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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耕作:苏轼接受陶渊明历程中的关键因素
——在北宋诗学背景下考察

2017-11-14宋皓琨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耕种儋州惠州

宋皓琨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黄州耕作:苏轼接受陶渊明历程中的关键因素

——在北宋诗学背景下考察

宋皓琨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接受陶渊明的方式很多,或饮酒寄傲,或赏菊抚琴,或躬耕田园等等,但如果没有对土地的深刻依赖,再多的形式也无法促成对陶渊明的深入理解和接受。苏轼之所以成为接受史上的经典,关键就在于他在黄州时期曾迫于生计而产生了对土地的依赖,这与陶渊明为规避现实而对土地产生的依赖极为相似,而在本质上与一般文人在田园中怡情养性大不相同,也与他自己在惠州、儋州耕种“小圃”的状态大不相同。从北宋其他文人考察,他们的躬耕生活大都属于怡情养性一途,即使如吕南公这样以“土地经营者”面貌出现的文人,因为没有将生命意蕴融入土地,其躬耕生涯也没有促成他对陶渊明的深入接受。因此,如果没有黄州时期的耕种经历,苏轼在惠州、儋州遭受再大的挫折,恐怕也难以超越众人,成为经典。

苏轼;黄州;耕作;陶渊明

虽然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在惠州、儋州时期达到高潮,但促成这一高潮的关键因素却是黄州时期的耕种生涯,目前学者们对此大多语焉不详。笔者进一步认为,黄州耕作不但是苏轼惠州、儋州时期深入接受陶渊明的情感基石,而且是他在接受陶渊明这一问题上超越北宋其他文人,成为经典的关键因素。本文将在北宋诗学背景下,对此展开讨论。

一 耕作:领悟陶渊明的重要手段

袁行霈在《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中说:“陶渊明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符号。……我们不能排除后人对他的认识有理想化的成分,而这正是符号的特点。至于和陶的人,多数未能达到陶渊明那样的人生境界,有的只不过是借以自我标榜而已。”贬谪黄州以前,苏轼接受的也是这种符号化的陶渊明。如熙宁三年(1070),苏轼在《绿筠亭》中说:“爱竹能延客,求诗剩挂墙。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谷鸟惊棋响,山峰识酒香。只应陶靖节,会听北窗凉。”尾联即是以陶文中的“北窗”意象作结,表达对此地宜居的感受。再如曾在乌台诗案中被根勘的《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元韵答之》,诗云:“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箠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百日愁叹一日娱。白云旧有终老约,朱绶岂合山人纡。人生何者非蘧庐,故山鹤怨秋猿孤。何时自驾鹿车去,扫除白发烦菖蒲。麻鞋短后随猎夫,射弋狐兔供朝晡。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吾年凛凛今几余,知非不去惭卫蘧。岁荒无术归亡逋,鹄则易画虎难摹。”这首诗写于王安石新政的背景下,在“岁荒无术归亡逋,鹄则易画虎难摹”的处境中,陶渊明成为苏轼规避现实的救命稻草,所谓“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具有鲜明的符号意义。

实际上,在这种情境下接受陶渊明最深入的不是苏轼,而是王安石。

熙宁后期,王安石带着失望与落寞退居江宁,他用佛经安顿内心,将身心投放到江宁的山山水水中间,将此地的人、物都融入到陶渊明的世界中。如比邻而居的隐士杨德逢,王安石在《示德逢》中说:“先生贫弊古人风,缅想柴桑在眼中。”再如俞秀老,终身不娶不仕,从王安石游,王安石在《移桃花示俞秀老》中说:“山前邂逅武陵客,水际仿佛秦人逃。”除了人物,王安石对“武陵源”更是情有独钟,并把它与身边的世界结合起来,如《又段氏园亭》云:“欹眠随水转东垣,一点炊烟映水昏。漫漫芙蕖难觅路,翛翛杨柳独知门。青山呈露新如染,白鸟嬉游静不烦。朱雀航边今有此,可能揺荡武陵源。”其《径暖》亦云:“径暖草如积,山晴花更繁。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在《送春》中也说:“武陵山下朝买船,风吹宿雾山花鲜。”显然,王安石是在用自己的世界向陶渊明贴合,用概念化的想象走进陶渊明。在这一点上他是超越于苏轼的。

但王安石对陶渊明的接受到此而止,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则因黄州耕作而向纵深方向发展,从而超越了王安石以及其他北宋文人。

贬谪黄州后,苏轼俸禄锐减,他在《与章子厚参政书二首》(其一)中说:“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他为维持基本的生活需求,只好耕种于东坡,为此他还特地买了一头牛,他在《与王定国》(第十三)中说:“近于侧左得荒地数十亩,买牛一具,躬耕其中。”在田园劳动过程中,他本人已宛若农人,如他在《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中说:“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沛然例赐三尺雨,造物无心怳难测。四方上下同一云,甘霪不为龙所隔。蓬蒿下湿迎晓耒,灯火新凉催夜织。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奔流未已坑谷平,折苇枯荷恣漂溺。……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明年共看决渠雨,饥饱在我宁关天。谁能伴我田间饮,醉倒惟有支头砖。”他的所思所想都如同农民一般,这与陶渊明跟农民“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的情态一样的。同时苏轼耕种虽苦,但也不乏生活情趣,他“不令寸地闲,更乞茶子蓺。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在“饥寒未知免”的时候,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栽种一些“茶”来调剂生活了,并调侃说:“庶几通有无,农末不相戾。”说明苏轼底子里仍不是地道的农民,而是保持着文人的清雅情趣。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余力欣赏这片土地,这与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沉醉状态是一致的。

在黄州,他的妻子也变成了“农妇”。苏轼在《与章子厚》(第一)中说妻子不但与自己“身耕妻蚕”,而且还熟稔了农民的一系列生活技能,说:“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犹解接黑牡丹也。言此,发公千里一笑。”此时章惇在京城青云得志,苏轼却在黄州垦田,他的老妻甚至学会了接黑牡丹和养蚕,乃至给牛治病,苏轼这位“村舍翁”在信中述及此事,当然不仅为“发公千里一笑”,更是带着自嘲的意味。但我们却可以看出他在黄州时期生活内容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所以我们才看到了土地上的苏轼形象。

对此,人们常常称引两首词。一是元丰五年(1082)所作《哨遍》,其序云:“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此词为隐括陶文之作,他治东坡,筑雪堂,家僮侍立,都不乏陶令风采,词中云:“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我们看到的是苏轼的生命视域与精神世界与陶渊明有如此多的叠合,而他实是借陶令之酒浇自己胸中块垒。而另一首同年所作《江城子》词,我们更可以看到苏轼与陶渊明世界的相近。词序云:

国内外的相关研究表明,农户对农业保险的认知度与邻里效应均会对农户的行为产生影响,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农户的参保行为与生产要素的购买行为。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词云: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词中苏轼觉悟到身边的“四望亭之后丘,北山之微泉”,无异于陶令之“斜川”,而他自己无异于黄州的陶令、宋时的渊明,更将渊明视为自己的“前生”,初步表现出对陶渊明人生、行事以及情怀的全方位认同。此时,苏轼贬谪黄州已有三年之久,朝廷却仍没有任何除授的迹象,因此他对未来难以抱有过多的幻想,于是他索性买田、筑房,将心与身结根于田园,正是在这个平台上,他才与陶渊明有了更高层次对话的可能。因此从仕途人生来看,贬谪黄州可谓苏轼之厄,但对陶渊明的接受来说,则是莫大的幸事。但这一时期,苏轼并没有达到他后来所说的“渊明即我”的高度,这将在后面继续讨论。

二 黄州耕作的内涵与意义

与王安石在“武陵源”中排遣内心的压抑不同,苏轼在黄州要靠耕种贴补家用,“东坡”是他获得所需生活资料的重要来源,是其“禄廪相绝”(《与章子厚参政书二首》其一)时的无奈选择,耕耘对苏轼来说不仅仅是一种体验,更是维系生活的保障,因此他深深依赖那片土地。同时他回朝无望,索性买田、筑房,将身心沉浸于那片土地,这也是他从现实困境中解脱的最好方式,因此他的生活与精神都深深依赖着黄州的“东坡”。这与陶渊明对土地的感情极为相似。对陶渊明来说,田园不仅是他维系生存的必要条件,更是他逃避黑暗现实的场所,土地对于他来说,既维系其生命,更维系其生命的纯洁,除此,他已无处可“逃”。因此在对土地的依赖上,苏轼与陶渊明是相通的,惟其如此,苏轼才有了理解陶渊明得天独厚的条件,并与其他在土地上怡情养性的文人区别开来。

北宋有过农耕经历的人并不少见,但都没有像苏轼那样深入地接受陶渊明。这些文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有农耕经历,但田园并不是其精神的主要活动场所;二是从事农业劳作,但只是其怡情养性的方式,田园并不构成维系生存的必要条件。笔者这里选择了北宋有耕种经历且写作田园诗较多的四位诗人,其他诗人的情况可以此为参照。

首先看第一类。

吕南公,字次儒,举进士不第,《宋史》载:“熙宁中,士方推崇马融、王肃、许慎之业,剽掠补拆临摹之艺大行,吕南公度不能逐时好,一试礼闱不偶,退筑室灌园,不复以进取为意。……元裕初,立十科荐士,中书舍人曾肇上疏,称其读书为文,不事俗学,安贫守道,志希古人,堪充师表科。一时廷臣亦多称之。议欲命以官,未及而卒。”因此他大部分时间屏居乡里,他的身份确切地说是一个乡绅,生活中很重要的活动是经营田产。他不但要“先春理陂渠”(《壬戌岁归治西村居奉答次道见寄长句》)、“颠倒粪畦畛”(《谢邻翁》),他在一场新雨后,在《傍湖行观》中欣慰地发出了“固知农趋时,岂特劝督明”的感叹;而且在秋收时要计算一年的收入与支出,即所谓“穷秋我何事,岁计聊支准”(《谢邻翁》);除了耕种,他还要修缮房屋,他在《西村》中说:“伊我先君子,故家待增修。还当起檐楹,此志敢不求。开辟三处径,疏通四前沟。有轩列琴书,有室贮锄耰。”但他不需要亲自参与太多的田间劳作,正如他所谓“盛夏督耘耔”(《壬戌岁归治西村居奉答次道见寄长句》),故他更多的是土地上的劳心者,而非劳力者。

然而吕南公对耕作生活并不满意。他在《壬戌岁归治西村居奉答次道见寄长句》中说:“肃肃白虎殿,潭潭承明庐。人皆通籍游,我独老饭蔬。譬彼兽啖土,岂其恶甘腴。道穷吾何之,只得归荷锄。”据《全宋诗》小传,吕南公生于庆历七年(1047),卒于元祐元年(1086)。而壬戌岁在元丰五年(1082),此年吕南公36岁,距其卒年仅四岁。他在《陪道先兄游麻源辄赋二小诗》中说:“十五年前胆气粗,拟将文字换金珠。科场委顿成何事,耕稼辛勤落晚途。”据《正德新城县志》,他于“熙宁初,尝与乡荐”,以此为限后推十五年,可知此诗作于他在世的最后几年,因此他一生都为不能入仕而愤愤不平。或许是出于对当世的不满,他常用诗歌讥刺现实,这也成为其诗歌的一个重要特色。所以土地虽为其生存所系,但他对土地的感情并不深,甚至为不能脱离土地步入仕途而愤懑,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像苏轼那样对陶渊明有深刻的领悟,他接受的仅是符号化的渊明形象,如《百年》说:“安得一廛闲散去,耕桑吟醉似陶潜。”在《答道先寄酒柴荆》中也说:“江州双酎到篱东,快杀陶家寂寞翁。……何必篮舆依五柳,久来身世醉乡中。”都只是以陶渊明标榜自己而已。

其次看第二类,即田间劳作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构成生存的必要条件。

沈辽,字睿达,钱塘人。与苏轼、黄庭坚等人交游,官至太常寺奉礼郎。因事夺官流永州,三年后东下,退居池州。在池州期间,他躬耕于田园。他在《次韵奉酬文翁》中说:“南庄夫子谢声名,夸我田家蚕且耕。”又在《初耕东坡》中说:“观田东坡去,春事日已揭。耕破岭上云,凿开岩下月。种我十亩粟,中有薇与蕨。优游卒岁事,山前梳秃发。”可见他确是参加了农业劳作的。然而他的生活并不困顿,在入仕前和入仕后都颇有田产。他早年在《次韵酬公夫二首》中说:“贱官牵率终非意,故国归休粗有田。”当他归隐时,则在《东归》中说:“断知无乐亦无忧,薄有田园沧海头。”经过黄州,他在《赠别子瞻》中说:“老夫寂寂出三湘,更欲卜居池水阳。薄田止须数十亩,田上更树麻与桑。”实际到达池州后,他拥有的土地不止“数十亩”,沈辽曾在《初创二山》中说:“始吾购二山,何为不相属。中间古兰若,台观当山腹。……我乃巢西崦,手自亲锄劚。青溪漫无际,岛屿相重复。雨余山更佳,春流涨平峪。下瞰池阳市,修烟弄芬馥。……清旷无俗韵,修明资远目。去秋己种麦,今春复栽粟。野老岂余欺,东坡幸膏沐。二山谁与适,最与枯藤熟。相见诅无人,顾我真糜鹿。”从山上可以俯瞰池州城,可知其山之高,而他就在此山筑室耕种,可见其生活资料是非常充足的。对于耕种,正如他所说的“优游卒岁事”(《初耕东坡》),是兴之所至,而非生存的必要手段。在这种情况下,他对陶渊明的理解就没有苏轼那么深,渊明对于他来说只是效法的对象,仅限于向往之情。如他在《次韵奉酬文翁》中说:“阳狂长鄙向子平,弦歌偶似陶渊明。”在《西斋》中也说:“幸有方床不得眠,行休已有陶潜兴。”又如在《杂感》中说:“区区白驹隙,君子慎所行。不如陶渊明,超然自归耕。”弦歌、闲适、归耕是他所欣赏的,而陶渊明对他来说只是这种生活的代名词。

再如张耒,他关注民生,也喜欢耕种。一生两次谪居黄州。崇宁五年(1106)遇赦后,退居陈州,直到离世。他的耕种生活始于贬谪黄州时期。但躬耕并非其生存的必要手段,只是生活中的一种情趣。如《种圃》说:“僦舍亦为圃,从人笑我痴。自求佳草木,仍补小藩篱。吾事正如此,人生聊自怡。霜松未及尺,独我见奇姿。”再如他在《理东堂隙地自种菜》中说:“幽居无一事,隙地自畦蔬。秋雨忽甲坼,青青千万余。江乡盛菘芥,烹咀亦甘腴。岂惟供晨餐,庶用备冬葅。桓桓左将军,英气横八区。邂逅无事时,弛弓曾把锄。矧我放逐者,终年守敝庐。谅非勤四体,寓意以为娱。”可见躬耕只是他“幽居无一事”、“人生聊自怡”的手段,是其“谅非勤四体,寓意以为娱”的一种生活态度,与苏轼为满足二十余家口生计而耕作的目的是不同的。张耒晚年虽然生活在贫困交加之中,但考之诗文,他所耕种的土地仅限于园圃,所植除园蔬外,大都为观赏性的花树等,并未参加大型的农业劳作。对于张耒而言,他似乎更倾心于白居易,他对陶渊明的接受只停留在符号化的层面,他除了在《冬日放言二十一首》(其十七)中对陶渊明“义熙书甲子,此意有泾渭”的忠义胸襟表示推崇外,就是对陶渊明以酒释怀的赞赏,如《雪晴野望》说:“客坐无毡君莫笑,陶潜亦有酒盈樽。”再如《秋雨独酌三首》(其三)云:“惟有尊中物,于人差有功。不解作悲秋,吾师柴桑翁。”都是如此。

最后看李之仪。他从学苏门,坐元祐党籍贬谪当涂。在此期间曾躬耕田园,此后数年亦大多居住在当涂,直至去世。其《路西田舍示虞孙小诗二十四首》序云:“余既触罪罟,遂与时忌。求所以寄其余生者,无如躬耕为可乐。适有田数顷,分两处,或舟或车往来其间,随时抑扬,以寓其所乐。而地薄农拙,种种辄身履之。然天时一不相契,则其力至于数倍,虽终归于有数,要是营求完补,几顷刻不得暇。旁观吾不余堪,而我之乐常在也。”跟张耒不同的是,他切身体会到了农耕的艰辛;而与张耒相同的是,他也把耕种当作“寄其余生”的手段,是“我之乐常在”的一种生存方式。他的生存压力不像苏轼那么大,除了西庄、宁国庄等,汤华泉认为:“宣城可能有他的田产,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六谓其家几十年后‘犹在宛陵姑熟之间村落中’,也可能包括了宣城的田产。”因此可资其生存的田产并非一处。同时贬谪当涂时,李之仪已年届六旬,恐已不能胜任田间劳作,所谓“西庄南亩时来往,常得青山在坐隅”(《路西田舍示虞孙小诗二十四首》其二十)恐怕是他对土地的主要感情因素,因此他对土地的感情不像苏轼那么深沉和厚重,也与陶渊明对土地的感情有较大差距。

综上所述,在北宋有过耕作经历的人不少,推崇陶渊明也是时代风气使然,但与苏轼相比,这些文人或饮酒寄傲、或北窗下卧,或赏菊抚琴等等,都是通过“效仿”来表现陶渊明式的生活情态,他们更多的是土地上的消遣者。他们缺少缘于生存而产生的对土地的深刻依赖,并将生命意蕴赋予脚下的土地,因此都难以真正深入接受和领悟陶渊明,并达到后来苏轼所说的“渊明即我”的境界。

对苏轼来说,他在黄州、惠州、儋州都有耕作经历,但黄州耕作与惠州、儋州时期有着明显的不同。首先在惠州,苏轼刚刚经过了近十年的财富积累,所以我们看到他筑建了白鹤居,并打算将长子苏迈等几房老小搬迁至此,作久居之计。而此时距贬谪黄州已过去了十余年,小儿子苏过业已成家,子孝孙贤是此时苏轼的家庭实景,生存压力已大为减轻,或者说已经部分地转移到下一辈人身上。其次,在惠州、儋州,苏轼的劳作仅限于“小圃”,而这恐怕也多由苏过代劳,此时他已年届六旬,对于耕种也如同李之仪所说的“所以寄其余生者,无如躬耕为可乐”而已,更多地是怡情养性的一种生活方式。再次,贬谪儋州后,生活陷入窘境,生活物资缺乏,但此时家庭中仅有他与苏过二人,勉强糊口即已能满足其生活需求,大可不必再次耕种于“东坡”,抑或“北坡”“西坡”以求生计,他对土地的依赖已大为减轻。

因此惠州、儋州时期耕种的紧迫性,大大低于黄州时期,耕作在很大程度上已不构成其生存的必要条件。虽然在此时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达到了顶点,但由前面对其他文人的论述可以推知,此时的耕种状态不大可能促成他对陶渊明的深入接受。笔者认为,苏轼之所以在惠州、儋州时期延续并深化着对陶渊明的接受,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黄州时期对土地的记忆和情感积淀。我们不妨从苏轼的黄州耕作中,提取他深入接受陶渊明的四种要素:一是崇尚陶渊明;二是耕种经历;三是对土地的生存依赖;四是对土地的精神依赖,即将生命意蕴融入土地。这四种要素在北宋其他文人或苏轼在惠州、儋州时期的人生经历中,只具备其中的一至三种。如崇尚陶渊明,宋人一般如此,若仅止于此,对陶渊明的接受只能停留在符号化层面上。再如耕种经历,这会大大提升了深入接受陶渊明的可能性,但若浅尝辄止,只为怡情养性,也难以深入领悟陶渊明。又如对土地的生存依赖,这一点吕南公是具备的,但他没有将精神世界放置在土地上,最终也与陶渊明擦肩而过。对第四种要素,张耒、李之仪等人在虽然将精神世界放置在土地上,但却没有对土地的生存依赖,因此也没有能够透彻地领悟陶渊明。这是从北宋文人接受陶渊明的普遍情况得出的结论。

苏轼在惠州、儋州时期处于跟张耒、李之仪同样的状态中,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如果没有黄州时期的积淀,苏轼是不可能在惠州、儋州爆发出和陶高潮和深化陶渊明接受的。

黄州耕作对苏轼的影响是深刻的。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他所作《次韵滕元发、许仲途、秦少游》说:“二公诗格老弥新,醉后狂吟许野人。坐看青丘吞泽芥,自惭黄潦荐溪萍。两邦旌纛光相照,十亩锄犁手自亲。何似秦郎妙天下,明年献颂请东巡。”仍以“野人”“锄犁”表明自己的“身份”和记忆中的处境。元祐三年(1088),苏轼在《为老人光华》中仍称:“青衫半作霜叶枯,遇民如儿吏如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可见踏上仕途巅峰的苏轼,并未疏离陶渊明与农耕记忆,这正是黄州耕种的后续效应。元祐七年(1092),他在扬州时作《和陶饮酒二十首》,与他在惠州、儋州时期遍和陶诗一脉相承,因此苏轼晚年对陶渊明的接受只是前期诗学思想的一种延续。在绍圣新党起复后,苏轼陷入令人无望的境地,当他再次抓住陶渊明这棵救命稻草的时候,一切都融化在了陶渊明的世界里。此时栽种小圃当然会强化对陶渊明的认同和耕种在其人生中的意义,但已不是促成他对陶渊明接受的关键因素。从接受的角度来说,黄州耕作是苏轼对陶渊明接受的“原始积累”时期,惠州、儋州则是对陶渊明接受的延续与深化。

三 对黄州耕作意义的客观评价

如前所述,黄州耕作促进了苏轼对陶渊明的领悟与接受,主要表现在拉近了苏轼与陶渊明的距离。苏轼开始意识到自己与陶渊明的诸多相似性,这种领悟是他在耕种中对陶渊明生活情境深入体认的结果,这正如他在《与王定国》(其十三)中所说:“近日方得雨,日夜垦辟,欲种麦,虽劳苦却亦有味。邻曲相逢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如何?”“鏖糟陂”即“好草陂”,所谓“鏖糟陂里陶靖节”就是体悟到了自己与陶渊明的相似性,只是地点不同而已,这就是所谓“我即渊明”的境界。

如果说苏轼在黄州时期达到了“我即渊明”的境界,那么到惠州、儋州以后则达到了“渊明即我”的境界。“我即渊明”和“渊明即我”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接受层次。“我即渊明”是“我”对渊明的主动认同,即如所谓“鏖糟陂里陶靖节”一样,“我”与“渊明”是主客体之间的认同关系,渊明是“我”的崇拜对象,“我”以成为“渊明”自许,此时主客体之间是仍是有距离的,王安石对陶渊明的接受即是如此。而在“渊明即我”中,“渊明”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崇拜对象,而是与接受主体“我”处于平等的地位上,二者合而为一,超越了时空的局限,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且不分彼此。因此只有达到了“渊明即我”的境界,才是接受陶渊明的至境。

惠州、儋州时期,“渊明即我”的至境在苏轼和陶时表现最为明显。他不但从自身联想到渊明,而且从渊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面对贫困,他作《和陶贫士》;选址建房,则作《和陶移居》;喜迁新居,作《和陶时运》;到了重九,作《和陶己酉岁九月九日》;当他“郊行步月”,则作《和陶赴假江陵夜行》;当他“小圃栽植渐成”,则《和陶西田获早稻》;当“周循州彦质……罢归过恵”,则《和陶答庞参军六首》;当他独酌,则《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当他闲居时,则《和陶九日闲居》,等等。他体认到自己生活中的事事物物都与陶渊明是同一的,此时他无异于宋时的渊明,渊明亦无异于晋代的苏轼,似乎渊明就生活在惠州、儋州,而他也似乎就生活在浔阳柴桑,二者的界限已经模糊,苏轼进入到齐观物我、优乐两忘的境地,已经最大程度地接近了陶渊明。

因此,促成苏轼深入接受陶渊明的关键因素出现在黄州,而苏轼接受陶渊明的高潮则出现在惠州、儋州时期。如前所述,苏轼和陶始于元祐七年(1092),苏轼在惠州、儋州时期对陶渊明的接受,都是黄州时期积累的延续。因此如果没有黄州躬耕及对陶渊明的领悟,后来惠州、儋州时期的接受高潮是不可能出现的。正如李剑锋在其《元前陶渊明接受史》中指出的:“黄州的田园生活铸就了‘归去来兮’的恋陶情结,而且这一情结从此便伴随着他的后半生,成为其漂泊不定的生命中永远的呼唤和多灾多难的灵魂的安慰。”

一般认为,苏轼惠州、儋州时期的贬谪际遇是陶渊明接受高潮到来的重要因素,这自然是不错的,但从辩证法的角度看,内因与外因密不可分,外因促进事物的发展,内因起决定作用。苏轼的晚年际遇只是强化、促进陶渊明接受的外因,内因则是黄州时期所积累的对陶渊明的情感积淀。

北宋时被贬谪到海南的官员除苏轼外,尚有牛冕、卢多逊、丁谓、任伯雨,其中卢多逊还留下了有关文字。如其《水南村为黎伯淳题二首》(其一)云:“珠崖风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门。鹦鹉巢时椰结子,鹤鸪啼处竹生孙。鱼盐家给无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远客杖葵来往熟,却疑身世在桃源。”显然是接受了陶渊明所描述的桃花源景象,表现出一番乐意盎然的情态。丁谓初到崖州,与苏轼同样感到了此地的蛮荒及内心的失落,如云:“今到崖州事可嗟,梦中常若在京华。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三百家。夜听猿啼孤树远,晓看潮上瘴烟斜。吏人不见中朝礼,麋鹿时时到县衙。”(《有感》)但他并未将此次贬谪与陶渊明结合起来。他们与苏轼贬谪地点是相近的,环境也是相同的,对海南的观感也是大体一致的,但接受陶渊明的程度则明显有别,可知身世际遇并非决定因素。

除了海南,北宋时被贬谪到广东的官员也大有人在,仅哲宗、徽宗朝就有十余人,其中如吕大防(舒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蔡确(英州别驾新州安置)、刘挚(鼎州团练副使新州安置)、梁焘(雷州别驾化州安置)、刘安世(新州别驾英州安置,元符元年移梅州)、苏辙(化州别驾雷州安置,元符元年迁循州)、孔平仲(惠州别驾英州安置)、秦观(编管雷州)、邹浩(除名勒停,羁管新州)、范祖禹(化州安置)、唐庚(惠州安置)、范坦(黄州团练副使韶州安置)。他们多为坐党籍贬谪的官员,与苏轼的际遇类似,又同样生活在北宋崇陶的诗学大环境中,但他们同样没有成为接受陶渊明的经典。

由此可以推知,人生际遇不是促成苏轼深入接受陶渊明的关键条件,黄州耕作在苏轼接受陶渊明的历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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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1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北宋诗学思想史论》(15FZW040)

宋皓琨(1976— ),男,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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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道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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