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火焰
2017-11-13刘娟
刘娟
雪山火焰
刘娟
一
四点半就放学了,李多五点半还没到家,从家到学校只有十五分钟路程。
李多抬头看看天,日头还明晃晃的,她贴墙根蹲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不敢坐到地上,怕把裤子弄脏。黄静只要看到她衣服脏了,就鬼喊鬼叫的,紧跟着巴掌落到她脸上。她脸上的瘀青从来就没有消失过,性情暴躁的黄静每天都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甩她几巴掌。黄静的暴躁只体现在李多身上,对李多的弟弟李金贵则温柔得像一只老绵羊。黄静三天两头打骂李多,好像不教训教训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女儿她就吃不好睡不香。老师为此事多次家访,但没有一点效果。黄静当着老师面答应得好好的,但老师一走就骂老师多管闲事,“这是我们的家事!多管闲事多吃屁!”除了骂老师,还经常骂周围邻居,因为他们也常常多管闲事,有几回居然报了警。警察来过一回,两口子用“孩子顽皮家长管教”之类的话随便搪塞几句,警察劝说了一下就走了,还语气无奈地嘟哝:“最怕处理这种破事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警察走后,李多被打得更狠。黄静把扫帚柄子打断了,李全把一杯很烫的开水浇在李多背上,起了好多泡。
邻居张婶看到李多,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她摸摸李多脸上新添的伤,叹了口气。张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了糖纸,将糖块塞到李多嘴里。李多吃糖的样子让张婶心酸。李多和她的孙女一样大。她的孙女在家门口被人贩子拐走了,到现在不知下落。张婶疼爱自己的孙女,她不像村里其他婆娘重男轻女。以前村里很多人家为了要男孩,把女孩送人或卖掉。张婶当面骂他们伤天害理,把孩子当鸡蛋卖。黄静两口子一直怀疑是张婶告发了他们。
“来,张婶抱抱。”张婶一脸慈爱。
李多也喜欢张婶,有几次黄静下狠手打自己时,是她救下自己,当看到黄静用锥子戳自己时,还掉下眼泪说黄静“太狠了”。
张婶的表情让李多想起远方的妈妈,她眼睛红了,扑进张婶怀里。
“多招人爱的孩子。”张婶轻轻抱着李多,在她口袋里塞了几块糖。
临走时,张婶劝导李多:“你这孩子咋恁死心眼,不喊妈呢。你喊了她兴许就疼你了,不打你了。”
张婶走了,李多表情茫然地看着张婶的背影。风把地上的糖纸刮起来,在半空中舞了一会儿,又落到李多脚前,李多拾起来,放在掌心里玩了一会儿。在安徽那个家她有很多很多五颜六色的糖纸,她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的,照着画上面的图案,爸妈说她画的大白兔、小猴子跟活的一样。想起爸妈想起大白兔想起小猴子,她悲从中来,抽抽搭搭哭起来。那时候她不叫李多,所有人都喊她“乖宝”。
李多的名字是李全给起的。警察叔叔告诉她,李全是她亲生父亲,黄静是她亲生母亲,她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警察叔叔还说,亲生父母才是她最亲的人,不要再惦记安徽的父母了,“他们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了。”李多的身上一点点凉下来,她突然打起寒战。她觉得太可怕了。对她那么亲那么好那么爱的爸爸妈妈一下子就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了,这个事实让她感到比见了鬼都可怕。李多情愿看到青面獠牙的鬼,也不愿离开安徽的父母。眼前的父母显然是不喜欢她的。因为当民警告诉李全,这是他当年卖掉的孩子时,他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我们自己都穷得要吃土了,哪还有能力养她?我要是有钱人,当初就不卖她了!”他一副气哼哼的样子,还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把她当成了来抢饭吃的人。她突然撒腿往外跑,被一个民警拦住,“到了自己家了,你咋跑?他们是你亲爸亲妈哩!是生你的人!我们带你来认亲,认亲知道不?”“爸”“妈”两个字刺激了她的大脑神经,让她一下子想起安徽的亲人,她哀哀切切地哭起来。李全脸上露出烦乱不堪的样子。黄静指桑骂槐,把从面前跑过去的狗骂了一通:“拿耗子,要死了吧。”气呼呼的民警告诉他们犯了拐卖儿童罪,不仅要没收非法所得,还要罚他们款,拘留他们。
李多站起来磨磨蹭蹭往家的方向走。也不能回家太晚了。太晚会连剩饭都吃不上了。黄静会把剩饭一股脑儿倒在猫食碗里。那只很能吃的猫是专门给李金贵养的。李金贵爱玩猫,玩的方式很特别,捏猫脖子,揪猫尾巴,掐猫耳朵,把猫提起来,摁进水里,等猫从水里冒出头后,再提,再摁。李多担心猫早晚会被李金贵玩死。李金贵只准自己对猫不好,不准别人对猫不好,黄静穿高跟鞋踩猫,李金贵把黄静的高跟鞋塞进下水道。李全用烟头烫猫鼻子,李金贵当面往李全的饭碗里吐口水。李全和黄静不仅不骂儿子,还呵呵笑。他俩特别宠儿子,把儿子宠成了小霸王,一不开心就满地打滚,乱吼乱叫,咬人,打人,有一次把黄静的脸都打肿了。李全经常四肢着地给儿子当马骑,儿子一边嘴里吆喝,一边用鞭子抽打他爸的屁股,打得通红通红的。
李多即便吃不上剩饭黄静也要命令她刷碗。黄静觉得养女儿很亏了,再不使唤她干活就更亏死了。刚开始李多不会刷,挨了不少揍。黄静一边揍一边骂她笨,“倒那么多洗洁精,不是钱买的吗?一分钱不赚,吃着白饭还糟蹋东西!”“碗涮不干净,全是沫沫。想毒死人吗?”“弄得灶台上全是水!怎么这么笨呐?!”黄静的唠叨训斥如同一把小锯齿在李多耳边心里锯过来锯过去。
李多终于挪到家。确实是挪,小小年纪像老人一样脚步迟缓,仿佛前方等着她的是眼镜蛇或者黑暗的地狱。她小心脏紧缩着,像鱼儿缺氧一样大口吞了好几口空气才鼓足勇气敲门。她曾试图逃离这个家,可是她不记得安徽在哪,她害怕被野狗咬,害怕饿肚子。可以保证黄静他们不会去找她的,说不定他们早就巴不得她失踪,黄静多次咒她出门被车撞死,那样家里能获赔几十万。在黄静眼里,养女儿是没有用的,是赔钱货。黄静自己就是赔钱货,她给父母买十几块钱的地摊衣服都心疼几天,快变质的点心才舍得送给父母吃。黄静背地里希望母亲早死,不要变成她的负担。黄静母亲也不孝顺,黄静外婆晚年得老年痴呆症,卧床一年,身上长满褥疮。黄静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是如何虐待外婆的,怕老人拉屎撒尿,不给吃不给喝,硬是把老人饿死了。黄静母亲对小黄静也不好,好东西藏起来自己偷吃。小时候的事情黄静想起来还耿耿于怀,“偷吃变蛋被我发现了,还骗我说是药。”大冬天的,不给黄静买棉鞋,黄静就穿一双露脚趾的帆布鞋过冬。父母床上铺着暖和的毯子,黄静床上只有一张凉席,一卷薄被,腊月天,滴水成冰,夜里奇寒,黄静每天早上起床都被冻得抖抖呵呵的。父亲买来五颗糖,给母亲两颗,给弟弟两颗,叫黄静和妹妹合吃一颗,黄静把糖咬碎了,兑着口水把碎渣吐给妹妹嘴里,“我和妹妹在他们眼里是什么?连猫狗都不如!”父亲有时会买饼干喂小猫,从路上捡来肉骨头喂狗。狗啃过的骨头,黄静拿榔头砸裂,吸里面的髓。
李多轻轻敲了三下门,没人来开,她稍微用力敲,连敲了七八下,门才开了。
黄静开始还以为是李全回来了,嘴里骂道:“死哪去了!到这会儿!”见是李多,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垃圾送出去!”摔给李多一个装着垃圾的黑塑料袋。李多心里冰凉,觉得黄静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垃圾没有两样。
李多用毛巾擦手的时候顺势擦了一下嘴,觉出了嘴上的甜味,她伸出舌头在唇上扫了一圈,贪婪地吸取那点醉心的味道。这一动作被李金贵看到了。他尖叫:“姐姐偷吃东西了!”
李多吓得一激灵。上次她偷吃饼干,被黄静用大头针扎手心。扎烂的手心很长时间不能握东西。
“我没偷!我没偷!”她紧张得变了腔调,手不由自主地捂在了口袋上。
李金贵跑过来,撅起屁股朝李多脸上放了一个响屁。虽然他比李多小一岁,却比李多高一截,这种高度差使他得以每次都能把屁准确无误地放到李多脸上。李金贵的恶心不仅仅表现在这一点上,他还经常用糖纸包鸡屎送给李多吃,叫李多闭上眼睛。见李多上当了,他大笑着嚷:“糖——鸡屎,糖——鸡屎。”有几次在李多睡着的时候,把臭袜子塞进李多的嘴里。
放完屁李金贵舒服多了,一脸轻松地去掏李多的口袋。李多死死捂住口袋,恐惧地看着黄静,她倒不是心疼那几块糖,而是担心黄静不相信她的话,把她当成家贼。
黄静的目光扫过来,落到李多的口袋上。李多紧张到了极点,小脸惨白。
黄静平时看李多,总是白眼球多黑眼球少,李多从来不敢与黄静对视,她害怕黄静的目光,那目光有腊月冻雨的效果,让她浑身冰凉。为了躲避黄静的目光,李多总是低头走路,低头吃饭,低头做一切事。
黄静见李多又把头低下去,厉声喝道:“抬起头!看着我!”
李多勉强抬起头。
“心虚了?自己掏出来!给你饭吃还偷东西!贼胚子!”黄静咬牙切齿地说。
她经常用这种模样和李多说话。黄静本来长得丑,龅牙,再咬牙切齿,脸部扭曲得很恐怖,常让李多做噩梦。这个家里只有儿子李金贵能抚平黄静的脸,让它变成一副舒展的面相。黄静对丈夫李全也是没有好声气的,张口就是“死样”“渣男”。黄静对丈夫一切的怨气来源于李全挣钱少,不能让她过上有钱人的生活。
“掏出来啊!聋啦!死啦!”黄静叫嚣。李多的耳膜被刺激得疼起来,她怀疑自己的耳朵要不行了。
李多迟迟疑疑地掏出口袋里的糖,李金贵呼啸一声,抢走了那些糖。
黄静看向李多的眼睛虚起来,李多全身的血都冷却了,虚眼睛是黄静每次体罚她的前奏。接下来的就是暴揍。此时黄静的样子和动物世界里的母老虎重叠起来,李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她觉得母老虎的前爪已经搭到了她的肩上。
今天情况有点反常,黄静虚眼睛后并没有立刻揍李多,而是问了一句“哪来的”。
李多不敢说是别人给的,因为黄静会找上门去骂人,并要求人家永远管李多的饭。此前有多名邻居偷偷塞食物给李多,都被黄静骂了。
“老师奖励的。”李多小声说。
“说瞎话!”黄静知道李多学习成绩并不好。
“真的。老师夸我写字认真。”李多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黄静认为,人说谎骗过别人是能增加快感的。黄静小时候经常说谎,说谎让她感到了安全,也感到了一点乐趣。这乐趣来自于自己减少了损失,还顺带把对方当成了傻瓜,好像自己比对方聪明似的,有智力上的优越感。
“把我当傻子?你老师能这么好,花钱买糖奖励学生?”
黄静蹿到李多跟前一把揪住了李多的衣领,衣领太朽,竟被她扯掉了,便揪住了李多的头发。李多的头发比一年前刚来时稀多了,有被黄静揪掉的,也有被李金贵揪掉的。李金贵喜欢闻头发烧糊的味道,揪掉李多的头发就放在火上烧,有时图省事,直接点燃李多的头发。若不是李多时刻提防,早就被李金贵烧死了。平时李金贵只要一靠近李多,李多就全身紧绷。
李多疼得直抽冷气,她担心头皮要撕掉了。
黄静一下下扇着李多的脸,“偷钱买糖,下贱胚子!揍死你拉倒!”
李多被扇得脑袋晕乎乎的,耳朵里像钻了几只蜜蜂,嗡嗡鸣叫。她一步步后退,已经退到了门上。
“想走?”黄静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她一下子打开门,“成全你,想滚趁早,想死也行。哼哼,你还真不如早点死呢,最好是被汽车轧死!”
李多感到脑子里突然有一根弦绷断了,她转身跑了出去。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以前,小时候,李多是害怕黑暗的。当透过窗户往屋外看时,她总想象在它里面游走着、漂浮着无数可怕的东西,她不敢走到它里面,害怕被不知名的东西突然抓住。来到亲生父母家里后,她晚上跑出来好几回,渐渐消除了对黑暗的恐惧。每次跑出来都是为了躲避黄静的毒打。在夜色掩护下,黄静找不到她。黑暗成了她的保护者,让她感到安全。有一次她和黄静只隔着一棵树,黄静竟然没有发现屏住呼吸的她。
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凭感觉李多知道自己离家很远了。
“你还真不如早点死呢,最好是被汽车轧死!”黄静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李多吓得一激灵。她以为黄静追过来了。她加快步伐。但没有人追上来。李多忽然明白过来,是那声音像魂儿一样追着她了,她可能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它冷冰冰的质地和刀子没有什么区别。它一下一下割着李多的心。她越走越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一片黑咕隆咚,安静得像坟场一样。身子疲软的李多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凝神定睛瞅了半天才发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她闻到了一股烂瓜皮和馊饭菜的味道。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她的耳朵都能听到肚子里叽里咕噜的闹腾声。
那股味道越来越强烈,麻痹了她心里的痛楚。她现在只想从垃圾堆里找到能吃的东西。
二
李多离开张家的时候已经六岁了,她是在生下来两个月时被亲生父母卖给张家的。养父叫张超,养母叫赵莹。
李多失踪一月后,法制报的张记者采访了张超两口子,因为近段时间社会上失联的女孩很多,也因为女童连续出事,各地都加强了排查,媒体也开始关注这方面的事。
两口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孩子太可爱啦,不哭不闹。”“很乖,就叫她乖宝了。”
赵莹对张记者说:“老公说我想要孩子想疯了,才花了那么多冤枉钱,第一次给了一万,第二次给了五千,第三次又给了五千,他们家老是要啊,威胁说如果不给就把孩子抱走,如今钱都打了水漂了。现在我给人家洗碗,想把钱赚回来……我也想要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啦,可是生不出啊。为了生孩子我吃过多少偏方啊,正规医院也都看了,就也怀不上,试管婴儿也做了,生下来一周夭折了。”回想起当初要孩子的经历,赵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印象最深的是在上海,我们住在地下旅馆里,一晚上七十块钱,一股刺鼻的气味啊,张超心脏不好,喘不过气来。我们等医院的检查结果,一等就是十多天,钱哗哗地流。总是不成功,死心了,才想起抱养孩子。”
“我们一开始也想通过正规途径领养,但是听人说从民政局领养要等很久,还不一定领得到。有的可能要等上10年、20年。还有,福利院里的孩子健康的很少,大多残疾。”张超想起当初领养孩子的经历,无奈地说。
“我们是在网上查到送养孩子的人家的。当时看了孩子的照片,很可爱,我和老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跟孩子很有眼缘。”张超的眼泪流下来,“乖宝真的好乖啊,不哭也不闹。家里有好多她的玩具、她穿过的小衣服和车子,我们给乖宝买了婴儿车、学步车、幼儿自行车,孩子走了,这些东西都舍不得扔掉,天天看着它们,心里的滋味……唉,没法说啊,不知道怎么说,就是难受吧,可还是舍不得扔啊,上面有孩子的痕迹啦。”
“政府要解救他,我们也没办法啦。”赵莹一脸愁容。
关于政府解救乖宝的消息,张记者之前看过。那则消息登载在《南乡晚报》上,是一个叫蔡小泉的晚报记者写的。消息很简短,就两句话:
本报讯(记者蔡小泉)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可是南乡县的一对夫妇为了牟取钱财,竟将亲生女儿卖掉。近日,南乡警方远赴安徽破获了这起拐卖儿童案,解救了该女童。
张记者在网上还看到了当年解救乖宝的民警到南乡网做的微访谈,在访谈实录中,民警们讲述了乖宝被拐案的侦破细节。民警们深情地向网友诉说,他们是把乖宝当成自己的孩子全力以赴投入侦查解救工作中的,同时非常感谢广大网友对案件的关心,给了他们侦破案件的信心,案件侦破全靠专案组全体民警的艰苦、仔细、耐心的敬业精神。有网友问,解救小孩以后,这个小孩心理有什么阴影没?民警回答,小孩整体情况不错,阴影还是有一点的,完全恢复需要时间。相信小孩的亲生父母会尽一切努力对小孩进行抚慰,祝愿小孩健康快乐地成长!
张超和赵莹都不愿向张记者提及当时的情况。乖宝被解救的时刻是张超两口子的噩梦时刻。他们经常梦到那个场景,醒来时把枕头哭湿了一片。孩子是夜里十二点被民警从床上抱走的。他们永远忘不了孩子被民警抱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在民警怀里挣扎着,一次次推开民警叔叔塞给她的糖,哭喊着:“要爸爸要妈妈,要爸爸要妈妈——”警车带着孩子呼啸而去,他们瘫倒在地上,伤痛欲绝。心头像被人割了一块肉去。
他俩过了好长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尤其是赵莹,一下子变成了没有精气神的躯壳,心碎得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走路飘飘荡荡,有几次竟掉进了渠沟里。自从孩子离开,两个人就日渐消瘦。他们无心做饭,无心吃饭。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让他们心如刀绞,那就是他们经常会听到乖宝的哭声,声音虽然远,却很清楚。他们怀疑是想孩子太厉害产生的错觉。
乖宝不是个爱哭的孩子,在他们的记忆里,乖宝即使生病了都不哭。乖宝生病吊水的时候,总是不好找血管,每回都要被扎上好几针,嫩嫩的手臂上留下很多针眼。赵莹心疼哭了,乖宝都不哭。赵莹是个心窄的人,老是担心乖宝生病,平时乖宝偶尔咳嗽一声都能让她神经绷起来。她认为人只要好好吃饭就不会生病,她把乖宝的吃饭问题当成家庭的头等大事。乖宝和其他孩子一样,不大爱吃饭。为了保证孩子永远健康,两口子在孩子吃饭这件事上动足了脑筋。夫妻二人轮番上阵,心肝宝贝地哄:“宝贝,青菜吃了长聪明,肉肉吃了变漂亮。”为了提高孩子用餐的欲望,他们把饭菜做得色彩鲜艳,带孩子去选购自己喜爱的餐具。乖宝不爱吃蔬菜,就变着花样做,比如把胡萝卜与水果榨成汁让孩子喝。孩子不爱吃肉,就换烹调方式,清蒸啊、红烧啊,让孩子有新鲜感。
乖宝是被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吃得好穿得好,玩具也比其他孩子多。邻居们都说,亲生的孩子也没这么疼的,乖宝真是有福气。但两口子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有福气的是他们。乖宝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珍宝,怎么疼都不为过。赵莹给庙里上香磕头的时候,许的愿永远是保佑乖宝健康快乐长大,永远不要离开他们。
“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你能帮助我们让我们看到她吗?看一眼也行啊。”赵莹说,“嗐,我这心里老是放不下,揪得紧。张超说我胡思乱想,说孩子跟着亲爸亲妈哪有不好的?——不知怎么的,最近老梦到孩子,脸上悲戚戚的,看着我,不说话。我问她,乖宝你咋不说话?孩子不吱声,我伸手去摸她的脸蛋,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张记者看着赵莹两口子热切的眼神,不敢告诉他们实情。李多已经失踪多时,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三
那个叫蔡小泉的《南乡晚报》记者是个业余作家,发表过一些儿童文学作品。他当时受领导派遣,车马劳顿,跟随南乡的民警实时目睹了乖宝被拐案的解救工作。这次事件引起了他深深的思考,使他决定写一篇关于被拐儿童的作品。他百度了一下,关注到一家全国打拐解救儿童寻亲公告平台,这家网站的访问量已经突破170万人次,包括广东、河南、山东、广西、湖北、江苏等省份将290名现有打拐解救儿童信息录入该平台。根据网站的信息显示,在寻亲公告中,都列有孩子的肖像照、姓名、被拐卖地、所在福利机构、联系方式等信息。网站寻亲平台提供检索功能,搜索关键词包括姓名、区域、解救时年龄、性别、身份特征、衣着等信息。点开每一名被解救的儿童信息后,还能够查阅到孩子的被拐卖地、解救时身高、解救时体貌特征、接收时着装、接收时随身物品和孩子自述等关键信息,方便被拐儿童父母查找和确认。在每名被拐卖解救的儿童信息中,还留下了所在福利机构、联系电话和联系人等信息,方便家长及时和福利机构取得联系。
蔡小泉点开了一个名叫蔡七福的小孩的信息。之所以点这个小孩,是因为蔡小泉堂弟的孩子于多年前失踪。从照片上看孩子长得一点不像堂弟,但他还是希望这个蔡七福就是堂弟的孩子,时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长相的。蔡七福所在福利机构恰好在南乡儿童福利院。这个福利院蔡小泉多年前去过,是某个领导节日慰问,他以记者身份去的。福利院为了迎接慰问,显然重新布置装饰过,房间搞得很温馨,气球、彩条光鲜透新,孩子们穿得像花球。护理人员笑容满面但显得僵硬,蔡小泉怀疑那笑也是专为领导挤出来的。虽然环境温馨,但蔡小泉还是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因为大多数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兔唇,大头,眼斜,手脚不全,智障,脑瘫,自闭,小儿麻痹……一个屋子里有十多个,他们到的时候简直是群魔乱舞,发零食的时候,有的孩子满身口水抢。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放满婴儿的房间,它们都不会说话,很沉默地躺在那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屎尿味,气氛压抑。蔡小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怀疑有一部分自闭症儿童本来是正常的,但每天面对满房间的疯子和傻子,就慢慢不正常了。他产生这种怀疑是有生活依据的,他的大表姐生下一个智障儿子养到七八岁时又领养了一个女婴,领养时给女婴体检是完全正常健康的。他的大表姐和表姐夫非常忙,给女婴喂完饭就让她和智障儿子待在一起不管不问了,女婴要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要么瞪着那个智障哥哥,缺少成长必要刺激的女婴慢慢变得和智障哥哥一个模样,不会说话,眼神呆滞。
怀疑的念头瞬间让蔡小泉打个冷战,眼前温馨的环境忽然变得十分恐怖邪恶。一连串疑问冒出来:孩子们放在机构里合适吗?人手极其紧张的机构如何保证亲情的输送?没了亲情的孩子怎么能健康成长?这些孩子如果放在他们的原生家庭里,爱心人员或政府直接把资金投放到家庭里而不是养着一个机构,情况是不是会变得好些?
快撤离的时候,忽然有一群孩子张开双臂冲上来要“抱抱”,蔡小泉想去抱住其中一个孩子,一个护理人员制止了他,说,这里不提倡外来人员抱孩子,因为容易让孩子产生依赖,当外来人员离去后,孩子们特别难管理。“我们一个人要负责几十个孩子,哪有时间抱他们?能保证他们不被饿着就不错了。”护理人员小声对蔡小泉说。
这次经历使蔡小泉再也不愿踏进福利院。
蔡小泉注意到蔡七福的解救时间是在半年前。这之前他在哪里呢?
蔡小泉当即拨通了福利院的联系电话。电话老占线,好不容易才通了。
“你问蔡七福啊?……他,他跑不见了……正在找……大家分头找……”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有点口吃地说,气喘吁吁的。
“不见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蔡小泉说完就后悔了,他知道福利院失踪人的事件并不新鲜。
“几个大学生志愿者来福利院做义工,他们看蔡七福可爱,要带他出门玩一会儿,我们一时大意,同意了申请,谁知这些志愿者年轻贪玩,把蔡七福带丢了。”
“哦。”蔡小泉突发奇想:说不定是蔡七福自己闹着要出去的,又故意跑丢的。
“有蔡七福亲生父母的消息吗?”蔡小泉问。
“目前还没有。”
“他本来就叫蔡七福吗?”
“不是。”工作人员告诉蔡小泉,孩子刚来时抵触情绪大,不愿说话,也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南乡姓蔡的人家多,福利院就安排他姓蔡,因为希望他幸福,名字里就有了“福”,他前面已经有了蔡一福、蔡二福、蔡三福……他是第七个,就叫蔡七福了。
原来这个“蔡”跟堂弟没有一点关系,纯属巧合。也是,堂弟的孩子失踪时才半岁,不可能记得自己姓蔡。
虽然知道蔡七福很可能不是堂弟的孩子,但蔡小泉还是隐隐担心他的下落。
“如果找到了,请跟我联系一下。我是南乡晚报记者蔡小泉。”
一听是记者,对方态度马上恭敬起来,连连答应。蔡小泉说自己不是想报道这件事,而是想替自己的堂弟找回孩子。工作人员给他支招,让他堂弟去公安局采集血样,把DNA录入全国打拐信息库,和库里被拐的孩子们一比对,说不定能找到孩子,“即便蔡七福不是,说不定别的小孩是。”
蔡小泉打电话给在乡下种菜的堂弟,问他有没有采集过血样。
“什么?”堂弟不明白蔡小泉说这话的意思。在他眼里,当记者的蔡小泉是个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并不知道蔡小泉时常对生活产生深深的无力感。
“国家建立了全国打拐DNA信息库,说不定那里有你失去儿子的DNA。”
堂弟更听不懂了。
蔡小泉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说:“你抓紧去公安局吧。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
当晚蔡小泉在“知乎”网站上看到一份调查。这份调查让他唏嘘不已。调查的问题是关于福利院孩子的真实生活状况的。回答问题的网友大都是亲身在福利院生活过的。调查发起人欢迎匿名讨论,发照片的也要求遮脸,总之是要保证绝对真实。
大多数网友都表示不愿回首在福利院的生活,环境太封闭,从小不接触社会,对社会缺乏正确的认识,出来后很难适应外面的社会,畏惧成人,不会表达,有语言障碍,没有归属感、安全感。导致这种后果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护理人员任务繁重,待遇低,没有好心情,没有足够的耐心,对孩子过于严苛,声音严厉,表情冷漠。另外,大多数的孩子都有残疾,让那些没有残疾的人感到恐怖和压抑,如同生活在一个非人之地。智力正常的孩子都巴望着被外面的人领养,当听说有人要来领养时,会提前好几天苦练语言表达能力,或其他诸如绘画、跳舞能力,尽力争取展现出健康一面,心情犹如面临大考一样紧张。一个叫章彦博的网友说,他妈妈在福利中心工作。是在一个小城市,那里的儿童,总体来说,过的是不太快乐的,外面来检查看到的,基本都是装出来的。有的保育员,水平低下,经验缺乏,有时候能够让所有小孩饿几个小时,有时候能让所有人都冻感冒。虽然有不少伙伴,但是保育员都很凶,他小时候在他妈妈那里玩,经常被她们的吼声吓到。这些对他们的心灵可能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有不少人离家出走、盗窃。网友莱尼说:“里面没有希望,没有热情,满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自己的房间,一条走廊,还有个小小的院子。有肢体残障的孩子几乎一整天都只能窝在房间门口呆坐,也许一辈子都没几次机会见到外面的太阳。一日三餐都是粥,加了乱七八糟的食材保证营养。”“真的,走出那扇门之后,哪怕在路边随便走走、买点小吃,都觉得是奢侈的。”
四
李多像一团竖着的垃圾站在包子铺前,眼睛发绿地看着一笼喷香的包子,一月的逃亡让她彻底知道了什么叫饥饿!跟野狗抢食吃被咬伤的手指血迹斑斑,但她宁愿饿死、被狗咬死也不愿回自己的家。
“滚啦!哪里来的!”卖包子的人像驱赶苍蝇一样连挥了几下胳膊,他想撵走李多。他油腻腻的围裙上粘着一枚五角硬币,居然不掉下来,肯定是从钱匣子里碰落的,有一阵子买包子的人很多,达到拥挤的程度。
李多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她能听到肚子里传出的呻吟声,三天里她只吃过两只蚂蚱、一只螳螂、三条蚯蚓、十几只蚂蚁,少量的进食使肚子里翻搅得更凶狠。虽然她看不见自己肚子里面,但能感觉到有水样的东西在东跑西窜地叫唤。她喝过河里的脏水,谢天谢地,没有拉肚子。
“还不走啊?你站在这里谁还敢来吃饭!”卖包子的人嫌恶地瞪着李多,“脏鬼!滚啦!耳朵聋啦?真他妈倒霉!”
李多的目光像织毛衣的铁钎子一样直直地落在白花花的包子上,喉部吞咽的动作十分夸张。
“看什么看!包子都被你看脏了!”
“给我拿五只包子!肉馅的。”一个男孩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男孩刚刚吃完早饭。
男孩把手里的包子递给李多。
李多顾不上感谢男孩,狼吞虎咽吃起来,几次噎得翻白眼。
男孩又买了一碗豆汁给李多喝。
李多吃饱了才想起问男孩是谁。
男孩说他叫蔡七福,从福利院里逃出来的。
李多告诉他自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说这话时,李多笑起来,笑她跟蔡七福都是“逃出来的”。一顿饱饭让她心情大好。
“从亲爸亲妈的家里?”蔡七福眼睛瞪得很大。
“嗯。”李多点点头。
蔡七福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多,问:“他们对你不好?”
李多先是不吱声,眼圈红起来,想起了那些让她做噩梦的日子,后来又说:“我的亲生父母拐卖过我。他们不喜欢女孩,说要女孩没用,只会赔钱,养女孩还不如养猪划算。”
“还有这样的亲生父母?!唉,你真可怜……不过你还是比我强,我都不知道亲生父母长什么样。从记事起我就在养父母家里,他们一直瞒着我,直到被解救。分开那天我养母哭晕过去了,养父塞给我一把钱,我不要,我知道养父看病借了不少钱,警车开出去好远我才发现养父偷偷把钱放进了我的口袋里。”
“哦,我也是在养父母家里长大的,一年前刚回到亲生父母的家里。养父母疼我。”李多想起了那天夜里养父母撕心裂肺的样子,心里针刺一样疼,她问蔡七福:“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想他们想得睡不着?”
“我是男人,男人不会像女人那样婆婆妈妈的。从小养父就告诉我,男人一定要有男人的样子。养父身子疼起来时把牙都咬裂了,也没吭一声。”
李多露出崇拜的眼神,她觉得蔡七福不会比她大多少,但说话的样子像个小大人。唉,我能跟他一样就好了,她想。
“有时也想他们,我习惯跟他们一起生活了。有爱就有家。”蔡七福说,最后一句“有爱就有家”让他很自豪,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听来的句子,自己感觉用得很合适。他是会说“大”话的人。养父教过他,男人就要会说“大”话,说“大”话的男人有男人味。
从李多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很佩服他,她一定觉得自己很男人吧。想到这里,蔡七福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你不愿待在福利院里?”李多仰视着问蔡七福,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像蔡七福这样的人,一定害怕被拘束。她想起班级里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要是一天到晚把他们像鸡鸭一样圈起来,会死掉的。
蔡七福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才开始回答她:“外面多好啊,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什么都是好玩的。在那里太无聊了,天天看着那些病孩子……好孩子都被领养走了。”
“没人领养你吗?”
“我年龄大了,愿意领养的人家少,我也只想被我原来的家庭领养,听护工说我原来的家庭不够领养条件,他们没有固定工作,又有病,我养父的病还传染人……家里房子也紧张。”
“你逃出来是不是跟我一样要去找自己的养父母?”
“嗯。”蔡七福点点头,茫然地看着远处说:“要是找不到也没办法……好在,终于自由了。”
他俩在街上逛了一天,买玩具手枪的时候蔡七福发现身上的钱不见了,“糟了,钱被偷了!”
“多少钱啊?”李多吃惊地问。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二百多。”蔡七福要哭出来了,“连买饭的钱都没有了。可恨的小偷!连我们小孩子的钱都偷!”
“找警察吧?”李多提议。
“警察会把我们送回去的。”蔡七福忧心忡忡。
李多不作声了。
天黑的时候他俩来到一个废弃的泡沫塑料厂,这里到处是没来得及清理的废品,残缺不全的蛋糕盒最多。
“能找到吃的就好了。”蔡七福说。他俩摸到厨房里。有两根葱,半块硬馒头。两人分吃了。
“还饿啊。”李多愁眉苦脸地说。
蔡七福虽然也很饿,但他不说。他觉得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样子,不能随随便便地露出“怂样”。这是养父给他灌输的。
“好冷啊。”李多说,她抱紧胳膊,“我们会不会被冻死啊?”
这一天因为冷空气突袭,气温忽然下降十几度。
“不会的。我来想办法。来,跟我一起拾泡沫盒。”蔡七福看过养父烧塑料泡沫盒点炉火。
他俩找了好多盒子,堆在一起。盒子越堆越高,像一座小山了。这厂里废弃的蛋糕盒太多了,永远捡不完似的。
蔡七福说:“像不像雪山啊?”
“你去过雪山?”
“没有,在电视上看过,像冰淇淋做成的。”
李多小时候吃过冰淇淋,那又凉又甜的味道太好了。
“雪山是冰淇淋做成的吗?”李多一脸向往地问。
“肯定不是的啦。馋猫,想吃啦?”
李多难为情地笑笑,“雪山是雪做成的吧?”
“肯定是啦。”
“哪来那么多的雪呀?”李多歪着脑袋问蔡七福。
“老天爷下的呗。好笨呐你,小笨丫。”蔡七福总是用大人的口吻说话。
李多忽然想到以前下雪的日子,她和安徽的爸爸妈妈一起堆雪人。她一下子伤感起来。很多很多往事都想起来了。她坐到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雪山”。
蔡七福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火。顷刻间,火焰腾空而起。连厂房都烧起来了。
两个人惊呆了。
“快跑!”蔡七福大喊,拉起李多就向外跑。已经来不及了,火苗和浓烟瞬间堵住了门。
一
中午,盼盼把两个半新不旧的瓷碗盛上米饭、又舀了一碟子炖土豆菜后,走出锅屋(锅屋,是皖北农村地区厨房的俗称。),拍拍肩头的灰尘,解下围裙。这时,爷爷蹒跚着步履咳
嗽着走过来。
“爷爷,饭我盛好了,您快趁热吃吧!——小归呢?他咋不过来吃饭呢?”
“你弟弟还是躲在小屋里不肯出来!我唤他好几遍了,他就是不应,到底咋了?是老师骂他了,还是同学欺负他了?”
盼盼的眼睛湿了,她摇摇头说:“都不是!爷爷,您先吃吧!不然,饭就要凉了!”爷爷叹了口气,进了锅屋,坐下来,抖着手拿起一双筷子,正要夹菜,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盼盼赶忙跑过去,俯下身,狠狠擂爷爷弯曲如弓的单薄的背。
爷爷终于止住了咳嗽,盼盼握着一个馒头走出锅屋。
盼盼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停住脚步,抬头看那偌大的树冠,密密麻麻的枣儿红得发亮,刺痛了她的双眸。她忙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馒头,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盼盼心里清楚,弟弟归归又想远在广州打工的爸妈了,她何尝不想呢?一个月前,妈妈打电话来说,枣儿红了的时候,她和爸爸会回来看他们。盼盼和归归就掰着手指算爸妈的归期,而且猜想着爸妈会给他们带来南方甜美的水果和精致的手工艺品。两个孩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