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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人对本朝诗的体认

2017-11-14陈汉文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古意文人

陈汉文

(香港浸会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香港 00852)

元代文人对本朝诗的体认

陈汉文

(香港浸会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香港 00852)

十三世纪后期文人对宋诗和元诗的划分还没有一致体认,他们以“近世”诗作为对立面来讨论当前的诗歌发展,藉学古之见意图摆脱“近世”诗的影响。相关“大元”诗的论述要到十四世纪初期才有清晰的呈现,宋诗和元诗的划分自此得以确立。

宋诗;本朝诗;大元;近世;学古

谈到元代诗歌与诗学,论者以性情论、宗唐得古、雅正观作为其主要特征。学术界又把元诗分三期:元初(1271—1300)、盛元(1300—1333)、后期(1333—1368)。盛元名臣欧阳玄(1283—1357)有言:“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我元”一词拈出本朝诗的特点具现在延祐以来(1314— )的盛元诗人,他们革除金宋季世之弊,把目光投向魏、晋、唐,从而确立本朝诗“雅正”和近“古”特点。“我元”一词又让我们想到延祐以前的文人是否已有宋诗和本朝诗划分的意识——当时如何评价“宋”诗?是否已承认“我”朝,称本朝诗为“元”诗,并摆脱“宋”诗的影响逐渐建立本朝诗的自家面目?本文试图从十三世纪后期文人论学古之见解,来探索他们对本朝诗的体认过程。需要说明的是,对此问题将来还需有大量的文献搜集工作,本文在有限的阅读下只能得到粗略梗概。

一 对“近世”诗的体认

公元1271年,忽必烈听从儒臣建议,采纳汉语“大元”为国号。曾受知于忽必烈的郝经(1223—1275)从金源文物典章的坠没以及提倡援引唐宋故典遗制的角度,论述建立“国朝之成法”的重要意义,认为“谈王道,议国政,士大夫之职也”,选取可“抑扬美刺,反复讽咏,期于大一统、明王道”的汉至五代诗来高举文学与政治教化的关系。易代之后,士大夫在元廷里倡导唐宋典章制作,南方文人则在吴兴、临安等地致力保存宣和、绍兴文物,另一方面,他们不满宋季的萎靡诗风,要批判继承前朝遗产。在这样的一个过程里,十三世纪后期文人鄙薄宋诗,是否亟欲藉此建立本朝诗的自家面目?这牵涉两个方面,对宋诗的体认和何时确认天命归元。

十三世纪后期文人普遍认为宋诗格卑浅陋在于理学与科举的影响。当时有另一种意见,称宋末举子无暇为诗,肆意为诗的都是不擅长科举、功名无望之人,而诗人多为谒客。宋末刘克庄(1187—1269)说:“近世理学兴而诗律坏。”批评宋人以理入诗。稍后的戴表元(1244—1310)指出宋末名卿大夫多出于科举,“所得之道,非明经则词赋,无有以诗进者”,“科举场屋之弊俱革,诗始大出”。蒙元1271年建国号后,科举暂停直至延祐二年(1315年)重开,文人于此期间摆脱理学和科举对性情的限制,可肆意写情,放意为诗。袁桷(1266—1327)则从诗固有委婉的抒情方式沿着刘克庄之评指出:“至理学兴而诗始废,大率皆以模写宛曲为非道……宋之亡也,诗不胜其弊。……故中统、至元间,皆昔时之绪余,一一能有以自见。”指出忽必烈中统(1260—1264)、至元(1264—1294)年间诗人随前此阶段以诗说理的方向写作,另一方面,公元1260年也是宋理宗景定元年,至公元1279年宋亡为止,皆属宋诗范围,按袁桷说法,宋虽亡但其诗的绪余仍在。袁桷同时使用“宋亡”和“中统、至元”,时段重叠,故断限模糊,究竟他是否有划分本朝诗的意识?是否视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为本朝诗之起点?

这要联系十三世纪后期文人何时确认天命归元的问题。据萧启庆研究,从早期郝经、胡祗遹(1227—1295)、孟祺等名臣,以至盛元及后期的南人官员,如虞集(1272—1348)、宋濂(1310—1381)等皆认为“天命归元”。南人已不谈“夷夏之防”,而以“胡汉一家”的指导思想肯定蒙元皇帝,虞集《翰林学士承旨刘公神道碑》:“世祖皇帝既定天下,列圣承之,四方无虞,民物康阜,熙治太平,将百年于兹矣。”盛元以后士人皆视蒙元为君父乃是实情。他们从政治层面承认蒙元统治,那么就文化层面言,是否可就十三世纪后期文臣“天命归元”的观点把本朝诗的起点划在同一时期?我们以元好问属金属元来谈谈这一问题。郝经《遗山先生墓铭》指元好问乃“金源有国”以来一代宗匠,振起风雅,中规李杜。刘敏中(1243—1318)谈到长短句制作时,说:“逮宋而大盛,其最擅名者东坡苏氏,辛稼轩次之,近世元遗山又次之。”就目前资料所见,十三世纪后期部分文人视元好问为金人,另一些把他划入“近世”诗人之列。将元好问视为本朝诗人的论述要到盛元以后(十四世纪初)才有,例如苏天爵(1294—1352)得到元廷资助编纂的《国朝文类》(成于1342年),便选入元好问诗八首。从文化层面看,“金源”与“大元”的划分在易代后的一段时间还是十分模糊,更多的是使用“近世”总括前此阶段的诗。在十三世纪后期诗论和文论里,笔者暂未见有从“大元”角度为本朝诗定位,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或许是与文人、尤其是与南方隐逸文士不认同蒙元有关,著名的例子如旧题郑思肖《心史》每篇仍冠德祐之号,或如月泉吟社诸人以征诗方式抒解怅惘。

由此角度进一步考察十三世纪后期文人的“近世”范围。随着时间愈后,“近世”观念会有调整,例如:“近世学晚唐者,专师许浑七言”(方回1227—1307);“近世元遗山又次之”(刘敏中1243—1318);“近世梅都官能诗”(戴表元1244—1310);“唐人诗可传者,不翅十数百家,而近世能诗者何寡也。场屋举子多不暇为,江湖游士为之”(吴澄1249—1333);“所存至简而至精,惟近世简斋陈去非诗”(吴澄);“宋诗至简斋超矣,近来人竞学之”(吴澄);“引陈[振孙]氏曰:圣俞为诗,古淡深远,有盛名于一时。近世少有喜者,或加訾毁,惟陆务观重之,此可为知者道也”(马端临1254—1323);“近世周益公之辞藻,朱文公之理学,杨诚斋之风节”(刘将孙1257—?)。“近世”的内涵延伸包括金元好问,北宋梅尧臣、陈与义,南宋周必大、朱熹、杨万里、陆游、江湖游士;方回的“近世”指向南宋江湖诗人,他另有“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之语。更多的用法是指宋室渡江后奇险、以辞胜的诗歌风貌。以“近世”指称南宋以后时段,上引陈振孙(1179—1262)《直斋书录解题》以及严羽《沧浪诗话》已有此用法,后者写到:“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国初之诗沿袭唐人……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就目前资料所见,十三世纪后期文人对诗的论述和划分大部分是延续宋代文人对“近世”诗的讨论,所谓“近世”即主要指向宋室南渡后以至江湖诗人、永嘉四灵的一段时间,藉品评“近世”诗摸索今后诗歌的创作方向。吴澄评诗歌源流时指出:“诗自《风》、《骚》以下,惟魏、晋五言为近古,变至宋人,寖以微矣。近时学诗者颇知此,又往往渔猎太甚,声色酷似而非自然”,“今之诗人,随其能而有所尚,各是其是”。“近时学诗者”“今之诗人”似乎认为当前诗作与“近世”诗相异,这些观点基本上延续宋代文人批评“近世”诗的角度,恐怕很难说当时的文人是带着“元”诗史的意识来品评。在这一个阶段来说,“元”诗的概念还是比较模糊。

二 学古与古意

十三世纪后期文人也接续批评近世以来一以理言、重视辞章、奇险的创作风气,从而引出学古之见。方回指出“近世为诗者七言律宗许浑,五言律宗姚合,自谓足以符水心四灵之好,而斗饤粉绘,率皆死语哑语。……又且借是以为游走乞索之具,而诗道丧矣﹗”批评钻研形式而忽视内容深意的写作趋向,憎厌江湖游士借诗干谒,他更谓“不当学姚合、许浑,格卑语陋,恢拓不前。”另一方面,言愈工意愈鄙,去古愈远,讲求诗艺的次韵诗就是其一。陈栎(1252—1334)评近时有无知之徒,“辞语鄙俚而谬,且以和韵强人,无知者又为之先和”,指出唱和诗虽自春秋赋诗始,李陵苏武、盛唐诸作继之,但他们“和意不和韵,尚有古意。又降而白乐天、元微之之徒,则和韵矣,全失古意。”使用险韵、俗韵皆有损诗之天趣,袁桷便从音节论近世诗,谓“自次韵出而唐风益绝”。以上所引皆见十三世纪后期文人都在宋末诗评家论调的延长线上,即主张诗应吟咏性情,他们提倡的学古论就是要超越“近世”诗而达到唐以及唐以前的诗境。

吴澄的学古论有一通达见解:“然制礼作乐,因时所宜,文章亦然。品之高,机在我,不在乎古之似也……然则古诗似汉、魏可也,必欲似汉魏则泥……”学古时需灵活参考前人作品,举出杜甫取资汉魏而终能自成一家,全因为“机在我”。更强调汉魏诗是“颇近古”的典范,而所谓“古之诗”必须是“有为而作,训戒存焉,非徒修饰其辞,铿锵其声而已。”即讲究性情之所发,意义之所托,这与元好问提倡风雅兴寄、吟咏性情无异。吴澄赞扬今人胡印之诗达意而不巧饰,批评“近年以来学诗者浸多,往往有清新奇丽之作。然细味深玩,不过仿像他人之形影声响以相矜耀。”评今人胡助(1278—1355)古体祖述汉、近体宗唐,评今人丁叔才教生徒写诗不以新、工、奇为尚,重视辞达和清淡悠然之兴。吴氏提出以重视性情寄托的汉魏唐诗为宗的学古观点,皆是以近世诗这个对立面思考当时诗的发展方向。戴表元于1291年为李时可写的序,谓其写诗必拟古,规模陶谢以来诸作,“故下笔辄无今人近语”。论今人洪焱祖(1267—1329)诗时,提出由宋入唐继而臻于古,批评近世诗人只知学梅尧臣之“冲淡”、黄庭坚之“雄厚”、永嘉诗人之“清圆”而不知可由此力追唐人,“唐且不暇为,尚安得古?”序文写于大德八年(1304),戴氏说自有知识以来,颇愧“同学诗人”的写诗方法。他指出“今人近语”“同学诗人”仍然以近世诗人方法写诗,某程度上可说是宋诗的延续,戴表元之见与吴澄一致,皆是以近世诗为对立面来看问题,而非从“大元”的角度考虑本朝诗应该具备什么特质。

与学古相关的一个观点,就是十三世纪后期文人提出的“古意”。上引陈栎论唱和诗发展,从“尚有古意”的“和意不和韵”演变成中唐以后“和韵”诗讲究使用俗韵、险韵为竞的风气,“全失古意”,陈氏并言“杨诚斋深言和韵之弊,见于《答徐赓书》”。《答徐赓书》讲的是作文方法,并非专论次韵,但其中对古今之别有深刻体认,“合乎今未必不违乎古,合乎古未必售于今”,谓不可泥于前人法度,要善于取资变化。陈栎所说的“古意”,意谓作品应重视内容,而非在诗艺上较量,失去古人写诗重意蕴之趣。前此南宋士人多有此论调,例如曹彦约(1157—1228)谓:“古人用意最深,言语简淡,必日锻月炼,然后洞晓其意。及思而得之,愈觉有味。非若后人一句道尽也。晋宋间诗人,尚有古意。”以上诸位的“古意”皆指向汉魏诗。据葛晓音研究,汉魏“古意”,以汉诗特征为主,写“人心之至情,世态之常理”,具“意象浑融、深厚温婉”的魅力。从十三世纪后期以“近世”诗作为对立面的诗歌创作语境来看,汉魏诗的典范一直是文人企盼的。赵孟頫(1254—1322)诗曾两次使用“古意”一词,“赋诗多秀句,往往含古意。大夸江山美,一洗尘土翳。……霅溪春水生,归志行可遂。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我友文子方,其人美如玉。高谈动卿相,惠利厚风俗。文章多古意,清切绿水曲。纷纷鳬鹥羣,见此摩霄鹄。”就诗意言,赵的“古意”指向丽而不俗的秀句以及清贵切近的写景,这两点特色都让人联想至汉魏诗的风貌。赵孟頫喜直接化用古人诗句(尤其是汉魏晋诗句)作诗,例如“髭须已黄行且白,亦知人生不满百”,“欲作传杯饮,谁能秉烛游”,“故乡一别三千里,看见池塘春又生”。对读诸句,更能领会赵孟頫的“古意”内涵,即用朴实温厚文笔写世情。

相对“古意”,上述“近世”诗“新、工、奇”特点即是“新意”所在。赵孟頫虽然没有直接批评宋季诗歌,但他曾说:“宋之末年,文体大坏”,治经者尚“立说奇险”、作赋者主“缀缉新巧”。整个“近世”文坛皆有着奇险新巧的审美取向。明代张丑(1577—1643)《清河书画舫》曾载赵孟頫“自跋画卷”题《扣角图》(1301)所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其画论针对今人画工用笔“纤细、浓艳”而发(例如南宋以来画院画工所发展的风格),赵孟頫不以此为本,主张临摹北宋、唐、晋画和法帖,可知赵氏画评的“古意”与其诗歌用意大致相同,以近世作品为对立面,从而提倡用笔简率。从上述诗论、文论、画论对“古意”的理解来看,十三世纪后期文人对整体“近世”文艺观念的发展颇为不满,此间流行的奇险、纤巧、秾艳的“新意”一直延续至今人的文艺创作,今人藉此对立面提出的“学古”及“古意”实际上是延续南宋以来批评家的理论框架。如果把“近世”至今人的十三世纪后期视为一整体阶段,而不从朝代更替的角度看,我们才可更好理解为什么常说元代诗论缺乏独创的原因,因为它是对前一阶段观点的延续,并不是以“大元”的角度思考本朝诗的定位及其发展。

三 “本朝”诗的概念及其理路

十三世纪末至十四世纪初,约在仁宗时期科举重开前后,文人始大量使用“国朝”“我朝”等词语叙述本朝诗,诗论中虽仍可见以“近世”称“宋”的用法,但频率减低,具现明确的宋朝、本朝之别。这与时人开始集中论述中原雅音和文化制度有关,其中又牵涉到要从音声上复古、科举考试规则、摒弃近世江西诗派的写作手段,从而奠定本朝诗的特点。以下先看此间文人对语音的认识与本朝诗定位的关系。

约在公元1297年,熊忠编《古今韵会举要》并引用儒家经典解释韵部使用,平田昌司指出此乃十三世纪后期江南学人藉韵部归纳来倡仪复古的手段。与熊忠同时的熊朋来 (1246—1323),提倡以《易经》《诗经》《书经》的用韵方式统整叶韵系统,就这点而言,他们皆继承朱熹提出诗歌用韵必须参考《诗经》和汉魏诗人作品的主张。前述十三世纪后期文人的复古观念,是从汉魏晋诗的创作传统中学习书写性情与提炼深意,而划归为江南道统一脉的熊忠等人又从用韵上复古,既注意用韵问题,连带关注内容是否符合儒家旨要,无形中扩阔了学古内涵。

江南学人对学古和语音的关系有充分论述,江西人周德清(约活动于1314—1324)在此际也提出中原之音的概念:“惟我圣朝兴自北方,五十余年,言语之间必以中原之音为正;鼓舞歌颂,治世之音,始自太保刘公、牧庵姚公、疏斋卢公辈”。在蒙元独特的多元民族背景下,周德清主张的中原之音是从大一统的角度提出,可以说,此时文人已承认蒙元的合法统治了,所谓中原之音可追溯到北宋汴洛通语的传统背景,是建构国家形象的方式。李祁(1296—1373)《周德清乐府韵序》进一步说:“德清……以中原之音,正四方之音……近之则可追汉代之遗风,远之可以希商周之《雅》、《颂》”。中原雅音可正四方之音,并可上追汉代遗风和商周雅颂,就是说音与政通的关系。

自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程巨夫奉诏往江南访贤,南人北上机会大增,自仁宗于公元1315年重开科举后,举世盼望出仕,大多已为顺民。加上天命归元逐渐成为时人共识,例如官方编纂的《经世大典》(成书于公元1329年)谈到“盖闻世祖皇帝,初易大蒙古之号而为大元也。”可见于十四世纪初,“大元”一词已广泛地被应用及得到官方承认。对此,就士人而言,诗歌创作就必须是鼓舞盛世。袁桷指出:“音与政通,因之以复古,则必于盛明平治之时。唐之元和,宋之庆历,斯近矣。”把当时身处的时期比之为元和、庆历,他评今人程贞诗,“淡而和,简而正,不激以为高,舂容怡愉,将以鸣太平之盛。其不遇之意,发乎心而未始以为怨也。”便完全是前述吟咏性情的主张兼及是儒家诗教观的延伸了。公元1315年科举考试重开,时任礼部尚书马祖常(1279—1338)认为应“崇雅黜浮”,“雅”普遍指向内容纯正;此外,在元代科举文化的语境下,“雅”的意涵还应包括用韵之正,因为科举第二场考核古赋、诏诰,就必然要考虑到古韵的运用。虽然学者已指出,元代科举考试没有规范的韵部用书,士子可用各种通行版本的宋代《礼部韵略》或者参考古人骚赋作品的用韵方式,但这样的考试规则说明当时知识界对宋代韵部的重视,属于崇雅的一个面向,也可看作是前述中原雅音内涵的延伸。

在十三世纪末至十四世纪初知识界崇“雅”和重视用韵的背景下,欧阳玄《罗舜美诗序》确立本朝诗的“雅正”价值便是建基于音声之正的考虑:

江西诗在宋东都时宗黄太史,号江西诗派,然不皆江西人也。南渡后,杨廷秀好为新体诗,学者亦宗之。虽杨宗少于黄,然诗亦少变。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卢陵,适科目废,士子专意学诗。会孟点校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于是诗又一变矣。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宋、金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江西士之京师者,其诗亦尽弃旧习焉。

欧阳玄沿袭前人评论方向,即以近世江西诗派作为对立面论述“我元延祐以来”的本朝诗歌。这里说江西人杨万里新体诗“少变”,即以杨氏“活法”和用韵方式为批评重点,若联系引文下半部分标举延祐以来诗人“趋于雅正”的说法,杨万里写诗的用韵方式值得注意。杨万里写诗大多不依从礼部韵,曾说:“吟咏性情,当以国风、离骚为法,又奚以礼部韵之拘哉?”欧阳玄认为,能够从语音上“近于古”,摒弃近世诗坛尤其是江西诗人的用韵缺失,兼及藉语音来建构“我元”雅正诗风的就只有“江西士之京师者”,联系欧阳氏《梅南诗序》所言:“京师近年诗体,一变而趋古,奎章虞先生实为诸贤”,江西士之京师者意谓虞集,以他作为确立本朝诗面目的其中一个典范。

虞集曾多次批评近世诗人文风。其《庐陵刘桂隐存稿序》写道:“宋末,说理者鄙薄文辞……国朝广大,旷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浑之气以为文者,则有姚文公其人……当是时,南方新附,江乡之间,逢掖缙绅之士……以为高深危险之语。”以“宋末”比对“国朝”,并用“当是时”形容南方文人好为高深危险之语。另一篇《跋程文宪公遗墨诗集》谓:“故宋之将亡,士习卑陋,以时文相尚。病其陈腐,则以奇险相高,江西尤甚。……今代古文之盛,实自[程文宪]公提倡……所为诗八十九首……见其冲澹悠远、平易近民,古人作者之风,其可及哉。”进一步批评江西后学好为奇险,赞扬程巨夫诗“冲澹悠远”,就虞集的诗学观言,这番话可作为“学古者,言淡而意深”的脚注。另一方面,虞集诗的用韵又确实与前此江西诗人有别,据研究,虞集现存古体292首和近体1197首,其古体诗用韵差不多全部根据宋代通语十八部来写,只有一首以江西韵出之;而其近体诗,有九首不以通语出之。由此可见,欧阳玄说的“江西士之京师者”确是能做到从诗歌取法和用韵两方面改正近世诗的缺点。

对此,十四世纪初本朝诗的确立与语音有莫大关系,即音与政通以及要根除近世诗的写作习惯和缺点。苏天爵《书吴子高诗稿后》肯定延祐以后本朝诗人的文学价值:“我国家平定中国,士踵金、宋余习,文辞率粗豪衰薾。涿郡卢公始以清新飘逸为之倡。延祐以来,则有蜀郡虞公、浚仪马公以雅正之音鸣于时,士皆转相效慕,而文章之习今独为盛焉。”同样以“雅正”作为本朝诗的特点,“雅正”除内容上要复归风雅正声外,也应包括语音上的复古、以汉魏唐诗为典范的内涵延伸。除虞集作为本朝诗的代表外,苏天爵另举西域雍古部人马祖常。托名范梈的《木天禁语》曾记载马祖常论诗与声音的一段话:“盖中原天地之中,得气之正,声音散布,各能相入。是以诗中宜用中原之韵,便觉官样不凡。”士人以中原雅音作为工作和生活用语以及日常写诗标准,乃是建构个人形象的方式,进一步来看,这或许与蒙元宫廷读诏书和撰作公文需以国语、汉语并行有关,故特别重视中原雅音在朝廷中的运用。

由于文人已承认蒙元政权的合法统治,十四世纪初期的诗论已倾向大量使用“我朝”“皇元”“国朝”“元”叙述本朝诗的发展和特点,例如:

近世为诗者,言愈工而味愈薄……我国家以淳庞大雅之风丕变海内,为治日久。

江左之风,至赢宋季世而音调卑矣。元兴,作者间起比年矣。

我元之诗,虞为宗,赵、范、杨、马、陈、揭副之,继者迭出而未止。

诗之弊至宋末而极,我朝诗人往往造极盛唐之选。

引文从近世诗精巧格卑的角度出之,更进一步对照“我元”之诗的特点及其代表诗人,这是十三世纪后期诗论难以看见的。元朝名臣苏天爵的《国朝文类》于元顺帝至正二年(公元1342年)在朝廷资助下于西湖书院出版,真正从国家层面确立本朝诗的自家面目,除以“雅正”形容本朝诗的风貌外,通过选诗部分彰显本朝诗具有美刺讽喻、上本风雅的特色。在此期间,坊间还有两部《皇元风雅》诗选,一为傅习、孙存吾本(虞集序于公元1336年),另一为蒋易本(自序于公元1337年)。前者乃随得即刊的朝野群英选诗,多取民生题材,后者选诗重视朝廷官员的个人情感和厌倦官场但归乡无期的落寞。戴良(1317—1383)对此有一总评:

气运有升降,人物有盛衰者,一皆去古未远,《风》、《雅》遗音,犹有所征也。……

唐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去《风》、《雅》远矣。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我朝舆地之广,旷古所未有……故一时作者,悉皆餐淳茹和,以鸣太平之盛治,其格调固拟诸汉唐,其理趣固资诸宋氏。至于陈政之大、施教之远,则能优入乎周德之未衰,盖至是而本朝之盛极矣。

不满宋诗因为其去风雅甚远,忽略性情在诗中的重要作用,而“我朝”诗人(戴良在文中列出姚燧、卢挚、刘因、赵孟頫、范梈、虞集、揭傒斯、杨载、马祖常、萨都剌、余阙及岩穴隐人、江湖羁客)却可以利用“舆地之广”的优势来“陈政”和“施教”,即以传统汉文化的风雅观来教育蒙元治下的多元民族。此后,“本朝”诗人典范大致确立,戴良标示的姚燧、卢挚、赵孟頫、虞集、揭傒斯、马祖常皆被列入元末孔齐所论的“大元国朝文典”之中,成为时人共识。

四 总结

元代文人对本朝诗的体认过程有一特点,是以“近世”诗为对立面论时人的写诗方向,就目前资料所见,从“大元”角度为本朝诗歌定位的讨论要到盛元延祐以后才有。延祐以前的一段时间,文人沿着南宋诗评家的理论探讨“近世”诗和时人作品里奇险、新巧的趋向,提出回到汉魏唐诗的学古观念,其中并没有明确说明本朝诗歌应该具备什么特质。对此,本文把宋末元初视为整体阶段,以十三世纪后期作为此阶段的另一表述方式,以见元初文人对南宋诗论的继承。十四世纪初期,在科举“崇雅黜浮”的录取标准以及文人提出“中原雅音”概念的氛围下,文人始以“雅正”一词(用韵之正与内容之正)总结本朝诗的特点,从根本上撇清了“近世”诗特别江西后学的写作缺失。“江西士之京师者”虞集和西域人马祖常被标举为本朝“雅正”诗的典范,连同后期戴良对本朝诗的定评和孔齐“国朝文典”的归纳,十四世纪初期文人对本朝诗的定位自此完成,最终成为时人共识,其影响一直绵延至清初康熙年间顾嗣立(1669—1722)《元诗选》诗人小传的撰作与诗选汇编。

十三世纪后期至十四世纪初,那些被归纳为“近世”,尤其是指向晚宋以来的诗,似乎要一并舍弃,宋诗当中只有苏、黄、陈、陆可以参考。在此期间,文人一方面搜寻宋代遗物以存衣冠礼乐,一方面从内容和艺术角度批判地继承宋诗,又认为汉传统文化对其他民族有其“变化”作用,赵孟頫曾赞扬西戎人薛昂夫学为儒生,发而为诗、乐府,皆“激越慷慨,流丽闲婉”,“吾观昂夫之诗,信乎学问之可以变化气质也”。这些论述虽然无甚新颖之处,皆是在儒家诗教观的延长线上,但如果考虑到上节所引“我朝舆地之广,旷古所未有”的广阔背景,那么十四世纪初期文人对本朝诗的体认便值得重新思考。

组成“大蒙古国”的四大汗国于公元1260年前后开始分离,一直至十四世纪以前,他们仍以占据汉地的“大汗”为名义上的首领,可以说“大汗”是属于更大范围的“蒙古政治共同体”的领袖。姚大力的研究指出,约在公元1310年前后,“大汗”才逐渐不再受到四大汗国的尊奉。原因在于世侯与蒙古统治的纷争以及各治理体系的差异,要在更大范围内维持统一,可说力不从心。把上述“大元”本朝诗的定位放回1310年前后的背景来看,它的出现对“大元”或“四大汗国”的意义何在?元仁宗(1310—1319在位)乃“大元”“大汗”,他却受制于其母答己和铁木迭儿的弄权之中,故他即位之初便有强政励治之心,削减蒙古诸王因分封而获得的利益,并整顿吏治,及延祐开科。可以说,十四世纪初期文人对本朝诗的论述皆指向此时段的延祐儒治,其实这只是传统观念里黼黻皇猷的举措。此时文人依然认为延祐儒治可广被四海,通过本朝“雅正”诗歌(内容之正和语音之正)可以达到施行教化目的,就如上引赵孟頫论西戎人之语,并仍然视占领汉地的“大汗”为大蒙古国的首领,因此,在十四世纪初的文献中有大量使用类似“我朝舆地之广,旷古所未有”并联系本朝诗的论断。事实上,仁宗朝政局不隐,曾发生继位人选纷争、省台冲突(例如铁木迭儿受贿,然有答己护航,故仅被罢相一事)等问题,在此政治文化背景下,本朝诗似乎难以具有在广阔舆地中“陈政”与“施教”的广大作用。近来研究元诗者常强调多元民族诗人来中原学习和写作汉诗,那么反过来说,多元民族诗人的汉诗对在汉地以外的四大汗国是否有广泛的流传和影响?这问题值得另文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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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31

陈汉文(1978— ),男,中国香港人,哲学博士,助理教授。研究方向为宋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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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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