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整理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现实意义
2017-11-14夏燕靖
夏燕靖
挖掘整理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现实意义
夏燕靖
在当代艺术理论语境下,挖掘整理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现实意义可谓重大。其突出点就在于,通过挖掘整理中国数千年来蕴藏在独特艺术活动之中的古典艺术理论,有助于充实并完善有中国特色艺术理论体系的建构,使古今之间既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突显出“中国立场”和“中国话语”。
事实证明,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真实存在,除画论、书论、乐记、曲论和舞赋等相关艺术论之外,兼容并包了古典文艺学、美学和诗学等诸家文艺思想。比如,从诗经、楚辞、汉赋、魏晋乐府、唐诗、宋词、元曲,直到元之后的戏剧和小说诸论,都可说是富有“诗性化”的古典艺术理论。又比如,散见于各类古代文献典籍之中的文评、词话、赋论、书品、艺谭、笔记等,也都有大量关涉艺术理论的阐述,其文献典籍颇为丰厚。然诸多原因,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与当代艺术理论的互文阐释,不仅在语义沟通上,而且在观念上,因历史时空的阻隔都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与冲突。特别是近代以降的百多年里,西学传入到国内,进而出现一种现象,总以为在西学译介过程中适宜现代汉语语义表达的观念,就是深契全球化的时代语境,但凡是解读当代艺术理论变局的话题言必西学为佳,尤其是新一代学人据此忽略了许多重要的理论源头,就是看似沉默却近在我们身旁的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不被重视,甚至不被承认,这实在是学术界应当引为关注的重要问题。
当然,如何关注这不仅有思想上的认识问题,还有古今话语和学术思想的通达问题,尤其是后者可说是至关重要的方法途径。《周礼·地官·掌节》曰“凡通达於天下者,必有节以传辅之”。其意表明“有德自通”,这是通达的境界。据此可说,当思想认识达到一定的觉悟高度;或者说对古代文献理解准确达意,其沟通便是一种通达。事实确实如此,但凡接触过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原典的读者都有体会,若没有注释或诠解,也就是义疏,是无法完全透彻地理解其核心要义的。而只有当义疏通达,方可在此基础上追求高屋建瓴的认识,此种感觉未必尽读全书而囿于细枝末节,却能一针见血道明思想之实质。尤其是当下弘扬和传播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阐释途径理应如此。就此说来,针对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义疏,还应该强调一点,就是阐明其深远影响与现实意义。所谓“义疏”,在我国早有“十三经注疏”的历史,且源远流长。然而,因不同义疏形成的不同阐释,在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形成的过往历史中,由于缺乏针对其理论要义的深入探究,加之较少将其与现代汉语语义的阐释进行沟通,使得古典艺术理论在当代艺术理论话语体系中仍处于比较孤立的状态。如今,针对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研究,仍有必要提倡像朱熹、王阳明等所做的义疏工作那样,俱走“返本开新”之路,即通过重新义疏原典,掘出崭新的时代思想,这是挖掘整理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义疏重点。
例如,《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毛诗正义》二十卷(郑玄笺、孔颖达疏)中曰:“《虞书》者,《舜典》也。郑不见《古文尚书》,伏生以《舜典》合于《尧典》,故郑注在《尧典》之末。”彼注云:“诗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长也,歌又所以长言诗之意。声之曲折,又长言而为之。声中律乃为和。”西汉初年《毛诗序》也有类似表达,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若再细究,成于战国末年到西汉的《礼记·乐记》有曰:“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以《毛诗序》《乐记》以诗“志”与“歌”及“声”到“律”的阐述,可谓有机地将“诗”“歌”“声”“律”进行了一次组合。据此解读“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就比较清晰,表明“诗与歌”“声与律”的有机组合非常必要,即以歌的形式来表达诗情,而歌“声”(五音或七音)又是依乐理来唱。由之,所谓的“诗言志,歌永言”,已然点明诗之言具有的表情与表意的功能。况且,又明晰了诗与歌及舞的关系,具有先后搭配的递进关系,诗不足以表达,加上了嗟叹,又不足,加上了永歌,又不足,加上了舞蹈,以充分表达情感。如若再把诗歌舞加上乐器,则完全进入综合演艺之境。如此义疏,便可将《虞书》所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的思维逻辑勾画出来,这就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阐述的艺术精神观。
自然,“诗言志”的范畴概念后被朱自清确认为是中国古代诗学的“开山纲领”,由此延伸而论,也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关于艺术本质问题的探讨开端。仅就“诗言志”来说,重要的自然是表达人的内心情感。古语云:“在心为志,发口为言,言之美者为文,文之美者为诗。”(司马光《赵朝议文稿序》)这不仅有“诗言志”的意义,更有艺术创作中审美超越的意义。而所谓的“审美超越”,在艺术哲学的解释中,非常重要的特征之一,即体现为情感的有效物态化。就是说,艺术美往往是通过创作主体的情感力量构成的形式来显现的,这是确立艺术作品审美品格的关键。当然,在艺术创作中同样也有体现古代诗学对“言”与“情”的把握,即“言志”与“情缘”的有机融合于创作之中,显现出“情志合一”的艺术情商。犹如屈原所称,言志“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楚辞·九章·悲回风》);称抒情“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楚辞·九章·惜诵》);情志并举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楚辞·九章·思美人》)。进言之,“诗言志”与“诗缘情”这一对举概念,一直以来就是古代诗学的重要命题,自然也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重要命题。
进言之,在阐述中国古代艺术的致用精神时,往往都会涉及艺术“鉴戒贤愚、怡悦情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功能作用。如孟子所言“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这“充实”可以理解为具有精神实质的艺术美。又如,庄子曰“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者谓之至人”(《庄子·外篇·田子方》),“(至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庄子既是强调精神的充实,又是强调精神的空灵,这可释解“言志”为充实,“缘情”为空灵,这两种不同的审美理想,在中国古代艺术创作中始终体现着对艺术与人生,以及艺术与社会关系的不同认识,体现于直述与抒情的不同创作倾向中,体现于对传统的不同认知态度中,更体现于对艺术风格的不同追求中。以中国画来说,自王维、苏轼而至于徐渭、八大山人都标举“逸笔”,其艺术倾向乃是追求空灵之美,借以抒写性灵。相对而言,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和宋元明清时期的院体画,则显得充实。以书法而论,颜真卿的字是充实,而张旭、怀素则空灵飞动,不可羁络。以戏曲而言,吴江派以质实为特色,而汤显祖之作则是以空灵见长。诚然,“充实”与“空灵”并不是中国古代艺术创作泾渭分明之法,在更多情况下,二者是互融互渗、相辅相成的。但其主导倾向有所明显,而这两种倾向的背后,正是支撑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发展的两大重要思想源泉——儒与道。
由此可见,针对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种种义疏,其意义非常重要。况且,在数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积累并形成了一整套独特的范畴概念和论理方式,集中体现出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特色所在。因此,针对中国古典理论进行义疏有序的文本解读与深入探究,可谓既是对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传统继承,又是为建设有中国特色艺术理论奠定了发展的基础。常言道:“中国古代社会发展的道路问题,便是百年来中国学术界关注的最重要的问题”,这话说到点上了。在探讨有中国特色艺术理论的建设问题上,如果离开或是背离中国“中国立场”和“中国话语”,可说是无源之水。所以说,中国古典艺术理论最能体现民族思维的特性,是从中国传统艺术与传统文化肌体上生长出来的,这是建设有中国特色艺术理论的重要资源。
首先,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体系建构是根植于独有的传统文化肌体上,体现了中华民族古老而独特的“宇宙观”“世界观”与“人生观”。例如,中国传统哲学提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这一哲学命题从先秦直到晚近始终都在不断发展与变化之中。落实在古典艺术理论层面上,反映的即是从朴素宏观的“天人合一”思想(《庄子·达生》),到细致入微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计成《圆冶》)的艺术解说。所以说,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乃具有内涵丰富、思想深刻、方向明确的论理体系。
其次,中国古典艺术理论流传有序,生生不息。比如说,先秦乐论可视作是古典艺术理论的萌芽,而到元明清各种画论、书论、曲话和评点之类,可谓体量博大、内容浩瀚、传承不断。因此,探寻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缘起与演进,是认识和把握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体系建构的落脚点,这里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反映古代艺术活动所具有的功能作用与基本价值;二是体现古代艺术活动的显在形式与特定内涵。
再者,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形成是多民族集体智慧的凝结,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从来就不是一个封闭的理论系统,在多次民族文化交往中,在多次民族融合过程中,中华民族广泛吸取其他民族优秀艺术与艺术思想,融合凝练,不仅赋予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全新话语活力,形成了个性鲜明的古典艺术理论体系,而且也给其他民族带去了巨大的影响,并形成文化传播力。因而可说,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具有广泛性、代表性和世界性。
综其所述,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不仅是数千年来传统艺术与思想的根本,而且对我们面向新时代的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也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强调:“文艺创作不仅要有当代生活的底蕴,而且要有文化传统的血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也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由此看来,对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挖掘、整理和阐释,不仅是维护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与艺术的落脚点,更是弘扬中华文化与艺术的出发点。
那么,挖掘整理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应该从哪些方面着手呢?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挖掘整理问题,是一项持久而复杂的工作。长期以来文史哲领域的许多学者成果,为进一步探究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体系建构提供了宝贵的线索和经验。具体来说,挖掘工作要删繁就简又不能管中窥豹。如前所述,中国古典艺术理论散见于云烟火海般的历史著述、笔记、序跋、词话、诗话、曲话、赋话、评点之中,需要从大量史料中去芜存菁。从古典文艺学、美学和诗学等诸家文论思想中挖掘整理与之对应观念,并梳理出构成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观念范畴是必要的,具体来说可从四个方面入手:
一是从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历史脉络入手,诸如,梳理出各历史时期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献典籍。如先秦的“乐”是集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在礼乐文化背景下产生的《诗经》便能够佐证这项综合艺术的表现形式。当然,历代的《艺文类聚》《艺文志》之类艺文思想典籍,更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丰富载体。
二是从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观念构成入手,探寻艺术表现、意境创造和主观情感的抒发。诸如,诗经、楚辞、汉赋、魏晋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戏剧和小说等都蕴含着诗性化的阐述理论,将这些具有古典艺文思想及艺术表达观念的理论进行挖掘与拓展,可说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意境说”的源流。
三是从中国古典艺术理论思想观入手,可以归纳出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具有的丰富论说思想与创作经验,这是构成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一大特色。比如说,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关于真实性的阐述与西方不同,西方认为艺术作品中所描写的现实生活应与实际生活相一致,作品要真实、客观地反映社会生活。而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中的真实性要点全不在这里,它讲究作者的认识与作品所描写要相一致,也就是强调作品的真实性重在作者的人品与作品的文品相一致。
四是从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内涵性质入手,可寻觅明确的定义作概念。比如,在《艺文类聚》《艺文志》之类艺文思想典籍中,所涉及的“文艺”,其实包含“文”与“艺”两项内容;“文”是指文章(包括诗、赋、词、曲、小说、散文等文学形式),“艺”是指技艺(包括音乐、书法、绘画、戏曲等艺术形式)。诗与画就是所谓“文艺”所表达的核心要义,两者有着密不可分的“文艺”感觉。
如此说来,勾勒出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体系框架,并以此追本溯源整理文脉,这从理论构成条件来说,需要理性的贯穿描述。因而,还需要借助西学基础理论的归纳方式,建立起所谓的“理论结构”,即由思想、论点和方法诸方面统辖,导引出一系列命题严密的逻辑演绎,构成理论体系,这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体系建构研究的依据和基本思路。当然,要做好这项课题,在研究与整理古典文献时,要以多维角度去审视,通盘考虑,要能借鉴吸收其他学科涉及古典艺术理论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学术上陷入狭隘的境地。也就是说,要从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出发,科学对待,不作“人云亦云”。如近期海昏侯墓出土的文物中就新发现早已失传的《论语·知道》篇。这样的新动向我们一定要密切关注。
再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建构和传播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应注重义疏与“当代性”阐释相结合,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事实上,“当代性”强调的是古典艺术理论在当下的新释义,体现的是古今艺术理论的融会贯通。所谓“当代性”,并非在任何历史条件下都有特别凸显的特征,需要将“当代性”作为一个命题给予关注,明确是针对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在当代历史条件下的呈现估价,或者说生命力。进言之,当下关于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研究不可避免地处在全球化语境当中,要想屹立于世界之林,必然涉及对传统艺术和古典艺术理论的“当代性”阐释。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学习利用好西方理论,强调自身的学术话语权都是我们要做好的工作。这也是新的历史与现实条件下我们面临的双重挑战,过分强调任何一个方面都会导致片面性。那么,如何达到这两方面的有机统一,笔者觉得关键还在于两点论,既要坚持当代眼光,又要站稳中国立场。尤其是“中国立场”,这是力求稳固有中国特色艺术理论的话语立场和阐释地位,保持文化自觉和自信,这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当代性”阐释应予明确的指向。就是将中国古典艺术理论所蕴含的“艺术精神”与当代艺术实践相结合,突出“中国立场”,秉持中国气派、彰显中国特色,这必将成为中国艺术发展之路。
总而言之,探讨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当代性”释义,仍然离不开对中国现当代学术发展的关注。就中国现当代学术史进程来看,面对“当代性”话题始终是一个复杂而沉重的话题,因为“当代性”是要改变传统及面向现代转型。理解“当代性”还有一个基本认识,就是表达理论思潮在时代进程中的先锋性、探索性和独立性。当代艺术理论的核心价值是关于“当代性”的认知和阐释,进一步而言,当代艺术理论必须要面对双重任务:一方面必须面对现代性直至当今都需要探讨的艺术理论问题;另一方面必须面对当下的艺术新思潮、新观念和新现象,给予理论上的评判。也就是说,当我们谈论“当代性”时,就意味着这一释义具有关注现实问题的性质。因此,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当代性”释义,自然需要摸索走出一条中国特色艺术理论之路。而提出中国古典艺术理论具有经世致用的学术传统,则是中国特色艺术理论需要建构属于自己话语体系的养分,尤其是在理论和方法不断受到西学强有力影响的同时,特别需要发掘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种种资源,使之在世界范围内取得更多的话语权。历史早就证明并将继续证明,构建中国特色艺术理论的基础,关键在于对古典艺术理论的研究,即以中国学术的自主性重建学统。古语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当代性”释义,正可谓是对探索中国特色艺术理论发展之路的确证,这对于提升中国文化艺术的软实力来说,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 本文为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创新团队研究项目:“中国特色艺术理论建构与文化创新研究”(项目编号:2015ZSTD008)课题阶段性成果。
夏燕靖:南京艺术学院研究院教授
责任编辑: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