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的七里靴
——介绍敬隐渔的诗与译诗
2017-11-13胡亮
胡 亮
(遂宁市文广新局,四川 遂宁 629000)
可能的七里靴——介绍敬隐渔的诗与译诗
胡 亮
(遂宁市文广新局,四川 遂宁 629000)
敬隐渔是小说的作者和译者,也是诗歌的作者和译者。作为前者,敬隐渔主要属于文学研究会;而作为后者,则主要属于创造社。敬隐渔的信札与自传体小说,已透露出其作为诗人的若干信息。其诗与译诗,现存仅七个文本,却涉及六个领域:作旧诗、填词、作新诗、中法双语作新诗、旧诗法译和法诗汉译。此外,敬隐渔致罗曼·罗兰信札甚至还透露出其汉语诗学的初步构想。敬隐渔的诗与译诗,及其小说和翻译小说,共同为新文学建设和中法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
敬隐渔;诗;译诗;汉语诗学;郭沫若;罗曼·罗兰
一
从1934年到1936年,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万里飞鸿,先后两次,向傅雷打听他的朋友敬隐渔。奈何经多方咨问,傅雷也没有得到确切音信。罗兰者,巨擘也,宗匠也,大师也,何以如此关怀一个籍籍无名的中国青年?
那么,敬隐渔是谁?若干年前,叶灵凤就曾发出叹息,“敬隐渔的名字,现在知道的人大约已经不会很多了”,而今天,眼看敬隐渔就快被——甚至快被文化界——忘得干干净净。好在一些素心独持的学者,比如王锦厚,尤其是张英伦,仍在一点点剔除历史的尘封,试图拼凑和还原敬隐渔的眉目。
目前我们已经可以知道,1901年,敬隐渔生于四川遂宁,1909年赴彭县白鹿乡,入无玷修院,复入领报修院,1916年赴成都,入天主教会办的法文学校,1922年赴上海,入中法工业专门学校,结识郭沫若(创造社掌门),1925年赴法国,先后入里昂大学、巴黎大学和里昂中法大学,结识——或者说投靠——罗曼·罗兰,1930年返上海,1932年后不知所踪,或以为蹈海而死,或以为投湖而亡,享年不会超过32岁。
敬隐渔的一生,坎壈,穷窘,病痛,遄速,雪泥鸿爪,电光石火,很快消散于茫茫天地,却让远在欧洲的罗曼·罗兰牵念难忘,其间自有一段非同寻常的奇缘。
二
敬隐渔的主要身份,乃是小说家,其次,才是小说翻译家,——我们的小说家可能不会料到,他能留下名字,端赖同时还是小说翻译家。
作为小说家,敬隐渔的作品有《苍茫的烦恼》《玛丽》《嬝娜》《养真》《宝宝》《皇太子》和《离婚》,其中《养真》是《苍茫的烦恼》之修改稿,而《离婚》乃是直接以法文写成之小说。1925年12月,其小说集《玛丽》由商务印书馆初版,1927年再版,1931年三版。
作为小说翻译家,敬隐渔的作品则分为两类:汉译法作品,法译汉作品。法译汉作品有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之《海上》、《遗嘱》、《莫兰这条猪》和《恐怖》,法朗士(Anatole France)之《李俐特的女儿》,巴比塞(Henri Barbusse)之《光明》,罗曼·罗兰之《约翰-克利斯朵夫》。1930年11月,敬译《光明》由上海现代书局初版,1931年再版,1932年三版。汉译法作品有郭沫若之《函谷关》,陈炜谟之《丽辛小姐》,落华生之《黄昏后》,鲁迅之《孔乙己》、《阿 Q 正传》和《故乡》,冰心之《烦闷》,茅盾之《幻想》,郁达夫之《一个失意者》。1929年3月,敬译《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家作品选》由巴黎里厄戴尔出版社(Editions Rieder)初版,很快就有英文转译本《〈阿Q的悲剧〉及其他现代中国小说》,1930年初版于伦敦,1931年再版于北美。
对于敬隐渔来说,1926年,可能更加让人激动。仅仅在此前十四年,罗曼·罗兰才完成《约翰-克利斯朵夫》,仅仅在此前四年,鲁迅才完成《阿Q正传》。然而,就在1926年,敬隐渔已首次将《约翰-克利斯朵夫》译介到中国,与此同时,又首次将《阿Q正传》译介到法国,——或者说欧洲。对这两部作品的选择,乃至改译《红楼梦》的计划,都很敏捷而坚定,可以看出年轻的敬隐渔实在是目光如炬。自1926年1月10日至3月10日,敬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未完成)经郑振铎——他与鲁迅皆为文学研究会成员——连载于《小说月报》第十七卷第一至三号。自5月15日至6月15日,敬译《阿Q正传》经罗曼·罗兰修润和推荐后连载于《欧洲》(Europe)第四十一至四十二期。当时在世的两位伟大作家,罗曼·罗兰和鲁迅,经敬隐渔,完成了互读,也完成了如兄如弟的遥握。如果天假以年,敬隐渔必当促成这两个伟大人物——他们可以分别代表西方和中国——实现更为直接而深刻的对话。
虽然敬隐渔与罗曼·罗兰缔结了如子如父的友谊,“可能也是和罗曼·罗兰往还最早、时间最久、关系最密切的一个中国青年”,却最终见弃于鲁迅,——鲁迅至死都认为,敬隐渔,还有与之有隙的创造社,扣押甚至销毁了罗曼·罗兰写给他的一封信。1930年2月24日,鲁迅在日记中写到,“敬隐渔来,不见”。根据张英伦先生的研究,罗曼·罗兰这封信,并非写给鲁迅,而是写给敬隐渔,只不过敬隐渔1926年1月24日致鲁迅信语焉不详,“原文寄与创造社了”,故而引起了后者的猜疑和愤懑。如果鲁迅24日见了敬隐渔,文学史上自然就少掉一桩悬案。
三
敬隐渔的几篇小说,《苍茫的烦恼》,《嬝娜》,《养真》,尤其是《玛丽》,都用第一人称,都带有非常明显的自传色彩。《养真》的主人公叫作“K先生”,《玛丽》的主人公之父则叫作“K老先生”,而敬隐渔,在法国读书的时候,恰将自己的姓名译为“Kin Yn-Yu”。《苍茫的烦恼》,还有《玛丽》,主人公都叫作“雪江”,此名或涉“隐渔”,后来敬隐渔填了一首词——《忆秦娥》——袭用柳宗元《江雪》之诗意,补充交待了这两个符号的意义关联。至于《嬝娜》,主人公叫作“孑生”,正指向敬隐渔那无时不有的飘泊感和孤独感。而在《玛丽》里面,还透出来更多自传信息,比如,“母亲躺在床上,中了一颗流弹”,——敬隐渔的母亲,正是这样的死法。
前述几篇小说的主人公,《苍茫的烦恼》的雪江,还有《养真》的K先生,其身份都是到山中养病的学生,相思病患者,前者还是欲罢不能的手淫者;两篇都有个潜在人物,唤作“真如”,后来修改为“养真”,似可印证作者对庄子——乃至道家思想——的喜爱。《玛丽》中的雪江,其身份乃是异地读书的学生,严重的相思病患者,狂人,创作和翻译者。《嬝娜》的孑生,其身份很明确,也很重要,乃是神魂颠倒的租客,想女人又无端怨女人的小说家。《嬝娜》另有一个人物,杜先生,就曾称呼孑生为小说家。但是敬隐渔的《嬝娜》写的似是真事,故而孑生——作为叙述者——每每在“写境”与“造境”之间左右为难。“你说是天主教。于是我的想象便虚构一段小说。”叙述者提醒我们,他就要虚构了,读者诸君,请万勿将虚构部分混于真事。“但如眉毛太黑而自杀,这是一个小说家想象不出的。”这又是什么意思?叙述者告诉我们,他不必想象了,读者诸君,因为正在记录的真事比想象更加奇怪而不可理喻。由此看来,这篇小说,颇具有元小说(meta novel)特征。这也就越说越远了;不管怎么样,这几个主人公的身份,尤其是孑生自供为小说家,已经大略还原出敬隐渔的形象,其主要身份,他也定然自供为小说家,——虽然在这个小说家的雨伞下,还躲着个无计可消除的诗人或散文家。
小说毕竟还是小说,还是来看敬隐渔的夫子自道。1924年12月10日,敬隐渔再次给罗曼·罗兰写信,曾有提及,“我也写些小说”,似乎可以印证前文的观点。面对这位伟大小说家,敬隐渔非常谦逊,没有直接自供为——像孑生在《嬝娜》中那样——小说家。虽说如此,可以看出,他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小说——而不是散文或诗歌——的才华。
四
1925年4月12日,敬隐渔完成《嬝娜》,小说主人公,孑生,乃是小说家,但是小说却有叙及,“午前我高声读诗的时候,你还懒睡未起”,这是很有趣的事情。敬隐渔只欲—通过孑生—交代自己的主要身份,亦即小说家,可是,他写着写着就忘啦,居然连带牵出自己的隐逸身份,亦即诗人,至少,当是爱诗的人。
当我们细读敬隐渔致罗曼·罗兰信——自1924年6月3日,至1929年11月 2日,此类信现存三十九封——还会发现更多更具体的线索。1926年3月19日信,敬隐渔曾有提及三位诗人的名字:魏尔伦(Paul Verlaine)、缪塞(Alfred de Musset)、贝图纳(可能是指骑士诗人Conon de Bethune)。同时还说,“我认为从未有人达到过《圣诗》的高度”。同年5月6日信,他想把某个中国剧本里的诗句译成法文的自由体诗句,故而向罗曼·罗兰请教“自由诗的艺术”。同年8月7日信,敬隐渔又有提及一位诗人的名字:阿奈特,并说“阿奈特做的诗给病中的我以莫大的安慰”。阿奈特做的诗,唤作《夏季》,“你来了,你的手拉着我的手——我吻你的手。/充满爱情,充满恐惧——我吻你的手。//爱情,你是来摧毁我的,我完全明白。/我双膝颤抖……来吧!摧毁吧!——我吻你的手”云云,可谓热烈至极。可是,阿奈特,这个“诗人”并不存在,他只是罗曼·罗兰小说—《欣悦的灵魂》—中的一个人物。《夏季》亦另有作者,乃是罗兰夫人玛丽亚。她写给罗兰的情诗,被后者嵌入小说,没想到收件人新增了一个敬隐渔。
也许敬隐渔会认为,诗乃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并进而会认为,任何文类,包括小说,只要臻于此种境界,都可以直接称为诗。早在1923年7月25日,他就写了篇评论,《罗曼罗朗》,断言《约翰-克利斯朵夫》(共有十卷)每卷“都是诗”,而他的理想,就是把整部小说“完全译成诗”,——真是虔敬而又接近疯狂的理想。1925年9月,敬隐渔完成《蕾芒湖畔》,径称罗曼·罗兰为“诗翁”。次年1月24日,敬隐渔致鲁迅信,又称罗曼·罗兰为“不朽的诗人”。我们可以相信,《庄子》,《红楼梦》,在他看来,肯定也都是诗。恰是因为敬隐渔看诗太高,就没有在罗曼·罗兰面前——似乎也没有在其他地方——自称为诗人。
但是敬隐渔的几篇小说,除了《离婚》,却都有诗的氛围。这几篇小说,大都穿插着——甚至通篇都是——独白、呓语、意识流和抒情性段落,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小说碎片,散文,散文诗,有的甚至还可以直接视为未分行的诗。敬隐渔译过的小说,《故乡》,虽出自鲁迅,似乎也更像一篇散文或散文诗,——新文学运动初期,文类的边界,往往并不显豁,由此可见一斑。
五
1925年9月10日,在瑞士奥尔加别墅,敬隐渔初次拜访罗曼·罗兰,后者在当天日记中记载了他们的热烈交谈,其中有句话,“他写小说和诗歌”,说明敬隐渔得见其思想导师,终于没忍住,或有言及,“我也写些诗歌”。
从现存资料来看,敬隐渔最早写作——乃至最早发表——的恰不是小说,而是新诗。1923年7月21日,他在《创造日》第一期,次年2月28日,复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先后发表新诗《破晓》。《创造》季刊还特别说明,“好作品不厌重登”。可以说,甫有作便引起关注。1923年9月23日,他又在《创造周报》第二十号发表新诗,无题,名之《诗一首》,并有法文自译。敬隐渔的新诗,目前仅见上述二首,加上自译,共计三个文本。
除了新诗,敬隐渔还填词,作旧诗。1930年3月10日,《出版月刊》登出一篇通讯,《敬隐渔返国》,说他常失恋,能看相,似在推究天地间的至理,五十年后当有人能明悉他的意义,云云,其中一个信号尤为重要,说他随身带的小册子抄录有不少法文长短行和中文诗词。这篇通讯摘登了其中两首,一首不规范的七言绝句,《无题》,一阕词,《忆秦娥》,——张英伦先生均视为敬隐渔作品。此类作品,大都已经散佚。敬隐渔的旧体诗词,目前仅见上述二首。
似乎可以如是小结:去国之前,敬隐渔爱作新诗;返国之后,转爱作旧体诗词,——他山即我山,我山亦他山,孝子即游子,游子亦孝子,这倒是颇有意思的文化现象。
除了作诗,敬隐渔还译诗。1923年8月23日,他在《创造日》第三十期发表法国诗人拉马丁(Alphonse Marie Louis de Lamartine)《孤独》的汉译,26日,又在《创造周报》第十六号发表唐代诗人金昌绪《春怨》的法译,名之《译诗一首》。《孤独》的汉译,是“节译”,又是“改译”,这种习惯——或者说策略——后来被敬隐渔普遍用于小说翻译。敬隐渔的译诗,加上自译新诗,目前仅见前述三首。
行文至此,还可以再做小结:敬隐渔之诗与译诗,均发表于创造社之刊物;而其小说与翻译小说,前期发表于创造社之刊物,到1925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十六卷第一号登出《李俐特的女儿》,其后,在国内,均发表于文学研究会之刊物。或者这样说,作为诗人,敬隐渔属于创造社;作为小说家,他更多地属于文学研究会。但是,天知道呢,社团都是怪物,也许在敬隐渔,两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别,他只是看见了鲁迅或郭沫若而已。
除了作诗和译诗,敬隐渔还关注新诗的走势。1927年9月15日,他在《欧洲》第五十七期发表《中国的文艺复兴和罗曼·罗兰的影响》,曾有言及,“当代诗歌,结构自由,有些人的诗押韵,另一些人的诗仅有节奏感,与古典诗歌相比,不再那么简约和工整,但是更率真,更多姿多彩,更有独创性,反而和周代(公元前几世纪)以前的诗歌接近”。“周代以前的诗歌”,当指《诗经》,敬隐渔或认为,新诗可望重现民歌的天真。
六
敬隐渔留存下来的诗与译诗,少得可怜,却仍有一贯的题旨和美学立场。他的美学立场,偏于浪漫派,连他选中的拉马丁——及其《沉思集》——也被视为法国浪漫派之滥觞。诗人秉持此种美学立场,与创造社浮滑言情的氛围不无关系。说到其一贯的题旨,借用敬隐渔小说《玛丽》的话来说便是:“呀!孤独!”
先来读《破晓》,全诗仅八行,写到晓风吹寒,头发沾露,山行生乏,可以断定这是一次孤旅,故而诗人还写到临泉照影。“我的爱,你快把门儿打开”,这是第八行,结句,也是诗人一生到死的呼吁,因为似乎没有哪个女郎与他建立过像样的爱情。此诗的妙处在于,前七行,无涉相思病,直到第八行才不管不顾,终于向着无人之野,喊出了无人可诉的心里话。回过头来读,前七行,不免行行关乎相思病。景语,皆情语,此之谓也。
再来读《孤独》,全诗原有十三节五十二行,仅译出十节四十行,写到爱情与幸福不在此处,当在彼处,不在此生,当在来生,故而渴望狂风,渴望凋枯如残叶。拉马丁此诗,采用未亡人口吻,至于敬隐渔,生而便如未亡人,以是故,此诗似为敬隐渔量身订做,——拉马丁的酒杯,就这样浇了敬隐渔的块垒。如果比较敬隐渔与郑克鲁的译诗,或以为各有长短,但是敬译更善于炼字,炼律,情绪也很饱满。
再来读《译诗一首》,原诗《春怨》乃是五言绝句,四行二十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写到闺中少妇之梦断。金昌绪笔下的“梦”,正如拉马丁笔下的“别的一洞天”,皆为疗救孤独而设,前者可疗救醒时之孤独,后者可疗救此处之孤独。原诗并未采用五绝通用的abcb韵式,却以首行入韵,韵式变为aaba,——这个韵式来自波斯鲁拜体。何以选用变体?答曰:波斯还在辽西之西。译诗亦为四行,敬隐渔不懂英文,他没有采用英诗常见的交韵(abab),而采用法诗常见的抱韵(abba),——但是也可以看出敬隐渔炼律之细。
再来读《诗一首》,全诗仅六行,写到慈母已死,人间无爱。在技术上,此诗或稍逊《破晓》,但失落之意苦痛之情还有过之。另外,此诗将“纯洁的爱”人格化,称为“你”,乃是典型的西洋作派,这里就不再絮赘多言了。
再来读《无题》,乃是一首不规范的七言绝句,四行二十八字,写到缓与速,动与静,写到似是而非的力学,天文学,或者说,写到某种神秘主义。八十多年过去了,读此诗,我们还是不知所云。正应了《嬝娜》中的一句自供:“我的行文还是颠倒无序的哩”。我们或可藉此,侦知敬隐渔的精神之疾。
再来读《忆秦娥》,乃是一阕词,双调四十六字,自称“隐渔翁”,袭用“独钓寒江雪”诗意,写到寂寞、潦倒与狂躁。按照通行的说法,这个词牌乃是李白所创,格调哀楚,李白就有“秦娥梦断秦楼月”之句,早开了“啼时惊妾梦”的先河。
前文已有言及,敬隐渔小说,都带有非常明显的自传色彩。而诗,天然就是自传,亦即今之文论家所谓“诗传”。唯其如此,敬隐渔的诗与小说,具有很宽的互阐空间。以《诗一首》为例,此诗既可以与《玛丽》互阐,也可以与《嬝娜》互阐,这两篇小说都有写到慈母已死,人间无爱。尤其是《嬝娜》中的话,“除死了的母亲以外没有真能爱我的人”,简直可以直接——不能更准确地——作为《诗一首》的注脚。
敬隐渔的孤独——甚至不用读其诗与小说——被罗曼·罗兰一眼看出。1925年9月11日,他再次接见敬隐渔,并在当天日记中写到:“可怜的小家伙好像极度地孤独。”
七
还要再谈谈《诗一首》,以便引出敬隐渔的汉语诗学。此诗第五行,“未必你沉入了坟墓”,殊难理解,因为作者有用方言。“未必”,蜀语,可训为“难道”。敬隐渔的诗文,常用蜀语,甚至更小范围——比如遂宁——的方言。《苍茫的烦恼》之“四十来往岁”,《嬝娜》之“登时”、“艮人”,《宝宝》之“降节伏气”、“估着”、“奶奶”,尤其是《读了〈罗曼·罗兰评鲁迅〉以后》之“铁心斗伴”,均为蜀语,可分别训为“四十岁左右”、“立刻”、“梗人”、“服软”、“强迫”、“乳房”和“死党”。仔细揣摩敬隐渔种种口吻,笔者每有会心,——因为敬隐渔正是笔者的乡贤。然而,敬隐渔并非俚俗作家,除了蜀语,他还常用古语。比如,《孤独》之“氤氲”,《玛丽》之“趑趄”、“崚嶒”,《嬝娜》之“额颡”,《苍茫的烦恼》和《养真》之“滂濞”。方言,古语,白话,加上西洋语法,初步展示出了一种亦雅亦俗、亦古亦今、亦中亦西的汉语风景。
还有其他佐证,可见出敬隐渔对于汉语的自觉,——却是一种矛盾的自觉。根据罗曼·罗兰日记的记载,1925年9月10日,敬隐渔初次拜访他,曾有谈及,“连语言也需再造:过去的语言,晦涩而又简略,无法表达现代生活的多姿多彩”;11日,敬隐渔再次拜访他,转而谈及,“今日中国似乎不仅丧失了对思想的兴趣,也丧失了对语言——它过去的艺术语言的兴趣”。
三个多月后,1925年12月16日,敬隐渔致罗曼·罗兰信,或可视为前者汉语诗学的纲领。这次,敬隐渔再次表述了对古文和白话文的双重失望。他认为古文“不够灵活和丰富”,而白话文“有些太简单”,欲以某种“综合方法”——包括吴稚晖(曾任里昂中法大学校长)的注音方案——来改革汉语,让汉语拉丁化,他甚至还告诉罗曼·罗兰,将以改革后的汉语来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很快就泼来冷水。同月31日,敬隐渔致罗曼·罗兰信,接受了后者意见,他原以为汉语改革“三四年即可成功”,现在才晓得“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
敬隐渔的汉语改革构想,到今天,有些已经变现,比如简化字,拼音,至于成败,也许还很难说。他所启用——或者说锻造——的杂糅的汉语,毫无疑问,恰是汉语的方向。到今天,汉语固然也有生长,却也还存有某种意义上的枯萎,——比如古意的枯萎,或者说词源学的枯萎。简化字,拼音,古典的缺席,促成了汉字的符号化倾向,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于汉字的深刻理解和巧妙经营,——这也恰是敬隐渔的忧惧。
八
对于敬隐渔的才华,创造社同仁每每高度赞赏。成仿吾和周全平均称之为“天才”,郭沫若则称之为“创造社的中坚”、“多才的青年作家”。罗曼·罗兰也是高度赞赏,他认为敬隐渔的法文,“造诣实在罕见”,“很完美”,“是规矩的,流畅的,自然的”,对敬隐渔抱有厚望,后来,甚至不惜拒绝了傅雷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请求。
即以诗和译诗而论,虽然敬隐渔只留下六首诗,七个文本,却已涉足六个领域:其一,作旧诗;其二,填词;其三,作新诗;其四,中法双语作新诗;其五,旧诗法译;其六,法诗汉译。同时涉足这六个领域,纵观百年诗史,似乎还没有第二人选。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活到50岁,甚或40岁,敬隐渔就有可能成为很重要的诗人和译诗家,还有可能成为更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翻译家。
敬隐渔凭其刚起步的写作,已经留名中法文化交流史,留名现代小说史,但是,他却几乎没有留名任何新诗史,——即便是刘福春先生那部洋洋数百万言的巨著,《中国新诗编年史》,,也查不到哪怕一丝敬隐渔。敬隐渔穿上他曾无限向往的七里靴,自由的七里靴,刚起步,一步七里,两步十四里,很快就陨入了黑暗无垠的湖海。
(责任编辑:王锦厚)
注释:
①《敬隐渔与罗曼·罗兰的一封信》,叶灵凤《读书随笔》三集,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50页。
②本文素材多取自张英伦《敬隐渔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下引罗曼·罗兰语,鲁迅语,郭沫若语,成仿吾语,罗大冈译诗,均见此书。
③这篇小说曾入选茅盾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512-524页。
④参读敬隐渔1926年1月23日致罗曼·罗兰信,张英伦编《敬隐渔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6页。本文凡引用敬隐渔文字,均见此书。
⑤敬隐渔译为“《欧罗巴》”。
⑥参读罗大冈《三访罗曼·罗兰夫人》,《罗大冈文集》卷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372页。
⑦参读王国维《人间词话》,“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48页。
⑧译文出自罗大冈。
I207.22
符:A
1003-7225(2017)02-0022-05
2017-04-01
胡亮(1975-),男,四川省遂宁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局长,文论和随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