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性和个人化的真实表达
——张以庆纪录片综论
2017-11-13罗晓静
◎ 罗晓静
主观性和个人化的真实表达——张以庆纪录片综论
◎ 罗晓静
一
张以庆在武汉市手表厂当过10年工人,1987年进入湖北电视台工作,由一名制造记录物理时间工具的工人变成了剪裁生活时间的纪录片导演。有着整整30年的纪录片编导生涯,张以庆却并非多产的导演,他的作品屈指可数。
要梳理张以庆纪录片作品生成、发展的历史脉络并不容易。张以庆的好友万方对他的创作历程有独到而深刻的思考:“一部一部片子看过来,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思想变化。《童年,七彩的歌》是纯真的,《红地毯上的日记》是惆怅的,《英和白》则是孤独的。一群永远也当不了世界冠军的运动员,一个永远也不会变得聪明的智障者,一个永远也无法与这个世界融合在一起的白,他们都是宿命,承载着张以庆自己对生活的无奈坚执。更重要的是,后来张以庆的纪录片由一种天然的感动和慨叹转向一种深切的人文关怀。”从早期作品的小资情调到后来的流畅自如,由天然的感动慨叹转向深切的人文关怀,这条脉络在笔者看来未必清晰可靠。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不一样,每次都是全新的一个涅槃。正如张以庆本人所说:“我拍的每部片子对自己的以往作品都没有借鉴,我就是要堵死路。”
张以庆拍过《红地毯上的日记》(1990年)、《启程,将远行》(1995年)、《导演》(1996年),却一直不被纪录片界所容纳。从《舟舟的世界》(1997年)到《英和白——99纪事》(1999年)再到《幼儿园》(2004年),张以庆才引起电视纪录片界的广泛关注,其作品也备受业界内外的褒奖和争议。他打破了中国纪录片“客观”、“纪实”的固定规则,避离了故事性、过程性的叙述模式,以一种鲜明的主观性和个人化的方式,呈现具有普遍意义的作为生命个体的心灵世界,同时表达创作者最为真实的思想、情绪和体验,形成了独特而稳定的创作理念和风格。张以庆一直在努力超越惯常思维,努力跳出社会、业界甚至是自己的创作经验和模式。“请你像我这样做”“我还可以那样做”!张以庆用这两句话概括和总结了他多年从事纪录片创作的全部努力。
二
在中国电视纪录片业界中,张以庆是自觉运用并公开倡导主体理念和个性特征的导演。他说:“我一向坚持纪录片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私人化的东西。它是作者个人描述和解释世界的一种方式。”以实有事物为拍摄对象,对客观现实进行主观再现,用个人观点去诠释世界,这种创作理念在张以庆的代表性作品中得以充分呈现,最终实现了个性表达对传统公共表达的替代和超越。
虽然《英和白——99纪事》被认为是顽强进行“主观表现”的揭幕之作,其实早在《舟舟的世界》中这种主观性和个人化的表达就已经显露无遗。《舟舟的世界》处理的是一个残疾人题材,舟舟智力重度残疾,但他能对音乐指挥进行逼真模仿,并在其中表现出忘我的、令人震撼的激情。按照传统的表现形式或观众的心理定势来预期,这要么是一个残障儿童的励志故事,要么是一个指挥天才的人生传奇。张以庆却在《舟舟的世界》制造了与观众的经验常识产生强烈反差的冲突,试图让观众从他认为的更深层面上理解舟舟和他的世界。什么原因造就了舟舟?他的心理结构与他人有何不同?什么东西使他进入音乐时表现出令人惊异的、摄人的力量,并具有鲜明的美学特征?张以庆说,正是为了寻求这些问题的解答才有了《舟舟的世界》。《舟舟的世界》采用画面和解说各自独立、平行延伸的结构,编导把他对“舟舟的世界”的理解通过解说这一手段“加载”到片中,赋予多义性的画面一个相对稳定、明确的意义。“一切生命都具有尊严”,纪录片开头出现的字幕从一开始就在规约解读的路径。略带调侃意味、轻松讲述的解说词,平视的机位和光源,让舟舟如此的真实。生活中,他就是一个智力发育不全的人;音乐里,他的专注和激情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同时,舟舟也不是独自一个人,他和身边那些陪伴他成长的人们彼此映照,营造出一个平等、温暖、善良、和谐的世界。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弱智和音乐的故事。舟舟既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又是一个普通的个体!正如张以庆所说:“有时我想记录片《舟舟的世界》是一扇窗户,从这扇窗户里我们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距离我们十分遥远而且陌生的世界。可是当我们真的看清楚这个世界之后,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就是我们的世界。当善良、敦厚、直率、单纯离我们越来越远,当我们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沉重,因此也就越来越不是原来的自己的时候,舟舟简直就是一面镜子”。舟舟的世界,值得我们每个人去看、去听、去思索。
《英和白——99纪事》,一方面挑战了人们对纪录片的传统认知,另一方面逼迫人直面渗透灵魂的孤独。英,一只15岁的雄性大熊猫;白,一个中意混血的中年女驯养师。这同样不是一个人们自以为熟悉的驯养师和动物的温情故事。白和英住在一起已经14年了,英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作为演员的熊猫,曾演出数千场并出访泰国、加拿大,还与境外、国外多家电影公司合作拍摄过电影。为了遵守国际公约对于熊猫这种生态指标物种的保护,自1997年开始英和白再未登过舞台。英在人类中生活的意义其实已经终结,白训练熊猫的技能也因此变得毫无价值。如今在武汉杂技团的小院里,他们彼此互相陪伴,几乎不与外界接触,纪录片拍摄半年时间内白仅仅出去过一次。白在经济上十分宽裕,14年对英的守候与生计无关。1200万年前独居繁衍下来的熊猫今天依然独居,300万年前群居繁衍下来的人类为什么也要离群索居呢?或许正如张爱玲所说:“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白说这个世上其实谁也不理解她,正像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英一样。但她和英之间有一种默契、一种形体和眼神的暗示,她能读解英的某些暗示和要求。她说以英为伴内心获得安宁。英和白的生活都是非常态的,他们却将之活成了令人震颤的常态!
从形式上看,张以庆完全舍弃了《舟舟的世界》中打动无数观众的解说词,《英和白——99纪事》整部片子由两大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画面,另一部分是字幕和音乐。这两部分经过了导演精心的选择、加工和组合,毫无疑问是非常“主观”的。张以庆说:“我就是要故意运用暗示、象征、对比、强化等等手段,表达我所要表达的东西。因为我坚信,这一切的的确确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过和发生着,而且至少‘白’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如果不这样编辑就不是‘英’和‘白’本来的生活。”张以庆坦承主人公对公共生活的拒绝与他本人心理结构的某种相似,当然,如果不是这种相似性,也就不会有这部作品了。纪录片开头的颠倒视角,镜头始终前置的铁栅栏,人与人之间的沉默无语,这些有意味的创作手段,把英和白的生活给予我们的警示表达了出来。尤其电视机里不停播报的国内国际新闻,繁复的外部信息看似与白和英的生活距离遥远,却是一种有用、有力的支持。置身于资讯膨胀的喧嚣世界里的人们,内心可能是空虚、萎缩、寂寞的;足不出户的白和英,生活的空间很小,视线所及范围很近,心里的世界其实很大。纪录片结尾,看着电视里世界各国迎接新千年的庆典,表情一直平淡的白终于笑了。白享受着她的孤独,这是一种极致的孤独,孤独得自成圆满!
因为《舟舟的世界》《英和白——99纪事》题材的特殊性,人们会不自觉地将张以庆纪录片创作的成功归因于特殊题材的获得,这一评价显然不适用于张以庆的下一部作品《幼儿园》。《幼儿园》记录了武汉一所寄宿制幼儿园里,一个小班、一个中班、一个大班的小朋友们14个月里的生活。以幼儿园孩子的生活为题材,这平常到连悚然性和新闻点都没有。如何把熟悉的东西陌生化,把陌生的东西深刻化,是张以庆从不放弃的形而上的追求。他擅长从看似常态的生活中,捕捉那些意想不到的、非常态的、生动的东西。他认为知道“不拍什么”比“拍什么”更为重要,“不拍什么”就是舍弃已有的开掘样式和概念化的东西。《幼儿园》里有一段同期声反复出现,是老师和学生的儿歌互动。老师说:“请你像我这样做。”学生说:“我就像你这样做。”“我就像你这样做”,对于艺术创作来说肯定是痛苦的。张以庆的回答是:“我还可以那样做。”他尤为警惕他人经验和普遍共识所织就的罗网,将之作为反参照,从而把熟悉变成陌生、让陌生产生震撼、让震撼引发反思。
从特殊群体到普通群体,张以庆主观性和个人化的视角仍旧聚焦于人的内心和存在本质。“当我们弯下腰审视孩子的同时,我们也审视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张以庆在多次访谈中反复强调,“《幼儿园》其实是拍给大人看的”,“孩子世界影射出中国的所有问题”。因此,在《幼儿园》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多彩、快乐、美好的童年。孩子们穿衣、吃饭、睡觉,孩子们上课、想家、冲突,这种种我们成人以为的小事情对孩子们来说都是大事情,孩子们不得不面对跟成人同质的痛苦、孤独和无奈。孩子们的世界又和成人社会有着令人惊讶的重合,在当今这样一个资讯发达的社会,他们不可能生活在童话的城堡里,而是被公共媒体、商业化、外来文化的东西影响并渗透,这一切都在他们的生活、话语和心理中投射出来。孩子的世界也好,成人的社会也罢,它们就是这样以极为复杂、丰富的样态存在着,任何简化、美化和理想化的企图都不过是一厢情愿。不同于舟舟的激情,英和白的孤独,《幼儿园》是多义的、复杂的、混沌的,因此它的容量也越来越大。就像《幼儿园》里多次响起的《茉莉花》这首歌,看完片子只有一声叹息。美好也罢,遗憾或惆怅也罢,只能用一声叹息来表达。因此,这一题材本身的承载能力得到最大程度的思考和开掘。
三
张以庆以主观性和个人化为创作理念的纪录片,自然构成了对中国传统纪录片的挑战和颠覆,引起观点截然不同的评价。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具有唯美的艺术的特质,但有悖于电视纪实的精神。有人肯定他的作品开拓了电视纪录片创作及审视的视野,呈现出深邃的人文精神与独具特色的思想感情。张以庆的自我述评是:“回过头来总结时,常常发现自己超越了惯常;而在创作的当时,其实只是努力而痛苦地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表达所有的感受,并试图将精准的感受传达给观者。”在笔者看来,“情绪”和“真实”,是张以庆纪录片作品彰显的两大审美特质,也是我们理解其作品的重要通道和途径。
“情绪”,似乎成为艺术变革的风向标。以小说变革为例,表现内容由人的外部世界向人的内心世界转移,“情节化”向“非情节化”的转变,促成了更适宜于展现人们内心情感、情绪、体验诸多变化的现代小说体式的产生,小说研究的中心也随之转向“情感的成长变迁,意识的成立轻重,感觉的粗细迟敏,以及其他一切人的行为的根本动机等。”纪录片同样如此。刘洁在专著《纪录片的虚构:一种影像的表意》中将纪录片的虚构表意划分为三种造型风格:情景的再现、思辨的重构和心绪的呈现。她通过对张以庆三部代表作品的文本解读,细致辨析了“心绪的呈现”这种利用影像虚构的表意功能。她这样界定“心绪的呈现”:“指的是纪录片创作者通过对现实生活情景的客观纪实,自觉地借助影像的表意功能,在将现实表面的影像‘打碎’之后进行主观重构的过程中,避离了纪录片的故事性、过程性、说教性,直抵创作者本心,是一种超越了题材本身的影像造型风格。”
张以庆说自己是一个不会讲故事的人,但他与影像似乎有种天然的缘分。影像是符号,绝不是概念,影像表意的内在驱动力和终极魅力都指向——情绪。张以庆艺术地掌握和把玩“情绪”的碎片,有点像印象派的画一样,近看是一个个点的孤立排列,远看却又呈现出有意味的整体性印象。《舟舟的世界》《英和白——99纪事》《幼儿园》,这几部作品都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只是对现实生活的碎片式记录和呈现。但在看似零散、跳跃的剪接画面中,情绪线是完整、连贯的。《舟舟的世界》的激情,《英和白——99纪事》的孤独,《幼儿园》的一声叹息,情绪的顺遂流动比情节的明晰呈现更能唤起受众饱满的情感回应。人类的情绪、情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共通的,也正因为如此,张以庆的纪录片作品跨越国界、社会和文化,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强烈的共鸣。
值得注意的是,“情绪”的审美表达并不妨碍对“真实”的坚守。有一个前提需要厘清:如何理解和界定纪录片的真实呢?笔者对张以庆访谈时特意提到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有些人认为他违背了纪录片以真实为主的原则,他们所理解的“真实”是形而下的真实。温度是不是客观存在?如果真实的话,温度怎么记录?气味可不可以记录?精神的东西,如情感、情绪、意识、潜意识,可不可以记录?如《英和白》,它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走向内心的纪录片,就是形而上的真实。因为新的时代来了,人可以改变外部世界,却发现最没法改变的是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人类的问题。孤独可不可以拍出来,情绪可不可以拍出来,人的苦闷、挣扎、茫然可不可以拍出来?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当然可以用影像去表达,但不是按原来的手法、方式、语言样式去记录、表达了。在纪录片真实性的问题上,张以庆更看重的是内心的真实、情绪的真实。在笔者来看,由真诚建构起来的真实,是张以庆纪录片的精髓所在。
结语
总体来看,张以庆的纪录片作品是中国电视纪录片发展历程中一个新的界碑,有着鲜明的主观化和个人性风格。他擅长避开既定的视角和规则,以感性、抽象和个性的表达方式传达他所理解的世界,实现了纪录片对真实的创造性诠释。这本身也是纪录片不可缺少的创作领域或路径。用张以庆自己的话说:先是规则排斥你,然后你用你的作品去打破、改变规则,后来你就是规则了。这种具有强烈个性色彩的纪录片作品的出现和定型,正是构成纪录片创作风格多元化、多样性的不可或缺的要素和形态。张以庆及其作品为我们开启了一种新的规则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开阔了一种接纳的胸襟。
罗晓静: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
注释:
[1]万方:《解读张以庆:绝望之后的灿烂》,http://jishi.cntv.cn/program/gongzuofang/zhangyiqing/20111129/100796.shtml,2016/12/25。
[2]张以庆:《记录与现实——兼谈纪录片〈英和白〉》,《新闻前哨》2001年第8期,第55页。
[3]曹海鹰、张以庆:《纪录片与纪录片制作人──兼谈纪录片〈舟舟的世界〉》,《电视研究》1999年第11期,第35页。
[4]张爱玲:《烬余录》,《张爱玲全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5]张以庆:《记录与现实——兼谈纪录片〈英和白〉》,《新闻前哨》2001年第8期,第55页。
[6]张以庆、宋素丽:《我还可以那样做——21年纪录片创作感悟》,《媒体时代》2010年第11期,第58页。
[7]郁达夫译:《小说的技巧问题》,《郁达夫全集》(第十二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页。
[8]刘洁:《纪录片的虚构:一种影像的表意》,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