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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载的人世游读贾行家《尘土》

2017-11-13王俊雅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4期
关键词:行家尘土

王俊雅

数十载的人世游读贾行家《尘土》

王俊雅

《尘土》分为“人”、“世”、“游”三节,谈人,谈世,谈游,谈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可能对大部分人来说,贾行家是个陌生而有点儿好笑的名字。贾行家是谁?网易博客“阿莱夫”及网易微博专栏“他们”作者,文艺青年出身,前摇滚乐手,单机游戏玩家,人送贺号“哈尔滨耶稣”、“禅宗朋克”、“端坐在长条凳上的相声界伊藤润二”……可能这些标签都不足以描写他是个怎样的人,又写出过怎样的文字。贾行家的第一本散文集《尘土》出版于2016年11月,隔年1月《读库1604》收录《他们》,离他在博客上发表文字开始,过去了十年挂零。《尘土》是旧博客文章选集,跨度从2007年到2016年,出版时做了许多修订,下的心思深密,他又是不愿谈自己的,读者也只好以意逆志,暗自揣度字缝里写出的字。

《尘土》分为“人”、“世”、“游”三节,谈人,谈世,谈游,谈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人”讲家族记忆与逝者身后一点念想,讲希望被留存的平淡;“世”偏向于杂文,给自己定个题,信笔写去,天马行空五洋捉鳖都是它;“游”则是一束游记,描述如今的东北和山东怎样重归于原应得的萧疏荒寂,兼及远远望过的几座城。可留恋的与活该失去的都被滚滚洪流裹挟去了不知哪里,在世的人无可无不可地往前走,他独自回望。

他却并不作出价值判断,只是陈述在他所亲近的人看来,这个世界应该有什么样的秩序,笔调克制得有点儿像在描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我知道贾行家七八年前有个未竟的家族史写作计划,写了十几个片段就搁了笔,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限度。后来也断断续续地写过些断章,几乎都收在《尘土》里。这些篇章里有些有小说笔法,有些是由个杂文题目兼及记人事,有些则直是风物诗中三两人影,寂寂地往远处走去。

“人”这一节里,讲的人物都是贾行家本人的家族亲眷,间有朋友邻居。看他写自己的亲戚,觉得那真是个开枝散叶落地生根的巨大家族,亲戚关系叠床架屋,从姑姥姥到长房大哥,都是城市里的核心家庭觉得遥远如唐朝般的词汇。读这一节时常惊异于这个榕树般的家族里人人都安于天命,即使远离土地,也生活得像农作物,不以他人血肉为食,以自己的气力生长,尽力为后代挣下一份家业,萎谢也安静。他们的生活里充满自知或不自知的遗憾与失落,人是极平凡的人,失落也是极平凡的失落,是不知道去责怪什么的。“人”里的大部分主人公都尽力去过一份清洁体面的生活(无论物质或精神),成功的,未必心满意足,失败的,也不是因为懒惰或愚蠢。不是传奇,只是人世。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去和来的都不得已,居于其间,也是不得已。‘以疏’之后,我于他们的生命里,感到平淡遍及的哀伤和贵重。”如这序文中所说,“人”这一节里,几乎都是逝者,或曰归人。贾行家刻意在谈论自己相熟亲近的人时兼连谈论他们的死亡,给那些人物行状画上个不太圆满的句号,自己站在近处目送他们离去。那些人“小心翼翼地活成生活,有的最终交付了出去,有的仍然打碎了,使我不得不庄严”。留下的人在人事流转里仍然保持记忆,仍然带有对故人的哀矜。

贾行家是哈尔滨人,祖籍是山东,礼仪之邦,讲宗族与规矩,离他也是远的,说起来却带着几分“了解之同情”:在烧化的黄表纸里,在雪地上炸开的通红的二踢脚碎屑里,他知道他永远位于那个散发着酒香肉香烟烛火气叫作“年”的日子的开端。他知道他的子孙,那些相貌相近的弟兄和他们各自的女人,要被拴在同一块土地里劳作,默默地积攒家道,聪明优异的去读书进学,扬显祖宗;他们还在一片相连的屋檐底下吃和睡,若有哪个外姓人冒犯了其中的一个,都要引起他们全体的仇恨,若是哪个做下见不得人的丑事,使全族蒙羞,就摒弃于祖坟之外;他们谁都无法撕裂、断绝这纠结的血脉和荣辱,福祚磨难与共,生来就要领受名字中间的那个字。谁料,那一行范字,到我父亲那儿就随意弃置了,再没有重新拾起。

但这“了解之同情”是有共情心,而无同理心。这种古典伦理有其内在自洽的运行逻辑,却未必是好的。贾行家叙写自己的父祖辈,说到自己的大哥遵循爷爷“每支上都要有后”的看法,为大脑炎后遗症智力障碍的成年弟弟寻访一个可以为他留下孩子的女人,母亲大惊说这荒唐,而大哥回答:“三婶你不明白,这是要做的,成了就是又一家人家。”故事的最后说“母亲看到了孩子,是个很好的孩子”。尽管贾行家并不接受这种行径,他却并不作出价值判断,只是陈述在他所亲近的人看来,这个世界应该有什么样的秩序,笔调克制得有点儿像在描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他只是与那个人相熟,觉得他的人生是值得被记忆的,却不带什么“故显考公讳老大人”的荣耀或割席分坐的鄙弃。他记述的是一种已经过去的生活,以及这平淡生活中生存过的人物。在这些记人的篇章里,只是呈现他所知道的人与事,并希望他所讲述的人与事在不存于世时,在他人心里留下一点印迹。

贾行家的外号不少,都是朋友给上的,其中有一个尊号叫“磕功王”,意即“磕碜人界的功夫之王”,极言他刻薄人的本事,爱之者赞为“单刀入阵,寸铁杀人”,恨之者视为冷嘲小道,上不得台面。他本人倒并不如何夸耀这门手艺,正经提起来甚至带点儿羞惭,以为是“心理晦暗病态”之表征。但想到好形容,总不免技痒,或发微博,或不动声色地嵌入文章里,透出几分狡猾和得意来。

日语里有个成语叫“人类观察”,贾行家可说是一位“人类观察家”。他自承“生命力不旺盛,爱欲不旺盛”,缺乏很多通常认为是美好的情绪,换得一双冷眼,对行于当下的事件、思潮与背后的某种逻辑有异常的敏锐。他对于宏观的事物一贯缺乏敬意,好像对三个人以上组成的团体都觉得可疑,是以很少对什么东西燃起热情,总要审视一番,看看那些堂皇的激昂的文艺的诱人的言辞里隐藏着什么棉絮芯子。他又读许多杂书,看影视打游戏,常年混迹在人群里,输入丰富而基点坚实,能从习以为常的社会与历史里看出许多扭曲与变态。《侠与武》里写侠客:侠义公案小说是“为市井细民写心”,侠客疲软,也是因为这“民心”早已告饶,连自己的性命都懒得负责,不劳侠客爷牵挂。至于侠客,最可羡慕的是政治待遇, “半拉官人”,最好看的,是办完公差行有余的捉奸,又解气又解馋,否则解释不清,一个江湖人,又没有电线杆小广告那些加粗黑体的毛病,为什么不恨杀人狂却恨婚外性行为。又说,这是因‘人情日异与昔……虽故发源于前数书,而精神或至正反……民心已不通于《水浒》’——民心连《水浒》都已不通,真是越想越可怜。至于真正圣明的皇帝,倒是连忙都不要他们帮,这些义警,只会越帮越忙,顶多帮帮闲,还是要靠发动群众。真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鲁迅对热讽与冷嘲的区分是大家都熟悉的,区别在于前者希望被讽刺者改善,而冷嘲则缺乏热情与善意,直是说怪话,内设是知识分子应该对社会有所建树。从这个意义上说,贾行家大概是冷嘲。但是鲁迅对冷嘲的论断,更有名的是这一则吧:“约翰弥耳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那么,有冷嘲毕竟比无冷嘲要好些了。我想热讽与冷嘲,区别毕竟还在是否对被讽刺者抱有愤怒与希望。贾行家有没有过希望,我不确定,但他大概是曾经很愤怒的,然后这愤怒被现实磨去,被修养压下,被疲倦屏蔽,发酵出阴阴的冷嘲来。

“世”里还有一种文章,是群像剧,与“人”相比,就是彼此都为过客,远远地看过去,激起点儿涟漪,写下来,是“说话只说眼前的事”,也在有意无意之间。因为是如是我闻的他人事,也并不一定是多么严肃的事情,用笔就轻些,也有余地说得容易些。写下来的意思,大概是一种俗世人情,不像文艺作品常见的斗争冲突,是日子总得过式的调和。这调和就是人世,有清洁而美的,也有极鄙俗的,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重婚》里讲到两代前有个小学教员,在城里娶了同事的女老师,正在月子里时,乡下的原配带着两个孩子进城来。“两个女人一个斜靠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儿,商量了几个日夜,小声哭了几回,事情定下了:周老师多租了隔壁一间房子,两个女人都守着他住了下来。不到十年,蔡老师生了五个孩子,珠河的又添了四个。”家主的男人死后,一个有点儿特殊的大家庭变成两个,又变成十几个,事情就那样过去了,被流传成一种轶事。旁人说起来,觉得是奇闻,已成为中年人的孩子们讲起来,也颇以为是大团圆喜剧。一场凑合,一手调和,一口饮尽。

贾行家写任何人事都像是过去完成时,他停留在不远不近的过去回望更远的过去,把当下视作一种不太好理解的未来

贾行家写任何人事都像是过去完成时,他停留在不远不近的过去回望更远的过去,把当下视作一种不太好理解的未来。他是哈尔滨人,笔下的风物常带几分风刀霜剑的冷刻,热闹的地方则好像顾前不顾后似的快活,让外地人看了觉得像是奔命。我从他那里得到的东北印象全无“共和国的长子”之风范,比较类似于“共和国的阑尾”,是市场化和供给侧改革打算切除的那部分。东北无端得来许多助长出的繁荣,又突然失去,重归于原应有的苦寒与荒凉。那场繁荣残余的许多人活在酒里,也死在酒里。

“游”里大半是记述一场黑龙江小城环游,让不曾去过东北的人看了,印象只剩下灰茫茫的一片,水泥的颜色,一个模子里扣出来一栋挨一栋的空楼,又夹杂着吊诡的彩灯闪烁。讲到煤,也讲到石油,这些事物现在让人困惑,既得利益者仍然肥白,而曾经为这片土地下埋藏的资源感到骄傲的工人们只是疲惫。他写下伊春的晨昏:“伊春的夜深且冷,行人更少。那位老总说,伊春交个人所得税的,百分之九十是他的工人。所以夜里深且冷。我住的地方前面有条大河,白天是清的夜里是响的。早晨发现有人在每个河墩上都写了一句话,走了一公里也没有看完,意思是求一个女人回来,答应带她离开这里。”

也有些看起来更像传统风物散文的篇章,讲哈尔滨的多些,贾行家的家乡。写道外生活是很动人的,短暂的春日里丁香抛洒香气,缓慢平淡的市井生活,日常的一点点粗放享受,麻将,吃食,茶馆,间而写到俄罗斯人留下的美丽红砖教堂,面对虚无时摆出的无物之阵。突然这些东西都消逝了,“一件事物的离去也带走了另外一些:一棵树被砍倒,鸟飞起和落下的声音消失;一条河干涸,河岸变成狭窄的伤疤;一个说唱艺人离世,几百首歌谣散佚”,道外被驱入那个仓皇地发达又仓皇地败落的东北,去撕咬、残杀、醉生梦死,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帝力之大与局中人的无知觉,无负担,无忧患,无畏惧。

贾行家笔下的东北和时代,带有一种迷狂的焦虑,浪头卷过去,幸运的弄潮儿在浪尖上玩出种种杂耍,大声嘲笑沙滩上留下的涸辙之鲋,殊不知下一个浪头就要来,而其后谁都不可知。贾行家怀着温情和无可奈何书写那些搁浅的人,抬眼看看浪尖,厌倦地背过身去。他回望过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年代的匮乏与丰富,转头看看现在,放眼望去,是丰富与匮乏。过去固然没什么好,但也有可留恋之处,是已知与不那么焦虑。未来可能好,却好像没什么好依傍的。

贾行家通过这些可能会被视作琐细的技艺,清醒而有意识地试图建立自己的汉语

人世游之外

我当代散文读得少,印象里是平易晓畅与繁缛富丽各顶半边天,近二年又是前者占上风,其中似又以学周作人汪曾祺一路为多,写风物人情,力求明白如话而有诗意,又点缀些旧书的片段故典,使读者见之亲切还欣欣然觉得颇长知识,就是很不错的散文了。贾行家的《尘土》,则是少见的一派。

他谈论理想中的当代汉语,说应当“内部的肌理符合现代审美,理性和常识健全,逻辑贯通,有思辨的快感,从而具有建筑般的结构美感;形式上能接续千年中文的美好神采,读起来动听,各个声调抑扬顿挫,长句利落,短句干净,句子间顾盼生动”,而实际上却是“朝来寒雨晚来风”,一间四处漏水长霉而无可易居的旧宅,又说“总觉得像刚从个冬季的蹲坑上站起来,头晕眼发黑,脚下又麻又软,屁股不知到哪里去了”。既然这工具不趁手,只得自己操起锛凿斧锯,重新车出些符合匠人手感的东西来。

读贾行家的散文,不轻易,读着觉得文法与节奏都异于常人,纹理致密,如咬嚼菜根。他的单句信息密度高,少用虚词,每句话都是一个核心,没有散碎在外的词语和分句。而这打磨过甚的密度,就用长短句的气口来调整节奏,讲求“伸缩”,在坚固的意象与思辨里构成流转的文气。全篇谋划,也是同样。看着每一段都是间不容隙的整块红砖,谋篇结构上却极骀荡,硬生生被他砌成曲水流觞。

翻《尘土》常是带笑的,贾行家的用词句法五方杂处六经注我,从禅宗公案引到阿赫玛托娃,东北话和相声中得来的狡黠俏皮话与官方红色语汇各得其所,罕见的文言词与刻意求生涩的自造词随手安插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读者读到个怪词儿惊一跳,细想起来又实在熨帖如天生,是夺胎换骨法。引《远近青黄》一段为证:“(青岛)窗外有海,西山有爽气,选了这样的好景致、好气候,铺了舒舒展展的大局来豪赌一场,赌仙家神通,赌洋洋哉固大国之风,赌软着陆,赌夕阳不下山,赌向苍天再讨五百年。”极书面与极白话夹杂,带有对自己所拥有语言任意而出的自信。

每个写作者都或多或少地有一套自己习惯的语法句法,贾行家通过这些可能会被视作琐细的技艺,清醒而有意识地试图建立自己的汉语。很难找到像他这么在乎文体与语言的散文写作者,这使他的写作看起来没有多少气势,也说不上灵性,取而代之的是密度与重量。要写得甜俗滑腻是极容易的,“宵寐匪祯,扎闼洪庥”看上去难,实则掌握了模式也是覆掌之间的事。而两者都无所取的贾行家选择了这样独自处理笔下的语言,说不上是野心,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类似于家里缺了件市面上早已绝迹的物什,没有办法,只得亲手从头打磨起。是好是坏,好歹是自家用,怪不得别人。

《尘土》这个集子是收了十年来贾行家的博客选集,篇目之间没什么联系,全书的节奏很不均匀,也嫌密度过大。常读散文的人大概觉得他的笔法太像小说,家族史么,福克纳,马尔克斯,莫言,滚瓜烂熟。与那些熟悉的写作者不同的是,贾行家不追求他们喜爱的异常与刺激,连死亡也是平常的,激不起一点涟漪。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家这五六代人里,没出过英特迈往的英雄,也没有叛逆、天才或疯子,搜检上百年里各支上的记忆,无凶杀、无孽情、无横祸,都是些可勾销的琐碎恩怨,子弟们出外考学,到乡派出所政审,只发现某位姑老爷涉嫌破坏军婚,还是抗美援朝时的事,叫爱听故事的人看,实在一筹莫展。”在那些记叙里我们能看到若隐若现的“我”,是如同故事里的其他人一样平凡的,叙述到自身时,勾勒出的形象甚至还显得平庸,与其他聪明精彩人物相比,是个灰灰的臃肿影子。而这个影子却独自担当了剧中人、观察者、叙述者这三重身份,在回忆与想象中隐隐地浮现出来。作为作者的如今的贾行家远远审视着作为人物的过去的贾行家,这距离感实在是很妙,在“显示”和“陈述”间达成个微妙的平衡,显出点一体两面的意思来。

也就不妨把这两重人格分开吧:身为作者的贾行家是“世”里那个议论冷刻的杂文作者,身为人物的贾行家是内心愤怒而不安地观察着世界的青年人,外表沉默如一袋面。而当写作中出现一个故事的时候,看似无所顾忌的前者突然就退避到幕后,将后者突兀地推进前台的角落里,让他去看那个小小的世界,说话只说眼前的事。故事里不该有议论存在的位置,如果要有,戥子也只该有三分。意思里大概是一份谦卑:没什么人有资格评判一个实在的他人的人生。

《尘土》有个半公开的副标题“归人与过客”,是引自张楚的歌。张楚活跃的年代里贾行家还是个愤怒的摇滚少年,前者的歌声承载的悲哀、讽刺、愤怒、无可奈何和最后的同情被一点一点吸收进后者的经验,在而后的时间里,他怀揣敬意与遗憾,书写那些被时代大潮裹挟着消失,并认为没有问题的蚂蚁。

时代不愿记忆的,总该有人记忆。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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