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底层现代青年的漂泊与茫然
——浦歌小说简论
2017-11-14傅书华
◎傅书华
一代底层现代青年的漂泊与茫然——浦歌小说简论
◎傅书华
截至目前,浦歌在各处刊发的小说并不多,其代表作是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及中篇《孤独是条狂叫的狗》、短篇《狗皮》等十余个中短篇小说,但却以其鲜明的创作特色与创作实绩,成为山西最具创作实力创作潜力的新锐作家之一,值得我们给以更多关注。
浦歌小说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在于,总有一个出身贫困农家后又在地方高校读中文系,狂热阅读西方现代哲学、文学的青年形象。这青年高校毕业后,在现代都市没有立足之地,重返乡下亦身心漂泊,无以为家。他眼中的世界是扭曲的,或者说,浦歌小说中的外在世界总是躁动的,扭曲的,世俗的,难以为既有理性所解释的,或者是不合社会常规的。这样的青年,不是我们曾经熟悉的觉醒的个人、启蒙者、热血青年、革命战士,年轻的一代,也不是被生硬套用的西方的零余者、时代英雄、多余的人、局外人,这是一种新的人物形象,正是这样的青年形象,正是这青年所感受的外部世界,以及这青年形象在自我叙述时的脆弱、漂移,成了中国历史转型期的文化密码,并因此构成了浦歌小说的意义。
浦歌小说中那青年主人公,总是来自于落后、愚昧、贫困的乡村,这乡村,给读者留下印象的,永远是《一嘴泥土》中那被社会所抛弃的不通电的“沟里”,是《圣骡》中在“枯燥的田地里干活、流汗和挨骂,尤其是在恶毒的太阳下,我们像油锅里的肉一样被煎着,一动不动的空气似乎很快就会像油锅上面的空气般哧啦一声烧灼起来”,是《狗皮》中那充斥全文字里行间的“脚臭味与汗腥味”……让你感到压抑、窒息、沉重、痛苦,让你急欲挣脱、逃离。所以,作者在书写这样的乡村生活时,总是写青年主人公及其父辈,是那么期盼地离开,无论是《一嘴泥土》中父亲那洗得褪尽了颜色磨得不能再薄但却仍然不愿脱下的中山装,还是《圣骡》中父亲那“悸动过的小小的翅膀”,就都是这心愿的形象写照。而在通过读书、在城里打工逃离之后,尽管在城里也是在困窘中挣扎,尽管在城里也是在无望中承受,但却在对乡村的虚幻回望中,或者在实际地被迫返回乡村时,不因时间、距离、记忆、不如意现实等等的过滤与淘洗,而让乡村生活的底片略显温馨,而是“涛声依旧”。于其中,那化入血肉深入骨髓的对乡村落后、愚昧、贫困的生命记忆,令人触目惊心,也粉碎或锁闭了现代社会在不如意时回望历史时所奏响的乡村牧歌。
在以伦理关系来结构社会关系的传统中国,研究人伦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关系,是中国文化的主要内容,是中国读书人所读之书的主要内容,也因此使读书人获得了相当的社会地位与社会尊重,也因此成为了逃离底层逃离乡村的有效手段。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也。而书中也确有“颜如玉”,从才子落难佳人相救、到右派知青,美人伴随,到《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神话”,这样的美梦,国人是做了一代又一代,而女性的选择,即时代选择的风向标晴雨表是也。然到了浦歌笔下的青年一代,中国却发生了根本性的时代变迁社会转型,诚如杰姆逊所言:“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之后社会机器却完全是以纯经济的方式来组织,其他的一切都和经济有关,都受经济的制约”。在经济的支配下,建筑在原有的以伦理关系为基础的传统读书人的优势不再,以此试图从社会底层、传统乡村走向上层都市的途径不再,所以,浦歌笔下的青年主人公,尽管勤奋读书亦不乏才气,却在以伦理为武器而与经济金钱相争斗中,败下阵来,终于在现代都市中失去了优势,甚至几无立足之地。漂泊近乎宿命,亦与女孩子无缘,虽然仍是落难才子角色,虽然仍是来自底层的读书上进之人。
同时,对上述底层与乡村的厌弃,导致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对于西方现代人文思潮的追捧。他们总是对西方现代人文经典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破旧的尿素袋子里,成袋子装的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尤里西斯》《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是《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等等。对西方现代人文经典的生吞活剥,再加以现实生存环境的不如人意,加剧了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生命的躁动及这躁动中对现实的茫然与不满。这种茫然与不满,更集中地体现在浦歌的中短篇小说中。譬如《孤独》描写的是从校门出来走向社会的新一代人的生存困境、面对社会现实的茫然失措、精神上的躁动不安,这或许是在社会转型期,面对新的社会形态的典型“症候”。在《孤独》中,作者写步入社会不久的小说主人公“我”为了短暂地逃离逼仄而又卑琐的生活困境,与女朋友茫然地漫游于喧闹的现代街市:现代街市的五光十色,拉二胡的乞丐,珠宝、时装的诱惑,基本的食欲需求,对男女情爱的渴望,金钱缺乏的困窘等等,在无奈地对此的感受与经历中,更映衬出主人公在面对现代街市的渺小、茫然与被排斥在外的异在性,而在无奈地感受与经历了这些后,主人公就好像画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曾经试图逃离的逼仄而又卑琐的生活困境,与此同时,周围的邻居正在以敌视的态度窥视着他。读这篇小说,让人想到了鲁迅先生的《在酒楼上》都是现代都市的漂泊者与畸零人,都是画了一个圆圈似的绝望的出走与无奈的回归,都是那种小小的希望被淹没在了巨大的灰色之中。
真的,读浦歌的小说,会让你时时感受到中国五四时代、1930年代文学中所时时出现的譬如鲁迅的《过客》、周作人的《乌篷船》、郁达夫的《沉沦》主人公的茫然漂泊的主题原型,譬如老舍《骆驼祥子》《月芽儿》、曹禺《雷雨》、朱自清《荷塘月色》主人公的出走与回归的主题原型等等。譬如,在浦歌的《一嘴泥土》中,我们就看到了其主人公出走——回归——再出走;在《合影留念》中看到了主人公的出走与回归;而在《盲人摸象》《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中,字里行间都浸透着一种漂泊中的茫然感。当我们细细回味其中滋味时,我们也就不由得会感慨我们主人公的命运:仅仅从生存困境出发,逃离乡村与底层,仰仗着西方天外飞来的“经典”,我们的主人公又能走向何方呢?又能走多远呢?又能有多少明确的路标与清晰的价值路向呢?而当我们的小说作者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置身于中国历史性的社会转型时,回望五四时代、1930年代中国的历史性的社会转型及那一时期的作者作品,他们是不是应该受到一些启悟呢?
说来,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的命运,还真是一语难以道尽呢。你看,他们虽然看起来十分躁动、消沉、茫然,虽然作者写了他们许多行为的平庸、世俗、琐屑,但是,当你认真深究下来,你会发现,所有这些,还是来自于他们对现实的不认可,来自于他们对社会吞没他们的抗议与反抗。所以,《一嘴泥土》中的主人公,在最沦落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弃在万分劳累疲惫之余,阅读那些于他生存境况改观无关的西方人文经典;所以,《某种回忆》的主人公,虽然生活平庸无聊,但在小说的结尾,却“打开录音机,挑选了巴赫的《圣母颂》,在交错盘旋的声音中,一刹那间,我的曾经穿着褴褛衣服的父母、我的兄弟,村庄、沟壑里我家小小的土屋,我踯躅在解放路上的某个黄昏等等所有的景象突然滑过我眼前,使我震惊,等最后出现那个放满花盆的阳台、安仪不断微笑着向我挥手的情景时,我顿时觉得这挥手凭借月光下的教堂那奇瑰的一刻,向我显现了奇迹,此刻,《圣母颂》的旋律像越来越神秘的花朵盛开在我心中,使我的心不断颤栗,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杰姆逊说:“只是在资本主义、个人主义出现之后,上层建筑的各层次才分离开来。宗教失去了其统治地位……这也和社会的‘世俗化’是联系在一起的……资本主义是个世俗化的社会,没有文化”。正因此,才形成了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漂泊落魄的生存困境。但也同样正因此,杰姆逊还认为:“宗教不仅成了革命的形式,而且造成了声势浩大的革命力量”。如果我们把宗教理解为对思想对精神的追求,那么,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的命运,却也体现了在“没有文化”的时代,最初的对更新文化的不自觉的追求与追求中的困境。
或许,我对浦歌小说的如上解读,并不符合浦歌本人的小说创作意图,他可能更多地是从他的人生体验出发,而将自己对这体验的理性理解,借助于西方现代小说的隐喻象征手法来加以表达,并由于这隐喻象征的多义性,试图造成其小说意蕴的丰富性。但在我看来,浦歌小说在叙述上的有力处,在于他的细节的真实,而这细节的真实,来自于他已然化成自己生命血肉的对社会人生的体验。这样的细节描写,在浦歌小说中,比比皆是,兹不举例了。要说的则是,浦歌把自己对这人生体验的理解,运用西方现代小说隐喻象征的手法,在其中短篇小说中突出表现出来。譬如,《狗皮》中的“狗皮”,《圣骡》中“圣骡”及父亲的“翅膀”,《看人家如何捕捉蟑螂》中的“蟑螂”,《叔叔的河岸》中“叔叔”将自己埋入河岸,《盲人摸象》中的“盲人”等等,因了这些隐喻象征的设置,导致了这些小说在情节上的人工化、非现实化,而在我看来,这种设置对小说本身具有的现实的力量与现实意蕴的丰富性,非但达不到提升的作用,反而是一种消解。西方现代艺术的隐喻与象征,既来自于西方作家们对社会人生的感性体验,同时又没有让感性与理性脱节。但是,浦歌对隐喻与象征的运用,却更多地是主观理性,我觉得,这是值得浦歌引起警觉的。这种对西方现代艺术手法借用与学习中的失误,在向西方现代艺术学习时,屡屡出现,特别是在浦歌这一代作家中,似乎不如此就显示不出作品之深刻。浦歌的长篇《一嘴泥土》在这方面,因少有人为地将隐喻、象征外在强加于现实生活形态之中,所以全篇就显得浑然一体,是更为成熟之作。当然,这或许是因为我这一代人偏爱现实主义文学所致,如是,需要反省的反倒是我的鉴赏口味了。
近年来,中国出现了一批与浦歌作为同代人的批评家,文学批评往往是同代人对同代人的批评,我期望听到他们对浦歌小说的意见。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商务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