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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与朦胧诗公共空间的开辟

2017-11-14罗振亚白晨阳

文学与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舒婷朦胧诗北岛

罗振亚 白晨阳

《今天》与朦胧诗公共空间的开辟

罗振亚 白晨阳

1978年《今天》的创刊是朦胧诗正式进入公共领域并引发热潮的开始,因而讨论朦胧诗必须从《今天》入手。通过对《今天》的发行状况、活动举办情况、宣传运作、作品风格和读者来信进行再现和还原,可以看出《今天》为寻求变革的诗歌搭建起一个相对独立的公共空间。它以“民刊”的形式进行了必要的文本输送、读者积累和审美操练,从而推动了朦胧诗潮的发生发展。

《今天》 朦胧诗 公共空间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朦胧诗的兴起以及围绕着它的争论和合法性确认,常被当作一个伟大的转折和开端来论述。这种转折和开端的意义,在后续三十多年的文学发展中得到了证实。如果我们对历史稍加检视便可发现,1978年《今天》的创刊是朦胧诗正式进入公共空间并引发热潮的开始,因而讨论朦胧诗的发生问题必须从对《今天》的考察入手。近年来,针对文学刊物《今天》的研究,也是考察新时期文学现场时的一个热点,有不少新资料的发现和新观点的提出。尤其是对于《今天》诗人诗作的研究、诗学主张的总结、对其前史“白洋淀诗群”的发掘整理等,都不无价值。但是,一切存在都是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存在,《今天》作为一份特定历史时期的重要文学刊物也不例外。如果要考察《今天》在当时的社会影响力并从中探得它之于朦胧诗公共空间开辟的意义,则必须回归具体的历史语境,来梳理其相关的文学活动、还原其文学面貌,对此,本文将主要从《今天》杂志出版发行的状况、宣传推介的力度,诗歌话语的更新以及读者的阅读反馈等方面展开。

一 场域初建:《今天》的发行与推介

1976年底,中国社会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此前三十年的诗歌运动和诗歌创作与政治绑缚得过于紧密,“政治抒情诗”、政治性“新民歌”和红卫兵诗歌大行其道,甚至可以说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完全成为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鼓动的工具。对此种诗歌状况的不满,使诗坛普遍表现出对当代诗歌的反省意识和予以变革的企图。与此同时,关于政策、观念和发展道路的论争和博弈,使得当时的社会公共环境表现出很强的“争鸣”氛围。这为诗歌文化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外部环境,明显区别于前三十年诗歌主流的思潮开始涌动,“反叛”姿态强烈。虽然这股萌动中的“诗歌之新”尚未得到主流诗届的关注和接纳,但是在大学生、城市各阶层知识青年群体中已然形成星火燎原之态势。但是在官方报纸、杂志上发表此种诗歌的难度很大,因此这些作品大都选择在民间场域中创作和发表。其中,有的沿用“文革”中盛行一时的手抄形式传播,有的自行集结诗社、自办诗刊、自印诗集。在这些“同人”性质的诗歌小圈子和诗歌刊物中,成型日期最早、传播最为广泛、对“新诗潮”的影响最大的便是北京的刊物《今天》及围绕其形成的诗歌圈。

《今天》以北岛、芒克为主要发起人,创刊于1978年12月,停刊于1980年9月,前后共出版9期。从第一期的发行开始,就能看到诗人们在努力地推动《今天》的传播,为他们的作品和秉持的文学观念开辟新的公共空间。1978年12月23日,以手刻蜡版油印完成的《今天》创刊号,开启了“今天诗歌”的第一次传播。因为是第一期,编辑部决定以张贴的形式推出,张贴地点为经过筛选的“重要”场所,包括西单、天安门广场、王府井、人民文学出版社、文化部、《诗刊》社等。根据芒克后来的回忆,这一看似简单的行为背后所承受的压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外面的情况很复杂,要冒很大的风险,很可能一去不回。商量的结果是由我、北岛和陆焕兴三人去。我和北岛当时还没有女朋友,没有顾忌,又是发起人;陆则是自告奋勇。头一晚熬好了浆糊。23日出发前大家都来告别,很悲壮,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劲头。”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在24日继续行动,将刊物又张贴到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初次亮相的《今天》在传播效果上可谓喜忧参半:一方面,公开张贴的方式开门见山、简单直接,使得刊物能以直面读者的方式被读到,受众面迅速铺开,并且反馈及时(可以直接在张贴墙上看到读者的回复);另一方面,这种传播在空间范围上太过有限,只能局限在北京甚至是张贴地点附近的范围之内,而且在时间上也不利于传播的持续和深入,如在《今天》的读者来信中,有读者写到在当时张贴了各种言论和刊物的墙上,只有《今天》读过之后“虽有疑惑,受益不浅”,但是却因为“平日工作加学习紧张不堪,只能抽空前往……实在不足解人之渴”,并且面临着在某些地点被撕掉的可能——譬如在中国人民大学,就受到了校内保卫处的阻挠。

所以在第二期以后,《今天》开始正式装订成册,用以散发、零售和征订,这无疑显著地拓宽了刊物的传播渠道。《今天》创刊号印制了3000册,之后重印1500册,第二期到第九期每期发行1000册;除刊物外,还出版《今天》丛书四种,每种1000册,以及以“今天文学研究会”名义发行的《内部文学交流资料》三期,每期600册。《今天》从第二期开始面向全国范围征订和发售,根据鄂复明的《〈TODAY〉订阅收发记录》,在发行的鼎盛时期,来自全国的订户多达七百人左右,除了首都地区,还有天津、河北、吉林、陕西、山东、江苏、福建、广东、河南、云南、贵州、四川、宁夏、内蒙古等二十六个省市自治区,甚至还能看到九位香港地区读者的订阅记录。除此之外,考察《今天》的受众类型和深广度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史料参照,即读者来信。自1979年初第二期公开发行开始,《今天》便公布了编辑部的地址,至1980年被要求停刊,在不到两年内收到近千封读者来信和来稿:有的是表达阅读后的感受,或激赏或鼓励或表达迷惑;有的读者表达了长期征订的愿望:“我热烈地盼望能成为《今天》的长期读者,不知是否有此荣幸?”并且询问往期刊物的情况:“是否还有余额零售?能否烦邮寄?这些需办什么手续?”还有人则奉上自己创作的诗歌和小说。根据赵一凡在1979年5月完成的三期《来信摘编》,可以大致看出读者的身份构成:在校大学生、青年工人、中学教师、军人、医生、机关干部、售货员、返城知青等,可以说遍及各行各业;在年龄构成上普遍偏年轻,大部分都可以看成广义上的青年。值得一提的是,在《今天》的订阅名单中,还有之后在文学界颇有影响的读者,如王家新、徐敬亚,叶兆言、胡平等。综合以上几个方面的粗略扫描,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一个判断:即便没有获得正规的刊号,只能自印出版,但从《今天》刊发和征订状况来看,它已经溢出了一般民刊的边界,从地下走向公开的传播流通领域,成为一份在全国有一定影响力和关注度的刊物。

除了刊物的发行,《今天》还从其他渠道拓展自己的公共空间,收效比较大的是直接组织策划公开的文学活动。1979年4月1日在北京师范大学、9月9日在紫竹院公园举办两次漫谈会,与会人员包括作者、编辑、读者。根据《今天》第6期简讯,第二次的紫竹院漫谈会有约两三百人参加,并且在介绍完与会作家及其作品之后,“以每个作者为中心,读者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围成数圈,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气氛热烈而融洽”。针对前两期的读者来信中对《今天》诗歌关注不高的实际状况,编辑部将第三期定为“诗歌专刊”,并在玉渊潭八一湖畔松林小广场先后举办了两场诗歌朗诵会,一次是4月8日,一次是10月21日,北岛、芒克等亲临朗诵会,活动现场人山人海、气氛热烈、蔚为大观,第二次的听众更是多达两千人,有人甚至爬到树上,只为能亲眼见一见心中仰慕已久的诗人。与此同时,在北京范围之内,一是与高校学生建立联系,方便在大学生群体中发放和售卖刊物,据北岛所言,当时还在读书的陈凯歌就是《今天》在北京电影学院的代理人,每期刊物都由他在那儿张贴出售;二是促进与其他刊物的合作,以促成它们对《今天》的推介,譬如编辑部成员徐晓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刊物《初航》、校外刊物《秋实》于1979年最先发表了针对《今天》中单篇小说的评论文章。而在全国范围的高校里,数量众多的校园读者和诗人对《今天》诗歌的传播、推介、吸收和接纳,也成为整个朦胧诗潮中一个重要的场域——这一点需做专题论述,本文不再展开。

在正式被官方刊物转载之前,《今天》诗歌也做过主动向主流诗坛靠近的努力。廖亦武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一书中收录了一张《今天》的赠阅名单,其中可以看到胡耀邦、陈荒煤等领导的名字。北岛也曾说过:“第一期《今天》出版后,我送给邵燕祥(时任《诗刊》杂志编辑部主任)一本。他很喜欢《回答》,还有舒婷的《致橡树》,问我能不能把它们发在《诗刊》上,我说当然可以,他就在1979年《诗刊》三月号发表了《回答》,四月号发表了《致橡树》。”众所周知,1979年4月这两首诗的发表对朦胧诗的“成名”意义非凡,但如果没有北岛这次有意识的自我宣传从而让邵燕祥读到了《今天》上的诗歌,或许这个时间将被相应推后。

二 诗歌新话语的彰显

应该说,《今天》通过各种方式的发行与造势,在1978年到1979年之间已然开辟出一定的公共空间,引发关注并点燃了读者的阅读热情。作为一份定位为综合性文学期刊的出版物,《今天》上刊登的内容就文体而言是多样的,包括小说、诗歌、随笔、文学评论、文艺理论研究和一些国外文学的译介文章等,还有少量的摄影和美术作品,但就实际的传播效果而言,反响最为热烈、影响力最大的无疑是诗歌。其实,从创刊号的组稿开始,就体现出《今天》各种文体之间艺术水平的不均衡。据北岛回忆,“《今天》创刊号很单薄,东拼西凑”,尤其是小说的水准颇为有限,譬如马德升(笔名迪星)的短篇小说《瘦弱的人》,编辑部成员都对它的质量不太满意:“我们都觉得小说不怎么理想,先由黄锐改了一稿,芒克改了一稿,最后我又改了一稿,改得面目全非,把他气坏了,写了一封抗议信。”出于组稿的需要,北岛不得不亲自操刀,“赶写了一篇,发在创刊号上,此后我几乎每期都写一篇”。由此可见,技巧成熟的小说作品在当时是比较欠缺的。与小说相比,《今天》中的诗歌有着稳定的稿件来源,主要成员北岛、芒克本身就是诗人,他们和食指等在办刊之前的六七十年代已经有了为数不少的诗歌作品,可以直接或者略作修改后发表,舒婷、江河、杨炼、顾城等人也都有质量上乘的作品为刊物持续供稿。而在对不同文类的发表与推介中,《今天》成员们也有明显侧重于诗歌的倾向。就刊物的编排来看,创刊号是小说在前诗歌在后,第二期就把诗歌放在了最显著的位置,以头条的形式推出,并且直接将第三期设置为“诗歌专刊”,第四、五、六期也都是诗歌先于小说,第七期为“小说专刊”,紧接着第八期又是“诗歌专刊”,最后一期第九期与创刊号相同。从篇目数量上来看,九期刊物中诗歌的数量超过各种文体总篇目的一半以上,而刊物停办后,以“今天文学研究会”的名义发行的三期《内部文学交流资料》也是以诗歌为主体。并且,当成员们发现在头两期发行后,由于阅读习惯的隔膜诗歌收到的反馈较少时,编辑部便专门举办公开的诗歌朗诵会,来为《今天》的诗歌争取更多的关注。《今天》成员对诗歌投入的热情和希冀不言而喻。

由于经过了潜在写作时期的积累、沉淀,以及在艺术上的自觉探索,《今天》诗歌在亮相之初已经自成一体,有了成熟的诗歌文本,因而在整个《今天》作品中占据最主要位置的同时,先锋性也最为突出,带给读者的冲击也最为强烈,反响也最为轰动。徐敬亚曾谈到诗歌在《今天》中的耀眼光芒:“尽管《今天》一直刊载着不错的小说,但是它根本无法掩盖《今天》诗歌眩目的光辉。在八十年代文学青年固执的眼中,‘今天诗群’那先行者与信号弹一样的历史地位,几乎使这本综合性的民间文学刊物的其他内容形同虚设,而变成了‘诗专刊’。”《今天》编辑部共发表诗歌130余首,包括芒克、食指、北岛、舒婷、方含、顾城、江河、杨炼、严力、田晓青等人创作于“文革”期间或者是创作于当时的作品,综合九期《今天》刊物和三期《内部文学交流资料》,其中诗歌刊出数量占据前十位的分别是北岛(33首)、芒克(19首)、江河(11首)、食指(9篇)、舒婷(8首)、方含(8首)、顾城(7首)、杨炼(6首)、严力(5首)、田晓青(5首)。同时,还出版《今天》丛书四种,分别是芒克的诗歌集《心事》、北岛的诗集《陌生的海滩》、江河的诗集《从这里开始》和艾珊(北岛)的中篇小说《波动》。这些诗歌作品里面不乏后来成为朦胧诗“代表作”的作品,譬如北岛的《回答》、《太阳城札记》、《宣告》、《一切》、《陌生的海滩》、《结局或者开始》、《迷途》,芒克的《十月的献诗》、《心事》、《天空》,食指的《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鱼群三部曲》、《疯狗》,舒婷的《致橡树》、《四月的黄昏》、《呵,母亲》,江河的《祖国呀,祖国》,顾城的《简历》、杨炼的《乌篷船》等。应该说,这些诗歌文本,代表了《今天》诗歌的质量和水准,也使《今天》的出现、阅读与传播成为了朦胧诗浪潮的第一个潮头。

虽然《今天》上的诗歌没有发展成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流派,但是其精神内蕴与艺术追求却具备了与诗歌流派类似的共同点。与刊物的民刊性质相对应,在《今天》上发表的诗歌,本身就指向了对官方话语模式的背离,“自我”一跃成为了诗歌表现的核心。如长于表达“受难”情境与命运漂泊感的食指写道:“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棵/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我愿为野生的荆棘高歌。”(《命运》)极端岁月里,命运的破碎与无望像一把尖刀刺入人心。有芒克分裂、驳杂、难以整饬的矛盾自我,一方面是晦暗、绝望的叛逆者:“你的眼睛被遮住了/你低沉、愤怒的声音/在这阴森森的黑暗中冲撞/放开我”(《太阳落了》),一方面是温暖、明朗的建造者:“我全部的情感/都被太阳晒过”(《十月的献诗之土地》,“但愿我和你怀着同样的心情/去吧道路上的黑暗打扫干净(《十月的献诗之黎明》)”。抒情主体的混乱不明,恰恰形成充满张力的情感互文。北岛笔下的则是坚定无畏、大声质疑、勇敢思辨的正义代言人:“没有别的选择/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结局或开始》),“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宣告》)。在他这里,自由、理想、真理不会被任何形式的黑暗和死亡所吞噬,诗人不仅不会惧怕,甚至会主动发出对抗的宣言。当然,受难者的圣洁和英雄般的悲壮在喷涌中,难免产生向内的回弹,这种理想主义式的激情便会渐溶为沮丧、忧郁和悲戚,进而外化为充满孤独与惆怅的感性自我,充斥在《今天》的诗歌中。“红波浪/浸透孤独的帆”(北岛《青春》),短短九个字,理想无告后的孤绝如水银泻地般弥散;“难道真挚的爱/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舒婷《船》),即便是为爱情而作的诗,其中的怅然之情也已经指向了心灵的无所凭依,只得“在峡谷低回、在天空游移”(《四月的黄昏》);孤独还源自我与世界、与他人的隔绝,不被理解的心灵寻不到对话的可能:“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它不懂我的沉默”(北岛《无题》),“谁还会/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烧/寻求星星点点的希望”(江河《星星变奏曲》),答案是没有人,只有“我”自己。这一篇篇闪现自我情感、自我意识的诗歌,浓缩了整整一代人的心灵史。

在这些诗歌中,语录体、民歌体、政治抒情体中被遮蔽和消隐的“个人”被推出,个体的情绪情感与精神世界的价值重新被文学所重视。文学性的语言、陌生化的表现方式、丰富多元的意向、全新的想象模式等成为《今天》诗歌显著的标识。在思想内蕴上,通过对“文革”的反思、对沉重历史的真实再现与主动承担、让个体“在场”的姿态,“今天”诗歌中彰显出浓重的启蒙主义激情,这对于当时刚刚恢复基本“秩序”的诗坛来说,是耳目一新又是冲击巨大的。正如有诗人回忆:“就在我们的心灵发生危机的时刻,‘今天’诗人应运而生……发出最早的光芒。这光芒帮助了陷入短暂激情真空的青年迅速形成一种新的激情压力方式和反应方式,它包括对‘自我’的召唤、反抗欲创造、超级浪漫理想及英雄幻觉。我们的激情自觉地跟随‘今天’的节奏突破了思想的制度化、雷同化……我们发现了新词、新韵,甚至新的‘左派’……”而对于当时感受到新诗潮萌动的诗人们来说,《今天》则为他们提供了一双“首都牌的跑鞋”,让他们与“文革”地下诗人迅速汇合,一起冲到了中国当代诗歌的最前沿,譬如当时原在福建的纺织女工舒婷。应该说,如果没有民刊《今天》,朦胧诗潮将会失掉重要一环,甚至导致链条的断裂;没有《今天》推出的诗人、发表的诗歌,没有引发《今天》诗歌运动的影响,朦胧诗潮很有可能会失掉一部分优秀的文本和可贵的品质。

三 审美力的复归与读者积累

对一般的诗歌读者而言,《今天》是他们重新关注诗歌的开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诗歌感受力的复归和对审美能力的启蒙。在读者来信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读者在接触《今天》之后产生的前所未有的震动与欣喜:“它打破了某些文艺杂志千篇一律的腔调,给人以一种清新的感觉”;“……我总感到你们这个油印刊物是冒火星的,读的时候常让人眼前亮一亮,好事!在探索艺术上并不会由纸张好坏做基础的”;“心灵之灯挑亮了,作品的风格、境界、题材,一扫文坛的污浊,带来了时代的朝气,中国的新文化终于见到了一缕希望的曙光”;认为《今天》上的作品是“崎岖山路上的”“一朵奇特的花”,有着“诱人的清香”。除了文艺之新带来的惊喜,还激发了读者对历史的反思、对真实的渴望,从而引发更深入的思考:有读者认为文学就是应该“能努力地揭露祖国的昨天、真实地表现我们的今天”;“你们的作品无论趣味和情操都是崭新的,罕见而又真实……感谢你们的作品给我带来的深深的感动和清新而深沉的思索”。独立思考是作品能在文学范围内得到正常评判的前提,哪怕秉持的态度有所保留。譬如有的读者就对《今天》诗歌中语言的欧化问题提出建议:“关于诗歌的创作,这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因此,现在的诗歌很少有人看,就《今天》中的几首诗也并非脱了俗套子,如第一首诗,有些地方太隐僻了,有时叫人摸不着头脑。好诗不见得‘欧化’了的。我们祖国的文学遗产就非常丰富。也可以探讨一下中国——我们伟大民族的文化宝库嘛。”这种对诗歌语言问题的质疑和商榷,在当时是极其可贵的,它是普通读者对意识形态鉴赏角度的思考,是对诗歌本体的重新关注。还有读者在阅读完第一、第二期《今天》之后,发现了舒婷和北岛的特别:“我尤其喜欢舒婷及北岛。舒婷的《致橡树》格调很高;而北岛的几乎所有所有的小诗,我觉得无论从哪儿方面衡量都是具有第一流的水准。这些作品堪称隽永,我不怀疑它们能经受时间的磨砺……”读者本身具备的审美能力和鉴赏力被诗歌唤醒和激发。而读者对《今天》诗歌的肯定中,还充满了对诗歌未来的乐观与坚定的希望:“我个人认为,《今天》诗歌成就高于小说,《今天》的诗是有影响的,在《今天》上站起来的不仅是今天、也是明天的天才诗人。”虽然从专业诗歌评论的角度来看,这些读者的看法和评价多是感性的、鉴赏式的、不重深思的,但却是考察当时历史语境和时代背景下《今天》诗歌的读者反应的最真实而鲜活的例证。

《今天》对读者诗歌审美能力的引导和启蒙,还体现在读者的诗歌仿作中。有读者在来信中附上了自己“两首胡诌的短诗”,诗中有清晰可见的自我意识:“对着喧闹的世界/我想大声呼喊”,然而“对着天空喊?雷鸣应着电闪/对着大海喊?破浪拍打着峭岸/对着山群喊?风吹着松涛/对着大漠喊?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最后只能回到床上,“让声波在棉絮中消失,渐渐,渐渐……”(《呼喊》)诗中有对现实世界的质疑,然而天空、大海、山群和大漠等庞然大物并未给“我”以对话的可能,甚至还之以伤害,“我”的“呼喊”只能最终消释为缄默不语,压抑感和孤独感充斥全篇,并在最后达到高潮。在另一首诗中,“我”又在徘徊中寻找,却又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是过去丢失的,还是将来想得到的?”(《寻找》)遍寻无果后只能接受一切努力的徒劳,个体的失落与迷茫仍然是诗歌的主调。读者同时也是作者,虽然不具备《今天》诗人那般深刻的生命体验和美学追求,意象使用上缺乏想象力,技法也显得粗糙,但读者的诗歌观念已然发生转变,主动摒弃了过往诗歌中的“高歌”和“大词”,而是灌注进真实的、非理性的自我,将诗歌的出发点诉诸情绪的表达、情感的抒发。

从来信中还可以看出,读者在对《今天》表达赞赏的同时,还流露出强烈的参与感。他们关心刊物的建设,鼓励刊物持续创办下去。不少读者还通过邮局主动向编辑部提供捐赠,以保证刊物的顺利运行,数额有大有小,一元、两元、五元、十元不等。这种读者慷慨解囊的行为,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办刊史上都是比较少见的。如此看来,在当时的读者心中,《今天》不仅仅是北岛、芒克、黄锐、鄂复明等人的《今天》,它更多的是一个来自民间的发声平台和文学交流的空间,读者既是接受者也是参与者。另一方面,读者还会提出鞭策和提醒,希望编者能“珍视自己的劳动……应一丝不苟的把出版工作看作是对历史、对有良知的人们强烈的责任感”。1980年9月《今天》停刊,读者来信中也表达了惊讶和忧虑,但是与此同时,随着《诗刊》等杂志转载《今天》作品,一些诗人开始受到学界的重视,先是舒婷、后是杨炼,有读者敏感地感知到这对《今天》的意义:“相信贵刊中大部分都会被学界接纳和受‘官办’刊物认可,剩下的大概只是时间问题了。”但是在由衷祝贺之余,也表达了一丝隐忧和善意的提醒:“这必然会使刊物的‘价值’产生剧变,‘受益者’只要稍微做点表示,就可以为目前景况找到不错的出路”,“但是也希望能保持艺术上独特的风格和作为‘今天’而区别与‘昨天’和‘前天’的地方”。读者的这一思虑源于对《今天》文学精神的深刻理解,以及对诗坛运作逻辑的准确洞察。由此可见,作为一个阅读群体,《今天》的读者们是自发且牢固的,他们以关切的、宽容的、发展的态度关注《今天》,同时也训练和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成为了这一新兴诗歌运动中的参与者,为其后风起云涌的朦胧诗潮做了持续有效的读者积累。《今天》读者的这一特点,是年代的特殊表现,也表明了《今天》在当时文化场域中的独特性和重要意义。

通过对《今天》的发行状况、活动举办情况、宣传运作、作品构成和读者来信的考察,可以看出《今天》为寻求变革的诗歌搭建起一个独立的公共空间。这个空间不隶属于主流诗坛,因而有相对较大的自由度来推出新的诗歌观念、抒情方式、美学立场和价值取向;同时,《今天》传播的深广度和实际上的半公开存在状态,以及被“官方”的吸收(如前所述,《诗刊》在1979年发表了北岛、舒婷、方含在《今天》上的作品),都使它具备了较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不容忽视与低估。随着传播的深入,《今天》诗歌也引起主流诗坛越来越多的关注,对它们的评价问题也发展成为诗歌界的中心问题。1980年4月在南宁召开的以新诗现状和展望为主题的“全国诗歌讨论会”上,《今天》的诗人诗作成为学院派诗评家们争论的焦点。正如刘易斯·科塞所说:“演员或潜在的演员早已有之,但是没有舞台,只有当演员和舞台一起出现,戏剧才能上演。”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为从“文革”地下写作时期即开始暗潮涌动的诗潮提供了出场展演的舞台,它的出现前接“地下诗歌”后启朦胧诗论争,它以“民刊”的形式进行了必要的文本输送、读者积累和审美操练,从而推动了这种诗歌潮流向着新的轨道前行。

Today and Opening Up of the Public Space for Misty Poetry

Luo Zhenya,Bai Chenyang

Today,a magazine first issuedin 1978,marked the beginning of formal entry of misty poetry into the public domain and sparked a boom.Therefore,the discussion of misty poetry must be traced toToday.By reviewing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we can replay what Today has experienced-the inauguration,reading performances,promotions,style discussions and letter reciprocations between writers/poets andreaders.It can be seen that Todayset up a relatively independent public space for the poetry seeking for a change.It has carried on the necessary text conveying,reader accumulation and aesthetic practice in the form of“non-governmental periodical”,thus promoting the birth and development misty poetry.

Today;Misty Poetry;Public Space

(罗振亚,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白晨阳,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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