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情遇上婚姻
2017-11-13华杉
华杉
当爱情遇上婚姻
华杉
1
她和他再度邂逅。
媛媛随摄制组去著名画家任真的画室拍摄电视专题片《意志凯旋》,一走进那间宽敞的画室,他们全都说不出话来。这里有种壮观的混乱,每一幅画都令人沉思,令人震惊,画家将最平凡的东西变为神奇,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感觉。也许,正因为如此,任真才成名的吧!
最惊诧的莫过于媛媛了,她发现画室的主人,她要采访的对象,竟是任真。
任真对媛媛轻轻一笑,脸上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欣喜正缓缓地生长。
你好!小媛子,是否给了你一个意外?任真的嘴角含着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调侃的笑。晚上龙腾餐厅,时间照旧,如何?
任真温柔敦厚的声音中有种蛊惑的力量,宛如一阵吹过原野的春风,令媛媛有种陶醉的感觉,似乎她等待这声音已经很久。
从来没有任何男人能给她如此的感觉,媛媛想着,抬起美丽的下巴,仰起头。
任真用手轻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意思,媛媛的脸蓦地有些发烫。
接着便陷入了忙乱之中,作为电视台的记者,媛媛负责访问。
对着任真镜片后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媛媛的心仍停留在任真扶她的一刹那,那种近乎眩晕的沉醉久久留连不去。
我要触摸他的脸,媛媛想着,痴痴地望着任真,我要和他的肌肤相触。
怎么啦?媛媛,大家都在等着你呢!是导演略显沙哑的声音。
在聚光强烈的光照下,媛媛直想冒汗,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惶惑中,她只想着任真。
见鬼,媛媛,你怎么不说话。导演很惊讶,以往的媛媛,是从来用不着提醒的。
媛媛茫然地瞪着导演,我要偎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听着他的心和我的一起跳动。
暂停,导演挥手,聚光灯哗地熄灭,谁给媛媛一杯水,我想她需要。导演以夸张的沉着说道。
重又跌回现实的黑暗里,媛媛听到任真悄声说,好好合作,小媛子,晚上详谈。
媛媛冲导演粲然一笑,抱歉导演,现在重新开始吧!
2
任真从小生活在乌林山区一个清贫的大家庭里,山村的贫困,使他很早就萌发了闯世界的念头。初中毕业后便考取了地区师范,一个偶然的机缘里,他迷上了画画。
那是一个暑假,耕生的哥哥读美术学院回来,简简单单地用一分钟的时间,便勾勒出一张生动的肖像漫画,令全村为之轰动。
任真也得了一张,直挺的鼻梁,微翘的嘴,清瘦的面孔,活脱是另一个任真的再生。
这为任真埋下了学美术念头的种子。不能不说他有画画的天赋,两年的师范毕业后,他以一手漂亮的素描,跻身省美术学院。
四年寒窗后,任真有幸留在省城,从事他喜爱的专业,这时的他,已小有名气。
然而,生活的道路上并非全是绿灯。在任真倡议的一次郊游活动里,他热恋中的女朋友,芭蕾舞演员丽娜,不慎失足滚落山下,脊椎神经受损,导致下肢瘫痪。
两年奔波治疗,再也没有治愈的希望,任真娶了丽娜。
在任真的潜意识里,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在折磨着他,使他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欲望。任真又不能撒手而去,为了丽娜,他必须活下去;为了丽娜,他又想死。就在这生与死的界限中,他折磨自己,惩罚自己。
任真渴望能在画里找到失去的自我,可是,整夜整夜地站在画布前,他涂抹在画布上的,只是一团团无意义的色彩。
任真的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甚至超过了丽娜摔伤时的恐惧,他的心里一片空白,是上帝在惩罚他。任真失眠,再也无法睡觉。整夜整夜地,他在画室里踱来踱去,执意想找到灵感。美术界渐渐地忘了任真,很残酷的现实,可他不得不接受。任真甚至打算放弃绘画了。
最后,是怎样的机缘,促使你重新拿起画笔的呢?媛媛很敏锐地捉住了问题的关键,把任真拉回到现实中来。
媛媛将话筒递到任真手里,可是,她不敢看任真。
是漫画,更具体地说,是肖像。他们使我重新获得了灵感,引发了我创作的冲动。因此,我感激家乡的父老乡亲。我谨在此借这个机会,对他们表示深深的谢意。
那是前年春节,任真回到家乡。村支书知道他是画家,请他为全村的人画肖像,碍于情面,任真答应了。用一支小学生的铅笔,只几笔,便勾勒出一幅逼真的漫画。任真轻松地打发了每一位村民。
任真没有想到,在费尽一切心思之后,漫画这简单的把戏,使他重获灵感。他的手指渴望握住画笔。他的脑海里跳跃着他必须画画的念头,他身体的每块肌肉每根神经都是新生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任真似乎脱胎换骨了。
再冒昧问一句,您的妻子好吗?对您的东山复出,她有何感受?
任真沉默了,少顷,他坦然答道,她很好,我们在精神上互相依靠,对我再执画笔,她表示支持。
谢谢。媛媛匆匆退出镜头,不敢再说任何话。
这么多年了,直到这一刻,媛媛才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贴近男人的女人。
3
这是一个简单而充满艺术氛围的客厅。客厅的墙上,赤裸着健美躯体的大卫王傲然站立在一片荒原的落日之中,向远方投掷石块。
客厅的软皮躺椅上,半仰地躺着一个清瘦而美丽的女人,她约四十上下的年纪,但仍然很美。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年纪还让人感到美,那年轻时该是美得令人动心吧!只是,她那双眼睛里,隐含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现在,这双眼睛紧盯着大卫王,缓慢地,有一层薄薄的泪雾在眼里弥漫,这多少化解了她眼中坚冰似的冷漠,透出一丝女人特有的柔情。
金属防盗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女人迅疾地用手帕抹抹眼,这一抹,又抹出个冰冷的女人,脸上挂着客厅式的微笑。
任真快步走了进来。你怎么一人在这,娜,宝莲呢?宝莲是他们家的阿姨。
去菜场了。丽娜回答着,倦倦地叹口气,真,推我进去,我累了,想休息。
任真顺从地推着椅子进卧室,启动开关,将椅子缓缓放平,为丽娜盖上毛毯,在碰到丽娜那萎缩变形的双腿时,他的手微颤了一下。
丽娜虽双眼微闭,却以超人的敏锐感觉到了这一点。
去吧!真,你奔波了一天,该休息了。
默默地伫立了一会,任真轻柔地将毛毯的一角掖好,悄悄退了出去。
丽娜幽幽地吸了口气。她深爱任真,她渴望付出,渴望灵与肉的结合。可是,唉!
丽娜的冷漠外表下一颗心在受着痛苦的煎熬,她知道男人的需求,明白一个男人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才能一次次成功地扼杀那种冲动。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发觉任真痴痴地凝视着她,而她则泪流满襟。
就这样航行在生活之海的梦魇中,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座又一座暗礁。
丽娜累了,不想再承受心灵沉重的负荷,就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去。任真发觉了,从此家里所有危险的药品与物品尽皆失踪。
就这么一日日挨着。
就这样一日日清瘦。
任真回到自己的卧室,点上一支香烟,袅袅的淡蓝色烟雾中,他又看见了媛媛那一双满是幽幽烈焰的眼睛。最初的一刹那任真颇为惊异,这样一双眼睛竟长在媛媛这样一个文静秀雅的女孩脸上。仿佛一个天文学家在千百万类似的星星中发现了一颗独特的不为人知的星星,他强烈渴望拥有。
上帝。任真呻吟着,明白自己卷入漩涡激流中了。这么多年来,任真做了一个颇具有男子魅力的男人不易做到事。在他的身上,天平似乎倾向理智,他明白自己的责任与义务。
可是,在那双犹如异族般的墨蓝的燃烧着幽幽烈焰的眼睛前,任真大失了理智和方寸。
任真明白自己和媛媛的情感是一朵含苞的黑玫瑰,绽放的将是殷红的血花。可是,怎样才能使黑玫瑰绽放的不是令人心碎肠断的血花?或者,又怎样才能使黑玫瑰凋零?
整个冬天,任真就在画室里画夏天的橄榄树,那些奇特的神话中的树,雌雄同株的树,古老而雄伟的树干纠结扭曲,几乎是丑陋的,树干上是茂盛而阴柔的树叶,银亮娇弱,和太阳轻声交谈。
媛媛一直相随在任真的左右。
这是幢很古老的小屋,结实的青砖一码到顶,墙角爬满了苍绿色的青苔,墙缝里还伸出一两株探头探脑的野草。任真很喜欢这幢小屋,尤其喜欢的是这里的僻静安宁,于是,他长租下了这幢屋,取名聊寂斋。这是他真正的画室,心灵自由的地方,从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涉足。
而现在,媛媛却活跃在他的画室,有时任真感觉到她的存在,便给她一个微笑,或者轻吻她的额头。
媛媛甜甜地回报一个吻或者嘟起嘴调皮地做一个怪相。气氛是那么温馨甜蜜,一切都梦境般朦胧,有种说不出的情愫。任真在媛媛眼里是那么美好,那么温柔敦厚,那么纯粹。尘世似乎与任真无缘,他在最真实地表现人的本质,他不应对什么后果承担责任。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他们过着一种令人惊异的生活,两人就像是一艘航行中的船只,在强劲平稳的风吹下,驶向一个梦幻的岛屿。
任真的夏季树系列愈来愈接近尾声,媛媛轻松愉悦的外表下,有着一种难以隐蔽的深刻恐惧,一种不安的忧郁。
在逝去的岁月里,媛媛喜欢在迷蒙的灯光下静静地躺在任真宽阔温暖的怀抱里,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相依偎。
任真一次次地扼杀着自己的冲动,他怕伤害媛媛,她那么珍贵,而他已不完整。
媛媛的手紧紧搂着任真的脖子,他们这样站了不知道多久,宛如两颗共同生长的大树,周围的世界再不复存在。
终于,无边的寂静裹住了他们。那种一泻千里的不可阻挡的激情折磨着他和她。于是,昏天黑地间,脱胎换骨。
媛媛一直望着天花板,她第一次体验了那种令肉体和灵魂彻底解体又重新组合的痛苦与欢乐。
4
任真的夏季树系列在省城掀起了一股新的狂热浪潮。他偕同夫人频频在电视、报纸上露面。只拍半身照的丽娜美丽绝伦,高大的任真站立着紧靠丽娜,一副深沉的忧郁状。
任真明白自己再次获得了成功,但是他却没有预料中的兴奋,只觉得茫然、空虚、困惑,更糟的是恐惧。他恐惧自己的成功。在这理应得意的时刻,他却像一头被拘捕关进牢笼的雄狮,焦躁而畏缩。
任真的婚姻是枷锁,是许久以前便已枯燥无味的延续,然而因为诺言因为责任因为义务因为社会舆论,更因为丽娜,他无法挣脱枷锁,走出婚姻的城堡。
此时,任真背朝窗子,从缝隙间穿过玻璃的阳光细碎而又小心翼翼地撒在他的背上,而从雪白的墙壁上折射回来的光又梦幻般无力地爬上他的面颊。
任真拥着丽娜,吻她。丽娜仰起头,无力而饥渴地接受任真的表达。
一颗挣扎的灵魂与一颗炼狱中的灵魂相对,它们只能拥抱。这拥抱中任真竟有了新的灵魂复苏的感觉。可复活中他又更加残酷地审判和鞭挞这灵魂,这种苦难的心中历程,这种惨烈的灵魂剧痛,使任真骤然间苍老了。
5
那座属于她的山不知在哪儿,在动荡不安,变幻莫测的大海中,她浮沉得太久。
丽娜静静地躺在客厅的软椅上,静静地凝望着大卫王傲然站立在荒原的落日之中。丽娜美丽的眼睛里依然透出一种遥远的冷漠,冷漠中隐含一丝怨毒。她在等任真。
任真的最终背叛,是她所预料中的,没有一个男人能终生扼杀自己。所以,在多年的名义婚姻后,丽娜愿意退出。不管是用何种方式。丽娜高傲而脆弱的心不容许被人抛弃。如果说任真在最初与自己尚有情感的话,那么到最后,任真对她,只能说是道德上的责任与义务了。
而任真不允许丽娜退出,她也就放弃了。其实,丽娜内心是深爱任真的。在她的心里逐渐滋生出一种根深蒂固的对任真的依附性。
而现在……
6
小媛子,原谅我,我不能给你婚姻的保证,我不能离弃丽娜,哪怕为一份责任保持夫妻的名分,我也不能离婚。
别说原谅,媛媛低着头,整张脸埋在头发里,我爱你,心甘情愿地付出。别说原谅。
你是个好女孩,小媛子,是我对不起你。任真将媛媛拥进怀里。
媛媛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挣脱任真的拥抱,冲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顿时传出一阵哇哇的干呕声。
任真紧张地看着,蓦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以中年人少有的敏捷,跟着冲进去。
小媛子,小媛子,任真急切而期待地望着靠在墙上直喘气的媛媛说,你,你,是不是有了?
媛媛默默点头,一阵落寞的苍凉袭上心头,她想哭。
任真狂喜地望着她。少顷,任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媛媛,仿佛抱着名贵易碎的薄胎瓷,来到客厅。
告诉我,什么时候有的?任真孩子般偎在媛媛的膝边。这意外的喜悦,使任真蓦然间年轻了许多。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泪水缓缓涌出媛媛的眼眶。我知道,你不可能离婚。所以,我也从不敢奢望与你结婚,又何必让你空担心呢。
傻媛子,任真一急,粗话脱口而出。这是我们俩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任真又说道,你知道我多么渴望有一个小家伙。任真的眼里有着一种深深的对媛媛的感激。谢谢,小媛子,谢谢。除了婚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除了婚姻,你还有什么?我又能要什么?任真固执的情意,引起媛媛心中一种亘古永恒似的伤感。命运注定了我们要分手,我又何苦让一个没有父亲没有合法权益的小生命出世。泪水缓缓地滑下媛媛的脸。
不,不,小媛子,别扼杀了这个小生命,你知道吗,我和丽娜,是没有希望有小孩的。我一定会想个法子,妥善地解决这件事。任真吻着媛媛的泪水,心中肯定地想,如果小媛子该受这样的罪,自己决不能置身事外。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解决的是多日的情思,却不知道如何解决今后的处境。
7
任真被迫向丽娜摊牌了。
任真忏悔地垂着头,单腿跪在丽娜的软皮椅前,祈求宽恕原谅。任真愿意侍奉丽娜一辈子,但要给那小生命的一个合法的身份。
丽娜的脸上挂着那永恒的冷漠,似听非听地。终于,该来的来了。
丽娜的眼珠无意识地转着,她下意识地倒吸了口气,身子向后一倒,昏厥过去。
任真察觉了异样,急抬头,丽娜惨白如雪的脸,软软地垂了下去。
急救车呼啸着驶进医院。
8
任真和媛媛两人立在医院的走廊上,无言相对。
任真不知道自己能丢得下哪一个,又能守得住哪一个。他为自己错筑了一条道路,原指望是通往光明的,现在他不知道是不是通往地狱。任真祈求而无助地望着媛媛。
媛媛默默地望着任真,心酸地想,他真的老了,才几天的时间,仿佛过了漫长的几年。我不能,不能再给他任何的负担和压力。可是有谁知道,离去是否真的是一种解脱?
也许,我会去嫁人。媛媛艰难地说,已经有人向我求婚,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在我没有任何允诺的情况下,整整等了我三年,我有过爱情,马上又会有婚姻,作为一个女人还能要求多少呢?我已经满足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地过日子,婚姻里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很多的其他的慰藉,我会珍惜把握的。
想到要离开媛媛,想到自己的世界里再没有媛媛这个人,想到那还未成型的爱情结晶,任真的心绞痛起来。一种荒凉凄楚的悲哀紧紧地抓住了他,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媛媛隐隐地感到,自己似乎成熟了,成熟的痛苦远比成熟的快乐要强大得多,那从最里层向外汹涌的力量是别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媛媛的心胸开阔了许多,能够站在客观
的立场,冷静地看待这场情感的变迁了。媛媛的脸静默如石。
9
仍然是没有称呼,媛媛给任真留了一封信,放在画室里任真给她画的人体素描像旁。
我走了,不能陪伴你,就让这幅画陪伴你吧!
我该走了,为你,为我,为我们!
心作天堂,心作地狱,心空则一道清静,心有则万境纵横。你我的心不是空净的梵天,你我处于万境纵横的地狱之中,要想走出来,就得把心杀死,可你不能够,我也不能。我们注定无法摆脱那场纠缠的心中的一切,那被生命的感受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心没有走进禅门的机会。所有的这一切,便注定了我们分手的命运。
再见了,深深地祝福你。
盼保重
你的小媛子
任真的脑子里刹那间一阵空白又一阵混乱,握住信,他箭般射出门外,招手挡了一辆的士,向火车站急驶而去。
站台上,立着媛媛和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在等候排队上车。
汽笛一声长鸣。
媛媛心神不宁地频频回头,似在盼望什么等待什么。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任真跑下车,奔进车站,急切地寻找。
媛媛上车,回头张望。
蓦然间,两目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