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诗歌学宋历程详考
2017-11-14郑祥琥
刘 畅 郑祥琥
王士禛诗歌学宋历程详考
刘 畅 郑祥琥
清初诗人王士禛对于清代宋诗风的兴起,有着重要的贡献。他实际上是清代绵延二百余年的宋诗运动的发起人。而目前学术界对于王士禛本人的学宋、宗宋历程的研究,还有诸多不甚清晰处,一些研究者甚至仍然以宗唐来看待王士禛诗学。结合王士禛诗集的编年情况,参照他诗作与文章、笔记中所透露的信息,可以还原出王士禛的学宋历程。王士禛的学宋宗宋问题,并不是简单的“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而是有着六个不同的阶段。王士禛从青少年时期即喜好读宋诗,到个人创作的宋诗化,到在诗坛公开提倡宋诗,都有明确的时间标志与事件标志。梳理王士禛的学宋宗宋历程,对于清代诗歌研究、清代宋诗运动的研究,均具有重要理论意义。
王士禛 宋诗 宗宋 学宋 苏轼
清初诗人王士禛对于清代宋诗风的兴起,有着重要贡献。对此,学术界已有了较为深入的研究。比如蒋寅先生的一系列论文,探讨了王士禛与清代宋诗风兴起之间的关系,认为:“王渔洋主盟诗坛近四十年,康熙朝的诗风演变与他有关是毋庸置疑的。他自述宋诗风起于他的倡导,也并非过甚其辞。”不过,王士禛与清代宋诗风的关系并不止于此。笔者认为,王士禛是清代绵延二百余年的宋诗运动的实际发起人。显著的理由就在于,清代宋诗运动的核心参与者汪琬、宋荦、查慎行、翁方纲、程恩泽、郑珍等人,都是王士禛的友人、弟子或者再传弟子,与王士禛有着明确的友谊或师承关系。在清代宋诗运动的全过程,都可以看到王士禛及其诗学的影响。因此探讨王士禛学宋、宗宋的相关细节对于理清清代宋诗运动的形成与发展过程,有着重要的意义。
现在问题在于,各种关于王士禛学宋问题的研究,总的看还是粗线条的,以至一些研究者仍以宗唐来看待王士禛诗学。原因之一在于很多研究者把时人的事后评论作为判断的标准与论据,此种研究方法不甚科学,会有一些误差。因为时人对王士禛学宋问题的评论,往往具有滞后性、主观立场先行以及时代局限性等特点,容易将评论者自身的观点、立场甚至误解等诸多外在因素引入对王士禛的评价。这样的评价显然容易失之于偏颇。比如雍正三年(1725)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中记载的王士禛对其论诗主张发展的回顾:
先生晚居长安,位益尊,诗益老,每勤勤恳恳,以教后学。时于酒酣烛灺,兴至神王,辄从容言曰:“吾老矣,还念平生,论诗凡屡变;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随影,忽不知其转福也。少年初筮仕时,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惟为祭酒。然而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大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
这段话每为论者称引,用以表明王士禛诗学理念的三次变化:早年学唐,中年学宋,晚年回归唐音。但这段材料,来自俞兆晟的转述,并不见得就准确忠实于王士禛原意,更不见得就能够细致反映出王士禛一生诗论变化。比如王士禛在扬州时期“入吾室者,俱操唐音”,是不是就对宋诗毫无学习?而中年时期的“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所说的“中岁”是什么时候?所谓的“事两宋”又具体是指什么?这些问题都含混不清,后人理解上可能会产生较大的误差,甚至错误。因此,更科学的方法是结合王士禛诗歌作品本身来探讨他的学宋问题,毕竟王士禛自身的诗歌作品是最能够反映其诗风变化的“第一手材料”。进行这项研究的一个有利条件在于,王士禛流传至今的诗集《渔洋诗集》、《渔洋续诗集》、《蚕尾诗集》、《蚕尾续诗集》、《渔洋精华录》等,几乎都是编年的。王士禛在编选诗集时,都是按照年份把同一年的诗放在一起,这就为我们按照年代线索,结合王士禛的诗歌作品,来判断他的诗风变化提供了有利研究条件。
事实上,结合王士禛编年的诗集与其他作品,如《池北偶谈》、《渔洋山人自订年谱》等中的各种相关论述,是可以非常全面而详实地还原出王士禛的学宋历程的。尤其能够把此前一些研究不清楚或者有误解、错解的地方厘清,同时还能把王士禛学宋宗宋的一些时间节点梳理清楚。结合王士禛诗集的编年情况与他的生平履历来看,王士禛的宗宋问题无疑是有清晰时间发展线索的,他从喜好读宋诗,到个人创作的宋诗化,都有明确的时间标志。笔者认为,王士禛的学宋宗宋问题,并不是简单的“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而是有着若干非常明确的时间节点,形成了他学宋的几个不同阶段。研究清楚这几个阶段,对于探究王士禛诗风的整体变化,对于探究清代宋诗运动的发展过程、发展方向、动因等诸多问题,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 王士禛“学宋倾向”的产生时间
王士禛学诗是从唐诗入手,其兄王士禄称他“七岁通章句,九岁学唐人诗”,所以青年时期王士禛的诗风带有明显的宗唐特征。但要注意的是,他少年时期,也早已接触到了宋诗,并对宋诗有所欣赏。王士禛《癸卯诗卷自序》中谈及自己早年读苏轼诗的经历:
尝读东坡先生集……子由答坡公诗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予每循览,怆然不能终卷。然尔时方与诸兄读书家园,肩随跬步,未知此语之可悲也。弱冠以来,各以世网,奔走四方,回忆向时家园之乐不可得,然后知两苏公之诗之可悲,有什倍于畴昔者。
从这段叙述来看,王士禛应是少年时代在故乡读书时,即已接触到苏轼诗歌。这实际上,已经埋下了王士禛宗宋的种子。由此,青年时期的王士禛已经有明显的宗宋倾向。王士禛在丙申年(1656)作有一首《谢梅戏集涪翁句成一绝》,丙申年是顺治十三年,此时王士禛年方23岁,已于前一年考中进士。这首《谢梅戏集涪翁句成一绝》:“醡头夜雨排檐滴,谁与愁眉唱一杯。瘦尽腰围怯风景,城南名士遣春来。”由于是集句,这四句诗都来自黄庭坚诗集。其中,“醡头夜雨排檐滴”来自黄庭坚《次韵杨君全送酒》;“谁与愁眉唱一杯”来自黄庭坚《寄贺方回》诗;“瘦尽腰围怯风景”来自黄庭坚《戏答王子予送凌风菊二首》;“城南名士遣春来”来自黄庭坚《出礼部试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种皆妙绝戏答三首》。这说明此时王士禛已对黄庭坚诗歌有所喜好,且有深入的研读,否则不可能有兴趣从黄诗中集句。王士禛对自己的这首集句诗印象极深,到晚年他还在《香祖笔记》中谈道:
予平生为诗,不喜次韵,不喜集句,不喜数叠前韵。惟少时有集黄山谷诗一绝云(《谢人送梅》):“榨头夜雨排檐滴,谁与愁眉唱一杯。瘦尽腰围怯风景,城南名士遣春来。”如此集句,恐非李西涯所知。西涯有集句诗一卷。
此外再如辛丑年(1661),王士禛有一首《第二泉和涪翁韵》:“春山细雨三人俱,藤笈亲携桑苧书。缚亭甃石几年事,至今浣沼喷明珠。山人形癯味道腴,九岛不老将焉如。军持铜钵此生毕,买田即傍芙蓉湖。”此诗和的是黄庭坚《谢黄从善司业寄惠山泉》。从以上事实来看,王士禛开始关注宋诗,开始聚焦于苏黄,始于少年时期。在他青年时期,就开始有明显学苏学黄的诗歌倾向。这种倾向的产生早于为官扬州时他与钱谦益的会面,更远远早于康熙十年(1671)吴之振《宋诗钞》的刊行。这也说明王士禛宗宋的萌芽,并不是受钱谦益、吴之振等人的影响,有一定的内生性,可能跟王士禛的家学渊源,尤其是其兄王士禄的影响有关。
二 王士禛公开崇苏的标志
《渔洋诗集》卷九中列于辛丑年(1661)的诗《上方寺访东坡先生石刻诗次韵(附跋)》并附有跋文:
右大苏先生送李孝博使岭表诗,凡十韵。碑在上方寺,断仆已久,铁崖道人犹得见其墨泽,谓风格过颜柳,不在二蔡下。今年春,维舟竹西别墅,步往上方,寻此石所在,拂拭出之,摩挲三叹,如与公晤言,酬唱于当日,而信廉夫之言不虚也。归舟,取元韵次之,并刻石断碑之侧云。
王士禛《上方寺访东坡先生石刻诗次韵》一诗作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春。所次苏轼的诗为《次韵苏伯固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该诗被刻石在蜀冈,年久之后,被遗弃在草间。王士禛官扬州时,发现了这一石刻。后来王士禛在《居易录》中有描述:
户部主事赵琯,汝州郏县人,以两苏公祠墓诸碑刻见贻,率俗笔。惟东坡先生《次韵伯固游蜀冈,送叔师奉使岭表》五言诗云“新苗未没鹤,老叶方翳蝉”者,翻刻颇佳。此石本在扬州禅智寺,久断阙,仆草间。顺治辛丑,予官广陵,求得之。这件事可看成王士禛公开推崇苏轼的标志,因为这件事在王士禛的朋友圈、诗友圈中被传为盛事。王士禛的很多朋友,都把此事当成王士禛的一个重要事迹来传播与赞叹。汪琬有一组《扬州怀古杂诗六首》其六云:“鹤影蝉声野径长,髯翁遗墨冷斜阳。游人尽爱迷楼景,谁访残碑蹋蜀冈?”诗末有汪琬自注:“贻上新得东坡碑刻于蜀冈粪土中,复树之,故云。”据今人李圣华《汪琬全集笺校》,此诗应是顺治十八年十月,汪琬南归在扬州盘桓三日期间,与王士禛唱和所作。这次汪琬暂留扬州,王士禛邀请冒襄、陈维崧等名士聚饮送别,期间很自然会谈到半年前王士禛所发现的苏轼《次韵苏伯固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碑文,否则汪琬不可能在诗文中记录此事。很明显,王士禛是将此事当成美事来宣扬给汪琬、冒襄、陈维崧等人。这无疑就是变相在文坛开始宣传苏轼诗。
由于王士禛公开推崇苏轼,所以随后王士禛的一些朋友开始认为王士禛有赞扬宋诗的倾向。康熙元年(1662)五月,盛符升编选刊刻了十七卷本《阮亭诗选》,这是王士禛出版的第一部合集。书前有除王士禛自序之外由钱谦益、林古度、张九徵、叶方霭、施闰章、冒辟疆、魏学渠、陈维崧等人撰写的二十六篇序文,其人皆为一时之名士。在这些序文中就已有一些人认为王士禛有扬宋倾向。如张九徵在序文中直接把王士禛比为苏轼:“我琅琊阮亭王使君……所至挥洒翰墨,不移日而题名及古今诗,裒然成集。笔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览之余,别有怀抱。御风骑气,饮露凌云,苏子瞻五百年后,独有公耳。”直接就认为王士禛上接了五百年前的苏轼。此评价不可谓不高。其评价的出发点,显然也是因为王士禛崇尚苏轼,张九徵才因之加以美誉。
韩诗圣则在序言中对王士禛崇尚宋诗,但个人创作风格却接近唐诗表示不解:“贻上居恒论诗,不薄中晚,不卑元宋,其自为者,又嘉其不似中晚、元宋,能入古唐之室,故为奇耳。”韩诗圣与王士禛有直接的交往“今又二十余年,乃得交贻上王子”,应该是与王士禛有过诗歌理论方面的交流,所以韩诗圣有所奇怪,为何王士禛会推崇宋元诗,但另一方面他的诗歌风格,却与宋元无关系,而非常接近初盛唐作品。韩诗圣所意识到的问题,实际上是王士禛一生诗学的根本点。我们可以将之概括为王士禛“诗歌欣赏趣味上宗宋,个人诗歌创作面貌上宗唐”。
总体来看,扬州时期的王士禛,通过与钱谦益、林古度等江浙名士的交往,在诗坛发出了宗宋的先声。王士禛扬州时期宗宋崇苏的诗学活动,对于江浙地区宋诗风的形成,产生过不小的影响。这其中值得重新爬梳的话题甚多,限于篇幅,在此不赘述。
三 王士禛学宋标的多元化之标志
结合王士禛诗集中透露的各种信息来看,王士禛在康熙初年京师宋诗运动兴起之前,他学宋的标的在逐步多元化。从苏轼、黄庭坚到欧阳修、王安石、陆游等人,他都有所学习。《渔洋集外诗》卷四列于癸卯年(1663)的诗《家兄自汴寄泞、浑、汸诗,昔坡公视子由于筠,亦先有寄三犹子诗。有“夜来梦见小於菟”之句。公自注云:迟,小字虎儿。今汸亦字虎儿。因戏成一绝句奉呈。》:“筠州赋旧思怀远,汴上题诗寄射湖。夙愿眉山应一笑,司勋元是小於菟。”这里王士禛说的是苏轼《将至筠先寄迟、适、远三犹子》诗。这是苏轼诗集中比较冷僻的一首作品。从王士禛娴熟的引用来看,这一时期王士禛是熟读东坡诗的。
也是在这一年,即康熙二年(1663)九月,29岁的王士禛创作了一组反映其此时诗歌观的论诗绝句。从文本来看,这组绝句前后一共创作了四十首,但各种版本的数量不统一。在康熙八年(1669)出版的二十二卷本《渔洋诗集》中,这组诗题作“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而几十年后“渔洋精华录”编选时,又是选录了其中三十二首传世,标题为“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这组诗可以看作王士禛学宋的阶段性总结,其中谈到了宋代的主要诗人,且一些诗的末尾“附犹子浣注”,标明所咏的诗人与事迹。纵观这组诗,集中谈到了对宋代诗人的看法。第十二首“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后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飨杜陵人”,说的是黄庭坚。第十三首“诗人一字苦冥搜,论古应从象罔求。不是临川王介甫,谁知‘暝色赴春愁’”,说的是王安石。第十四首“苦学昌黎未赏音,偶思螺蛤见公心。平生自负《庐山》作,才尽‘禅房花木深’”,说的是欧阳修的学韩愈以及欧阳修的《庐山》诗。第十五首“‘林际春申’语太颠,园林半树景幽偏。豫章孤诣谁能解?不是晓人休浪传”,说的是黄庭坚。此外还有一首谈宋人刘辰翁。其学宋的标的是非常多元化的,几乎涵盖了两宋主要的诗人。值得注意的是,这组诗未提到陆游。其中可能的原因是,此时王士禛尚未腾出时间来仔细阅读陆游诗。一年之后,王士禛才开始研读陆游作品。甲辰年(1664),王士禛作有《甓湖舟夜读渭南诗集偶题长句》:“少陵不作昌黎死,大峨山人落儋耳。渭南老子来堂堂,郁律蛟龙蟠笔底。半世功名梁益间,拓弦横矟剑门关。白头镜水江湖梦,夜夜山南射虎还。”这才比较全面地谈到了陆游。
王士禛《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带有明显的宗宋倾向。所以几十年后,王士禛的门人程哲在《渔洋诗集序》中,认为这组诗可以代表王士禛的诗学观:“先生既蚤达,因得弃帖括弗事,一意肆力于诗古文词。上溯《三百篇》,下逮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制,靡不穷其派别,而折衷其指归,其大要见于论诗三十六绝句。时为今上癸卯,先生甫三十,居然少年也,不可为久,而诗学已蔚然成一大家。”这篇序末题为“壬辰二月既望,程哲拜书”。康熙壬辰为1712年,显然程哲把这组诗作为分析王士禛诗歌观的核心材料看待。这一时期,王士禛对宋诗的趣味一直在延续与深化。几年后的康熙八年(1669),王士禛再次在一组诗中畅谈了宋人诗歌。《渔洋诗集》卷二十二列于己酉年(1669)作《冬日读唐宋金元诸家诗,偶有所感,各题一绝于卷后,凡七首》,诗末都明确注明了所咏之诗人。根据王士禛的自注,可以确定从第一首到第七首分别题咏了韩愈、杜牧、苏轼、黄庭坚、陆游、元好问、虞集七人。这能够代表这一时期王士禛的诗学趣味。足见,苏轼、黄庭坚与陆游三人,已经成为王士禛学宋的中心。
这一时期王士禛的学宋,应该理解为阅读、欣赏、揣摩宋人的作品,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也有所吸取学习,但这一时期王士禛个人诗歌的创作面貌上,还没有呈现明显的宋诗化。还是韩诗圣在《阮亭诗选序》中所谈到的那种“诗歌欣赏趣味上宗宋,个人诗歌创作面貌上宗唐”的状况。换言之,这一时期王士禛倾向于欣赏宋诗,但还没有在创作实践中大量运用宋诗的诗学理念。然而量变必定会导致质变,所以在下一阶段,王士禛必定会在个人诗风上开始有明显的宋诗化的表征。
四 王士禛个人诗风宋诗化的标志
应该说,从诗学趣味上喜欢阅读欣赏宋诗,到个人诗歌创作风格的宋诗化,以至在诗坛公开提倡宋诗,是三个不同层次且逐渐递进的问题。只有喜欢阅读欣赏宋诗,才可能在个人创作风格上宋诗化,进而才可能在诗坛公开提倡宋诗。反之则很多逻辑关系就不能成立。结合王士禛诗集来看,王士禛的宗宋问题无疑是有清晰的时间发展线索的,他从喜好读宋诗,到个人创作宋诗化,都有明确的时间标志。
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王士禛典四川乡试,在四川期间,他所创作的诗歌后来结集为《壬子蜀道集》。《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载:“是役也,得诗三百五十篇有奇,为《蜀道集》。”四川是苏轼的家乡,又是欧阳修、黄庭坚、陆游等人的为官之地,留有大量的相关古迹。王士禛到四川后,睹物思人,这期间,有大量的怀念坡公、追和坡诗,反映瞻仰苏轼、黄庭坚等人遗迹的诗歌。如《和东坡开元寺忆子由》、《眉州谒三苏公祠》、《石佛山怀东坡先生》、《叙州流杯池、泸州使君岩,皆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怅然赋此》、《登蝦蟇碚》(黄庭坚旧游地)、《欧阳公绛雪堂》、《西凉神祠曲》(陆游曾游此地,并有诗作)。在这些作品中,王士禛对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展现出深深的崇敬。尤其是在《叙州流杯池、泸州使君岩,皆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怅然赋此》中说:“平生一瓣香,敢为涪翁惜。如何万里游,虚此几两屐。”《登蝦蟇碚》中说:“永叔涪翁诗不灭,谁为好事重鎚镌。”说明王士禛对黄庭坚是非常崇敬的。这一点后来宋荦、翁方纲等人都有谈及,并认为王士禛受黄庭坚的影响极大。
这次西蜀之行,王士禛一路游览,一路进行诗歌创作,他除了频繁向苏黄致敬之外,他壬子《蜀道集》中诗也明显有向宋诗风靠近的特征。二十年后的丁丑年(1697),王士禛门人盛符升在《蚕尾续诗序》认为蜀道诸诗“高古雄放,观者惊叹,比于韩、苏海外诸篇。……先生之言曰:再使秦蜀,往返万里,得诗才百余篇,皆寥寥短章,无复当年《蜀道》、《南海》豪放之格。”盛符升的这段话从两个方面说的很明确,一方面王士禛的《蜀道集》让一些读者认为风格接近“韩、苏海外诸篇”,另一方面王士禛自己也认为后来的诗没有了《蜀道集》的“豪放之格”。这种“豪放之格”显然跟王士禛所提倡的以清远、恬淡为宗的“神韵诗”,风格完全不同,应是王士禛所认为的宋诗风格。
结合具体作品来看,在《蜀道集》的一部分作品中,王士禛延续了早期的宗唐风格,但另一部作品明显具有了宋诗豪放之格。如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谈到这一问题时所说:“入蜀使粤诗的变异,是王士禛宗宋的反映和结果。康熙十一年典试四川和二十四年祭告南海所作《蜀道集》、《南海集》,如施闰章所说:‘往日篇章清如水,年来才力重如山。’意境开阔,气概不凡,风格苍劲雄放。如《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定军山诸葛公墓下作》、《南阳》、《荥泽渡河二首》等,即景感怀,吊古伤今,格调激越,气韵沉健。”《蜀道集》中类似的作品,再比如《登白帝城》、《井陘关歌》、《雨度柴关岭》、《夜至黄壩驿短歌》、《龙背洞》、《望华山》等。统计来看,这一类风格雄放的作品,在《蜀道集》中占到了至少三分之一强,数量上已经足够让读者改变对王士禛诗歌的印象,让读者形成王士禛宗宋的印象。因此,可以认为,康熙十一年(1672)的《蜀道集》是王士禛个人诗风宋诗化的标志。
五 王士禛公开提倡宋诗的准确时间节点
对于王士禛在诗坛公开提倡宋诗的时间,蒋寅先生有过分析,认为:“渔洋于康熙十一年典四川乡试,随即丁母忧,至十五年五月方补户部四川司郎中……看来王渔洋大力提倡宋诗,是在乡居服阕入朝以后,宋诗风在他的倡导下方始强劲起来。”这个看法,大体上是对的,但对时间节点的把握还不够精确。可以结合王士禛诗歌作品中提供的信息来做具体分析。
如前所述,康熙十一年六月开始的西蜀之行,让王士禛加深了对宋诗的推崇,其诗风也明显开始有宋诗特征,照理他回到京师应该就会大力提倡宋诗。然而事有突发,八月一日王士禛母亲病逝,王士禛回京途中下三峡,至河南卫辉才得知母亲逝世,在此地改变行程,回乡奔丧,十一月抵家中。此后三年,王士禛都处于丁母忧“居庐”状态,与京师士人较少交往。据《渔洋山人自撰年谱》,直到康熙十四年,才服阙。“夏,以父命赴京师。秋,需次归里。”康熙十五年,“正月,赴京师。五月,补户部四川司郎中。”考王士禛的诗集,在康熙十一年至康熙十四年,丁母忧期间,王士禛的诗没有收入。只有康熙十四年,即在《渔洋诗集》中列于乙卯年的诗,有收录但数量也不多,只有几十首。
在康熙十四年留存不多的诗中,就有这一年夏天王士禛到京师后,公开提倡宋诗的作品,一共三首,且都收入了后来编撰的《渔洋精华录》,足见是王士禛自认为值得收录的得意之作。这三首分别是《用东坡先生清虚堂韵,送黄无菴佥事归甘肃兼寄许天玉》、《同李湘北、陈子端二学士,叶子吉侍读,登慈仁寺阁,再用清虚堂韵》、《通州水月庵三用清虚堂韵》。所谓“清虚堂韵”为苏轼的一首诗,该诗标题非常长,即《兴龙节侍宴前一日,微雪,与子由同访王定国,小饮清虚堂。定国出数诗皆佳而五言尤奇。子由又言昔与孙巨源同过定国感念存没,悲叹久之。夜归稍醒,各赋一篇明日朝中以示定国也》一诗。再次回到京师,王士禛连续用苏轼的“清虚堂韵”与各地来京士人唱和,这无疑就是在京师提倡宋诗风。而且可以认为,王士禛所认为的宋诗风,是以苏轼诗为核心的。
从时间先后来看,王士禛康熙十四年在京师公开提倡宋诗,是在吴之振、吕留良等人编选的《宋诗钞》在京师引发较大反响之后。康熙十年(1671)冬,吴之振携《宋诗钞》入京,与京师士人就宋诗问题有广泛交流,引发了京师士人对宋诗的重视。但不可否认的是,王士禛从个人喜好宋诗,到在扬州等地提倡宋诗,都要早于吴之振《宋诗钞》的入京时间。而由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王士禛典试四川,然后又丁母忧三年,这几年王士禛缺席了京师的宋诗热。此后康熙十四年(1675),王士禛回归京师公开提倡宋诗、苏轼诗,无疑便是加入了宋诗阵营。由于王士禛在京师士人中的广泛影响,宋诗风变得更加炙热。要注意的一个背景是,自从康熙七年开始,王士禛在京师的士人圈子里,已经有了很大影响力。《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康熙七年条载:“在京师,务汲引后进,四方之士以齿颊成其名者甚众。经指授者,人称王门弟子云。”“是时,士人挟诗文游京师者,首谒龚端毅公,次即谒山人及汪、刘二公。而山人尤好奖励后学,士人多乐就之。”那么当康熙十四年,王士禛开始在京师公开提倡苏轼诗,与众多士人用苏轼诗次韵唱和,无疑会扩大宋诗、苏轼诗的影响,他自己也便成为京师提倡宋诗风的主要代表。
六 王士禛诗风之向“亦唐亦宋”发展
自康熙十四年,王士禛在京师公开提倡苏轼诗以来,王士禛就被看成京师宋诗风的一个代表。王士禛的《蜀道集》后来被收录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刊刻的《渔洋续诗集》中,这也导致更多的人认为王士禛有宗宋倾向。而此时,京师宋诗风的一些弊端已经显露出来,因此也遭到宗唐诗人的批评与反击。在这种情况下,性格温和的王士禛实际上逐步放弃了公开的宗宋,逐步向唐音回调。蒋寅先生认为,康熙二十六年前后,《唐贤三味集》等唐诗选本的编选,是王士禛返回唐音的重要步骤。这一论断,是准确的。
康熙二十三年(1684),王士禛门人徐乾学《渔洋续诗集序》讨论了王士禛的宗唐宗宋问题:“虽持论广大,兼取南北宋、元、明诸家之诗,而选练矜慎,仍墨守唐人声格。或乃因先生持论,遂疑先生《续集》降心下师宋人,此未知先生之诗也。”反驳了王士禛宗宋的观点。王士禛的友人施闰章也在《渔洋续诗集序》中反驳了关于王士禛祧唐祖宋的观点:“客或有谓其祧唐而祖宋者,予曰不然。阮亭盖疾夫肤附唐人者了无生气,故间有取于子瞻,而其所为蜀道诸诗非宋调也。”徐乾学、施闰章等人对“王士禛宗宋”观点的反驳,无疑是代王士禛“立言”,反映了王士禛本人的某种态度:他返回了唐音,或曰他的诗歌以唐音为主,宋调只是辅助。
但要注意的是,虽然王士禛在其晚期回归唐音,但他并没有一概抛弃宋诗。晚期王士禛将唐诗风与宋诗风进行了水乳交融的改造,他在宗唐之时掺杂了不少的宗宋成分,他晚期的诗已经明显具有了“亦唐亦宋”的特征。比如他诗歌的用典,就明显具有宋诗的特质。对惠栋等人所作的几种《渔洋精华录》注释稍作梳理,即可发现,王士禛诗歌中的用典涵盖了经史子集、诗画佛道等各个方面。其对用典的偏好,与唐人有很大区别,更接近宋人。再比如,王士禛也有以学问为诗的倾向,王士禛非常博学,他的诗充满学问气息,可以说他是在唐风意境中,加入了文人意趣、学问之说。沈德潜就认为“渔洋诗以学问胜,运用典实而胸有炉冶,故多多益善,而不见痕迹”。而“学问”自然是宋人诗与唐人诗的一个主要区别。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苏轼、黄庭坚仍然是晚期王士禛取法的重要对象。苏轼自不必说,晚期王士禛在各类笔记、诗集中有大量谈到苏轼处。晚期王士禛对苏轼的推崇,并不比中年时期弱。而与此同时,王士禛对黄庭坚的推崇,也在晚年有所增加。最典型的是《渔洋精华录》的编选。多项证据表明,王士禛晚年将自己的诗集精选本定名为《渔洋精华录》,是在模仿黄庭坚。
可见,晚期王士禛的诗风不能简单被认为是“回归唐音”。准确地说,王士禛晚期诗风,是他个人长期宗宋之后,权衡了唐、宋诗的利弊,而将二者取长补短的综合,即将唐诗风与宋诗风中,他认为有价值的元素进行了有机融合,吸收了唐诗中“清”的一面、“禅趣”的一面,扬弃了唐诗中“慷慨激昂”、“感情奔放”的一面;吸收了宋诗中“文人雅趣”的一面,“清”的一面,扬弃了宋诗中“瘦硬”、“峭拔”的一面,最终形成了“亦唐亦宋”的晚期诗风。这实际上也可认为是他个人学宋、宗宋的一个新阶段,即“亦唐亦宋”阶段。
七 王士禛学宋历程所揭示出的清诗理论问题
由于王士禛在清代宋诗运动中的中心节点地位,探讨王士禛学宋、宗宋的过程与细节,对于研究清代宋诗运动乃至整个清代诗歌史都具有重要意义。这种意义有多方面体现。首先体现在有助于理清王士禛个人诗歌风格与宋诗风,尤其是苏轼诗风的关系。既然王士禛如此崇尚宋诗、崇尚苏诗,那么他个人诗歌风格必不可免受到宋诗风、苏轼诗风的影响。厘清这种影响对于评价王士禛诗歌特点是有很大作用的。可以认为,王士禛的“神韵”诗风,不光是受到唐人的影响,这其中也自然会有宋人的影响。笔者认为,最重要的影响在于,王士禛神韵诗风,与苏轼的清丽、清旷诗风有着某种联系。厘清这些影响,对于我们探究神韵诗风的形成与特质,是有积极意义的。
其次,体现在王士禛与汪琬、宋荦、查慎行、翁方纲等宋诗运动核心参与者的互动与相互影响上。这种“互动与相互影响”,实际上决定了清代宋诗运动的发展方向与过程。这当然是一个宏大的话题,非此一篇论文所能完全揭示。简单来说,从王士禛对苏轼的提倡,可以发现一条渐进的线索:从王士禛的好友宋荦刊刻《施注苏诗》,到王士禛的门生查慎行著《苏诗补注》,再到王士禛的再传弟子翁方纲的一系列注解苏诗、举办苏轼生日纪念活动,最后至于道咸宋诗派的推崇苏轼诗。这其中的线索是非常清晰的,其中诸多线索都指向王士禛诗学。在宋诗运动的诸多问题上,王士禛有着发轫之功。此外,明确提倡唐诗风、暗中反对宋诗风的诗论家沈德潜,也与王士禛有着较为紧密的师承关系。王士禛的诗学在很多方面深刻影响了沈德潜,而这又从反面影响了宋诗运动的发展进程。笔者认为,沈德潜的很多诗歌问题,都可以在王士禛的诗学中找到某种关系。
再次,能够更客观、更全面地展示出清初诗歌发展的真实状况,展示出王士禛在清初诗歌界的地位与影响。结合王士禛的学宋、宗宋细节,尤其是他与同时代其他诗人的互动,可以看到王士禛如何在清初影响了整个诗坛风气。如前文所述,他与理论上偏于宗宋的钱谦益、吴之振等的互动关系就值得研究。具体来说,王士禛早年在扬州时期,已经开始公开推崇苏轼,其宗宋崇苏的诗学趣味,对于江浙地区宗宋诗风的兴起是有一定影响的。他与遗民诗人林古度等人的交往,与钱谦益的交往,与其他江浙名士的交往,都推广了宋诗风的理念,尤其对后来吴之振等人编选《宋诗选》赞扬宋诗,起到了“导夫先路”的作用。
总之,王士禛的学宋宗宋问题,并不是简单的“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而是有着几个不同的阶段,各阶段间有着比较明确的标志性时间节点与标志性事件。他自小即喜好读宋诗,至中年时期个人诗歌创作开始宋诗化,在诗坛公开提倡宋诗,晚年又回归唐音诗风向“亦唐亦宋”发展,这一系列变化都与清代诗坛风气与宗尚息息相关。而结合王士禛一生学宋的这些不同阶段来看,有些关于清诗发展历程、宋诗运动发展的问题,就会形成不同的理解、新的思路或者得到一些不同的答案。此即详尽探究王士禛学宋历程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Imitation of Song Poetry in Wang Shizhen’s Poetic Writings
Liu Chang Zheng Xianghu
Wang Shizhen,a poet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rise of Song Dynasty poetry style in Qing dynasty.In fact,he was the originator of the Song poetry movement.But the academic circle failed to have enough information about Wang’s learning of the Song style and the progress of his study on Song’s poetry.Some researchers even consider him as a poet who mainly study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Then we can use the chronicle of his collection of poems,and the information from his poems,articles,finally,we can understand the process of his imitating of the Song poetry.Wang’s imitation is not as simple as transcending the Tang dynasty and focusing on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y,but experienced six stages.He favored the poetry of Song dynasty since his childhood.His writing of Song style poems and his advocate for restoration of Song style poetry are all marked chronically by certain events.It is theoretically significant to research on the process of Wang’s imitation of Song poetry for the study of Qing’s poetry and the Song style poetry movement in the Qing dynasty.
Wang Shizhen;Poetry of Song Dynasty;Take Song as a Model;Learning Song;Su Shi
(刘畅,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郑祥琥,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