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2017-11-13成玉华
成玉华
人间草木
成玉华
女贞
1.
那是树,叫女贞。这是在那晚我初见不识,次日询问,别人告诉我,才知道的名儿。
初见惊艳!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散步,我在文化路从西往东走,走至路口,蓦然看到我正对面,东关路东侧,中医院西墙外,一棵树上,竟落满了扇着翅膀的蝴蝶,只只欲飞的姿态!是白,但并非触目惊心的纯白,剔透的模样,我被惊住了,但怎么可能?夜晚?蝴蝶?驻留满树?这份新奇,吸引着我近前,竟是一撮撮的花簇!每一簇都有几根“毛毛虫”组成,“毛毛虫”上也长满了“花粒”,闻之一股特殊的草木之香!花非花,因为与其他开花植物远远不同,后者都有着大瓣或小瓣的花朵,可眼前的花,特殊到粒粒成串,串串成撮,令我惊诧,更惊艳此树在夜色灯光下的独特之美!
知它名曰“女贞”后,就更加满心喜欢了,反过来读就是“贞女”,顾名思义,定是有气节的树!果然,就在我朋友殷斌宇的文章《六月怀想》里读到:“一路的绿荫道,泛着雨后泥土的气息,路边一株株高大繁茂的女贞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满树的黄绿的花蕾,一小团一小团的,如同一簇簇的毛毛球,那么简单,却又那么富有生机!缘其名字的由来,一说是古代鲁国一位女子的名字。因其‘负霜葱翠,振柯凌风,而贞女慕其名,或树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阶庭’故名;另一说则是李时珍于《神农本草经》中言‘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故名女贞树。明朝时浙江都司徐司马,曾下令杭州城居民在门前遍植女贞树,而女贞树发新叶时满树葱绿,开花时清香怡人,而且不惧土壤贫瘠,不畏严寒酷暑,清瘦挺拔,今天江浙一带的小区绿地、道路两旁均可见大片大片的本土女贞。在灌南县城几个小区的马路边、我们学校的中心路旁均可见到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女贞树。”至此,我之“气节树”的猜测,得到印证。
于是在繁忙的间隙——择了某个周日,特意再去拜赏。去那树下抚之拈之细察之,其时那些原本黄绿圆粒的小花蕾已经绽成了小花朵的样子了,呈珍贵的素洁之白,每一小朵都有4个叶瓣,每个小叶瓣都像窄小的薄绸对折,绾在了一起,花心中,伸出3根蕊须,2根长的斜伸两边,一根短的直立着,而这袖珍之花,竟懂得团结凝聚,朵朵离得近之又近,形成了一簇簇,或许因为了这团结聚合之力,才有了不屈风雨的气节吧?
从初见于喧嚣落定的夜晚,满树剔透振翅欲飞、令我叹为观止的“蝴蝶”,到白日又识得了它真实的样子,这美与气节相撘而来的树,怎能不让人敬慕,深深爱上?!自那,对女贞树,格外留意!
2.
今年,是到新单位的第一个初夏,大约是五月中旬,某天下午放学,送学生路队,到马路对面,忽然鼻息里就沁进一种植物的味道,似曾相识的香味,猛然惊觉是女贞香!但当时马路侧只是一道长长绿篱,绿篱里是园丁们修剪一齐的灌木之类,并无我所认识的女贞树,可是明明就是女贞之香,我不甘心,开始了寻找!走近绿篱,驻足,发现在密密麻麻的冬青类植物里,竟夹杂着我所认识的女贞那特殊的“花簇”,花簇开得正旺,可是怎么会是矮矮的呢?明明女贞是高树啊?
怀揣疑问,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也见某段绿篱里竟也有!又生了新的疑问:看它们生长的样子,开花应该已经有几天了的,为什么才闻到其味?细一思忖,明白了,前几天都是晴天,而现在是阴天,空气湿度大,这味儿当然就在空气里散得慢了,逗留得久了。
回家百度了下,才知道女贞有大叶和小叶之分,二者差别很大。大叶女贞常作道边树,夏季开花,米黄色,清香,有点桂花的风味。那我之前初见惊艳的就是大叶女贞。小叶女贞常用作绿化带,白花,香味浓稠,特招蜜蜂。就是我校前绿篱里的那种。
总算弄明白了!为于我而言的“新发现”而欣慰。
认识这些小叶女贞大约一周左右,我又步行,特意去看,发现已经不是盛开的样子,白色已转为了浅褐了。之后不久,连浅褐的花也没有了。看来小叶女贞的花期短,但比大叶女贞开花早,因为那时路边还未见高高的女贞绽花!
五月底,六月初,县城多条路边的大叶女贞,开始露出花簇端倪
不几天,就现出了我所喜欢的模样,一逢阴天,就清晰地闻到它们的幽香!这种女贞的花期应该很长,因为我记得往年暑假开学很久还能看到、闻到。
3.
今年端午节小假期,出去游玩,发现228国道两侧就有高大的女贞,已绽开了满树的白“蝴蝶”,从车窗外闪过,不由得盯着看,除此,一路两侧,眼里再装不下其他风景。及至目的地,船山脚下也有,竟又是另一种,身高介于大叶女贞和小叶女贞之间,硕大的一丛树冠,叶蕾略显粗重。
这次,我不想再去细究它们的种类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了,因为我知道,物以类聚,虽然它们居树海各地,外观不同,花期不同,但幽香、品性是共通的,它们都叫“女贞”——是我敬慕的树!
人以群分。红尘万丈,人海茫茫,许多人外表、脾气、爱好不同,却能成为生死与共的挚友,那是因为他们在风骨、品行上共通,散发着相同气节的“芬芳”!这点上讲,这样的人与女贞同!
因此,我在此树下留影。
春在廊下荠菜花
此时,我的春天,就在这丛荠菜上。
去年暑假后,单位给了我们一处如田园般的宿舍,有一小片空地,在水泥小路东侧,在走廊之下,正对着我的宿舍门。
我每天早晚的刷牙水、洗脸水、泡脚水等都悉数泼洒在这小片空地上,却从不曾耕耘播种。
这个世界上,草木的生长力量神奇得让人自叹不如。春天来了,草芽们纷纷探头报春,廊下的空地里竟然就冒出了一片荠菜。昨晚食堂瞿老师让我挖几棵食用,我才用心打量了它们。
紧靠廊下的荠菜生长得尤为旺盛,每一棵都比旁边的那些明显高出了一截,也大了一圈,所以挤成了一簇一丛,我想,可能是接受阳光较多的缘故。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它们接受水的滋润的机会稍多吧。可是那都是怎样的水呢?洗脸水里有洗面奶,洗发水里有洗发露,刷牙水里有牙膏,还有洗伤口用的药水,洗衣服时的肥皂、洗衣液……这些,不管利于生长不利于生长的,凡是能泼洒的,都没有选择和顾忌地泼向了它们!
是它们自己有所选择地接受,还是土地有过滤之功,让它们吸收了所需要的,以勃勃之姿绿着、长着呢?
我无意考究土壤和野菜的生物含义。人世熙攘,众生万象,各种各样的色彩,一如植物界。春来,跃上枝头,艳若桃李者有,杂草丛生,低至尘埃者也有,就如眼前这丛荠菜!
而无论哪样,都不可能没有负重,有时不必等到木秀于林,就会有风摧之!生活中的流言蜚语、诽谤指责,这些各色各样的“口水”,不正恰如我泼给荠菜们的水?有的人因为畏惧,为赚得个好人缘而掩盖自己,从此学会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亦步亦趋地跟各色“人言”周旋,以致蜗行于世,但人后不免叹息:这不是我,这样真累,太辛苦!
而无所畏惧,如我门口这丛荠菜,也是一种立世姿态!脏的毒的,你尽可以泼洒,我可以借助土地的过滤以及自身的免疫,来化解排遣,只求用真实的姿态示人!
同样是累,但前一种,失去了自我;后一种,却活出了自我!
春未老,荠菜花就一直细细碎碎、素素淡淡的白,不卑不亢,不争不妒地开!静立郊野风满袖,只消坚持了本性,一岁一枯荣!
我爱它们,就爱它们柔弱纤细的茎秆里隐藏的血性志气,爱它们普通微小的花苞里隐藏的温柔安宁。高贵不必高挂眉梢,风情不必风骚招摇。
在廊下,春无边,由着她们开……
槐花香
五月的某天,我骑车经过一个路口,忽有甜香之味扑鼻而来,那种熟悉的味道,又丝丝缕缕沁进了心扉。循味四顾,才发现南北方向一排的槐树,正绽放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那一刹那,有一种惊喜,仿佛看到童年正跌跌绊绊咋咋呼呼一路而来,树上攀着站着会爬树的哥哥姐姐弟弟,树下站着妹妹,手里攥着洁白的花朵……
小时候,我对出生的乡村并没有熟悉到角角落落都尽数皆知,但我能清楚地记得我们那条巷子里,几家的院子都有槐树。印象最深的是我大奶奶家院子里的那棵,已经记不得那个院里有多少棵树,但那棵槐树硕大婆娑的树冠牢牢地长在了我的记忆里。
每逢槐树开花的季节,就忙开了我们几个孩子,大奶奶的儿子——我的大爷一家和大奶奶大爷爷一院同住,他们家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哥哥,老二是姐姐,还有一个是弟弟,我因为贪恋他们家的热闹,经常带着我自家的弟弟到那个院里,到那棵槐树下摘槐花。
乡村的空气,在槐花盛开的季节氤氲着香甜和幸福。哥哥姐姐弟弟们都会爬树,唯独我不敢,刚抱住了粗圆的树干,攀上双脚,那粗糙的树皮就硌着我的膝盖,我永远掌握不了爬树的技艺。就只有垮个小篮子或者端个碗在树下捡拾他们摘下的槐花。树上的他们扒着树杈一边往嘴里吃着,一边哼哼唧唧着没有曲调的歌,像极了那些弯弯曲曲的树枝,织成了童年的绿荫,而我在树下一边捡,也一边往嘴里塞着槐花。
有时候,我们也在竹竿头上绑着几根铁丝啥的,不用爬,就在树下够槐花,竹竿尽最大可能伸到能达到的高处,靠近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然后一缠一绕一拽,就会有少量的槐花被“撕了”下来,然后把竹竿撤回,用手拿下槐花,现在想来,摘下的喜悦远远多于摘下的槐花。也就是在那时,我曾经和大奶奶建议,让她把我和大我三天的姐姐栽在这棵槐树下,给我们浇点水,施点肥,也能长得像槐树一样高大,开出花来……
那时的幸福,来得容易。
似乎只是转眼间,那个飘荡着槐香的村子改换了容颜,巷子没了,院子也没了,树上的哥哥姐姐弟弟,树下的妹妹也和村子一样,容颜不再,回不去当年。
这个路口,位于新老城交界处,虽已偏离闹市,但当时正值下班高峰,来往车辆过客,仍是络绎不绝,那些槐花并未因路上熙攘而现惊慌之色,也并未因为无人惊现爱慕艳羡之色而落寞哀怨,还是那样旺旺地洁白地开着,香着。我就在这个样一个下午,在下班回来途经盛开的槐花身旁,就着童年的回忆饱嗅了一番槐香,还是那甜香的味道,但我也只是在树下望了又望,兀自凝立在浅浅的雾霾里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没有了去摘下槐花然后填进嘴里的欲望。即便是孩子们,他们也很少能走到此地,发现这些了;即便是来过看到,也不能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摘和吃了。
如今,槐花已经开始凋谢,再经过曾经开过槐花的地方,我仍然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串串洁白和阵阵芬芳,也会自然地再记起童年的点滴。现在,路边又盛开了一种黄黄的,灿灿的花朵,正带着笑意,和蝴蝶们蜜蜂们在风中嬉戏。
花落花又开,正如生活,一波旧了,一波又新。
那片芦苇丛
校园北墙外是一片沼泽地,其间有几个零星的方形池塘,池塘里有或多或少的水,大约是被废弃的虾塘蟹池,这些池塘四周,覆盖着大片的芦苇!
我的办公室和教室居二楼,是校园最北一栋楼,工作之余,常临窗而望,迎面就能看到这片风景!
一向对花红柳绿姹紫嫣红花花草草的兴趣远远浓于叮叮当当的人味儿,因为在那里,我总能收获意外的清爽、愉悦,但我真没想到我会对这片姿色平平的芦苇也产生了兴趣。
我没能亲见它春夏的模样,与它相遇是在天格外蓝的秋天,其时百叶转黄转红或凋零,而它们看似干黄的身躯顶着似白发如白雪的芦花与橘红的秋阳相映成趣,间或有白色的水鸟常应景而起,一开始可能是一只两只,再一会儿,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信号,召唤起大片飞起,它们洁白窈窕的身影,随着长翼的扑闪,如轻叶翩翩而上,再翩翩落下,我常被这样的景痴痴吸引了去。有时早晨到校还早,阳光被东边的楼遮住,或者下午回家时,光照已泯,那时见到,就很容易想起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只是伊人总在眼下的匆忙里少了古人的优雅。
学期过半,我前脚对新环境刚刚适应,新工作也刚有了些许起色,冬就后脚踏入了世界,风刀霜剑乱舞起来!“小雪”节气的第二天就下起了几年未遇的暴雪,那雪下了两夜一天,我们对这场雪有惊叹有赞赏,也有对出行不便的怨喟,但这片芦苇,除了在风雪中相扶相搀,发出飒飒或沙沙的声响,竟保持了宽容悦纳的姿态……
风吹来,雪在风里舞了些回合,嗖嗖落下,芦苇们便集体俯仰,彼此依靠,而那时芦花颜色已变得暗褐,再被雪潮湿,似乎妇人一撮一缕、微微凌乱的鬓发,而雪层在这凌乱下活像一张苍白的脸,我以为这是一片冬的倦意苦相,我担心芦苇们俯仰得久了累了,其实,竟不然,它们一直在风雪里摇晃吟哦,乐此不疲,而我已忍受不住风雪的浸虐,隐进带有空调的办公室,等我身心舒展再隔窗看去,院墙之外,一片苍茫,而它们风姿依旧!那时,我心底忽然有了隐隐的自惭形秽。
人往往在经历了某些波折,会生出沮丧倦怠,尤其脆弱如我,某些人生的路口,经常滋生忧郁绝望,常夜半无人,枕上垂泪,郁郁寡欢。
现在已进入仲冬,那场大雪已消融无痕,而这大片的芦苇却在肃杀的隆冬,即便干黄凌乱,依然存集着生机!怎堪与它们相比?论身姿,我滋润丰厚,它干枯纤细;论环境,我栖身于温室软床,而它们却露天而生;风狂雪骤的当口,我退缩退隐,它们却原地坚守,无惧无畏……
谁说草木无情?同是天地间生物,作为灵长的我们,真的该向它们学习点什么!
此刻,傍晚阴沉,临窗之我,独自守着窗儿默默,那片沼泽地,默默;那大片的芦苇,默默。在这样的默默里,视野里忽然又飞出了一只白鸥,接着两只,一群。这白色的句点为这幅默默的画章添了生动,我想,春天的时候,芦苇就会有新景象,那么我呢?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