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吟咏情性:中国古代文论的诗学纲领

2017-11-14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情性诗言志文论

纪 准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传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吟咏情性:中国古代文论的诗学纲领

纪 准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传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吟咏情性首见于《毛诗大序》,前有诗言志,后有诗缘情,但前者和后者都是各执一偏,不如吟咏情性周圆。情性一语性上情下,二者共生共存,是中国古代哲学、美学和文学理论互相贯通的连接点。吟咏既是作品创作的原理,又是作品接受的原理,还是连接作者和读者的纽带。吟咏情性一语被古人广泛运用于诗歌批评和文学批评,是古代文论内在固有的一根红线。

吟咏情性;情性;吟咏;诗学

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和理论,首先是诗歌批评和理论,在以后的发展中,诗歌批评和理论是整个文学批评和理论的大宗。20世纪以来,对诗歌批评遗产和理论遗产的调查研究,朱自清先生要算第一人,他的《诗言志辨》在两方面对后学影响至巨:一是从《尚书·尧典》说起,据以断定“‘诗言志’是开山的纲领”,二是从诗言志下贯诗缘情,确立起二者前后相继、同为古代诗学两根支柱的理论格局。这种学术拓荒的勇气和成就自然令人敬佩,但是自今日视之,其不足之处也是很显然的。其中一个就是没有给予“吟咏情性”以充分的关注和梳理,在文献和学理两方面都有补苴罅漏的余地。本文不揣孤陋,尝试论证吟咏情性也是同样重要的诗学纲领。

一 论情性

从文献上看,情性都是相当原发的概念。最早的性字见于金文,其字形与“生”字几乎完全一致,因之先秦时代多以“生”解释“性”:生之谓性。可见性字本来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直观,因此性字与诗歌的关联是天然的。情字《尚书》已见。性情连用见于《周易》“乾”之“文言”。从这三方面来看,情性的一般使用情况是很早的,而它与诗学发生关系的情况,随着郭店书简《性自命出》竹简的整理公布而变得一目了然了。其中云:“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强调性情两不相离而上达下通;又云:“凡声,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拨人之心也厚。”这告诉我们先秦儒家是讲情重情的,突破了“诗言志”造成的儒家强调思想性的错觉。情性的文献实际不仅有纠偏的意义,相对于“诗言志”的断代问题,它还有时代优势,它确凿是先秦的东西。

情性是两个关系密切的单音节词的复合词。首先,二者都是生动的生命直观,不是抽象概念;其次,二者的关系,除去《性自命出》的解释,思孟一派和荀子都有界定,他们的共同点不外是性上情下二者共生共存,因此情性是中国古代哲学、美学和文学理论互相贯通的连接点。吟咏情性首见于《毛诗大序》,前有诗言志,后有诗缘情,但前者和后者都是各执一偏,不如吟咏情性周圆。诗言志中的志字主要指政治上的理想抱负,“情动于中而发于言”的情感驱动的诗歌本质并未凸显出来。可以说,诗言志是偏于理性的一条见解。到了陆机提出“诗缘情”,可以说是把潜伏在诗言志里面的对情的肯定抽取出来,从而克服了诗言志的理性立场;但诗缘情也因此而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不加节制的恣情肆情,这样也会毁掉诗歌本身。还是吟咏情性从容中道,符合中国古代诗歌的实际。从逻辑上讲,加一个性字,复合为情性,就完成了这个诗学原则的对立统一,理性和感性、本质和现象在自己内部结合起来。性字上贯,保证了诗歌的形而上高度;情字下落,维护了诗歌的感性本质。从《论语》《荀子》等儒家经典来看,性这个概念一是节制的,它能把止乎礼义的要求吸收进来,从而实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形成并说明了中国诗歌的特色;二是人的社会属性,它规定着个人与他人及社会的必然联系,因此吟咏情性保证了诗歌不仅为自己歌唱,而且还应该为他人歌唱、为大家歌唱、为社会歌唱。而从《中庸》《孟子》等书来看,性又与天、命贯通,因此诗歌可以作为纯粹个人的吟咏行为而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不仅如此,性字还可以把道家的思想见解吸收进来。老庄讲圣人无情忘情,但是无情有性。依愚之见,老庄否定的是戕性之情,而在性的水平上恰恰是有情的,《庄子》本身就是证明,后来大量的诗歌创作继续证明了这一点。因此吟咏情性具有理论的开放性,能把老庄的文艺观整合进来。

二 论吟咏

最早的诗歌是与乐、舞一体的歌唱,是口头表达,不是纸笔书写,口头表达不仅是创作的方式,也是传播的方式。在诗乐分家以后,口头方式却保存下来,中国古代诗歌的写作与阅读仍然活在口头上,这就是吟咏。试举几例:北魏尚书令王肃于省中咏《悲平城》,彭城王勰甚嗟其美(《魏书》卷八十二);上官仪凌晨入朝,步月咏诗,音韵清亮,望之犹神仙(《隋唐嘉话》);贺知章一见李白,惊为天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本事诗》“高逸第三”);白居易与元稹春游城南,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与元九书》)。诗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其实重口头不独诗歌为然,它实际上是贯穿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一种创作、传播的根本方式,诗歌以之生,词、曲以之成,小说以之形;而且不独文学为然,重口头实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普遍现象,曲艺甚至技艺都是口耳相传的。几年前笔者讲授古代文论的时候,曾问学生“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什么意思,学生无一例外的回答是:如果熟读几百首唐诗,就算你不会作诗,起码你会背前人的诗。这实际上是不明白在古人那里吟诗就是作诗、作诗就是吟诗的事实而导致的常识性错误。

吟咏既是作品创作的原理,又是作品接受的原理,还是连接作者和读者的纽带。吟咏之于诗歌创作,是让作诗者从日常语言的平庸状态中,从书面语言的静寂状态中进入一个五音繁会的音响世界,激活语言和感性的鲜活灵动,进入生命旺盛的创作体验;吟咏之于诗歌接受,是声情顿挫,有足以动容者,有足以动听者,唤起读者同样生动的情感体验。

吟咏的强大功能,古代文艺批评家早已从理论上给予了强烈的关注。严羽要求学诗者以汉魏晋盛唐为师,先熟读楚辞,朝夕讽咏,然后熟读汉魏五言,然后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再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接着,明代前后七子从声调讽咏入手寻找真诗。吟咏的重要性还引起了散文批评的注意。桐城派批评家刘大櫆强调神气、音节、文字,但是认为神气是文之最精处,音节是文之稍粗处,字句则是文之最粗处。那么如何捕捉其精微的神气和音节呢?“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也是借助吟咏的魔力,穿透文字的物质外壳,去和文本、作者、世界会合。总之,作者要吟咏情性,读者也要吟咏情性;作为接受理论的吟咏情性,强调诗歌作品的反复诵读,这种吟哦讽诵,是一种向作者创作状态无限靠近的情景式体验,作者和读者在吟咏情性中不断换位,相互倾听、相互激发,读者也生动拥抱了作者体验的世界,从而转化为真正的诗人;作者也应该读诗;作者不但应该吟咏古人作品以进入最佳创作状态,他也应该成为自己作品的第一个读者,通过反复的吟咏来创作,再通过反复吟咏来修改。作者在吟咏中转化为读者,从而和自己的作品相疏离,不断换位,相互倾听、相互激发,也重新向生动的世界回归,重新回到创作的起点。

反观“诗言志”,就无法顾全中国古代诗歌产生和接受的民族形式。从《尚书》诗言志的上下文来看,确实反映了诗乐舞一体的历史实际,但是把诗言志从中抽取出来,就损害了历史的完整性,也有学者通过考察,抉发出诗言志中的“言”保留着诗歌发生的原始记忆,但是历来对诗言志的关注,大多仍然是集中于志字上。究其原因,当与《毛诗大序》把本来内在于“言”的情感与声音相互生发的内容另外表述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有关。这样一来,诗言志的志字很充实,而言字没了着落。诗歌的内容有了,而内容的产生却语焉不详。而在吟咏情性这里,吟咏和情性都很饱满,不仅有诗歌内容,还有诗歌产生,相比之下,更能担当起诗学纲领的重任。

三 论吟咏情性的理论自觉

吟咏情性一语最早出现于《毛诗大序》,然后就被广泛运用于诗歌批评和文学批评,成为古代文艺理论家观照历史、干预时代的利器。现行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都注意到历代进步的文学家和批评家无不高举建安风骨的旗帜,清算以往的不良文风。其实吟咏情性何尝不是古人的一面旗帜。举其大者,一为诗学内部辨章清浊。比如诗歌史上,六朝被认为颓靡已甚,而就在诗歌用典繁缛的时代风气之中,钟嵘抗之以“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遂开出重即目直置的诗学传统,流风余韵,澹荡至唐宋诗之争,凝而为兴趣观念,散而为唐人主性情、宋人主议论之说,迁延至于以禅悟说诗,王夫之又把即目直置和佛理结合为新颖而深刻的情景交融理论。可以说,吟咏情性本来就是古代文论内在固有的一根红线。而这根红线的生命力就来自于性和情作为生命直观的原始内核以及两者体用不二的相生关系。

二为文学内部区分文体。如《珊瑚钩诗话》卷三云:“刺美风化,缓而不迫谓之风;采摭事物,摛华布体谓之赋;推明政治,庄语得失谓之雅;形容盛德,扬厉休功谓之颂;幽忧愤悱,寓之比兴谓之骚;感触事物,托于文章谓之辞;程事较功,考实定名谓之铭;援古刺今,箴戒得失谓之箴;猗迁抑扬,永言谓之歌;非鼓非钟,徒歌谓之谣;步骤驰聘,斐然成章谓之行;品秩先后,叙而推之谓之引;声音杂比,高下短长谓之曲;吁嗟慨叹,悲忧深思谓之吟。吟咏情性,总合而言志谓之诗。”

元好问《杨叔能小亨集引》(《遗山集》卷三十六,四库本)中说:“尝试妄论之: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耳。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其为言语则一也。”

在这里,诗因为吟咏情性而区分于文,吟咏情性被看成是诗不同于文的内在规定性。可见,吟咏情性不仅反映着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质,而且古代的文学批评家们已经把它当成诗学纲领来加以运用了。

结语

近代以来,古代文论到底有无体系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学界,目前为止,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古代文论是有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的,但这是一个潜体系,需要我们用现代的述说方式去发现它。从目前的实践来看,大家多是从范畴和概念的清理入手,建立起元范畴和不同层次的次生范畴的逻辑网络,然后构建古代文论的体系。笔者设想,古代文论的体系是建立在吟咏、情性二元浑融的支柱之上的体验式的本体诗学。各级命题赖以形成的概念、范畴,都或远或近地从吟咏、情性两个概念生发出来,没有了这两个概念,连最有价值的诗学概念都会黯淡无光。试举其大者。如兴的概念,如果离开吟咏,兴的感发原理就不能说全;如风骨概念,不结合性情而只从情字上入手,恐怕也不能很好地解释“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中的“树”、“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中的“端直”和“风清骨峻”中的“峻”;如意境概念,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如果不把性情连起来讲,恐怕不能深探境界之底蕴。

2017-01-02

纪准(1970— ),男,河南泌阳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与古代文论。

I206.2

A

1006-2491(2017)04-0001-03

责任编辑

吕 斌

猜你喜欢

情性诗言志文论
刘月华
郑 磊
关于文论“失语症”的争论、悬疑和前瞻
荷风
“诗言志”和“摹仿说”
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的地位、意义及创造性转化
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的地位、意义及创造性转化
解构视野中的后现代文论——以哈琴的后现代主义诗学为例
中国诗学的家国情怀
诗缘情与诗言志的综合治疗——昌耀《内陆高迥》诗疗解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