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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扬雄《太玄赋》及官箴创作与易学之关联*

2017-11-14田胜利

文学与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扬雄易学周易

田胜利

论扬雄《太玄赋》及官箴创作与易学之关联

田胜利

《太玄》之理赓续《易经》,彰显出潜龙勿用、中正和合、盛极必衰等理念。易者,变也,通变的认知理念深入《太玄》的赞辞编排之中,也是《太玄赋》等系列文学作品的文脉。扬雄是一位以理御情的学者、文学家,他中后期的箴、赋等文学创作融入的易学理念甚夥,情感的表达受到理性的节制,中后期系列赋、箴作品呈现出的是温和、平静、情理交融的风格特色。

扬雄 中后期 赋、箴创作 易学理念 交融

扬雄是一位智者,文学创作与学术创作活动终其一生,享誉学林,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学术著作的单向性研究,学术界都已开展的较为深入而全面,然令人遗憾的是,扬雄文学创造和学术创作二者之间是否有相互影响的关联存在呢?对此,却尚没有予以足够重视。扬雄得寿七十有三,《太玄》衍《周易》草创于四十三岁时,处于人生的中后期,本文拟取《周易》哲学理念和《太玄赋》系列、《十二州箴》、《百官箴》等作品的对读为视角,不割裂扬雄的学术创作(哲学)与文学创作的关联,这有利于还原扬雄中后期的文学创作特色。

一 扬雄《太玄赋》系列作品的创作与易学理念的彰显

《太玄》初创时间,《汉书·扬雄传》记载:“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人或嘲雄以玄尚百,而雄解之。”哀帝是西汉末年的汉室皇帝,扬雄草《太玄》,并随之围绕《太玄》而创作出了《太玄赋》、《解嘲》、《解难》等系列文学篇章。《太玄》模仿《易经》,系衍易之理而得。易学思想渊深,扬雄在不少地方都流露出谙服的态度,《法言·问明》记载:“重《易》六爻,不亦渊乎!浸以光大,大亦懿乎!”又《法言·寡见》曰:“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如果说扬雄的易学理念在《太玄》中得以固化,那么,扬雄的赋、箴等文学创作则是对易学理念的再一次彰显,深奥的易学理念与相应的文学作品联姻,铸造出情理交融的特色。

《太玄赋》开篇写道:

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皦皦著乎日月兮,何俗圣之暗烛!岂宠以冒灾兮,将噬脐之不及。若飘风不终朝兮,骤雨不终日。雷隐隐

而辄息兮,火犹炽而速灭。自夫物有盛衰兮,况人事之所极。

在这里,首句引及《周易》的《损》卦、《益》卦,损益之理也是《太玄赋》全文的行文脉络,喜忧共门、吉凶同域本之于损益,相反而相成。损益增减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太玄·增》准《益》卦、《太玄·减》准《损》卦,如《增》上九赞辞写道:“崔嵬不崩,赖彼峡崥。”损益又往往是一对相连的概念,“增其高,刃其峭,丘贞。测曰:增高刃峭,与损皆行也。”自然界的损益现象也是人类社会盛衰、人生起落的写照,损益之理对应的是变通观念,运用到社会层面,如《法言·问明》明确标示道:“吉人凶其吉,凶人吉其凶。”“时未可而潜,不亦贞乎!时可而升,不亦利乎!潜、升在己,用之以时,不亦亨乎!”

《太玄赋》对于变通观念的揭示是鲜明的,紧接着写道:

奚贪婪于富贵兮,迄丧躬而危族。丰盈祸所棲兮,名誉怨所集。薰以芳而致烧兮,膏含肥而见焫。翠羽嫩而殃身兮,蚌含珠而擘裂。圣作典以济时兮,驱蒸民而入甲。张仁义以为网兮,怀忠贞以矫俗。指尊选以诱世兮,疾身殁而名灭。

贪婪富贵则丧躬危族,丰盈为祸所棲,名誉为怨所集,薰芳而致烧,膏肥而致焫等等,罗列的是系列福祸转化之象。从辩证的角度予以阐发,背后渗透的正是通变观念。这种观念在《太玄赋》中自始而至终,章尾写道:

屈子慕清,葬鱼腹兮。伯姬曜名,焚厥身兮。孤竹二子,饿首山兮。断跡屬娄,何足称兮。辟此数子,智若渊兮。我异於此,执太玄兮,荡然肆志,不拘挛兮。

屈子指屈原,仰慕清正而葬身鱼腹;伯姬指春秋时宋共公之妇,求慕清名而葬身火海;孤竹二子指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恶死首阳山;属娄故实见于《吴越春秋》,伍子胥劝谏吴王而身遭屠戮,一气呵成的列举了多位历史人物,无一例外都死于非命。扬雄对他们的智慧予以称颂,称其“智若渊兮”,对其行为取向却并不认可,故其称自己将“执太玄兮,荡然肆志”。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该如何处世?扬雄选择的是“荡然肆志”,随世而变,不受拘挛,与屈原等汲汲于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完全不同。这一观念《太玄赋》在文中也有类似表述:

岂若师由聃兮,执玄敬于中谷。纳漹禄于江淮兮,揖松乔于华岳。升昆仑以散发兮,踞弱水而擢哫。

执玄敬于中谷,玄敬指的是一种浸润玄道思想的境地,中谷即谷中。《道德经》第二十八章说:“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谷是山陵中的最低者,容纳渊川,执玄敬于中谷表达的是对甘处地下状态的一种认同。

《太玄赋》以“观大《易》之损益兮”领起,并由损益变通理念串联开去,“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片段言盛必有衰,“翠羽嫩而殃身,蚌含珠而擘裂”片段言丰盈祸所棲,“屈子慕清,葬鱼腹”片段言不谙世势而身死非命。这种顺世势而变通的理念在《解嘲》、《解难》中也不例外。《解嘲》开篇扬子笑而应客的第一句话是:“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针对为官的祸福变化,扬雄是有深刻认知的,这种对为官的恐惧和《太玄赋》中的“奚贪婪于富贵兮,迄丧躬而危族”一脉相承,遥相呼应。《解嘲》在接下来的段落里针砭时弊,通过罗列历史故实的手段,表达的思想也不例外,相关文字是这样的:

今大汉左东海……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雀,勃解之鸟。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乐毅出而褔惧,范雎以折摺而危穰漼,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无所淩。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蝏。

三仁指殷亡时期的微子、箕子、比干,二老指周兴时期的姜太公、伯夷,子胥谏吴王被赐死见于《史记·吴世家》,种蠡指助越称霸的大夫种、范蠡,五羖指秦穆公时期的百里奚,乐毅为燕国上将军,范睢、蔡泽均为秦相,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分别为西汉时期名贤。总之,扬雄提及系列故实人物,是对历史与当下的一种变通认知,社会分为治世和乱世,治世时庸夫可以高枕无忧,乱世则需圣哲的不断驰骛努力,时势不同,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也必然不同,这种变通的历史观念根源于《周易》,在随后的叙述中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诼,游神之庭;惟聒惟坯,守膣之宅。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

这段文字是化用《周易》而得,《文选》李善注引如淳曰:“《周易》云:雷雨之动满盈,满,水也,雷极则为水。火之光炎,炎则不可久,久亦消灭为灰,炭之实也。”解说出自《屯》卦彖辞“雷雨之动满形”,形改作盈。雷、火之象依据的是卦体震与离,《说卦》称震为雷,离为火。具体含义,李氏注并不明晰,对此,《汉书·扬雄传》王先谦补注引李光地的论断写道:

此段全释《丰》卦义。炎炎者火也,隆隆者雷也;当其炎炎隆隆,以为盈且实也。然《丰》卦雷居上,则是天收其声;火居下,则是地藏其热;此其盛不可久而灭且绝之征也。《丰》之义如此,故卦爻俱发日中之戒,至穷极,则曰“丰其屋,部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即扬子所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也。”扬子是变《易》辞、象以成文,自王辅嗣以来,未有知之者。

李光地是清代的易学家,释读采用的是卦义与卦象结合的方式,《丰》上震下离,《说卦》称震为雷,离为火。炎炎者火、隆隆者雷是从《丰》卦象而得。至于天收其声,地藏其热,其盛不可久而灭绝是依《丰》卦象所作的引申发挥。由此不难看出,《解嘲》引用《周易》的《丰》卦,得出的结论是:“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指盛极者不可持久,必然会走向反向,正是物极必反的通变之理。这一理念在《太玄》相应的卦象中也能找到印证,《太玄·廓》准《丰》卦,上九赞辞写道:“极廓于高庸,三岁无童。”极廓高庸,则必然遭致多年无童的祸患,彰显的正是盛极必衰理念,

《解难》,是《解嘲》的姊妹篇,扬雄在序言中写道:“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客有难玄太深,众人之不好也。雄解之,号曰《解难》。”玄理是深奥的,如同易理一样,针对世人对玄理的深奥责难,扬雄秉持随势通变的理念予以了回答,相关文字写道:

若夫闳言崇议,幽微之涂,盖难与览者同也。昔人有观象于天,视度于地,察法于人者,天丽且弥,地普而深。昔人之辞,乃玉乃金。彼岂好为艰难哉?势不得已也。独不见夫翠纠绛螭之将登虖天,必耸身于仓梧之渊;不阶浮云,翼疾风,虚举而上升,则不能撠胶葛,腾九闳。日月之经不千里,则不能烛六合,燿八紘;泰山之高不嶕嶢,则不能浡滃云而散歊烝。是以宓牺氏之作《易》也,緜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彖其辞,然后发天地之臧,定万物之基。……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

在这段文字中,扬雄先从天地日月入手,再借历史故实进一步加以演绎,揭示出《太玄》之理的深奥是天地古来之常,如同伏羲氏作《易》,文王附六爻,孔子作彖辞一样。此段末尾,“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句式出自《老子》。《老子》尝说:“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如此一来,在扬雄眼中《太玄》的深奥等同于《周易》,观象于天、视度于地、察法于人,并非标新立异,而是属于顺世势而得。

如果说《太玄赋》、《解嘲》、《解难》是紧密围绕《太玄》而创作的赋学作品的话,那么,《逐贫赋》则是与《太玄》略显疏离的作品,但无论是写作年代还是和易学理念的紧密程度,《逐贫赋》是同样明显而突出的。关于《逐贫赋》的创作背景,《华阳国志·益梁宁三州先汉以来士女目录》文学条目下记曰:“文学神童扬乌,雄子,七岁而预父《玄》文,九岁卒。”《太平御览》卷五五六引桓谭《新论》记载:“扬子云为郎,居长安,素贫,比岁亡其两男,哀痛之,皆持归葬于蜀,以此困乏。”王青先生在《扬雄评传》中据此而将《逐贫赋》系于《太玄》之后是可信的,时年扬雄五十四岁,丧子家贫而作此赋。

《逐贫赋》首章写道:

扬子遁居,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呼贫与语。

遁居之义依据的是《周易·遁》卦卦义而发,逃遯而处于离俗独处境地,《太玄》对此有更为深入的阐发,逃遯,《太玄·逃》准《遯》卦,初一写道:“逃水之夷,灭其创迹。测曰:逃水之夷,迹不创也。”逃遁是需要不留痕迹的,这才是逃遁的最佳方式方法。《逐贫赋》采用的是一种欲扬先抑的手法,先是对贫神的驱逐,表达出对贫穷的不满,紧接着则是借贫神的口吻申述贫于人的作用,最终扬雄和贫神达成一致认知,并欢迎贫神的永远追随,这是一种个人思想认知上的变通。

《太玄赋》、《解嘲》、《解难》、《逐贫赋》等系列作品蕴含的易学理念是明显而突出的,通变理念是《周易》、《太玄》的核心,也是《太玄赋》系列作品的核心文脉,人类社会的损益、世事的治与乱、文理的难与易、富贵的得与失等,均相反相成、一体而两面。

二 扬雄的州、官箴系列作品创作与易学理念的彰显

扬雄的州箴、官箴等系列作品均写于《太玄》之后,如果说,《太玄赋》系列的创作倾向于个体情感的话,那么,箴体文则主要是替群体发声。《州箴》、《官箴》的具体创作年代,王青先生有这样的辨析:

三十七箴的写作,应在王莽改十三州为十二州之后,在更改官制之前。汉武帝时,汉置十三州。《汉书》卷九十九上《王莽传上》:“(元始五年)莽复奏曰:太后秉统数年,恩泽洋溢,和气四塞,绝域殊俗,靡不慕义……《尧典》十有二州,后定为九州。汉家廓地辽远,州牧行部远者三万余里,不可为九。馑以经义正十二州名分界,以应正始。奏可。”所以州箴当作于元始五年以后。

王先生依据《汉书》记载所作的推论是可信的,《州箴》十二正好对应王莽改制之后的十二州之数。元始五年指的是公元八年,扬雄时年六十一岁。此时距离《太玄》的创作成书已过十年有馀。

箴,刘勰《文心雕龙》写道:“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箴文在功能上有劝谏的功能指向,于夏商周三代盛为流行。扬雄箴文的不少劝谏主张亦合乎易学理念,和易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冀州牧箴》写道:“初安如山,后崩如崖。如治不忘乱,安不忘危。”末两句出自《系辞下》:“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着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这种居安思危的观念在其他箴文中也时常闪现,《雍州牧箴》:“蓋安不忘危,盛不讳衰。”又《幽州牧箴》:“盛不可不图,衰不可或忘。”《交州牧箴》:“盛不可不忧,隆不可不惧。”州箴彰显的是需警惕盛极而衰的理念,这和《太玄》衍易蕴含的盛极而衰之理一脉相承,如准《恒》卦的《太玄·永》首上九赞辞写道:“永终驯首。测曰:永终驯首,长恺悌也。”郑万耕先生注:“君子之道,慎终如始,通顺若一,故能长乐久易。”郑先生的注是对的,“永终驯首”指的是终而思始,谨始慎终之义。

《尚书箴》,《艺文类聚》四十八卷记载为扬雄作,《古文苑》记载为崔瑗所作,严可均考订为扬雄,收录于《全汉文》,该箴有如下文字:

故君子在室,出言如风,动于民人。涣其大号,而万国平信。春秋讥漏言,易称不密则失臣,兑吉其和,巽吝其频。

这段文字多处引《周易》之辞入箴,尚书,《汉书·百官公卿表》:“成帝建始四年,更名中书谒者令为谒者令,初置尚书,员五人。”张震泽先生按:“此官,秦省,至是始置员五人,四人分四曹,由尚书仆射总领,掌文书,出纳王命。”扬雄《尚书箴》的系列引《易》正是基于尚书官的职能而发。涣其大号,化用于《周易·涣》卦九五爻辞:“涣汗其大号,涣王居,无咎”,针对这句爻辞,《九家易》写道:“谓五建二为诸侯,使下君国,故宣布号令,百姓被泽,若汗之出身,不还反也。”孔颖达正义曰:

五与二应,二互震为侯,故谓五建二为诸侯。否坤为国,故使下君国。巽为号令,故宣布号令。坤民为百姓,坎水为泽,故百姓被泽。坤为身,震为出,故若涣汗其大号。

孔疏结合卦象进行阐发,是融合象数与义理而得;扬雄《尚书箴》引用《周易·涣》卦九五爻辞,是对君子执掌权势的一种言行上的规劝和激赏,“涣其大号”是“涣汗其大号”的省称,指君子之号令如汗出而不反,是万国信服的佂符。这种用法还见于《汉书·楚元王传》:“《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时而反,是反汗也。”

《尚书箴》称引的“不密则失臣”出自《系辞上》,“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階,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这是警醒当政者深图早虑。

“兑吉其和”见于《兑》卦初九爻辞:“和兑,吉。”孔颖达疏:“初九居兑之初,应不在一,无所私说,说之和也。说物以和,何往不吉?故曰和兑吉。”《兑》为悦,兑吉其和,指和洽则生吉利。末句“巽吝其频”见于《巽》卦九三:“频巽吝。”孔颖达正义:“频者,颦蹙忧戚之容也。九三体刚居正,为四所乘,是志意穷屈不得申遂也。既处巽时,只得受其屈辱也。颦蹙而巽,鄙吝之道,故曰频巽吝也。”《巽》为风为顺,频巽吝,指的是颦蹙忧戚而顺不吉利。《尚书箴》称引《兑》卦、《巽》卦卦爻辞,标示的同样是对君子处事的警醒,是对恒常之理的揭示。

扬雄言为官之道和《周易》言礼密不可分,《太仆箴》写道:

锵锵和鸾,驾彼时龙。昔在二帝,巡狩四宅。王用三驱,前禽是射。纣作不令,武王征殷。

在这里,化用的是《比》卦九五爻辞:“王用三驱,失前禽。”三驱,指从左右以及后方三面驱赶,兽逆来趋己者则舍之,背己而去者则射之,渗透的是爱来恶去之意。落实到人类社会,面前之禽常失而不射,表示王者征伐有道。同一典语的化用还见于《上林苑令箴》:“是以田获三驱,不可过差。”太仆,《汉书·百官公卿表》:“秦官,掌舆马,有两丞。”上林苑令,指掌管上林苑的官职,《续汉百官志》:“上林苑令一人,六百石。”古注:“主苑中禽兽,颇有民居,皆主之,捕得其兽送太官。”《太仆箴》、《上林苑令箴》两次引用“田获三驱”,与其官职正相对应契合。亲比而讲究礼仪,《太玄·亲》首准《比》卦也有类似的赞辞予以标示:“宾亲于礼,饮食几几。测曰:宾亲于礼,宾主偕也。”宾亲讲礼,礼貌周全,方可宾主同欢。《太仆箴》、《上林苑令箴》充满劝谏之义,亲比,是国家仁爱使得万物亲睦的表现,诚如《亲》首次六赞辞:“厚厚,君子秉斗。测曰:厚厚君子,得人无疆也。”

扬雄言为官之道和重贤轻巫密不可分,《太常箴》记载:

灾降二宫,用诰不祧。故圣人在位,无曰我贵,慢行繁祭。无曰我材。轻身恃巫。东邻之牺牛,不如西邻之麦鱼。

《太常箴》,《艺文类聚》记载为扬雄作,《初学记》记载为崔骃作,《古文苑》记载为扬雄作,严可均考订为扬雄,收录于《全汉文》。《太常箴》末句出自《既济》卦九五爻辞:“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太常箴》改禴祭为麦鱼,麦鱼,《公羊传》注:“夏曰礿,薦尚麦鱼。”麦鱼指的是一种薄祭。针对《周易·既济》卦九五爻辞,古注写道:“东邻谓纣,西邻谓文王。”这是由历史故实联想而得,是正确的。爻辞中东邻、西邻分指商、周,在其他文献中能得到证实,如《焦氏易林·噬嗑之巽》写道:“东家杀牛,污秽腥臊,神背西顾,命衰绝周。”相似的林辞还见于睽之明夷、益之否、鼎之小畜、既济之乾,在这里,东、西对举,命绝衰周指的是商衰绝命于周,为周所克。太常掌管祭祀,《汉书·百官公卿表》:“奉常,秦官,掌宗庙礼仪,有丞。”《太常箴》化用此典语,取的是祭祀主敬而非祭品的厚薄的比喻义,意指治理政事在于有贤才,而不在于依恃巫术。祭祀主敬,在《风俗通义·祀典》中也有类似的观点,相关文字是这样的:“而《易》美西邻之禴祭,盖重祀而不贵牲,敬宝而不求华也。”祭祀不求华与扬雄《太常箴》祭祀主敬一脉相承。

君子的为官之道需明乎奢俭成败之理,《将作大匠箴》有如下文字:

侃侃将作,经构宫室。墙以御风,宇以蔽日。寒暑攸除,鸟兽攸去。王有宫殿,民有宅居。昔在帝世,茅茨土階。夏卑宫观,在彼沟洫。桀作瑶台,纣为璇室。人力不堪,而帝业不卒。诗咏宣王,由俭改奢。观丰上六,大屋小家。春秋讥刺,书彼泉台。两观雉门,而鲁以不恢。

这里用的是《丰》卦上六爻辞,“丰其屋,蔀其家”蔀指的是遮蔽,爻辞系于《丰》卦上六,为阴盛之象,故丰大其屋,必然会使其家遭受衰变弱小的祸害。将作大匠是掌管宫室的官职,《汉书·百官公卿表》:“将作少将,秦官,掌治宫室,有两丞、左右中候。景帝中六年更名将作大匠。”扬雄《将作大匠箴》化用此典故,意在劝戒需要懂得成由俭败由奢、防微杜渐的思想理念。《将作大匠箴》提及“大屋小家”,“小大之象”之象的对举,在《太玄·大》准《丰》卦亦有多次案例,相关文字写道:

次三:大不大,利以成大。测曰:大不大,以小作基也。

次六:大失小,多失小。测曰:大失小,祸由微也。

上九:大终以蔑,否出天外。测曰:大终以蔑,小为大资也。

大由小而积,大以小作基,小为大资,《太玄》中对小大关系的揭示运用于《将作大匠箴》中,大屋小家,取的正是大由小而得,需警惕小的作用和积微成大的观念。同样取象此一爻辞的这种用法也多次见于汉代典籍中,如《蔡中郎集·释诲》说:“欲丰其屋,乃蔀其家,是故天地否闭,圣哲潜形。”

总起来说,扬雄的箴类文学作品多次引《易》,引《易》的内容和官位职能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从引《易》爻辞分布来看,既有对初爻、上爻、九三爻位爻辞的化用,各自一次,也有对中位九五爻辞的征引,共计达三次之多,分别见于《尚书箴》、《太仆箴》和《上林苑令箴》,九五之象既中且正,无疑背后彰显的是崇尚中正理念,尚中正是君子治国的恒常之道,也是扬雄所极力弘扬的恒常之理,如《太玄·成》准《既济》卦而得,《成》首次五赞辞写道:“中成独督,大。测曰:中成独督,能处中也。”《太玄》赞辞的编排,对于次五爻辞的编写往往也取象于中,如《中》首次五:“日正于天,利用其辰作主。”《差》首次五:“过门折入,得彼中行。”《达》首次五:“达于中衢,小大无迷。”尚中理念是鲜明而突出的,得中之道方能成就事业。

结语

扬雄中后期的赋、箴文学创作和他的易学理念密不可分,不少地方都是对易学理念的灵活运用。易学的几大核心理念范畴:通变、盛极而衰、崇尚中正等等,都在中后期的箴、赋文学作品里一一能找到对应。中后期的赋、箴文学作品总体上呈现出情理交融、理大于情的文学特色。《太玄赋》系列作品的易学理念主要和盛极而衰、通变观相伴,是由通变所衍生出的种种对自然、人类历史、现实社会的认知;百官箴、州箴系列作品的易学理念则较为灵活而隐蔽,结合不同的写作对象,分别引用不同的易学言辞,明显征引《周易》卦爻辞者共计六次,三次集中在九五爻位爻辞,是对尚中理念的潜在推崇。

On Yang Xiong’s Taixuan Fu and Relationship between Writing in the Style of Zhen and I-Ching Studies

Tian Shengli

Taixuan Fu is a continuation of I-Ching,manifesting the concepts that it's not time for action when the dragon is in deep water,that integrity and harmony are indispensable factors,that it is going to decline when at the highest point,and some other ideas.I-Ching stresses change,and change is the key and guideline in Taixuan Fu and other literary works.Yang Xiong is a scholar and literary writer,who expressed his feelings reasonably.The writings of fu and zhen in his later years are full of I-Ching ideas,and emotions were controlled by ideological rules.His writings of this period have the unique characteristics of gentleness,calmness and the blending of feelings and reasons.

Yang Xiong;Middle And Later Period;Writing In The Style Of Fu And Zhen;Ideas Of IChing;Blending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先秦两汉占丹辞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6CZW034)。

(田胜利,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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