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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暗夜的深渊丁伯刚小说论

2017-11-13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4期
关键词:桑塔格小说

邹 经

进入暗夜的深渊丁伯刚小说论

邹 经

丁伯刚所写的是(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会让我们受伤的”小说

事实上,大部分情况下,你被吸引着一直读下去,因为你想知道这些“被鬼寻着了”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他们的结局如何。但是,如果你想从中看到聂小倩这么“仿佛艳绝”的鬼魂,或是徐《鬼恋》中才华横溢而遁世的女人,恐怕是会失望的。毋宁说丁伯刚所写的是(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会让我们受伤的”小说,它兼具现实感与荒诞感,它考验着我们对国人生存与精神苦难的承受能力,也推进着我们对心灵无穷黑洞的认知与理解。有时我们分不清作者到底是在反复书写自己的痛苦,还是人类的苦难。二者之间的微妙区别在于作者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谁是首位的。取决于作者是不自觉、半自觉还是自觉的状态。的确,这里面有着许多的矛盾与杂糅。长篇小说《我敢靠谁》重版更名为《斜岭路三号》中,作者一开始形容人群“就同一股又一股污水,在梯级上下不停地漫过来,漫过去”。这句话中所透露出的是妙玉对刘姥姥的那般嫌恶。她与黛玉之间的区别在于,即使黛玉曾打趣过刘姥姥,但她不像妙玉那般剑拔弩张。而同样是丁伯刚的小说,在《我的亲人知多少》中,作者通过一只出于爱人而为人疲于奔命的狗说出了:

“可怜的……人。”

“可怜的人类。”

含魅想象:鬼土

信仰类小说《路那头》中,人死后变成鬼,这里的鬼是显身了的,以第一人称“我”出现,人称“大佬”。他心心念念系挂着的都是自己的亲人:大胖头、小胖头、金狗、三六、多宝……有点像《我的亲人知多少》中的那条狗。心魂在人与人之间、此地与彼地之间游荡不止。主题与另一部中篇小说《唱安魂》接近,反映的都是人在异乡的尴尬,以及对客死他乡的怅怜、恐惧。这样的鬼一点也不恐怖。真正恐怖的是《何物入怀》、《抢劫》、《落日低悬》、《马小康》、《艾明,回家》等小说中看不见的鬼,或者说是“心中鬼”,以及《宝莲这盏灯》、《白虎》等小说中的“国民鬼”。周作人曾戏说《两个鬼》,一个是流氓鬼,一个是绅士鬼。可见并非人死后才化为鬼。另在《鬼的生长》中,周氏更是明言,“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

中国历来有祖先祭祀的传统,如果一个人死后没有后嗣,那么他就不能获得供奉,在阴间则被称作“野鬼”。这样的观念早已渗透进我们的礼俗中。只是我们一般不把祖先称之为鬼,何况得到祭祀的祖先往往被赋予了保佑后代的职责,地位已接近于神。尽管栾保群先生说,民间礼俗中的神,其实质仍然是鬼。只是有时被称为“正鬼”,就像《路那头》中的大佬。而《何物入怀》中丁伯刚描写了一个女子吴兰兰在受孕时,听到了“哀乐,还有人哭”,疑似有送葬队伍从楼下经过,但是往窗外看时,却什么也没有。紧接着有两条线,一条是女子与男子的谈婚论嫁,一条则是男子老家中“野鬼”的出现。两条线交织在一起。表面上好像是在写男女婚姻的失败,但是在这个失败的背后,却隐藏着除了经济困窘之外的更加致命的原因,即男子的易于“陷入迷信”,如何影响到女子的心情。

丁伯刚把在这个过程中的男女心理变化描写得细致、深入。在丈夫汪成的无意诱导下,吴兰兰默默与“迷信”展开了搏斗,可惜她失败了。男子是始作俑者,他最先把肚中的孩子想象成是没有后嗣的姨婆死后“托的生,投的胎,轮的回”。

他还以为自己是个读书的人,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人呢,他还以为自己一句话说出,吴兰兰会怎样大惊小怪、六神无主、承受不了呢,他还要一本正经选择时机,并为选择这个时机费尽了心力呢。想起这些汪成不由又羞又愧,尴尬不已,懊丧不已。

汪成是荒唐的,也是无力的,后面再如何促成驱鬼,已难以挽回之前造成的不良影响,最终落了个枉成。何况,烧纸钱、放焰口这种祛邪方式本身已经宣布了他的失败。由此看来,丁伯刚笔下一再出现的荒唐的读书人的形象,似乎比孤魂还更加难以安顿。

《抢劫》中的主人公兴建在学校里是一个好学生,“一直把班长从小学做到了初中”,丽芳崇拜着他。虽然在年纪上,兴建比丽芳大,但是就辈分而论,丽芳是兴建的小姨。因此,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受到咒骂。直到兴建的父亲突然去世,两人一齐退了学,结了婚。兴建“日子过得紧巴,久而久之,胆子自然就小了,为人处事各方面也就退退缩缩,头也无法很好地抬起来”,后来一直靠拉板车卖水果度日。母亲说他“太善”,大哥却觉得他脑子里少了点东西。以前在窑场做工的同事“黄果树”喜欢吹牛,说自己在尖角里看过枪毙人,并撺掇兴建一起去看看。当两人并排站在尖角里的土坑前,黄果树忽然产生了恶作剧的心理,他伸手往兴建的肩上轻轻推了一下。

真的只是轻轻一下,兴建的身子便咕地一声窜出去,双膝着地跪到了土坑中央,就是平日犯人们跪的地方。连当时的姿势,也跟犯人一模一样。黄果树呆住了,兴建当然更呆住了,半天半天没有丝毫反应。后来兴建醒过神,但仍然跪着,把双手缓缓举起。他的手掌上粘满湿腻腻的红色东西。“血,”兴建说。接连几天,兴建都有些神思恍惚,白天黑夜叫着什么血。黄果树说,那其实不是血。真的不是血。那只是土坑里的一些黄泥巴。

据黄果树说,他曾经亲眼见过这片土地上枪毙过三个犯人:第一个是杀人的,第二个是抢劫的,第三个是杀人兼抢劫的。谁知这些竟会使兴建日后鬼使神差般成为了抢劫犯。虽然,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兴建太穷了。复杂的地方在于,兴建虽然穷得钻心,但他不懂得怎样拒绝别人。每次遇到乞丐,不管真假,仍会随手施舍,多则一元。偏巧有一天他身上只有十块钱,不舍得送出去,但是又难以开口,从乞丐的亲热的喊叫中,他竟感到“受宠若惊”,“手再次颤抖了一下,接着猛然放松,拖了钞票向前伸出”。十块钱对当时的他来说,相当于小半天的收入。于是,问题来了。丽芳想要把钱追回来,兴建也是,由此才有了后面的“抢劫”。丁伯刚一直都很擅长心理描写。可以说,他从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展现了人类是如何受奴役的。如果换成是屠格涅夫的《乞丐》,则完全是另外一种处理方式。但是,丁伯刚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不由自主”的字样。光是《马小康》这篇小说中,就出现了六次。我们挑一段来看:

于是马小康不由自主,真地闹起自杀来了。自杀简直已变成他手上掌握的一件武器了。

……

他想到朗河一带乡村里流行的一种说法,说一个想寻死,一个闹着要自杀的人,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死在这上面的。村上的人用“鬼”来解释这种现象,说一个人产生了死的念头,他就是被鬼缠住了,以后再怎么挣扎也挣不开去。

……

有时看着马小康那张充满邪气却又天真烂漫的稚子之脸,王雄的身子不由自主会感到一阵阵抽搐。

这种鬼气森森的说法令人不寒而栗。

丁伯刚一直都很擅长心理描写。可以说,他从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展现了人类是如何受奴役的

马小康和班主任王雄之间的矛盾,其结果是两人的互害以及不由自主。最终落水的却是王雄,或许可作为对他一开始在教育马小康偷盗事件时所表现出的急功近利的惩罚。同时,也有一些鬼使神差。人们的心理、行动到底是由谁来驱使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庄子给出过相关的讨论。他提出了一组对词:“适人之适”与“自适其适”。在丁伯刚的小说中,经常可见前者,后者则十分鲜见,甚至阙如。前者往往使人陷入“外合而内訾”,后者才有可能使“我”“内直而外曲”。这是庄子内七篇《人间世》中提出的一对似之而非,差别微妙的说法。前者把“外合”放在首位,内心却存在非议、诋毁,而后者把内心质直放在首位。前者谄曲,后者随顺,而谄曲的心是不快乐的。

如果说谈鬼就是谈心,那么丁伯刚谈的则是不由自主的心、不快乐的心。至于为什么非得由沾着鬼气的形式来表达,栾保群先生的一段话或许可以作为解释。他曾在《中国神怪大辞典·弁言》中写道:“要想让一个健全的有求知欲的现代人完全与传统的信仰隔绝起来,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至于鬼神信仰在历史上曾发生过的特殊作用,很多历史学者都已经有大量的专题论著。几个牛鼻子老道的胡诌,竟能把多少诤臣都弹不倒的权臣掀翻,一个‘篝火狐鸣’之类的把戏,竟能让一群赤手空拳的戌卒敢向偌大帝国叫板”,就算后来“庙拆了,庙会也没了,而庙会在中国农村社会结构中的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作用也就随之失去。但这‘根除’也不大容易。你不让人家演鬼戏,《李慧娘》不让演,《钟馗嫁妹》也不行,可是‘最高指示’中却又说‘为了打鬼借助钟馗’,还有什么某某部是‘阎王殿’,可见就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不能‘口不言鬼’的”。

对长期浸淫在西方文学中的丁伯刚而言,竟也在笔下不得“口不言鬼”,可见,这份民间“文化背景”的挟持力有多大,有时甚至是在无形中受到其影响的。至于这份影响是好是坏,则是另外一个更加复杂的话题。笔者不禁想起了卢梭,他认为就算是一些辩论家、意志坚强的人、哲学家和白天很勇敢的军人,在夜里也会像妇人一样,听见树上掉一片树叶都会打哆嗦。有人认为这是童年的阴影所致。而卢梭认为,这种恐惧感的产生,有一个自然的原因,即对周围的事物与变化都不够了解,从而导致猜疑和迷信。这里的“自然”指的是符合事物的必然性。因此,他为爱弥儿设置了许多夜间游戏。总之,他理想中的爱弥儿是“不会陷入迷信,也不会恐惧黑暗”的。

欲知本味:X-人

郜元宝老师在课堂上会说:“当代作家总是带着面具。”他解释鲁迅的“难见真人”是这样的:“难”读第四声,不是难得见到真人,而是见到真人会让人感到羞愧。借这一段话是想说明,看过丁伯刚的散文集《内心的命令》之后,便会发现,这真是一位不戴面具的作家。你会为他的直白而汗颜。其中有一篇《穴居者自述》至关重要,几乎构成了一个整体象征,蕴含了作者生命与创作中的草蛇灰线:

记得幼时在安徽老家,我们住的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高大空洞又阴森黑暗,夹杂许多鬼怪传说。加上父亲长年在外做手艺,家里只剩母亲一人,夜里我常常恐惧得睡不着觉,只能钻在被窝深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时的我总把被窝想象成一个隐秘而又安全的洞穴,外面则是无边的鬼怪世界。有时我从旁边开个小洞,朝外张望一下,随着立即缩回来,把与外界相通的最后一个通道封死。后来我把这种游戏进一步加以扩展……

作者自称其为“天生带有穴居者性格的人”是恰切的。他以书本、以各种沉迷洞穴的方式与现实生活隔离,因为“生活中所有的事务在我眼中,无异于都是一种粗暴的干涉和侵犯,让我烦不胜烦”。如果仅止于此,作者不过是一个患有严重精神洁癖的人,代表着生活中的极少数。但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他写起了小说,而且一写就是近三十年,并且会继续写下去。于是,在丁伯刚身上,出现了这样一种矛盾:一个“欲洁何曾洁”的人,不断地写着在他自己看来是“最具体、最凡俗、最具人间烟火气的,它拉着你不得不进入现实的最琐碎最粗粝处”的小说——这的确是令人疑惑的——作者感到“这种矛盾在我身上不但没有得到解决,随着时间的过去,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调和”。

从1989年在《收获》上发表处女作《天杀》到现在,丁伯刚在《收获》上共发表了七部中篇小说,其他分别是《天问》(1991年)、《宝莲这盏灯》(2004年)、《落日低悬》(2005年)、《两亩地》(2007年)、《马小康》(2007年)、《艾朋,回家》(2011年)。此外,还有十多部中篇,分布在各个文学期刊上面,以及一部长篇和一本散文集。创作产量不算太高,却并没有中断。

离奇的是,在《收获》上发表了引人注目的《天杀》、《天问》之后,丁伯刚几乎在文坛上消失了十多年,后来才知他“每年写一个中篇,已经写了十四个了”,只是暂时都成了抽屉文学。直到昔日同窗好友,同为当年九江师专“七才子”之一的吴洪森主动问他,他才很不好意思地给对方发去了八部中篇。之所以没有全部发去,是担心对方看得太累。吴洪森评价他说:“丁伯刚热爱文学写作的心情非常纯净,功名利禄的世俗影响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如此纯净的热情,会驱使他毫不动摇的坚持下去。”这样“纯净的热情”在甲乙的《丁伯刚小记》中亦可以得到佐证。

有很多事,在我看来,和个人境遇是息息相关的,但他却一律不清楚或不知道。例如问他的单位有多少职工,供职的报社广告费每年多少,城市的一些大事小情,他大多不知。他明确地表示他从不过问这些事,也不关心这些事……有人出高稿酬让他写一些应时的文字,他也坚拒。他说,我快到五十岁了,生命中可支配的时间已很紧,不能再浪费在别的上面。

丁伯刚至今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我敢靠谁》(重版更名为) 《斜岭路三号》中的陈平石也有一些洁癖,他与杨大力互为镜像。最初,陈平石出于惺惺相惜,不善酒力的他替杨大力挡下了五杯酒,从此建立了彼此的友谊。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相似性就是被放大的,“看着面前这个人,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样,一时间陈平石尴尬不已。他想今天怎就碰得如此之巧,两个同类货色偏偏坐到了一起,办什么展览一般”。

他们都是不善于交际的人。场面上的一些话,尚未出口,先把自己给羞住了,骨子里都有严重的自卑情结。敏感、脆弱,过于注意自己,像向肉内生长的指甲,也就是内向。所不同的是,陈平石“尽可以在内心对周围的一切百般鄙视,百般嫌恶,却不敢在言行举止中有一丝一毫表露”。而杨大力在生活中恐怕连这份百般鄙视、百般嫌恶的资格都没有。他压抑着满心的酸楚,酿造出“一些阴暗而颓败的声响”,甚至“从这阴毒中感受到奇特的畅心快意”。在陈、杨二人身上体现出奇特的“心灵辩证法”。不知陈平石是否意识到了,他百般鄙视、百般嫌恶的一切反而牢牢地控制着他,竟使他把人分成简单的三类:“地位高的与地位低的,长相好的与长相差的,会说话的与不会说话的。”这种分法,难道不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尽管这样的圈套,常常令人感到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杨大力的心灵辩证法,似乎得到了一些母亲的遗传。小说中第二章写到母亲“吴翠红的大方并非心甘情愿的大方,吴翠红只是脸皮薄,不如此不好意思,因而事后的懊悔也就越发强烈”。她向杨大力抱怨三姨父不倒洗脚水,却从未跟三姨父明言,反而一次次帮他倒水。这样的女性在丁伯刚小说中不是第一次出现。《来客》中的“母亲口口声声不在乎大头带的一点东西,其实她在乎”。杨大力也不能幸免。他平时克扣着自己,把攒下的钱留给妻子和女儿。他需要看到,也愿意看到她们的欢笑、大手大脚,然而,作者写道:“不平的地方便在这里,他的自苦是他所愿,他不怪谁,也不能怪谁。但周林燕作为一个妻子,多少也应该觉察到丈夫背后的,那种抠。就算一种直感吧,夫妻之间,这种知痛知痒,知冷知热,照理应该存在。”杨大力继而愤愤地想到:“感情算什么?感情能算什么东西?”

在此,丁伯刚并非在演绎“贫穷夫妻百事哀”的俗套,而是不无尖锐地写出了一种“中国式好人”的不无普遍的心理现实:既然是自愿,为何又如此埋怨呢?这样的好人哲学基本建立在两人以上的关系中,并且他们都心怀各种期待,以及恐惧。杨大力的母亲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不给来家做客的人送点东西,在她看来成了一桩罪过,只有“尽够了她以为该尽的礼数,如此才心安理得,与客人有说有笑,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她的做法已经引起了女儿的不满,尤其是小月的反应特别强烈。因此小月也成为了第一个走出家庭的人。其实,美国也有中国式好人,而且这个“好人”是大名鼎鼎的苏珊 ·桑塔格。

用桑塔格的话来说,X是“鞭子”;X是“萨特的‘不诚实’”;X是“强迫自己成为别人希望的样子”

1960年2月25日,桑塔格在日记中写道:

I.和我坐在厨房里聊天时,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右乳房上。(我在和她讲纳厄姆·格拉策。)我停住话头,微笑+告诉她这分心。X,她说。你觉得你得作出反应。否则,你会继续讲下去。

据我统计,这是桑塔格1960年在日记中第三十一次提到X。I.是桑塔格当时的同性恋女友艾琳,而纳厄姆·格拉策是一个令桑塔格感到钦佩的人——“就因为他看上去像一个在做他想做的事情的人,一个准备做这件事的人,一个决不会受到诱惑去做其他事情的人”。她曾经和前夫菲利普·里夫也谈论过纳厄姆,并认为“他和我们相处时多优雅,又多么非X啊,当然,对布兰代斯校方又是多么X啊!”桑塔格总是跟人谈论纳厄姆,恐怕与他能把“X”和“非X”集于一身有关。当然,更重要的是能够非X。

1960年2月28日,桑塔格在日记中第32次提到X:

阿尔比的《动物园故事》是关于X的一个痛苦的记录。那个男人(彼得)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书。杰利走上来+说,我想说说话——如果你不想继续看书。他当然想继续看书,但他说,哦,为什么不+放下他手中的书。

那么,X到底是什么?

用桑塔格的话来说,X是“鞭子”;X是“萨特的‘不诚实’”;X是“强迫自己成为别人希望的样子”;X是“我身为一个惯骗的原因。我的谎话是我所认为的对方想听的东西”;X是“当你觉得自己是个客体而不是主体的时候。当你想讨好别人,希望给他们留下印象的时候,不管是通过说一些他们想听的话,还是让他们感到震惊,或者靠吹嘘+抬出名人显要抬高自己,或者装酷”;X是“受到另一个人的束缚、胁迫的感觉。但你无法解放你自己,你想要另外那个人来解放你。因此,才有X-人在一个长期的关系中所表现出的坏脾气,尽管它也显现出短暂的温暖+愉快”……

显然,桑塔格把很多严重的字眼加在了X的身上,其实也是加在她自己的身上。她说:“我在自己身上鄙视的所有的东西就是X:是个道德懦夫,是个说谎的人,对自己+他人都轻率,假,被动。”这听起来真的非常严重,然而我们最好是去感受X的这种复杂性。

恰巧,作为小说家的丁伯刚,实际上,也是在反复书写着他所鄙视的X。除了“不由自主”这样的字眼,他在小说中还经常提到“做戏”、“假”。

桑塔格在日记中提供了克服X的方法是“清醒=主动,不想去‘好’,即不想让每个人反过来喜欢”,“我欠她一年的耐心。——这听上去很难听,也很X,但事实上不——只要我感觉强大、有爱、想给予”。可见,X并不是完全依据表面来判定的。

由此,我们又会发现在丁伯刚的小说中存在着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即满心“有爱、想给予”的有且只有一条狗(《我的亲人知多少》)。仿佛只有当主体是一条狗时,才能毫无障碍地在心里和行动上爱人。与这条狗相似的是“大佬”这个“正鬼”,他的日常感觉是“每当我被面对的困境击打得胸闷难耐的时候,我便如一条给敲断脊梁的老狗,挣扎着从藏身之处窜出……”而杨大力这个“好人”一再让人不舒服,甚至连陈平石都想捉弄杨大力,他想看看杨大力到底能荒唐到何等程度。小说结尾处,杨大力被妻子抛弃之后,幽魂般重新回到了原生家庭里。丁伯刚说,这一家人都像是巨婴。而陈平石却似乎落回了《天杀》式的陷阱中,他与小月在一起了。姑且称之为一个成人的陷阱,这也是1989年丁伯刚小说创作的起点。从作者在文本中所设置的杨大力与陈平石之间的微妙关系来看,应该说陈平石是一个进步,只是他并非进步的终点。

他的笔下经常出现受过教育的人与没(或少)受过教育的人在一起时的痛苦与纠葛

“自虐者”变成了“极乐者”?

如果说丁伯刚笔下人物多少带着自己投影的话,那么,在剖析这些人物时,丁伯刚算是下手狠辣的。有时看得会令人心痛。不禁想到,作者如何能够完成从“自虐者”到“极乐者”的升华呢?这两个名词是1988年丁伯刚在致友人朱新明的信中提到的:“‘极乐’的内涵就是我曾同你谈到的‘自虐’,也就是人在大痛苦大绝望之后的大欢乐大享受。”这样的表达显然受到了一些鲁迅的影响。而其中的精神内核恐怕用他自己的话说更为公平,即“我很想把‘自虐者’升华为一种具体的形象,一种我所追求的人格形象,就像尼采的‘超人’、加缪的‘荒谬英雄’、克尔凯郭尔的‘孤独个体’等等一样。所以‘自虐者’变成了‘极乐者’……”

丁伯刚是读过很多书的,他认为自己在写作者的身份之前,还有一个读书者的身份。甚至“只有在读书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很主动,很入迷,几十年来没有一时一刻懈怠”。他也奇怪自己祖祖辈辈基本上都是文盲,生长的村庄上几百口人,也没有一个读书的,他却成为了一个读书人,一个异人,接着成为了一个永远的异乡人。对他来说,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本书就是一个洞,一堆书就是无数个洞”,他不禁感到自己被囚在洞中,或同书一般被“束之高阁”。

他的笔下经常出现受过教育的人与没(或少)受过教育的人在一起时的痛苦与纠葛。比如《两亩地》中的吴建,作为一个优秀教师,却不由自主、三番五次受到一个地痞无赖的敲诈与自我惊吓;《回天上去》中的江文平是“整个家族中第一个读出书来的人”,最害怕,也最讨厌找关系,托熟人(这也是杨大力所害怕的),最终他们和吴建一样,都遭到了女友或妻子的抛弃;《水上的名字》中的郁夫,一个过着“纯粹的精神生活”的人,幻想自己像济慈一样远死他乡;《抢劫》中的兴建,作为一个昔日的好学生,如何在生活中过不下去;《宝莲这盏灯》中的光明,高考失败之后如何一再忍辱退让;《天问》中的父亲视考上大学的儿子为生活中的转机,儿子却视父亲为“苦难和耻辱的化身”,当父亲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上演了自虐与虐人的畸形心理剧,他想要让大家看看自己是多么可怜。丁伯刚的这篇小说展现了心理写实的深厚功力,具有极震撼的现实性。这种情况在中国也绝不是个案。然而,不得不说,作者对自虐的认识是带有极端个人化色彩的。我们必须正视这一点,否则便难以理解《天问》的结局。

1991年丁伯刚在写给程永新的信中说得非常清楚。

至于《天问》的结尾,可能涉及我对自虐这一人类情感形态的认识。我对永新老师说,我一直对自虐体验有着十分执着的追求和向往,每次写作总不由自主受到吸引。以为自虐状态下所体验的大欢乐、极乐,是我们唯一的精神出路,也是人生最美好辉煌的境界。我甚至以为,耶稣上十字架、释迦牟尼的苦修,都是一种自虐行为。这实际上是一种象征行为,象征着我们人类的出路、人类苦难的唯一拯救之道便是自虐,是这种极乐境界,这大毁灭、大痛苦之时的瞬间体验……所以我在《天问》中写父亲是在异常平静、幸福、温柔中死去的。父亲终于得救了。我很想写出父子两人的痛苦绝望向人生的终极欢乐的转化的全过程。

我们目前普遍存在的对宗教的误解,所造成的后果恐怕将如布罗茨基在《论恶与服从》一文中所说的那样——“断章取义会使你伤残”

这样的结局,当然是基于丁伯刚的特异理论。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经过一番绝望、痛苦之后,如果不是真正的发生心行的转变的话,怎么可能“平静、幸福、温柔”地死去呢?这个“全过程”非常令人向往,却欠缺了一些说服力。事实上,耶稣最初是一个独自躺在山边,凝望天空,觉得很快乐的少年。他的上十字架,是“先知站在仇敌们中间”的命运。而释迦牟尼佛的苦修早已被他自己认为并不利于证悟。我们目前普遍存在的对宗教的误解,所造成的后果恐怕将如布罗茨基在《论恶与服从》一文中所说的那样——“断章取义会使你伤残”。

如果自虐状态下所产生的极乐是一种“瞬间体验”的话,那么,只要生命还在,这样的极乐便不会持久,剩下该怎么办呢?继续自虐?然后再到达极乐?如此循环,不禁让人担忧,这和《天杀》中的郑芜之有多大区别?不过是经过一番挣扎后,一个在肉体上达到高潮,一个在精神上达到高潮。过后,现实还是一块“灰不溜秋、丑陋可憎”的铁。为此,在超越现实的指向上,丁伯刚与宗教的接轨是必然的、奇特的、带有个人色彩的,也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在这一条路上,个人需要承担“越轨”的一切风险。

丁伯刚最近的一篇小说是《水上的名字》。这是一篇让我感到惊讶的作品。我不知道这篇作品写于什么时候。但愿它是旧作新发。否则,这真的是一个值得担忧的现象。它的主人公就是之前说的“郁夫”,身份是一位作家。作者引用了济慈的一句诗作为题名:“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在这篇小说中,郁夫“脱离了世界,独自沉入到某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之中”,“准备得越久,希望能毕整个一生的功力于一役,野心越大,难度也就越大”,“心神基本上一直处于涣散状态”,“这是一个过于要强的人,除非迫不得已,他一般不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病”,“只有自己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人生对世界缺乏自己的主见,更缺乏强悍的意志”,“郁夫是自卑”,“郁夫已让生活磨折到如此程度”,“对生活上的事一窍不通,纯真得像个孩子。比孩子还纯真”,他也曾试图“不再以自己为中心,而是以谭可(女友)为中心,具体说,是以生活中流行的那唯一中心为中心”,可是这个时候,他越加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如。连生活中最可怜的角色都比他强”,为此,他整个就成为空心人、失魂者、病者。他几近绝望地喊出:“我想生活。假如我能够活下去,假如我能够健康地生活,我情愿做个一般人……”

句句呕血。丁伯刚似乎通过写作找到了自己的“敞开之道”——如实地体验、完全地暴露。这也是一种向道之心的表征。可是,当我们在表达对一位作家的尊敬的同时,是否能想到,他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这种没有依怙,没有光明,“年年月月天天都在经受着失落感”的痛苦。这是一个将半生都献祭给文学的人。难怪甲乙说:“我敬佩丁伯刚,我却永远做不到他那样,他太高了……也罢,我做我自己。当然,我至少还知道仰视丁伯刚。”于是,他尊称他为丁氏。

结 语

“海德格尔把我们正在亲历的时代称为‘匮乏的时代’,因为原本由‘天、地、人、神’四者构成的世界中,众神退场了,而芸芸众生几乎认识不到他们本身的必死性,也无力赴死。在这样的时代,痛苦、死亡与爱的本质被遮蔽,世界滑入了漫长并到处蔓延的‘暗夜’,为此,特别需要有人敢于进入‘暗夜’的深渊,身历其幽暗,身受其熬煎……他们体验着病态的、不美妙的事物,因而他们才投身于下界深渊,执着于神圣之物的踪迹……”

无独有偶。《理想国》开篇第一句就是:“我昨天与阿里斯通的儿子格劳孔一起下行到比雷埃夫斯港。”据余纪元说:“柏拉图用的动词‘下行’……和他后来说的哲学王要下行返回到洞穴里去用的词是一样的。可见在《理想国》一开始,柏拉图就有一种明确的意识,觉得人类生活在洞穴之中,而他想要把人们从洞穴中解救出去……”以此来观照丁氏的创作,不难发现他有很明显的“回天上去”的愿望。只是,我们分不清作者是在洞穴里,还是在洞穴外。至少他已经能转过头,并看见火光了,为此,他感到痛苦。

丁氏“敢于进入‘暗夜’的深渊”是毫无疑问的。他对于“重述宗教的基本主题”的野心也早已泄露了。他想要回到宗教最初的起点,即由人的苦难与无助而发出的呐喊、对于拯救的吁求。然而,他的“执着于神圣之物的踪迹”却是隐性的,尚未在小说中充分体现出来。按理,丁氏想要通过文学构建的应该是像《神曲》一样的作品。但他目前似乎仍把目光停留在地狱里。尽管在《神曲》的架构中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观点,即The way up is down(向上的路要往下走)。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提问:“你为何要一再重返这样的深渊?”

心中鬼”“国民鬼”的说法,借用了肖向明的博士论文《“幻魅”的现代想象——论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鬼”》。

丁伯刚:《何物入怀》,《上海文学》,2007年第8期。

丁伯刚:《抢劫》,《星火》,2011年第2期。

丁伯刚:《马小康》,《收获》,2007年第4期。

栾保群编:《中国神怪大辞典》,人民出版社,2009年11月,第2-3页。

苏珊·奈曼:《为什么长大》,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4月,第58-59页。

丁伯刚:《内心的命令》,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21-22页;第27-28页。

甲乙:《丁伯刚小记》,

丁伯刚:《我敢靠谁》,《西部·华语文学》,2008年第5期。

桑塔格:《重生:桑塔格日记与笔记,1947-1963》,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4月,第322-323页。

丁伯刚:《内心的命令》,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231,21,253,254页。

丁伯刚:《水上的名字》,《星火》,2015年第4期。

甲乙:《丁伯刚小记》。

里尔克著,曹元勇译:《马尔特手记》,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2月,第1-2页。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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