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

周晓

乡政府院里的女贞是三十年前栽下的，枝繁叶茂，树冠遮住了大半个院子，树叶茂密油绿，树梢超过六层楼高。夏天，树叶遮挡了炽热的阳光，院子和办公室清凉很多。不知名的几种鸟儿在树杈间搭了好几个窝，不管白天黑夜，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尤其到了冬季下雪天，女贞就成了鸟儿的天堂。

女贞最初是挨着院墙的，后来办公区经过几次扩建，围墙不断外移，女贞就到了院子正中间。

随着工作人员不断增加，汽车、电动车、自行车越来越多，虽然经过几次扩建，院子还是越来越挤，要求砍掉女贞的声音越来越多。

有说要砍树的，也有说不能砍树的，各有各的理由，似乎砍树的理由更充分。乡里开会讨论，结果是要求砍树的占了绝对上风。

办公室主任说，女贞子油和鸟屎落到车上地上，黏糊糊的，很难清洗。

妇联主席说，女贞树太大，遮挡光线，办公室黑沉沉的，不管晴天阴天，一进办公室都要开灯。

财政所长说，女贞树太大太占地方，砍掉女贞，能腾出很大空间，增加很多车位。

乡长说，女贞好看是好看，大家说得也都有道理，可以砍掉女贞，沿着围墙栽上银杏或者玉兰。

……

只有老刘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也不抬头看别人，只顾低头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半个小时的会，抽了半盒烟。

书记说，那就按照大家说的，砍掉女贞，沿着围墙栽银杏。

会后，老刘来到书记办公室，說，书记，院里的女贞几十年了，长得很大很好看，也成了咱们政府院的标志，外地来人问路，只要一说乡政府在有大树的地方，都能找到，这么大的树，砍掉实在太可惜了。

书记说，砍几棵树可惜啥，新栽的树过几年不又长大了？

老刘说，那不一样，这几棵女贞不是一般的树。

书记说，咋不一般？

老刘“唉”一声，没有往下说。

老刘又给书记发个微信，还是说不能砍掉女贞。

书记说再考虑考虑。

周末，几个绿化工开着挖掘机，带着工具，说是要砍掉女贞。老刘慌忙站在几个人面前说，等等，等等，先别砍树。

老刘敲开书记的门，说，书记，女贞真的不能砍。

书记说，说来听听。

老刘叹一口气，转过头，透过玻璃看着窗外的女贞，树叶随着微风抖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两片嫩叶轻轻擦着玻璃，有点儿像婴儿在啜泣。老刘慢慢地说出了一个故事——

老刘（那时还是小刘）刚到井口乡上班的时候，乡政府是一个很小的院子，只有一栋两层木制办公楼，十来间办公室，办公楼周边是有很多枯枝的高大白杨树。第二年春天，书记说白杨树有很多干枝，春天飘杨絮，换一种树。老刘和另外两个人开着手扶拖拉机进山找树，找到六棵女贞，树干有鸡蛋粗细。他们开着手扶拖拉机，在返回的路上突遇山体滑坡，一块巨石从山上滚下，正好砸在手扶拖拉机上。老刘年轻，反应快，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另外两个人连同拖拉机一起滚到十多米深的沟里，拖拉机报废，女贞树枝、树根折断很多。等到村民把他们送到医院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拖拉机手是当地农民，留下媳妇和不满六岁的孩子，还有一个遗腹子。

屋里的空气像结了冰，老刘低着头说，书记愣着神听，手里的烟蒂快要烧住手指头。

老刘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安置好两人的后事，书记说把女贞栽到办公楼前，看到女贞就看到他们两个。

三十多年了，书记乡长换了好几轮，乡政府人数增加好几倍，只有老刘没有挪过窝。女贞也从鸡蛋粗细长到水桶粗细。逢年过节，拖拉机手的妻子都带着两个孩子，在女贞树下长时间默默地坐。

每年的这天，老刘一个人在女贞树下静静地坐到深夜，不停地抽闷烟，嘴里不停地念叨，从没有间断过。

……

人们不再提砍掉女贞这回事。绿化工们围着女贞做了一圈木制篱笆，篱笆内种了小草和不知名的小花。

篱笆外，面向女贞放了三张木椅，椅子背靠办公楼。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