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学者论“日本鲁迅研究”
2017-11-13◎曹珊
◎曹 珊
东亚学者论“日本鲁迅研究”
◎曹 珊
自1909年《日本及日本人》杂志对鲁迅兄弟最初的文学活动进行介绍以来,日本学界对鲁迅本人的介绍及其作品的翻译和研究已经持续了一个多世纪。正所谓“在世界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具有独自历史传统的文化和文学的国家,像日本那样在如此长的历史时期内,对一个特定国家(中国)的现代文学保持如此长久的热情与关注”。面对这样的机遇与冲击,对“日本鲁迅研究”进行系统的“再研究”,已经成为不可回避的重要课题。本文致力于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对国内外学者“日本鲁迅研究之研究”的代表性成果进行系统梳理。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学界专门针对竹内好、丸山昇、伊藤虎丸等日本鲁迅研究大家的相关论述数不胜数,故笔者在此仅试图对近年来以“日本鲁迅研究”整体为对象的“综述性”文献进行学术史的梳理。
一、日本学者反思“日本鲁迅研究”
日本鲁迅研究学者在研究鲁迅的同时,也在关注本国鲁迅的“研究之研究”。其中,较有代表性的综述性文献有丸山昇《日本的鲁迅研究》、山田敬三《战后日本的鲁迅研究》和《十多年来的日本鲁迅研究》,以及根据尾崎文昭教授的访谈整理而成的《战后日本鲁迅研究》。笔者拟选取两篇分析其特点。
从比较角度看,丸山昇的《日本的鲁迅研究》比中国国内学者所作的日本鲁迅研究综述更加关注现有文学成就背后的“推动力量”。首先体现在对竹内好的重点关注上,作者的关注点显然没有仅停留在何为“竹内鲁迅”,而是重在探索“竹内鲁迅”何以生成、又为何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力。具体来说,在探讨“竹内的《鲁迅》是在怎样背景下诞生的”这一命题时,丸山昇用一张年表整理出了这期间日本思想、文学界状况的一个侧面:
1941年12月,召开文学者爱国大会,形成全国文学者统一的决议。这一年,多数文学者被征用为报道班成员。
1942年5月,根据文学者爱国大会决议,创立日本文学报国会。9月~10月,“近代的超克”座谈会。11月,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1943年3月,大日本言论报国会创立。谷崎的《细雪》被禁止连载。7月,中村武罗夫等人祭祈后初去磨炼。8月,召开大东亚文学者决战大会。
据此,丸山昇认为,这时期“几乎所有的文学都被作为完成战争的手段,作为统一日本人民思想的手段受到动员”。正是基于对这种文学模式的反拨,竹内完成了《鲁迅》这本著作。
除去对竹内好写作“动机”的深入剖析,在谈到战后鲁迅在日本的接受和传播时,丸山昇也坚持在阐释“观点”的同时进行“原因”的探索,他说:“如果说40年代后半期是对日本近代的反省和对中国再发现的时期,那么则应该看到,50年代前半期包括对鲁迅在内的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中,又加入了新的动机。那就是对美国占领军政策的批判。……可以说,日本人民第一次体验到‘被压迫民族’的悲哀。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描写中国人民抵抗日本军国主义的小说,读起来好像和法国抵抗运动小说具有同样的共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岩波书店版《鲁迅选集》得以诞生。
山田敬三的《战后日本的鲁迅研究》,将研究视角放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对于鲁迅这个外国文学家异常热情的关注和丰硕的研究成果上。作者认为,“由于战败而带来的新的精神面貌和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陆续被发现的资料为基础,形成新式的鲁迅研究,还需要适当的时间。”因此,真正的战后日本鲁迅研究是从五十年代才开始的。而对于最大的遗产“竹内鲁迅”,作者紧紧抓住竹内好本人的内心状态来试着阐述《鲁迅》的成书。山田敬三认为:“当时舆论控制的严厉,大概要比小田岳夫时期更使人难以忍受。其情状好比是他不厌其烦地深入探索鲁迅的内心,抓住他的内脏而试图解剖,自然自己也被溅得满身是血,却仍然进行忘我的格斗。由于竹内在战争状态下斗争的姿态影响到书中鲁迅的形象,所以鲁迅和作者本身难以识别甚至互相混合起来。”这种相同的社会状况和相近的个性,导致竹内好笔下的鲁迅形象具有较大的“主观性”。与此相比,丸山昇“让事实说话”的研究原则来自于时代所赋予他的丰富的鲁迅资料。山田敬三说:“新中国成立之后,鲁迅亲友逐渐把以前不为人所知的情况公开说明。……这样一来,战后日本的鲁迅研究受客观情况的影响,在具体研究上进入了自然而然地跨越过去的鲁迅研究的时代。”由竹内好和丸山昇的例子可见,时代特征与个人气质对鲁迅研究乃至文学研究的影响实在不容小觑。
二、中国学者对话“日本鲁迅研究”
鲁迅在世界范围的传播早已成为中国现代学术史的重要研究现象,很早就引起了不少学者的关注。戈宝权先生发表在1946年《世界知识》上的《鲁迅的作品在外国》一文,分“英文译本”、“法文译本”、“俄文译本”、“日文译本”和“其他文学”五部分,简单介绍了二十年代以来鲁迅作品在各个国家的基本传播情况,正式拉开了国内学者对国外鲁迅研究之研究的序幕。1974年,薛绥之发表在《鲁迅研究年刊》创刊号上的《鲁迅研究在日本》一文,将研究对象单独聚焦到日本鲁迅研究上来。之后如戈宝权的《鲁迅的著作在日本》、刘柏青的《战后日本鲁迅研究概观》等作品,都提供了越来越多的日本鲁迅研究资料。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许多国内学者继续努力,不论是在成果的数量还是质量上,都将日本鲁迅研究之研究推进到了新的高度。在此,笔者仅选取其中几例来稍加阐述。
张杰的《日本的鲁迅研究》(一、二、三)内容丰富、资料翔实。三篇论文大体上按时间顺序自然联结,着眼点是“鲁迅生前的介绍与研究(1909-1936)”,也就是从1909年3月鲁迅、周作人翻译的《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在东京出版后,当年5月1日《日本及日本人》杂志对其作出的介绍开始,直至1935年6月收入“岩波文库”的《鲁迅选集》出版,及之后一年的部分研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仅仅对日本鲁迅的研究成果做了流水账式的记录,而是在以时间为序的整理中,对一些重要人物和研究成果给予明确突出,并准确归纳出一些研究热点论题。比如在早期日本鲁迅研究中,对至关重要的人物“清水安三”、作为日本鲁迅研究成果发表主阵地的《北京周报》都单独列出,给予详细的阐述;对于三十年代的日本鲁迅研究,作者又别出心裁地设立“暂时尚难沟通的会见记”、“转向作家的评论与辩论”几个专题,不仅清晰地梳理出早期日本鲁迅的整个发展脉络,同时彰显了整个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和成果,其将研究者及其成果与时代紧密联系起来的做法,值得赞许。如果一定要说有何不足的话,那么过于注重寻求资料的完全而缺少必要的分析,几乎没有形成自己的观点,可以说是较为突出的一点。而之前发表的《国外鲁迅研究情况补略》,却能对此给予很好的弥补。在该篇论文里,作者对一些“新方法及其成果”的运用作出了理论归纳,比如“结构主义分析法”、“心理分析法”等。但是这些论述大多针对的是西方各国,对日本很少提及。而令人欣喜的是,在“部分国家研究情况的比较”一部分中,作者以“日本鲁迅研究的纵的发展”为纬,以“日本与别国的横的对比”为经,对日本鲁迅研究状况和特点作出了大胆的归纳:“一、充分占有材料是东方治学的优良传统,在这方面,日本的工作极其认真、精细;……四、与西方的鲁迅研究论著相比,在理论概括方面,日本并不领先。”这里较为明显地涉及到了日本与中国相似的东方学术传统、批评标准等问题,对于深入探析鲁迅研究在日本的本土化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张梦阳是国内鲁迅研究的大家,同时也是国内较早关注“世界鲁迅研究”的学者之一。《“世界文学中的鲁迅”国际学术研讨会》一文最早显示出张梦阳对世界鲁迅研究的关注,这是作者针对1994年6月14日至19日所举办的以“世界文学中的鲁迅”为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撰写的会议综述性文章,其中,会议的第三个论题“研究之研究:海外鲁迅研究评介”将日本鲁迅研究作为重点进行讨论。《日本鲁迅研究概观》于2006年发表,是作者在2005年4月至8月在日本爱知大学国际中国学研究中心讲学期间对日本鲁迅研究情况进行深入思考后,专门以此为对象写作的论文,该文以小见大,以竹内好、伊藤虎丸、丸山昇等人为例,对日本鲁迅研究的实证方法、辩证思维、独特的切入点表现出极大的欣赏。论文《跨文化对话中形成的东亚鲁迅》一文,以中、日、韩三国各自的鲁迅研究特色为出发点,进一步探讨“东亚鲁迅”之所以能够形成的原因及其他的内涵、外延。韩国与中国同处于帝国主义侵略压迫之中的相似的社会环境,中日韩三国共同具有的“反思与反抗”的心理态势和“人学”思想,不仅彰显了“东亚鲁迅”的本质特色,更触及到中国的鲁迅何以在日本、韩国实现本土化的原因。
陈漱渝的《国外鲁迅研究状况》一文,对日本、苏联、欧美的鲁迅研究做出了整体性的观照,并总结出近二三十年来国外鲁迅研究的一些新方法、新角度,如山田敬三的比较文学研究、伊藤虎丸的哲学分析法等。值得注意的是,论及竹内好的鲁迅研究时,作者说道:“竹内好的鲁迅研究体系中,包含的内容是十分丰富的,但其中最有价值、最具有使读者倾倒的魅力的部分,是他对日本近代主义的批判。而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了解日本战后的社会状况和那一特定历史时期日本进步和知识分子的心灵。”正是立足于这样一种社会分析的角度,对竹内好对日本近代主义的批评和对鲁迅“彻底的启蒙者”的膜拜,作者表示了赞同。事实上,日本的鲁迅研究不只属于鲁迅学范畴,更应看作日本学术史、日本汉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回归日本的具体历史情境,才能真正深入理解日本一个世纪多以来的鲁迅研究。
刘伟的《“日本视角”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以竹内好、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为中心》一书选题角度十分独特,属以小见大,以几个重点人物的文学研究来透视日本鲁迅整个研究领域的独特之处,人物选取也十分典型。何为“日本视角”?按照作者的解释,就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言,基于民族文化身份之上的属于日本人(学者)的介绍和研究以及他们所持的学术立场、研究方法及其价值取向等多方面的内容”。由此看来,所谓“日本视角”的立足点还是“成果与价值”。事实上,笔者希望其能更进一步,在立足结果的同时,深入分析在这种“成果与价值”的建立背后起到推动作用的“无形的手”。当然,刘伟的该部著作也关注到了相关内容。“由于其中包含着特定的民族身份和本土的文化特质,决定了研究主体在看取异域文化(文学)时,不可避免地有意识和无意识地在自我和他者之间进行比较。换句话说,就是用一种文化(文学)眼光,去审视另一种文化(文学),所以从根本上讲,实质就是一种比较视角,这种比较视角是天然存在的。本文主要基于后一层涵义,从这一点出发,去考察日本学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探究在其研究的背后所坚持的学术思想、理论背景,对其个性特点和研究背后所坚持的学术思想、理论背景,对其个性特点和研究规律进行历史总结和理论阐发,试图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供有益的借鉴和参考坐标。”比如在讲到“竹内好的鲁迅研究”时,刘伟用一节的内容首先叙述了“竹内鲁迅”的学术基础;在讲到“木山英雄的周作人研究”时,刘伟同样也是对木山的思想文化背景与历史主义立场进行了重点论述。
三、韩国学者比较“日本鲁迅研究”
这里的韩国学者作为“第三者”,指的是除中国和日本之外的异国对“日本鲁迅研究”的研究,此类研究资料较少还有待于进一步开掘,在此仅选取一篇为代表稍作提及。
韩国人孙麟淑《东亚人心目中的鲁迅》一文,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该文认为:“从中、韩、日三国受中国伟大的作家鲁迅的影响及现当代的韩、日两国的研究热点展开研究,分析并概括出韩、日两国不同政治及文化背景下鲁迅研究的不同特点。”可见,作者的写作初衷是具有广阔视角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面对同一个研究对象——鲁迅,中、韩、日三国之所以产出如此迥异的研究成果、方向和特点,必然与它们各自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背景密切相关。然而,遗憾的是,作者仅仅在摘要中提出了这样的设想,文章的正文几乎只是大致列举了几位日本和韩国鲁迅研究的代表性人物及其成果,然后草草总结出两者各自的研究特点。可以说,作者对“因保卫国家展开的反帝爱国斗争”导致韩国学者更倾向于从“殖民地斗士的思想与精神”和“反封建的领袖”两方面来研究鲁迅的论述,相对来说较为详细和得当,而对日本为何会形成现有的鲁迅研究情况,却几乎未曾提及。
四、反思“日本鲁迅研究”
以上列举的以“日本鲁迅研究”为研究对象的综述性文献,都经由笔者仔细选择,有的资料全面翔实,有的在研究角度与写作思路上有所启发,受笔者眼界一定程度上的局限,因此不能说十分全面、完整。就中国国内来说,像薛绥之、戈宝权、黄乔生等学者也都对日本鲁迅研究有格外的关注,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本文不再赘述。作为一篇对“研究现状”的总结性文本,我们势必要以点带面,从这些带有些典型性的研究成果中,总结出“日本鲁迅研究”的特征和不足之处。因此,笔者试图在下面提出一些看法,希望有利于推动以后的研究进一步发展。
充分占有材料可以说是东亚学者的固有传统,这就使得无论是日本学者研究鲁迅、还是中国学者研究日本鲁迅之研究,都更容易将精力和关注点放在材料的收集和梳理上。这一点在国内学者的综述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上文所列举到的论著几乎都是着力梳理二战前日本对于鲁迅作品的翻译与介绍,至竹内好而止。这或许是由于战后日本学者对鲁迅的研究大多是各成一派并且成就较高,更适合单独研究而不是整体梳理。但是在笔者看来,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自竹内好之后的日本鲁迅研究虽各有千秋,但是其中也有某种学术传承与趣味、精神的共通性,因此,对战后鲁迅研究进行材料的梳理与谱系的分析,也是有必要的。
现有的综述性文献,大多数都从史料的整合和梳理,处理竹内好之前的日本鲁迅译介和初步研究。刘伟认为:“多是对研究情况简单的历史观照,亟待在新的历史高度,在新的理论背景、学术视角和观念意识的烛照下,运用哲学、思想史、美学、心理学、社会学、传播学等对以往的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重新审视和考察,以期进一步拓展我们的视野和研究空间,将研究推向较深刻的理论高度,并获得宏阔和深广的历史眼光。”“鲁学”作为一门国际显学,已经集聚了相当可观的学术成果,但是其内涵的宏富与意义的深刻仍然期待着精神探险者通过更为完善的知识结构、更为开阔的学术视野,进行不惧艰辛的挖掘。
正如刘伟所说:“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背景性的内容都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积极发掘。”所谓“背景性的内容”,是笔者始终非常看重的。不同的国家、民族、地域往往会形成不同的文化和学术传统。因此,若要真正理解日本鲁迅研究,必须要明确一种“本土化”立场,即将日本的鲁迅研究回归日本,把日本的鲁迅研究看作是日本学术史的一部分,彻底落实到日本的语境以及研究者的心境上去,深入了解每个学者是在什么样的时代面对鲁迅,采取了怎样的研究方法,带有怎样的个人心态,试图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只有以这样深入的实证化分析为基础,才能真正揭示作为一个外国文学家,鲁迅是怎样在日本被日本人所“选择—接受—转化”的,或许这才是我们日本鲁迅研究之研究的归宿所在。
近年来,“日本鲁迅研究”大有方兴未艾之势。代有传人的日本学者对鲁迅文本的把握越来越深入,对鲁迅本人的评价愈加丰满,在研究理论与方法上的创新也不断涌现。与之相对应的是,“日本鲁迅研究”之研究也在向前突飞猛进。我们有理由相信,一切仅仅是开始。可以预见,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东亚或者世界,鲁迅的意义绝对不会失去其启蒙、审美、伦理的光辉。
本文系201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2&ZD166)“二十世纪域外文论的本土化研究”子课题的阶段性成果。
曹珊:武汉大学文学院
注释:
[1][14][15][17][18]刘伟:《“日本视角”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以竹内好、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为中心》,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5页。
[2][3][4]丸山昇:《日本的鲁迅研究》,靳丛林译,《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1期。
[5][6][7]山田敬三:《战后日本的鲁迅研究——〈鲁迅的世界〉之一章》,程广林译,《国外社会科学》1980年第11期。
[8]张杰:《日本的鲁迅研究》(一、二、三),《鲁迅研究月刊》1991年第7、8、9期。
[9]张杰:《国外鲁迅研究情况补略》,《鲁迅研究月刊》1988年第10期。
[10]张梦阳:《“世界文学中的鲁迅”国际学术研讨会》,《中国文学年鉴1995-1996》,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11]张梦阳:《日本鲁迅研究概观》,《文艺研究》2006年第12期。
[12]张梦阳:《跨文化对话中形成的“东亚鲁迅”》,《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期。
[13]陈漱瑜:《国外鲁迅研究状况》,《鲁迅研究月刊》1985年第8期。
[16]孙麟淑:《东亚人心目中的鲁迅》,《大连民族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