪的,诸如朴实、善良、奉献、任劳任怨……一个细节,则让我永远记住了瑞金人的品质。此时,你完全可以把这个米果婆婆、镜头盖老汉当作当年的翁媪。正是这样的面孔,这样的双手,塞给红军鸡蛋、草鞋,他们都长这个样子,都是这副表情,这样的心肠。

他们的行为与表情,给诸如朴实、善良等平面化的词汇灌注了生气,于是那些美好的名词渐渐活泼起来,满大街或走或立或奔或跑。

触摸物证

方志,是对正史的一种补遗,一种附注,但这种补遗与附注,比起正史来,更易获得第一手的历史感。因为,它是以现场感觉为内核的。

这种现场感,能使人在面对大块的、无法挖掘的历史冻土层时,依稀想见既往的喧哗与笑语,把遥远的时光以实物的形式一一摊在桌面上。

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在1931年11月7日成立后,先有了军事、外交、财政、劳动、土地、教育、内务、司法、工农检察、国家政治保卫局等机构。到了1932年2月,苏维埃共和国的国家银行在叶坪村创立,毛泽民担任了行长。

国家银行的资本由国库从预算中拨给,下设了分行、支行、兑换处等,办理抵押、贷款、存款,发行了国家银行的钱币、革命公债、经济建设公债等。从此,苏区开始有了自己的货币与邮票。

这些钱币、债券、股票的真迹不断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打捞起来,在一些“文化掮客”的手中得以保存,成为记录中国共产党经济建设的宝贵史料。更重要的是,它的出现形成了有关那个时代的物证。

红都当年的精神与激情,即在纪念碑、在故居、在红井,也在不声不响地封存着的、不起眼的种种票据中。比如,红四军招募新兵和挑夫时悬挂的布告,在土染的粗纱红布上,毛笔墨汁繁体行书着“招募志愿新兵”、“红军中官兵伕一律平等”,落款“红军第4军11师特务连”。这是红四军下井冈山转战赣南闽西,途经瑞金边界时留下的,是以“扩红”为大背景的。

有一幅红布广告的来历感人至深:红军长征后,一个老婆婆偷偷将一块招募红军的广告布带回家,将有字的一面反过来,缝成一个枕头,天天在梦里想念红军,直到闭上眼睛。儿媳在翻洗这个枕头时,将它晾晒在院子里——于是,它被发现了。

有发现于苏区“扩红”模范县瑞金的九堡山乡的毛边纸石印填写件,全称为:“每人节省3升米捐助红军3联收据”,为瑞金县日东区沿江乡苏维埃政府1934年8月出具:收到捐2斗5升捐米的收据。

那个故事的背景是:1934年六七月间,中央苏区的工农群众自发地掀起了“每人节省3升米捐助红军”的捐献运动,以解决红军突围长征时所需的粮食,三个月内捐助了红军粮食二十余万担。它是红军家属把家中仅存的3担谷子拿出两担半给红军的物证,是“最后一碗米,用来做军粮;最后一尺布,用来做军装;最后一个亲人,送他上战场”的时代精神的物证体现。

有全称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总抚恤委员会残废证书”,毛边纸油印填写件,末尾处盖“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总抚恤委员会”大印,1934年5月颁发给江西胜利县裴英收执。持证人为红三军七师教导队战士,25岁,1933年在龙岩战斗中负伤,为一等残废,本年度抚恤金为大洋32.8元。“发证机关”栏中有红军总抚恤委员会主任贺诚的亲笔签名和钤印,是我军对伤病致残官兵实行抚恤关怀的证物。

有1934年9月10日由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出版、邓小平主编的红军机关报《红星》第6期,为大8开毛边纸铅印件,共5版,1至4版为对开报,第5版为单页印刷。头版发表了《总政治部发给各兵团关于迎接9月上前线的3万名新战士的训令》等,第2版有《前线通讯:温坊战斗中的新桥师》《瑞金开辟扩大红军的新纪录》等,3版为“扩红”专版,另有总卫生部启事、报社启事和红军供给学校、联合消费合作社的启事。1至5版共发表各类文章22篇。《红星》报于1933年8月6日起重排期号,由邓小平主编,至1934年10月初红军长征出发止共出版了67期。它是邓小平被调回来后工作业绩的证明。

有1930年瑞金县红色政权开创时期地方红军用来表明部队番号和姓名职务的袖套,土染红色粗棉布制作,正中为五角形图案,四角为“江西红军”四字,下端方框内标明“瑞南踏迳区第14赤卫大队火夫刘振郴”,是目前唯一证实当时瑞金曾有“瑞南”地域和“第14赤卫大队”的文物。在原中央兵工厂驻地瑞金岗面乡竹园村发现了4枚手雷,弹体为紫铜质,引爆按钮和挂环为铁质,每枚重0.5公斤左右,鹅蛋形,表面铸有菠萝皮形纹和一颗直径5厘米的五角星,星内有镰刀斧头图案,系1933年10月至次年10月间制造,被称为“红军手雷”。

这是我那天晚上,在严帆的私人博物馆里看到票据时的感触。他的家,楼上楼下,全是近20年来省吃俭用,走乡串村搜寻到的红军文物,大部分捐赠给了有关部门和苏区史陈列馆,自己保存了若干以资纪念。

在当地,几乎人人都热衷于红军遗物的收藏,就像我们在会议上要求说,希望能够与几个红军家属谈一谈,在座的人们异口同声:我们人人都是红军家属。那一刻,我切实地感觉到那场革命的范围之广,波及之大,民心之众。

作为那段历史物证的看护人和拥有者,藏书家们把自己变成了文化生产和传播链条中的“文化掮客”。他们有着一腔对故土的热爱,对发生于故土上的那段历史的热爱,他们本能地以自身的良心去为一个时代明证。我们看来几乎是水中月、镜中花的那段历史,在他们那里就这样成为可以日日相伴的精神现实。

抚摸着这些脆的票证,薄的纸页,黄的物件,感到历史成群结队地走在我的身旁。

在瑞金,庞大的历史之流迎面而来,我想停下来与洪流中的某个人谈点什么,但他们忽视了我的存在,来来去去地穿过了我。

还有些遗存的物证:在洋溪村临时中央政府教育部旧址的内墙上,有十余幅内容丰富、图案各异的苏区漫画,故事生动,形象如生。墙壁四面还写有二十多条标语,虽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依然成为一片生动的、可以触摸的时代留痕:白军兄弟,你们在山东河南苦战得到了什么?为什么又来打工农?红军就是工农出身,你们不要来打红军。在垄水段村民房屋的墙壁上,有幅十多米长的红色标语,字大如斗:“红军是为劳动人民谋利益的先锋队!”

我从当时的各类漫画和速描中,看到了红军早年的样子。男兵和女兵同时出现,这样的并列与平等是不多见的,可以想象那时候的时尚。当时红军的着装很不统一,有穿工农装的,有穿从战利品中获得的白军服装的,有穿打土豪分来的各色服装的,有受“十月革命”的影响头戴列宁帽、身穿灰布服的。衣领配两块红布领章,象征红旗普照全国。那时,红军的军装一开始仿照苏联红军军服,上衣紧口套头,但这个设计很不适合我国的南方气候,于是改为开襟敞口,并缀上红领章。红军的帽子也不尽相同,有的部队戴八角帽,有的戴六角帽,还有的戴学生帽,但都是缀红布做的五角星,象征着工、农、兵、学、商团结一心向革命,后来发现军帽用大八角式列宁帽,帽角太大,不适合中国人的脸型,就又改为“小八角”。

看来,引进与改进无处不在,连苏联的军装不合适处都得改正,何况路线、方针、政策。

缀有红布做的五角星和衣领配两块红布领章,是当时从着装上识别红军的唯一标志。直到1931年底,红军才有了自己的统一军装。是年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宣告成立,时任中央红军学校俱乐部主任赵品三接受刘伯承的命令,开始设计新军装。考虑到红军常在山地行军作战,军服用布选用了窄幅粗布、细棉布以及不易暴露目标的灰色。服装设计出来后,首先是红军学校里的学员每人一套,逐渐扩散到全军。

那时红军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没有统一的服装,统一的武器,比起什么都是统一配给的蒋介石部队来,其劣势自不待言。但他们有统一的信念,就能够打败国民党的精锐与它的固若金汤。

有人说,国民党是被自己的腐败打败的。比起日落西山的国民党政府,得到大片人心的共产党是那个年代初升的太阳。有谁能够阻挡朝阳的万丈光芒呢。那时赣西有一句话:“什么东西最贵,红布最贵。”因为人人都争买红布做旗,可见其红火。

我在这里对一些数据产生了知觉:世界上80%的钨砂在中国,中国80%的钨砂在瑞金,瑞金以这样的地利与特产支援了革命。

原来,钨砂也是他们支援革命的一种方式:从这些钨砂股票持有者们的票据中,我感到,如果说这里的百姓救了红军,那么当地的钨砂以及钨砂的股票却救了一个新政权的经济。无论政治还是经济,这个新政权都在这里就地取材。

从小,数字就是我的紧箍咒,数学从来就是我的噩梦。一个文学博士的声明深得我心:我是因为厌恶数字才转向文学的。是啊,如果拿得到诗集,谁会去读账本呢?但数字的世界是存在的,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出了现代社会。统计人员会在顷刻间,将一个庞大的社会化为几个数字,把广袤的大地、绵长的水域、田野、森林、工厂、机器、商品……统统压缩在报表中的几行数字里。许多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就把遥远的世界用数字来表达。世界因此失去了应有的分量。数字成了编号,没有人疼,没有人牵挂的数字。

现代社会的风格就是用数字说话。选票、分数、工资、时间……这些数字指向的都是利益,而这里的数字指向的却是信仰。

眼前的这些牺牲的数字,把血腥,把热情,直观地、立体地捧送给了我。瑞金人民为了苏维埃共和国所作出的牺牲与奉献,不是数字能够表达。当年全县24万人,参加红军的有4.9万人,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甚至十四五岁的红小鬼都参加了革命。其中,有名有姓的烈士达17166人。红军长征后,敌人对红军家属、群众肆意捕杀,很多地方成了“血洗村”“无人村”,瑞金县城人口差不多减了一半。其惨状,如国民党在报告中所说的,“无不焚烧之居,无不伐之树木,无不杀之鸡犬,无遗留之壮丁,闾阎不见炊烟,田野但闻鬼哭”。从1934年红军长征后直到1949年解放,约十五年的时间里,瑞金的人口呈负增长。

第一次,我从数字中感到了细节,感到了温度,感到了用数字表述出的信仰与坚定。我像盲人那样抚摩着这些尘封的资料中的每个数字和名字,它既烫人,又扎人。我从发脆发黄的票证中,能更为清晰地看到那时的情形:村村寨寨飘扬着苏维埃的旗帜,各个年龄层次的人都有相应的民众组织,几乎没有闲人。佩戴着赤卫队、妇女队、少年先锋队袖章的人们进进出出,房屋的墙壁上到处写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万岁!”等大字标语。练兵、生产、支前,活动紧张而有序。晚上有红军剧团的文艺演出,红军驻地传出响亮的歌声,一派军民团结奋战的局面。那是一个真正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时代。当了红军就可以有田种,娶媳妇可以不送彩礼,把地主家的财产分掉,经常搞各种竞赛,队里经常吹哨子开会,妇女跟男人平等,经常有文工团到村里来演戏,报纸上经常登载本村的消息,墙上涂满了白花花的宣传标语,这一切都让大家觉得既新鲜又亲切……

在这片富含金沙的土地上,百姓们为了一个新政权付出的是比黄金更为珍贵的血脉。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解救了灾难深重的瑞金人民,随着革命风暴的兴起,打土豪、分田地、废捐税、焚田契,“一切奴隶的枷锁在苏维埃政权的铁锤下都打碎了”。在此以后,又开展“查田运动”、经济建设运动、文化建设运动、“扩红”支前运动。这一系列苏区建设带来了真实的利益和真正的欢乐,瑞金人民有了当家做主的喜悦,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出路。

国民党对苏区进行了经济封锁,绵江成为他们进出苏区的通道。来往的人群,肩上的竹排里塞着盐巴和药品,竹排下吊着枪支武器。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我不但是那个时代的观众与听众,用后人对他们的怀念去见证那个时代真的存在过,而且我还会见证,那个时代里人民对红军是多么的热爱。我理解到,最后时刻的蒋介石为什么说:我们要和共产党争夺民心。

瑞金与我的互动无处不在。山的矗立,水的柔媚,树的亭亭如盖,花的万山绝响,建筑的承载与凝固,男人的壮烈,女人的等待,文本的尘埃,一沓沓待整理的脆而黄的票据……都需要一一打点。

票据中,历史带着深色的寂寞在里面静坐着,向时间示威。

这些实物像一个不存在的锤子,不断地敲击着不存在的钟。

田,不变的福

雨中去看那个著名的赣南第一“福”字。

赣州是“客家文化的摇篮”。我们去看客家围屋时,得到一个“客家第一福”的纪念品。在世博会上,赣州以两万余份“客家第一福”作为纪念品,向全世界推介了自己的文化。

它原题写在赣县白鹭乡白鹭村一家钟氏民居的古墙照壁的正中央,是一幅明清时期留下的“福”字图案。

客家文化的主要承载是宗祠,分为前庭、中堂、后殿。一踏入大门,扑面而来是照壁上一个大大的“福”字。

起初它并不显眼。“福禄寿”是中国的符号,司空见惯,但后来,它慢慢带着我从另一扇门拐进了红色命题中去。

这个“福”字很有讲究,要耐得住性子去细心地看。它书画合一。“福”字的一部分笔画有所演变。福的左边上半部是一个鹿头,而且是回头鹿。“鹿”取“俸禄”,意指为官。鹿(禄)望田,回头看着“田”。田即百姓,百姓为本,即当官要有民本位思想,因为民以食为天,为官若忘本,则福去。左边下半部位是一只蝙蝠,代表“福气”,而“福”也是从田边来的。田的上半部是一只仙鹤架了一朵祥云。“鹤”代表“寿”,云上的鹤则代表高寿,寿也是从田上升的。鹿者,禄也;蝙者,福也;鹤者,寿也。福、禄、寿齐全,“三星”高照。只是接上了一个工工整整的“田”字。

为什么“田”字却一笔一画写得如此工整呢?因为,只有不变的田,是恒久的“福”,加上“田”才组成一个完整的客家“福”。在客家人的传统观念里,田乃福之源。

这个“田”字代表着田产、土地、农耕等多层含义,其不变的字型表现出人们对土地的向往和依赖。

整个“福”字,是世人对“福自田边起,寿从地上升,有了爵禄,不忘农耕”这种平实的幸福渴求。白鹭是有着八百多年历史的客家古村,至今保存近六万平方米明清古建筑及大量的雕花、窗饰、牌匾、字画,这个“客家第一福”,是其中一例。

最长久的思维模式总是有着最简单的起点。人类历史一直被三种逻辑控制着:马蹄的逻辑、船帆的逻辑、锄头的逻辑。与前两种文明相比,农耕文明的生存基点不是远方,而是脚下。春种秋收在土地上千年循环,精耕细作的一道道程序又要求聚族而居。很少有人离家出走,一旦出走也总是日日乡思,夜夜乡愁,只盼着衣锦还乡。还乡不仅仅为了荣耀,还为了承担一个男子的伦理责任,完善一个家庭的基本结构。

农耕,培养了中国人对于土地的执着。所谓“固土重迁”,所谓“故土难离”,所谓“落叶归根”,是中华民族数千年一贯的心理定势,而它的渊源正是:不变的“田”。

从这个“锄头的逻辑”可以进而去理解“农村保卫城市”的逻辑。二十世纪上半叶,“革命”是中国政治社会场域中最重要的关键词。在这场革命中,如果没有农民的支持,很难取得革命的胜利。

按照这个逻辑我们来走一遍:农村包围城市,农民在农村,农民最关心的是土地。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明白,毛泽东为什么会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发动土地革命:有了土地的农民,会拿起武器来保卫自己的土地成果,保卫自己的根据地,由农民而士兵。

20世纪30年代,在旧中国的广大农村,占人口总数不到10%的地主富农拥有70%~80%的土地,而90%以上的贫苦农民只拥有20%~30%土地。只能租种地主的土地才能进行生产的农民,没有人身自由,没有获得大部分劳动所得的权利。这种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和封建的剥削关系,像一条巨蟒般的绳索,缠绕着、窒息着整个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因此,解决土地问题,就是解决农民问题;解决农民问题,就是解决中国民主革命的基本内容。要民族解放、社会解放,就须来一场生产力的解放,农民的解放。这场社会变革因其深刻地触动了既定千年的利益链条,所以非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不可——那就是共产党所进行的土地革命战争。

毛泽东在1920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无论什么事,有一种“理论”,没有一种“运动”继起,这种理论的目的是不能达到的……他强调,一个有效的运动必须源出于“民”,“如果现在的湖南自治运动能够成功地建立起来,但是其源不在‘民’中,而在‘民’外,那么我敢说这样的运动是不会长久的”。

于是,大批的优秀党员奔赴农村,宣传土地革命思想,启发群众觉悟,积聚革命力量,成立革命武装和苏维埃政权,在有条件的地方发动农民暴动,打土豪、分谷子、分浮财、减租、废债、焚烧田契、向土豪筹款等,使劳苦群众得以挣脱地主豪绅的桎梏,获得一线生机。

为什么“小块红色区域”能够“成长于四周白色政权中”?是因为它是那个时代的“先进文化”,代表了“先进文化的方向”,得到了人民群众倾其所有包括身家性命的支持。

苏维埃机关报《红色中华》长篇累牍地报道着在“百万扩红”中,小小的兴国县,全县总人口21万,参军参战的达5万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参加红军?

一天,一个整团的兴国籍战士从毛泽东面前经过,他请他们停下来,抽取了不同身份、不同出身的八名战士,对他们的详细家庭情况做了量化分析,写成了《兴国调查》。他总结了贫农得到的12点好处:第一分了田,第二分了山,第三分了池塘,第四有钱讨老婆了,第五有钱买耕牛了,第六死了人不用开支了,埋了就是,第七给地主送礼等费用减少了……共总结了12条,结论就是:土地革命确确实实给农民带来了好处,中农也得到了利益。

之前毛泽东在兴国调查时,发现《土地法》中有一句话,“没收一切土地分给广大农民”,他把这句话改成“没收地主和工头的土地分给广大农民”。这句话一下子就缩小了打击面,扩大了同盟军,使我们的土地法有了更广泛的群众基础。所以,兴国县有五万多人参加红军,整个赣南苏区当时有三十三万多人参加红军,就是因为农民得到了土地革命的好处,所以他才参加红军,保卫土地革命的成果,保卫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到处可见父送子,妻送郎。

土地改革,耕者有其田,是从共产党人建立第一块根据地时就开始了的。土地革命,往大了说,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农民消灭封建和半封建性的土地占有制度的革命;往小了说,是一家一户的炊烟得以相续,地里有收的,锅里有吃的。

以瑞金为例,瑞金所在的闽赣边区南部,群山绵延,丘陵起伏。这种地理毫无疑问会造成“山多田少”。海拔500米以上的山地占全县总面积的20.1%,500米以下的丘陵占全县总面积的75.2%,盆地仅占全县总面积的4.7%。在一定的地域内,平整土地,形成一定面积田丘,蓄水保肥,方便耕作,才能形成水稻田。康熙年间,有人指出:“盖江右为泽国,而赣独为山国,山异于泽,而险僻之山又异于沃衍之山,不待言而晰也。”

《瑞金县志》载“瑞邑山陬僻壤,山多田少”。谚云:瑞金“八山半水一分田”。由此可以感受到,在这里,肥田与薄田的矛盾实在是太明显了。当年,土地革命的难度可见一斑。也才理解到,为什么客家人家家强调“肥水不流外人田”,原来,不是水肥,而是田薄。

清末民国时,闽赣边南部地区的地主富农,占有了大部分良田。不但他们的财势与农田面积对等,也跟田地的优劣对等。贫苦农民只好耕种山坑田、冷毒田、烂泥田、山排田,许多农民连这一点土地也没有。所以,在土地革命期间,共产党首先提出“抽多补少”,后来发现富农把肥沃的土地留下,就又加上“抽肥补瘦”。毛泽东总结出一套分配土地的办法:以乡为单位,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以农民原耕种的田地为基础,实行抽多补少,抽肥补瘦。后来,逐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土地革命路线: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保护中小工商业者,消灭地主阶级,变封建土地所有制为农民土地所有制。1933年,赣南闽西根据地的粮食收成比前一年增加了20%。1934年,瑞金已经有94%的耕地实现了灌溉。这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堪称奇迹。“这种情形,在国民党时代是决然办不到的。在国民党时代,土地是地主的,农民不愿意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良土地。只有在我们把土地分配给农民,对农民的生产加以提倡奖励以后,农民群众的劳动热情才爆发了起来,伟大的生产胜利才能得到。”这是毛泽东1934年1月在瑞金召开的“二苏大”上的讲话。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共产党在此领导中国革命,经过调查和卓越的革命实践,得出了符合实际的结论。这些初期的艰难摸索,以及最初的经济思想,都被写进了党史。

土改运动时期,毛泽东的一句诗最有时代感:“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土分地真忙。”共产党用农民人才缔造了革命大军,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正是有了这些农民变成的士兵,二十年后,他们征服了整个中国。摩尔甚至说:“在中国,农民在革命中的作用甚至超过了俄国。他们为最终摧毁旧秩序提供了炸药。”

即使到了1978年,中国进入了改革的年代。没有农民率先突破土地制度,也很难取得改革以来经济发展的巨大成就。那是1978年的最后一个冬天,小岗村的农民冒险签订了一份契约,要求分田。

改革源于农民的诉求。他们以特有的方式在抗争。后来的中国改革要感谢一个人的话,就是邓小平;要感谢一群人的话,就是农民。让善政之光“少照绮罗筵,多照茅草屋”,是硬道理。豁然明白:必须有不变的田,才会有不变的福。这是多么直白与深刻的道理。我的思维就这样,从“福”字的产地,从景点,到土改运动,到那个火红的年代。

我在瑞金的时间里,都在努力使思维的流动成为一条线,用这条线穿起一个个点。最后,落到客家的“田”上,我知道,这个基础是不可再动摇的了。

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深刻地感觉它。我的思维从这个不变的“田”字,进入到共产党初期的土地革命与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有了田的中国农民,有福了。

街上传来《十送红军》

街上传来《十送红军》:千军万马江畔站,十万百姓泪汪汪……

一首民歌,比起一部调查报告、一部长篇巨著、一部电影……能更有力地扎根于人心,也能更有效地喷发出情感。

我是在这首民歌里体会到了音乐的力量。也许,是因为在我刚刚理解了这片红土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首歌,而只有理解才是深切共鸣的基础?

一唱起《十送红军》,就有被秋风吹得很瘦的虫鸣,戚戚地咬人的心。难怪说,音乐是表达人类情感的世界语,它无须翻译便能够在不同国界、不同的皮肤、不同经历人的心中引起共鸣。

音乐是唯一的、不受紧绷绷的语言束缚、能渗入所有人感情中去的一种流质。所以贝多芬才说:“我的心中有着不能不宣泄的东西,这才是我作曲的缘由。”它让我循着一条旋律的九曲回肠,再次去寻找一番渊源。

瑞金历史上没有形成过自己的地方剧种,但很早就有地方民间戏曲班演出,有昆曲、东河戏、祁剧、京剧、采茶戏。苏区时期,开创了红红火火的苏区戏剧运动。苏区戏剧取革命题材,用瑞金民间音乐,有力地支援了革命战争。现在,瑞金主要戏曲为赣南采茶戏。顾名思义,采茶戏发源于产茶地。正是那些茶区,孕育了采茶戏的雏形。

看来,茶是这一地区挑大梁的元素。而“喊山”则是武夷山御茶园内举行的一种独有的仪式。每年惊蛰日,由知县主持祭祀活动,茶农齐声高喊“茶发芽,茶发芽”,祈求神灵保佑武夷岩茶丰收,是为“喊山”。

或许,就是这种习俗衍生出当地的民歌是采茶歌,采茶调?

众所周知的是,采茶调是采茶劳动时的调笑,这个传统是从《诗经》里就开始了的。

赣南民歌《送郎歌》,是妻子送郎出远门时的边送边唱,一唱三叹,中间夹用方言土语作语气助词。《十送红军》基本仿照了《送郎歌》,但依然是一次非常出色的创作:

一送红军,下了山,

秋风细雨,缠绵绵。

山上野鹿,声声哀号,

树树梧桐,叶落完,

紧紧拉住红军手,红军啊,几时人马,

再回山?

我在历史材料中淤堵得不得宣泄时,就哼起它,还特意去了解了一下它的创作背景。

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连续三年的困难和灾害,加上国际上各种反华势力也借机在政治上施压,使新中国处于“高天滚滚寒流急”“万花纷谢一时稀”之境。严酷的现实赋予文艺工作者神圣的使命,那就是尽快拿出一批讴歌民族气节和英雄主义气概的洪钟大作,以鼓舞民心。空军最早肩负起了这一使命。空军首任司令员刘亚楼是位情趣高雅的将军,认为文艺工作在政治工作中有着特殊的作用,十分重视文艺。根据指示,空政文工团派出歌舞团团长汪洋,词作家张士燮,作曲家朱正本,到老区湘赣两省搜集整理革命历史歌曲。

他们在井冈山找到了当年的红军宣传队员“赖妈妈”赖发秀。这位民歌能手,为他们唱了《十送郎当红军》:

送郎当红军,革命要认清。豪绅地主,剥削我穷人。

送郎当红军,坚决打敌人,消灭反动派,大家有田分。

送郎当红军,切莫想家庭,家中事务,妹妹会小心……

回到北京后,负责剧本创作的张士燮写到第四场红军长征时,觉得需要一首歌曲来表达根据地人民送别红军时那恋恋不舍的心情。因为有了这次采风的经历,他把自己搜集到的多首有关送红军的歌词综合起来,从一送红军,一口气写完了十送,按照江西口语化,在唱词中掺杂了“里格”“介支个”等地方方言,形成了《十送红军》的歌词。朱正本拿到歌词后,想起了自己在江西采集到的赣南采茶戏的一些曲调,其中一首送别亲人的曲调,如泣如诉,欲言又止。何不把它拿来作这首歌的音乐基调?他从中寻到了创作灵感,又借鉴了西洋音乐回旋曲的形式,在民间曲调的基础上重新加工,一送、三送、五送、七送、送了又送,盘旋,呼应,首尾相衔,余音袅袅。从这个意义上讲,《十送红军》是一首创作歌曲。1961年《十送红军》发表时,署名江西革命民歌,朱正本、张士燮收集整理。这是由于历史原因,为了避开创作痕迹,作者成了“收集整理”。而且那时,大家都不太在意著作权。这一署名方式沿用了四十多年,乃至于许多人误认为《十送红军》是一首历史歌曲,为此闹出了一场著作权纠纷。

这部名为《革命历史歌曲表演唱》的大型歌舞剧于国庆节在民族文化宫礼堂公演,中央、北京广播电台竞相播放。一首《十送红军》,很快在全国广为流传。当时《解放日报》评论说:“《十送红军》是一首壮丽的抒情诗,一阵阵歌声,一滴滴眼泪,‘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人马再回山……’真是语短情长,依依难舍,充分表达了根据地人民和红军的深厚感情,以及人民对红军战士早日胜利转回家乡的坚定信念。”

这首曲子打动人的魅力在于,它不是简单地强调送别的悲切,而是表现临行前对亲人的细细叮嘱。在每段旋律中,多以短句出现,短句后面,予以停顿,从整体上给人以抽噎的感觉,其情感是留恋、是期盼。但凡是对这一段历史有所了解的人,再给你这一段这样的音乐,你对这段历史的理解会更感性。

如果有耐心,你会在中国历史的黄钟大吕、金戈铁马、折戟沉沙中,隐约听到一丝胡笳、长笛的回转之声。这种声音细若游丝,但只要你把它找出来,历史的凌厉就会变得柔软起来。

西南地区的民歌,大体都是小调型的。音调之婉转,像山涧小溪,是自然而然出去的,出不去时就顺势而下。不堵不塞,气势上略显单薄的,情感上是空疏的,整个曲子却十分地灵性。

不仅西南地区的民歌,几乎所有民歌都是软的,是绵的,是怨的。在民歌中,最能领会当地人的特点。音乐是不需要翻译的文化,哪怕用的是方言。一首民歌让人感到它几乎是天生的,表达的内心情感却是恒久的。

后来,我会觉得,街道上,女人和孩子,都是民歌。瑞金真让人感到“鸟去鸟来山里色,人歌人哭水声中”。

其实,基本的风俗到处都是一样的,比如民歌,所有的民歌无不是爱情,无不是底层里艰难的食色。歌是历史,民歌是民心。

从江西的《十送红军》到陕北的《东方红》,它们其实都是民歌。所谓民歌,是民间的声音,是民怨。一个好的政权,要善于从民歌中找到民怨,并且把民心变成民歌。自然界自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十送红军》成为了红土地上的红色经典,像一片苞谷地里乍起的风,带着潮热闷人的气息。

告别时,我看见叶坪的额头上挂有一幅匾额,写着:十送红军。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