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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古与朴拙:论李舜臣及其《愚谷集》

2017-11-14刘国宣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经学复古文学

刘国宣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闵行 200241)

复古与朴拙:论李舜臣及其《愚谷集》

刘国宣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闵行 200241)

《愚谷集》是明代中后期著名文学家、经学家李舜臣存世的唯一著作,也是我们考析李舜臣文学创作的最重要的文献依据。他的诗文朴拙简奥,别树一帜,在前七子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并进以造成以钩章棘句相高的文坛风习之时,李舜臣以自身的文学实践表达了对此主流的疏离。而以“复古”论之,李舜臣较之七子犹有过之。与此相一致的是他的经学研究更具复古主义的意味,在明代正德、嘉靖学术转型时期彰显出文学史和思想史的双重典型意义。

《愚谷集》;李舜臣;文学;复古

自上个世纪初,文学研究渐渐脱离传统学术的研究范式,形成独立的现代学术形态。但如陈寅恪、傅斯年等深具通识之士,有意地强调文学研究中“史”的因素,主张将文学作品重置于历史的脉络之中,结合文学家的个人际遇,对其所处时代背景及学术环境做整体性的考察与诠释,这对今日的文学史研究仍具范式意义。上海图书馆藏有一部明刻本《愚谷集》,撰者李舜臣(1499—1559)是明代正德、嘉靖时期在文学、经学上成就斐然、享有盛誉的名家,惜乎著述散佚,名随身逝,是以对其人其书,迄今未见有详尽的探讨。笔者不揣谫陋,聊就此题,将一些粗浅的认识结撰成篇,希冀对明代文学史、学术史研究稍有裨益,更望博闻君子有以教我。

一 事迹与著作

李舜臣,字懋(茂)钦,一字梦虞,号愚谷,又号未村居士,山东乐安(今广饶县)人。正德十四年(1519)举乡试,次年会试落第。嘉靖二年(1523)会试,李舜臣以第一名高中,成为有明一代山东惟一以会元及第的士人,廷试二甲第一。是年秋,除户部湖广司主事,冬调任吏部稽勋司主事,恪尽职守,政绩卓著,得到当时重臣乔宇、孙交的赏识。

正德十六年(1521),明武宗去世,世宗以非嫡嗣的藩王身份入承大统,不久就“礼仪”一事在明廷中发生了激烈的论争,“始而争考、争帝、争皇,既而争庙及路,终而争庙谒及乐舞”,此即明史上著名的“大礼议”案,随之而来的便是当时明廷人事上的巨大变动。嘉靖三年(1524),与明世宗立场相左的首辅杨廷和一党集会左顺门泣谏请愿而触怒世宗,遭到明世宗的清扫,对此论者夥矣。李舜臣因与杨党乔宇等交契(参见《愚谷集》卷一《太宰乔公送行诗,时吐鲁番入寇》),自然成为杨廷和的支持者而参与了左顺门事件,遭到廷杖的严酷惩处。当权者借政治风向以排除异己,这是中国政治史上的惯例,纵观嘉靖一朝,杨党始终遭受贬抑,不能得志,李舜臣仕途不畅,沉沦下僚,固不必怪焉,后来他由京官外放,实即种因于斯。

嘉靖五年(1526),李舜臣因父丧丁忧守制,两年后制满,仍任稽勋司一职,不久升员外郎。九年(1530)冬以养病为名,实则“避权贵相忌,托病而逃之耳”。直到三年后才归部,官不过郎中,一年后遭受权贵排挤,外放为江西提学佥事。此后他又担任过南京国子监司业、尚宝司卿、应天府丞,直到嘉靖二十一年(1542)“始召还为北太仆卿”,却又因为“庙灾”,未曾履任即解职还乡,时年四十三岁。此后又度过了“闲居几二十年”的生活,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正月八日逝世,得寿六十一岁。友人李开先(1502—1568)在李氏身后撰写了《太中大夫太仆寺卿愚谷李公合葬墓志铭》(下文省称“《李舜臣墓志铭》”),为吾侪了解李舜臣为人为学、出处进退提供了最堪信据的史料。

他本欲以事功显名,却仕途坎坷,终于罢黜闲居;既又醉心经学诗文,不意殁后著述飘零,文名学名,两归黯淡。这般充满对立、紧张甚至颠覆的人生,起伏跌宕,往往即在转瞬之间,对李舜臣本人而言固不轻松,但对后世研究者来说,却是立言之资,诚然需要“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钱锺书语)的玩索体味。

当李舜臣在京之时,所作篇什便多寄寓致仕还乡的愿望,类似《春日怀归》《早春忆故园》《寄报家兄吾有归志》的诗题真不知凡几。“岂是蛾眉者,时闻谣诼喧。从来多不免,如我复何言。”仕途的失意,积攒了满腹牢骚抑郁,此时舜臣年未而立,竟已暮气消沉。他的外放实际上已宣告了他政治事业的失败,但也因此给予他专心治学的良机。

自外放之后久在闲职,直到去官乡居,在这将近三十年中,李舜臣专注治学,勤于著述,他“一意经术,《易》、《诗》、《书》、三《礼》、《左传》,分日读之,每六日一易”。《(嘉靖)青州府志》卷十七《艺文志》著录舜臣著述凡14种,计有《易卦辱言》《尚书说》《诗序考》《毛诗出比》《春秋左传考例》《谷梁三例》《左传读》《礼经读》《易诗书三经考》《六经直音》《古文考》《籀文考》《户部集》《符台集》,惜皆不注卷数。检《愚谷集》卷六有《四经读自序》《读史自序》两文,是知除以上诸书外,李舜臣尚著有《四经读》《读史》二书。《四库全书总目》“《愚谷集》”条说舜臣所著“《易卦辱言》《诗序考》《毛诗出比》《礼经读》《春秋左传考例》《谷梁三例》《左传读》《古文考》《三经考》《籀文考》《六经直音》诸书今皆未见”,而前此公私目录之中,除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著录“《愚谷易解》二卷又《读易外编》”“《春秋左传考例》《谷梁三例》”“《五经字义》”“《古文考》又《籀文考》”“《乐安县志》二卷”“《愚谷集》十卷又《符台集》二卷”等十种外,他目均不见有载。盖舜臣身后未久,著述即趋散佚,最迟至乾隆中叶,其经学著述已湮没无闻,及今存世者唯有《愚谷集》一种而已。

二 上海图书馆藏《愚谷集》述要

上海图书馆藏明刻《愚谷集》书衣题云:

《钦定四库全书》

《愚谷集》十卷,明李舜臣撰。诗格雅饬而波澜未阔,文律谨严而边幅少狭,然终胜嘈囋之繁声。

酷似《四库全书》进呈本,然检《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六“《愚谷集》”条,知四库所据底本为清周亮工重刊本,与此明刻本不合,疑题识出好事者之手,然是否据馆臣所撰提要稿迻录,尚难断定。《提要》更云:

《愚谷集》十卷,明李舜臣撰。舜臣字茂钦,号愚谷,又号未村居士,乐安人。嘉靖癸未进士,官至太仆寺卿。是集诗四卷,曰《部署稿》、曰《金陵稿》、曰《江西稿》、曰《归田稿》,文六卷。……诗格雅饬而颇窘于边幅,所长所短,皆在于斯。文古质而稍宽,有意谨严,或铲削太过故。

较之前者,后者详明何止倍蓰,岂一出四库馆臣草拟,一经纪昀增订润色欤?按此书为明隆庆四年(1570)程鸣伊刻本,其行款每半页十行,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单边,单黑鱼尾。版心中镌书名“《愚谷集》”,题下方框内镌页码。卷一、五、七首页页码作“乙”,卷端题“山东乐安李舜臣”。是书乃李舜臣晚年乡居时亲自编订的诗文集,诗集前载李氏自叙云:“而往十八年间,余颇有诗二百首余。语有之‘彼屋之隆,宁偻我躬’,余之不能付余诗火,亦有以矣。未村居士李舜臣题。”是书十卷,诗集四卷,文集六卷,诗集以“部署”“金陵”“江西”“归田”命名,是依李舜臣的仕宦履历以作部类上的区别,或承袭梁代王筠的成例。但舜臣任职江西早于南京,《金陵》《江西》两稿的编次未能依其仕履的先后顺序,不审何故。

王世贞(1526—1590)在李舜臣身后曾为《愚谷集》作序(《弇州四部稿》卷六十五《李愚谷先生集序》),名之曰《李愚谷先生集》,并称将之付梓行世,然公私目录俱不见著录,未知王氏是否践行其言。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周亮工(1612—1672)任职山东,访得《愚谷集》并予重刊,乾隆中清廷开四库馆,即据此本收入《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以吾侪今日所见,程鸣伊刻本实为《愚谷集》的最早刻本。

《(嘉靖)青州府志》《千顷堂书目》都著录了李舜臣的两种佚著:《户部集》《符台集》,鄙意《愚谷集》的成书与《户部》《符台》二集在文本上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渊源递嬗关系。何耶?李氏初仕时供职户部,“《户部集》”与“《部署稿》”(《愚谷集》卷一)在名义上可以相对;“符台”是明代尚宝司的别称,李舜臣尝在南京(古称“金陵”)任过尚宝司,因而“《符台集》”与“《金陵稿》”(《愚谷集》卷二)的命名亦可相当。这不是说《户部》《符台》二集与《部署》《金陵》二稿在文本上毫无差异,更不是说二书乃由《愚谷集》中别出单行,而是说李舜臣在编次《愚谷集》的过程中,完全有可能对旧作《户部》《符台》二集先行删汰拣择,编入定本之中,这从《千顷堂书目》著录的“《符台集》二卷”与《愚谷集》中“《金陵稿》”一卷的卷帙差异可以推测。《户部》《符台》二集的行世应早于《愚谷集》,是以后世目录将三者一并著录。至于二集的亡佚,与《愚谷集》内容上的重复以及内中篇什未精应是主要原因。

三 谫析李舜臣的诗文创作

李舜臣生值前后七子之间,当时李梦阳(1473—1530)、何景明(1483—1521)辈“倡导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终使“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这一期于复古、止乎摹拟的创作风习在李舜臣早年的诗文创作中似乎产生过一定影响,他的一个诗题透露出对李梦阳的钦敬,早年的作品《将发乡园,效唐初体》更是他当初作诗拟唐的明显例证,但以全集论之,同类诗什实在绝少。这足以指向,李舜臣实在未能同化于七子的文学理论与实践。一个合理的解释,即李氏对风靡一世的七子复古主义沾溉殊浅,且年未而立,别成一家的诗文风格即已渐趋成型,迄于晚年未再有过变更抑或修正。

前揭《四库提要》称李舜臣“诗格雅饬,而颇窘于边幅,所长所短皆在于斯;文古质而稍觉有意谨严,或铲削太过故”,《愚谷集》所收诗什篇幅短小,五言为主,七言绝少,近体为常式,而古体寥寥;其诗不事藻绘雕琢,而直抒胸臆,间用比兴,亦尚浅白——这些特色均有类于舜臣的乡贤、位列七子的边贡(1476—1532),对于律诗中的对偶、虚字、转语,大抵严遵恪守。遣词用字,却艰涩与平易相杂,平易求其中和恬淡,艰涩则意在排除滥熟。其古文的创作,则弃巧求拙,宁瘦勿腴,力图表见“古质”的格调,殊乏夸饰渲染的技法。可以说,四库馆臣的描述大体皆中标的,只是把这种风格的形成简单地归结为“或铲削太过故”,终不免失诸隔阂肤廓。

《(嘉靖)青州府志》称舜臣为文“力浣脂泽,专崇风味,尽刊枝叶,独臻妙约”,与一般方志的撰修不同,这十六字月旦并没有套用现成的议论,可视为修志者的知言。李开先自称“为文窃愿效唐荆川明畅,熊南沙该博,王遵岩委曲,而简古则愚谷”,他在写给舜臣的一封书信里调侃道:“君作原去皮存肉,去肉存筋,今则筋肉俱尽而独存其骨矣,毕竟如画易卦而后已乎?”用“筋肉俱尽而独存其骨”作比,去形容李舜臣“简古”的文风再也合适不过。王世贞在《李愚谷先生集序》中肯定舜臣“为文章号称名家数十年”的同时,也对李氏的文学取向做了简明的归纳,他说,舜臣行文“意至而言,意竭即止,大要不欲使辞胜意”,并借以对当时“剽略而博、缀缉而华”的文风表达了相当的鄙弃。换句话说,李舜臣的文学取向与王世贞的文学主张存在相当程度的契合——这甚至可能是王世贞刊印《李愚谷先生集》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文学批评史上,陈师道(1053—1102)曾发挥《老子》“大巧若拙”的思想,提倡以“宁拙毋巧,宁朴勿华,宁粗勿若,宁僻勿俗”的诗文创作技法,后世雁随者众。南宋李涂就陈氏说指出:“文章不难于巧而难于拙,不难于曲而难于直,不难于细而难于粗,不难于华而难于质。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明清之际的贺贻孙(1604—1688)也说:“余谓朴实胜华,拙实胜巧,粗实胜弱,僻实胜俗,朴、拙、粗、僻,非大家不能用。”包括上文提及的那位重刊《愚谷集》的博雅名士周亮工,也衷心倾慕诗文创作中的朴拙之法。李舜臣本人未曾直接表达对这一传统的推崇,却在文学实践中显示出对这一传统的恪守。

尤其应当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李舜臣瘦硬简奥、无所粉饰的朴拙文风更有其现实的针对性,寄寓了“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陈寅恪语)。这一有意为之的艺术特色实系其复古但不徒事摹拟的结果,他是在以自己笔走偏锋的创作活动表达对当时“以钩棘涂饰相高”(《四库提要》)文风的不迎合、不妥协,与同时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自不可等而视之。与李舜臣同籍但晚生二百年的李文藻(1730—1778)观察到,“吾乡人之为诗,不为一派”,这一地缘因素在李舜臣诗文风格的形成过程中也许起过作用,但委实不当夸大,更多的仍当于作者自身求之。按《愚谷集》卷七《经房自记》有云:

惟海内文儒,兼美前代,秦汉文、魏唐诗、晋字,皆非余所及矣。何也?诸以特生之姿,卒成其美,为世称注。余陋,知读经尔。

所谓“海内文儒,兼美前代”,实即指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实践及由此形成的全国性的复古氛围。他认为,“秦汉文、魏唐诗”均因其“特生之姿”而“卒成其美”,断非后人无其质而貌其形、徒事摹拟者所可追蹑攀比,这与王国维(1877—1927)所说的“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宋元戏曲史序》)正属异喉同曲,其潜在的涵义与态度即是对七子主张的自觉的疏离。至于“余陋,知读经尔”一语,更进一步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创作取向及其渊源所自。盖与七子相较,李氏的创作努力同趋复古,但所“复”之“古”则有异于彼:被他奉为复古典范者,即更古于秦汉之文、盛唐之诗的儒家经典。而舜臣诗文中表现出的“简古”之风、朴拙之美,也就得到了更深一层的诠释。就此论之,在复古的道路上,李舜臣走得比七子还要远。可他毕竟不是佶屈聱牙的经典的摹拟者,在对典范的尊奉与摹拟之间,李舜臣始终保持着相当的分寸感。

在文学主张上针锋相对的前后七子与唐宋派是明代中后期文坛上最具影响的两大流派,身属后七子的王世贞既对李舜臣推崇有加,与唐宋派的王慎中(遵岩,1509—1559)、唐顺之(荆川,1507—1560)同属“嘉靖八才子”之列的李开先、赵时春(景仁,1509—1567)更引舜臣为同调。所以然者,一方面,前后七子与唐宋派的文学意见容有不同,但总体上的复古倾向则与李舜臣一般无异;另一方面,舜臣为人刚正狷介、仕途多舛,自然易使生平近似的诸人援为同类。然而就《愚谷集》论之,李舜臣对两派的文学论争采取一种几近漠视的姿态,曾不为身周文学潮流的升降消长发一言,道一语。他秉持一种孤怀静寄的文学观念,因以《愚谷集》中的诗文多偏向“言志”,而鲜见“载道”的意识。其文学创作在有意无意之间淡化个人与群体、自身与世界的关联,而旨于“自适其适”的感受;对于作品的接受与反响,则或知或罪,皆所不计。然而这并不表示他对世务漠不关心,恰恰相反,李舜臣志存经世,素持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怀抱,如《送白良甫知开封府序》、《送刘伯田佥宪赴宣府序》、《送李贡卿知临洮府序》(《愚谷集》卷五)、《西桥先生寿光刘公事状续遗》(《愚谷集》卷十)等篇章,除了彰显他的学养与眼光,更多的寄托了他为政治世、不甘寂寞的夫子自道。

根据朱彝尊(1629—1709)的记载,“李献吉有《九子诗》,李伯华仿之亦作《九子诗》,以懋钦为首”。“懋钦”是李舜臣的字,倘若对李舜臣诗作的推崇掺杂着“二李”的友谊,因以不足尽信的话,那么《青州府志》说“我朝文章家自名一品”,王世贞称舜臣“为文章号称名家数十年”的评价,却是无可驳难的。依照明人营构的语境,可以断定李舜臣的诗文创作,在当时获得了广泛的认可。

四 余 论

应该说,无论明确提倡复古的前后七子,抑或一壁嘲讽七子却一壁乞灵于唐宋古文家的唐宋派,他们的文学实践大体皆遵循着一种“温故知新”的路线,明代文学的发展,很大程度上仰赖于这一复古进以趋新的典范的建立。如果将观察视域从文学界扩展到整个学界、思想界,我们不难发现,这一“温故知新”的路线实际上在文学、经学、哲学等领域同时铺展开来。换句话说,复古主义在明代中晚期已演为思想界的主旋律,而此潮流的形成则萌芽于对程朱理学的反动。史家蒙文通(1894—1968)揭橥这一“典范”的变迁首先由发生在文学领域的七子复古运动引领,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意味着“不要宋代的文和诗”,“不读唐以后书”也就暗示了“不要宋的理学”,其客观效应确然实现了通过文学革命造就经学的新陈代谢——这一论断的给出仍立足于蒙先生“事不孤起,必有其邻”的治学宗旨。

李舜臣文学创作上的复古主义,与其经学取向如出一辙。经学素居中国传统学术的中心,学术的转型未必由经学而发,却必须由经学而定。在可考知的李氏著述之中,经学一类便占了四分之三强,而其中将近三分之一属于音韵、文字的小学范围,可知李舜臣的学术结构以经学为主体,尤重小学,就其所处时代学风而论,舜臣诚能飘然于时尚之外。囿于本文的主题,我们自不能对李氏的学术做过多的探讨,这里仅就其在治学为文上一以贯之的复古倾向稍作申述。

在尊奉程朱理学为权威的时代,李舜臣对盛行的程朱经说,却总是委婉地表达他的不认同、不接受。在给崔铣(后渠,1478—1541)的信中,他说:“汉儒执礼过严,于义反陋;宋儒说理过详,于言反浅。”貌似以持平之论判别汉、宋两代学术之高下,但将本朝推尊的宋学与汉学持平,其隐涵的意义端耐体味。他将王弼的《周易注》与二程的《易传》等视,云“辅嗣《易》与伊川先生亦相足也”,所述正相雷同。《诗序考自序》一文更明确地表达出他对宋代以降怀疑《诗序》的做法的不满,“窃以约其辞而含情,因其时而辨礼,非圣人之徒不及也,而欲并捐徒以读《诗》,能乎?”

程朱经说既为李舜臣所厌弃,其治经学则上溯先宋,取信于汉唐注疏,尤其对《尔雅》一经更是推崇备至。因《尔雅》推之于古文、籀文、音韵,并以之作为治经的工具,补正群经的阙误,力求恢复经典的原貌。这也就是钱谦益(1582—1664)所说的,“其指归在《尔雅》,质以篆隶、《广韵》及陆德明《音义》”,进而对诸经“各有注释,部分秩如也”。史称舜臣所著“经学群书,为世儒宗”,可证其经学研究为当时学者承认甚至有进而效法者。明代中后期学界、思想界的复古思潮,李舜臣雅能沿其流而扬其波。

当时在经学研究的方法论层面上真能产生重大影响的,似乎倒是那些不以经学闻名而以文学著称的士大夫。如“含茹洛闽之学,而追溯其原本”的唐宋派名家归有光(1507—1571),即认为“古圣贤之蕴奥,未必久晦于汉唐而乍辟于有宋”,而时人“多纷纷然异说者,皆起于讲道也”。钱谦益的意见则更为明确,他说:“《六经》之学,渊源于两汉,大备于唐宋之初,其固而失通,繁而寡要,诚亦有之,然其训故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义去圣贤之门犹未远也。学者治经,必以汉人为宗主。汉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庶几圣贤之门仞可窥,儒之钤键可得。”余如杨慎(1488—1559)、胡应麟(1551—1602)、焦竑(1540—1620)以至于明清易代之际的顾炎武(1613—1682),在经学上皆足以自张一帜,垂范后世,但其生前都是首先以精擅诗文驰名的。观此而论,李舜臣以诗文名家遍注群经,在文学与经学上均臻于极高的造诣,置诸当时,又何足怪哉。

对于文学史上那些“名字寂寥”而使人“惬心悦目”的“小家别子”,钱锺书先生认为,其“姓字既黯淡而勿章,则所衣被之不广可知”,那么“作史者亦不得激于表微阐幽之一念,而轻重颠倒”。在研究取向偏于“摭其枝叶”的民初史学界,这一立说实系有所为而发,具有相当的针对性。但另一方面,对于如李舜臣这般生前称誉艺林、身后声名晦暗者,我们却不得不“激于表微阐幽之一念”,发覆旧籍,钩沉陈迹,追溯并复原其所处时代背景下的历史语境,进以做信而有征的探讨,否则便难以获得犁然有当的解释。这对于文学史的常态表述而言,或许正呈现出“轻重颠倒”的趋向。关于李舜臣的治学特色与成就,及其在十六至十八世纪学术史上的地位划定,有待于我们在综理文献、重建史实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探索、解读与诠释,自当另文详述。在本文中,笔者无意滥施“同情”,强作李氏的解人,而持奇诡偏激之论,凿空逞臆,仅仅从读书人的角度,重就《愚谷》一集,悉加考索,以自验往年的理解是否周全,期于就此增进对明代文学史、学术史的认知。聊述私衷,以当结语。

[1]李开先.太中大夫太仆寺卿愚谷李公合葬墓志铭[M]//李中麓闲居集:卷五十六.上海图书馆藏清抄本.

[2]李舜臣.愚谷集[M].上海图书馆藏明隆庆四年(1570)程鸣伊刻本.

[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黄虞稷.千顷堂书目[M].瞿凤起,潘景郑,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不著撰者.(嘉靖)山东通志[M].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影印明嘉靖刻本.上海:上海书店,1990.

[8]王世贞.弇州四部稿[M]//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9]陈师道.后山诗话[G]//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0]李涂.文章精义[G]//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1]贺贻孙.诗筏[M].国家图书馆藏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刻本.

[12]李文藻.琪园诗集序[M]//南涧先生文集补民国丁丑年(1937)蟫隐庐石印本.

[1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14]钱谦益.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M].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5]归有光.送何氏二子序[M]//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6]钱谦益.与卓去病论经学书[M]//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7]钱锺书.中国文学小史序论[M]//人生边上的边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2016-06-19

刘国宣(1987— ),男,山东青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及明清学术史、文学史。

I207.2

A

1006-2491(2017)04-0024-06

责任编辑

雷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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