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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名的怪圈或重重影像王安忆《匿名》

2017-11-13张春梅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4期
关键词:鹏飞王安忆世界

张春梅

命名的怪圈或重重影像王安忆《匿名》

张春梅

何为“匿名”?

儿童的世界就是一个匿名的世界,是还未被纳入群体世界的那部分

《匿名》讲述了一个退休职工“他”,被错认老板吴宝宝遭绑架乃至失忆,后凭借自己的力量逐渐靠近真相的故事。刚开始,是双线进行,这是典型的王安忆式结构。一方面,是“他”被绑架后的感知和体验,是从现有的生活远离而后复归;另一方面是“他”的家人寻找失踪的“他”的过程,则是对自以为“熟悉”的生活的一次进发。这双线都像探险,都不可避免地敞开于未知,因此是对现有生活的挑战和打破。相对于找人的一方,“他”的崭新的体验慢慢在情节中倾斜为叙事的重点,而寻找者再度回到原先的生活状态,恍如一切并未发生。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呢?家里小孙子对失踪的爷爷闭口不提,就是在“一切如故”的家庭生活里的一颗钉子。作者指出,儿童的世界就是一个匿名的世界,是还未被纳入群体世界的那部分。这是《匿名》的上部,中间出现几个特征鲜明的人物:麻和尚、哑子、二点。后两者在整个被迫“匿名”的“他”世界里非常重要,既是故事的推动力,又是可独立成篇的人物,同时还发挥着哲学意义上的符号功能。叙述者多次对这两个名字及其人的存在状态做出叙述和不厌其烦的分析。

《匿名》的下部,主要从“他”来到人世开始,并聚焦广纳特殊人的养老院。养老院因此成为故事主要的发生环境,可以叫典型环境。同样的,上部出现的“林窟”是“他”独处自然并发现自己“手脚”的行动力和感知力的场所,是又一处典型环境。至于麻和尚生活的“五尺”、哑子生长的“大山”,二点的“野骨”,下部中敦睦的无名之山,白人鹏飞生活的“白村”都有典型之处。只不过,养老院是个汇合点,把各种特异的人集合起来,让你去发现一个自在的世界。下部思辨的味道和篇幅明显增强,叙述者已经沉浸在对世界奥秘的探索之中。从故事的层面看,讲的是老新在两个养老院的生活以及与先心、敦睦、鹏飞的交往,促进情节发展的是为小乐然治病和鹏飞力图发现老新真“名”等事件。事实上,进入下部,能否发现老新的“真名”,这个曾一度多次被提到的悬疑已经退居幕后,读者的好奇心经过最初的高高吊起,至此已经完全静下心来,与“他”一起发现和体验世界的奥秘和“人”的神秘。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匿名的状态中似乎敞开给看的你、感知的你、体验的你,或者行动的你。匿名的世界看似无比广大。

显然,在“他”周围的这群人都可说是匿名的存在,同时大家又拥有一个共性:漂浮在俗世之上的隐者。或者说,这些人既在尘世之中,又好像总在存在的状态上出乎其外。他们各有各的世界。只有这样,才谈得上是“匿名”,那个“名”不过是个代码,而其“实”与“名”的关系大致像“樊笼”和“自然”的关系。比如,“看客人分两路归去,男人也回身进屋,闻有暗香浮动,星光下看去,角落有一株梅,悄然展开几朵,原是报春来了,好吉祥!遂想起今晚的牌友,说二点一类是化境中人,以为语出不凡,那一麻一哑,真好比一僧一道”。话语当中,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只有标识其人的某个特征:或麻或哑,或僧或道。而看到这样的表述,如产生“红楼体”或者“红楼梦”的联想,恐怕也不奇怪,古意古味显然是王安忆在山水之中寻求人之“名实”关系的重要寄托。这里的“他”也就有了尘世之浊石的比附,只不过反其道而行之,不是顽石入俗世,而是从俗世重返天地自然、重新发现自我。

匿名与现实并置的平行世界

俗世生活,几乎是叙事给读者的第一个预示,只不过反过来要求读者重新“看”自己所在的生活。或许我们会从这“原以为如何”的错觉中发现“一切都那么难以捉摸”,那要追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的妻子,那个唯一有所谓真实姓名的女人——杨莹英,在寻找丈夫的过程中,不断被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震惊、吸引,进而失望。这就有点像卡夫卡的的《城堡》,尽管每次都让人觉得无比接近真相,但这每一次又都距离真相无比遥远,城堡与真相互为比附,以严肃的戏耍姿态把世人“想当然”的“合乎规则”的生活定性为恐怖而荒诞。杨莹英的失夫生活又何尝不是?从确定丈夫失踪开始,她“真实”(“真实”永远具有相对性和主观性)的人生体验就已开始。这一过程,与“他”判断自己被绑架之后,开始推理为何被绑架的“真相”,就像一场合唱、对白,人生的二重奏,彼此都从未预料到和“发现”的人生就此紧锣密鼓地开演。

二人的规则生活被打破。“他”被关入黑暗之后,“被恐慌攫住”,因为当“粗略的时间也没有了,他这才发现时间的重要性,没有时间,人就好像陷入深渊,无依无靠”。杨莹英的“恐慌”却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太有规则,他的“零钱、交通卡、手表、票据,各归原位,保持他一贯的整洁和条理”,这样一个“讲原则”的人,却深夜未归,就是问题所在。因此,这二人就有了共同点,常识、规则、习惯,是连缀起他们行动和判断的准绳。绳子一旦断了,会怎样,就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一切,使《匿名》有了悬疑的味道。

二人对“未知”的发现却走了不同的路径。杨莹英行走在俗世,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浮于事、别有用心、人心陌生而疏远的现象被她发现,在她这一条线上,王安忆是做了冷眼旁观的浮世绘。“找关系”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路径。作品中这样描述:“这一天的找人,不是找他,而是找他周围的关系”,这委实让“杨莹英倒吸气了,怎么到处都是‘朋友’!”这些“朋友”有个特点:都是在社会涉水的人,有点老江湖,老油条的意思,有人脉,介入人事,深谙世故。所以,杨莹英的“找”,实际是“浮世”的展演,是把一个过惯“保守人生”的“简单”人拉进“水”里。而那个失踪的“他”却恰恰相反,被一步一步拉近“大山”。这便呈现出《匿名》的双面人生。对浮世,王安忆的叙述是冷静,甚至冷漠,这是太了解之后的冷漠,因而简单明了。对遗忘浮世进入大山的生活,王安忆却是充满热情,言语中的温度、繁复的叙述、古典而自然的气质,这一切都尽投给“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对“世界性”的发现和对“未知”的探索了!因此,重点不在俗世,而在于从俗世“离开”。

《匿名》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到了事件之中,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或者已经发生,但事中人和相关者却都很迟钝,用叙述者的话说,就是“异常”之事已经在生活中捅开了一个口子。剩下的,就是你该如何面对的事情。选择遗忘,像“他”的妻子后来决定“向警署申报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通告社保机构,冻结停发养老金”,在这种种手续之下,“他”即便还在人世,也等同于人间蒸发,等于“不在”。此时,一种震撼的“事实”被揭开来,原来我们的所谓“在”,竟是建立在这一系列手续之上。这是“有名”的生活。但“他”却不行。“他”已被迫进入“无名”的世界,而且是单枪匹马被抛掷在荒原般的境地。是干脆等死?还是顺应身体的需要,适应环境,由死向生?选择后者几乎是一种本能,但在手续重重的社会化生活里,似乎“本能”已经被忘却。而事件发生之时,“他”几乎被遗忘在事件的角落,只剩留下的人关于他的种种回忆和猜测。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感觉到牵扯进来的每个人的生活实际上都有非同寻常的部分进入,“异样”的、“异常”的生活不由分说地裹挟了他们的心,尤其是至亲的妻子和女儿。很奇妙,只有妻子是有大名的,叫杨莹英,至于女儿,终是以“女儿”称呼。这个妻子的理智和对社会化生活的适应可想而知。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寻找失踪人口事件的进程中体会得可谓淋漓尽致。而且,显然失忆之前的“他”比之妻子在社会结构中更加条理清晰。但事件之后,在不同生存处境中的应激性本能指向却都得到了彰显。

王安忆并没有故意掩着事情的真相不说,以此来吊读者的胃口。相反,在小说开头不久,也就是家里人发现“他”不在并去办公地点寻找之后,就和盘托出“他”被绑的经过以及正在经历的“绑途”。显然,为何被绑,以及如何从被绑中脱出,或者说他和绑匪之间斗争的经历,并不是重点。这时候,倘若我们还认为这是一部绑匪片,公路片,或者悬疑片,就大错特错了。当“他”身边逐渐聚齐形态各异的人的时候,谜底似乎呼之欲出:个人与世界,个人的生命意识和特性,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又能与万籁会通,无名与有名之间,名与实……或者作者就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当我们说出什么的那一刻,到我们将自己定位于一隅的时候,我们是否已经失去了什么至为珍贵的宝贝?总之,“人”如何存之于世,理应是作者想要提醒人们注意的问题。

但事情好像又不是这么简单。大体上看,好似“他”是主角,后变为吴宝宝、老新,哪个才是真实的“他”?二点、哑子、从先心到张乐然、从小白人到新鹏飞,麻和尚,出现的每个人物都或有特殊经历,或有某种残缺,却都对自然有特殊的感悟,他们是真正在依靠感官、直觉与世界交流,并因此获得世界的自在感和存在的方式。相比之下,一直追寻“他”的踪迹的杨莹英和女儿,却反而在对神秘的崇拜中慢慢失去了自我感知,竟然要依靠“基因”鉴定来认识自己的丈夫。《匿名》将世界一分为二:个体世界与群体世界,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匿名世界和现实世界。这两个世界从相同的位置出发,即家庭,却走向了不一样的维度,进而展示出不同的生存状态。相对于现实世界而言,“他”所经历的匿名世界犹如游戏世界所构成的二次元世界,彼此各有其“真”的面向,彼此终结,却又都有重启开端的意义。

那么,一旦被抛入不知我之为谁的境遇里,该怎样去发现曾经的“我”,或者真实的“我”之如何呢?这个“怎样发现”的方式被作者定位在“大山”之中,我们看到,所有围绕“他”的人物均有大山的生长背景,而且对大自然的草木气息都有异乎常人的敏感。山林,在中国文化系统里既有哲学意义,也有审美价值。孔子说“仁者乐山”,是“言仁者比德于山,故乐山也”。此处的山林与人却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百物去其所以异,而从其所以同”,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神韵。对山林的选择,显见王安忆的美学追求。

从匿名入无名,复归有名

以“有名”的状态在世间活动的人是怎样的?我们且撷取几个细节来看。如关于“吴宝宝”的说明:“吴宝宝”比“吴总”更像这个人。“吴总”是时代潮流,“吴宝宝”则是潮流里的一个人,爸爸妈妈的儿子,一点一点长大,读书,升学,就业,下海,做生意,越做越大,然后——人间蒸发。至于是不是错当他是吴宝宝,又怎么错当他是吴宝宝,并不重要。这样的解说不可说不精彩。让我们留意其中几个描述性的词语,一个是“潮流里的”,另一个是“人间蒸发”,而“他”与“吴宝宝”的对应关系实在无关紧要,因为不管“他”是还是不是,只要有个概念性的“吴宝宝”就行。也即是说,“吴宝宝”本身就是一个潮流裹挟下的一个符号而已,至于这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到底如何,却悖论般变得无关紧要。我觉得,王安忆就是要用这种荒诞来言说当下人的生存状态,并且不惜以三十五万字的分量来提醒这样一个现实。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匿名”状态的“人”怎样栖居于世?作者几乎是怀着赞美的心情来叙述这样的“人”的生活:老新的听觉打开了,严格说,是向人类的声音世界打开。他不聋,空山的生活甚至使他的听觉更加灵敏,空山只是人类的说法,其实那是一个喧哗的世界,所谓寂静也是人类的概念,静声静声,那声可大得很呢!可人类的耳朵对它听而不闻,称作“万籁俱寂”。而当“他”还只是“他”,不是俗世间的“老新”的时候,作者借对哑子的描述托出了“匿名”的世界:“在素净的藤了根长大,哑子就种下了这喜洁的怪毛病。所以爱往山里钻,就以为山是个大洁净,什么样的腐朽,进到里头全化了。一日化不了,一月;一月化不了,一季;一季化不了,一年;一年之后,还有百年,千年,这就是洁净的根源——时间。无限的时间,可以净化无限的腐朽。”哑子的世界,正是“他”的去处,作者这样写,不是说过,哑子是用腿脚思想的,他终于知道把这个人带去哪里了,就是带去山里边,带进无限的时间——这段简短的叙述,呈现出“匿名”状态的“他”被带入无限的时间,这是一个可化腐朽的洁净世界。至此,就几乎可以感知王安忆的寄望了,我们不总是在寻找人间净土吗?忘却“名”,遁入无名,或许,净土就在我们身边。 而有了时间的净化,再重返世间,就与混沌的存在有了质的改变。比如“老新”的出现,与最初和绑匪斗智斗勇的“他”相比,已完全是两种人生。

请看下面这段描述:有思想,音像声画才有了实体似的。但是倒过去说,倘没有音像声画,思想又没了外相。如今,老新的各项感官以及功能正处在分离中,它们各自为政,各行其事,等待契机,重新合为一体。这可是混乱时期,次日清晨,养老院的人们发现老新又退回到刚来的状态,木纳、呆滞、问而不答、答而不听、听而不闻、闻而不见。

显然,这是经过山里洁净的时间淘洗过的“他”与“老新”之间的博弈。“他”要从“山里”走向“人间”,身体、感官、思想、行为,都将对“新”的俗世生活有新的认知和理解。这就形成反向相承的世界:从“有名”入“无名”,从“无名”入“有名”,我们常常沉浸在有名的世界,却忘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如此,方生生不息。

“他”从“无名”入“有名”,需要跨越系列障碍,而能帮助他顺利认知“新”世界的力量则是爱情、亲情。比如“杨杨”这个称呼,是“他”在山里头最艰难时刻呼唤的名字——“他”对妻子杨莹英的爱称。还比如“乐然”,他命定般给小先心取的名字,实际上正是自己外孙的名字。而小先心,也在“他”走向“老新”的过程中,与“他”最知心,也最温暖。这都是有感情在的。所以,无论是匿名,还是有名,情感总是最坚实的那部分。

然而,这只是重新进入的一部分。原本便匿名,如今要进入群体的“名”之列的人又当如何?是否会回到“他”失忆之前的规矩状态,而忘却还有个自我?这个趋势却不是王安忆或者作品中的“老新”所能阻挡的。即便是“老新”,不也顺应潮流去做了基因检测吗?作为读者,读到这样的细节,也不免觉得惋惜,感到失去了什么。比如下部才出现的先天性心脏病小朋友,小先心,或者后来的张乐然,治疗前后的变化犹如换了一个“人”。作品是这样讲述的:“从上海回来以后,再没见他和小朋友手指对手指的交谈,他们用通用语言对话,那种神秘的语系遁入空茫。似乎为了补偿过去的沉默,张乐然说得格外多,变成一个饶舌鬼,令人吃惊的是,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一切都在显示,这孩子正以飞快的速度归入人群。”这样一番讲述,看似没有什么表态,但又好像一切都已说出。当这个孩子在世人“自以为”的意义上,从“残缺”走入“健全”的世界,似乎又将“残缺”状态下的世界抛弃,从而仍归不完整和“残缺”。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倒不好说,但这种“忘却”本身对“人”的存在而言的确是个问题。那种被人群忽视而只能依靠自己的身体、灵魂与自然、世界交流的自在自由,对于混沌于工具化、概念化、功利性社会之中的众人而言,其意义不言而喻。

还有一层意识,却是我们从“他”归于山林开始,便在字里行间体会到的“造化”的力量。在下部写到“他”成为养老院的“老新”,经历了空山生活与人的声音世界的冲击之后,作者有这样一段论述:“在无数幽闭之上,有一个巨大的主宰……沧海变桑田,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就是由它主宰。它就是天地造化,统摄全局。因此,在契约和契约之间,就潜藏秘密通道。这秘密通道,隔阂后面的默契,最终联结成一大个,就是主宰……文字,普通话,盘山公路,历史——指的是历史中的正史,那是人工模仿造化建立的通道。”这就回到了“道法万物”的路上,而芸芸众生,唯有那颗“无视无闻中呈现”的“那颗星”是天地相合之间的一个破绽,是有“思想”的某类人,他们遮蔽了这个“破绽”同时成为引导。这些人中,哑子是“他”的带头人,哑子还是那些人的带头人,那些人里有:二点,二点他哥,茭白地里的人家,所长,医院院长,养老院的女人,老头儿,瘫子,小先心……哑子带着那队人走到前面去了,队尾的就是敦睦。

匿名之后的“他”就处在这样的人群之中,是这些“异类”让“他”从无觉中有觉。

匿名之人于江湖

显然,王安忆并不反对她所设定的“匿名之人”与命名的世界协商相处,只不过,这协商之后的位置变化未必达到和谐,甚至可能是对自身的一种截除。

我们来逐个看看出现在“他”身边的人。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他们对世界有超强的感受力,而关于他们的命名都与个体的身体特征有关。先来看哑子。这是作者浓墨重彩渲染的角色,我甚至觉得,作者对哑子的喜爱,是超过了“他”的。当然,哑子并不是叙述的重点,但绝对出彩,令人读之不忘。在第五十五页,哑子作为故事中的重要人物正式出场。他生在野地里,长在叫“藤了根”的村子里,村子则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之中。哑子的奇异之处在于“多数哑子因为聋而哑,哑子他就是哑,耳朵却能听”。也因此,“耳朵格外灵,一旦有动静,只觉草窠里一溜窸窣”,“斜眼梢的小眼睛晶亮晶亮,不像人,像夜间出没的獾子”,“养成一种自由的习性,他喜欢钻山,屋子后面就是,转身抬腿,就进了莽林”,“他没有绳子,也不需要,张开手脚,便吸附在了崖上,就像一只大壁虎,左右腾挪”。这里还有一处有意思的评价。哑子只吃素,不食荤,“从这吃相,麻和尚就看出人有贵贱,品有高低”。至于这到底是麻和尚的看法,还是隐形作者借麻和尚的眼睛表达对哑子的态度,都不重要。哑子形象的位置,却是确定了的。“他”被甩在大山,其启蒙者就是哑子。哑子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第二个重要人物是二点。二点在一般人看来是个傻子,但“他却在以变形的方式成长为一种成熟的天真”。而且,“二点的心很大,攫取却很小,一般的人事进不去,就像一面筛眼极细的筛子,只有那最微小,最微小,仗着肉眼看不见的锐角的物质,才可留在筛面上”。在这句叙述的后面,作者有意强调——“这就是二点的心”。二点与他的兄长,走在山里山外的两端。兄长是向外的,“男人及早走出去,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以平均速度开发感性和知性”;二点却“始终处在封闭中,普遍性的感知不发展,某些个别的却尖锐地突进”。二者的区别很大。兄长的“走出”所付出的代价是深刻的孤寂,“他就像半蚕半蛹,回不去蚕,又成不了蛾子,飞出去,抛下那个茧子”,却不能有“二点的自由和快活”。对于二点,这个作为兄长的“男人”却从心里知道,“二点和全家的命有干系”,这是他的天命论,却见出民间对生命的理解。

如果说哑子是带着“他”进入“匿名”乃至“无名”境界的引路人,那二点则慢慢带着“他”重返“有名”的世界。这一过程是从两人对万事万物的命名开始,“从缺裂的缝隙里,一些事物的冠名挤出来,向他涌去,简直招架不住:山,石,植物,房屋,云,水,日头,都有了冠名”。哑子与“他”也曾有文字游戏,却既不及里,也不涉表。二点却不同,他能直接越过文字和事物的表面进入内部,“二点的蒙蔽,有时又成为一种特殊的天资,能够放弃现象直达本质”。在哑子和二点的带领和教育下,“他已迅速成为杂食动物”,叙述者对此做了出色的评价:别以为杂食动物是野蛮人,事实上,是人和自然的协商再协商。哑子和二点都是成功的谈判者,他们又带出新人类,一个老新人类。

“他”、哑子、二点,在与大自然协商和谈判的过程中获得对自然和生命的认识。而当“他”成为“老新”的那刻,则是在世俗人生中体验和感知生命的超拔和旷达过程的开始。所谓大隐隐于朝,那些被人们忽略和不以为然的地带或许正透露着世界的讯息,是重要的生命依托所在。与哑子、二点不同,俗世中出现的这些人是有意识地探索世界,并膜拜世界不为人知的力量。麻和尚、敦睦、鹏飞,皆如此。“老新”在这个发现之旅上是起了催化的作用的。

几个人当中,鹏飞是完成从“匿名”到“有名”跨越的关键。鹏飞与麻和尚等人一样有不同寻常的出身和生长环境,有主动为之的“我”的传奇。他在四岁的幼龄,离开“白人”群居的山野之地,顶着“鹏飞”的“名”活在俗世,但他的人生志向却是考公务员,这便使他的特异之处有了极鲜明的现实性。“老新”的到来,只是让鹏飞与生俱来的特异——对大自然的敏锐——找到了同类。上海之行,却让鹏飞见识了一个编码的世界,他“立在玻璃墙内,游离于外部,同时置身其中,他忘记了自己”。有这样的体验,重返养老院的鹏飞对“他”——曾奉为老师的“老新”说,“你,你是沧海一粟!”就具有了不寻常性。老新是从俗世进入山野复返民间和俗世,鹏飞却是从山野逐步进入民间、俗世再到大都市,大千世界的复杂性让他对世界有了新的理解和认知。因此,鹏飞与老新,鹏飞与志愿者(是志愿者让鹏飞认识到了互联网的力量),终归是不同的。在作品的第四百三十八页,叙述者有这样的描述,“说话是要有时节的,错过上一时就没有下一时,当时没说,过后就不会说。志愿者多少让鹏飞和老新隔心,也隔话头。老新的话,鹏飞终究不能全懂,言简意赅,好比文言文,鹏飞却是受白话文教育。志愿者更现代,是受网络语言训练,这就轮到志愿者不太懂鹏飞的说话”。鹏飞本想对志愿者说的,“你们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你们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就像老新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这或许可以带着我们理解所谓匿名的世界,我们每个人,又有多少不为人知却也不为己知的故事!或者,这几个不同世界的接触,本质上就是不断放弃和接触的过程。

余论:重重魅影

从杨莹英到老新,在他们之间有个从繁入简和由简入繁的变化,其中介是日常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这里的“繁简”却不是确定的,它随着参照物的变化而所指不同,从而展示出现实社会的维度。由此,我们或许可以把握王安忆要对这个世界进行“重新命名”的理由。杨莹英,唯一的“有名”者,在作品的开头,却只不过是个躬耕于家宅的主妇,外面的事一概是不管的,也因此,“外面的事”和“家庭”相比,就变成了“繁”。在杨莹英这个界面上,展开了是社会的“深水”一面,而其在“寻夫”过程中与一个个“关系”周旋的时候,“入水”且把握住游水的规则,则让人不能不叹服“社会”对人的建构和收容。从“他”的层面,却恰好相反,是从日常的“繁琐”与规则进入到一个随性而为的简化的世界。

“繁简”背后,实则是两种社会状态的对比,一个是“樊笼”,一个是“自然”,这二者直接作用人的心理感受和行为方式,都能造就出不同的“新人”。“老新”相对于之前的“他”是“新”,杨莹英和原有的家庭主妇生活比较也是“新”的,二者的“新”有暗含着对即将进入的世界的陌生。当然,从作者所用的笔墨多少,一条属于“老新”的再造之路显然更富有精神意义和启示价值,而我们在开头提出的“谁来命名”的问题实际上已清晰呈现,这可视作王安忆在琢磨俗世多年之后对世界的重新发现,是对山水文明的一种精神体认。传统文化的魅影几乎显露在“他”变为“老新”的每个脚印之中。

但这个变化过程毕竟还有个出发的地点,而出发就意味着远离或者重返。作者显然没有给远离留下多少可能,那么,重返就变成了一种必然,俗世中的种种琐事和关系也就不可避免。我觉得,这正是王安忆了不起的地方。大凡以山水文明为精神寄托的,常常会视世俗为畏途,以逃离为出路,然王安忆却将俗世作为超拔的文化与文明必然进入和碰撞的空间,这便是一种正面相对。那么,为什么“老新”最终选择了“终结”,或者为什么王安忆将自己苦心建构起来的山水文明冶炼之下的“老新”安置于死亡之途呢?读到小说的结尾部分,相信读者能够感到老新面对一系列“新事”,诸如白话文、手机、网络、基因检测这一系列有鲜明现代性作为支撑的现实时的无能为力,这种疲惫感是否也正是王安忆在面对现实时的真切感受?这种现代性的魅影在作者“寻根”的过程中如影随形,那由老新所形构出的传统文化图谱能否克服外在如媒介、科技的重重包围?杨莹英与女儿寻找走失之人的种种经历,那种尘俗与市井的深水心思,那人间烟火味弥漫的隐微曲折、人情世故,似乎与个体世界构成两级,又该如何唤醒群体的个体价值和反思意识?“道”,或者中国智慧,在熙来攘往、日新月异的生产、思维、生活方式面前,能解释和解决的恐怕都是有限度的。

在现代性、山水文明、俗世与出世等构成的互为指涉、互相排斥却又互相需要的网络之外,《匿名》中还有一条属于江湖的隐形路线,并在“他”实证自我的过程中留下深浅不一的影子。那哑子、麻和尚、敦睦,既有大山的背景,或多或少又有些草莽英雄的出身,作者对这些人物倾注的感情,似乎可以用“看似平淡却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来形容。但就社会的层面讲,这些人物却是并不掌握政治、经济、文化资源的底层,他们的存在方式,是否真的能够为重新走入俗世的“老新”提供技术和动力和智力支持,联想“老新”知道自己“前生”之后的失声痛哭以及最终的“水底神思”,答案似乎就显得可疑。

当科技和互联网正在借进步之名逐步截除人类的感觉和功能的时候,王安忆选择退却后的重返来给存在提供启示,但“重生”之路,或再造之途,究竟怎样才能避免人们成为“器皿”或者“弃民”,似乎仍需不断的上下求索。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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