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建构与对比的叙事意义
——评《到歇马河那边去》
2017-11-13陈晓燕
◎ 陈晓燕
空间建构与对比的叙事意义——评《到歇马河那边去》
◎ 陈晓燕
谢络绎的小说叙事非常独特,她的小说总能在短小的篇章和简单的叙事情节中透露生活耐人寻味的内涵,比如《到歇马河那边去》。在《到歇马河那边去》里作家建构了两个空间,一个是地质勘探队的招待所,一个是藏于深山的歇马河。招待所隐藏在队部西北角,阴暗潮湿鲜少人住,主要是接待来探亲的家属,探亲家属又很少,所以招待所两扇门常年挂锁,即使园园和她母亲住进来之后,这里也仍然因为很少有其他家属来探亲居住而显得枯寂无趣。“常年落锁”暗示这里还是一个被无形的规矩禁锢的空间,招待所的功能仅仅在于提供一个暂居几日的地方。
笼罩着招待所的不成文规矩实际上是经由一贯服从父亲意志的母亲来实现。母亲甚至将规矩延伸到招待所生活的每个细节上,比如按时作息,在固定的地方晾晒被褥,家具摆放在固定的位置,按时从食堂打饭端到招待所,不让女儿去食堂,严格管教女儿……在母亲不折不扣地贯彻下,招待所成为一个没什么人居住却处处充满规则和限制的居所。通过“母亲”角色的设计与安置,作家顺利完成了对于“招待所”空间的整体建构:孤居一角的位置、阴暗潮湿的房屋、少有人来的空寂、纹丝不动的格局和拒人长住的规矩,这就构成了一个封闭禁锢的人造空间,它代表着枯寂无趣的生活、严格冷漠的规矩和一尘不变的生活节奏。父亲不回来就不能出门的少女园园只能在如此一尘不变、索然无趣的招待所生活中消磨着青春时光,压抑着向外探寻的所有兴致,包括看似没有出路的爱情萌芽。
在“招待所”空间的不远处,那条一直流淌在山间、被父亲承诺可以去玩却又始终无法前往的歇马河成为一个虚拟的所在。而母亲坚守的“除非你爸跟着,不然别想”的原则和“父亲当然没法跟着”的现实,将“招待所”空间粗暴地横亘在园园与歇马河之间,对她而言,歇马河只存在于这个地方的命名中,只存在于他人的叙说和她的想象中。
然而一位同样来探亲的女人成功打破了招待所封闭、隔绝的状态。女人一到招待所,就悄悄地转交给园园一封情书,这个举动预示着“招待所空间”将面临一股无形力量的冲击。果然,女人用恰当得体的理由三两下就打消了母亲的顾虑和固执,迅速击溃招待所空间内的禁锢,带园园去食堂打饭,比如带园园去山上采草药,最关键的是她把园园带到了另一个与招待所截然不同的空间——歇马河,歇马河的河水闪烁着鳞光向前蜿蜒流淌,铺展出一个平阔、开放的空间,并且可以随着河水的流淌无限延伸。此外,沿着歇马河的河岸形成了一个生气勃勃的草场,几棵树、一丛丛的荆棘和星星点点的野菊花带着灵动的生命力昭示着此地的蓬勃与安详。园园在这里无比放松,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与心仪的男子说话、接触,或者在水边戏水,哪怕是打湿了鞋子,都完全没有在招待所里动辄就招来母亲质疑与责怪的顾虑,在这里她回到少女的本真状态。
从物的描绘到人的行为、言语的描写,一个开阔、开放、自由、轻松、安详的歇马河空间被作者成功建构起来,并立刻成为“招待所”空间的对立物霸气地存在,在满足了园园想象的同时也极大地冲击着被动接受招待所生活状态的园园的内心,并迅速唤起园园对下一次去歇马河的期待。招待所空间的建构基于母亲的谨言慎行和谨遵规矩,歇马河空间的建构则基于探亲女人尊重内心、率性自然的言行。如果说母亲是“招待所”空间的象征,那么女人便是歇马河空间的象征。
两个完全不同的叙事空间就这样环绕着不同的基点建构起来,“招待所”空间的人造属性首先就决定了它必然是一个按照人的需求搭建起来的空间,不过物质形态上的完工只是建构的第一步,由人类组成的社会又以各种规矩和原则去完成它的秩序、添加它的意义,使之最终成为社会的产物,此时其所承载的乃是被社会需求和规则限定了的生活。当空间被社会灌注了特定的内容之后,就会反过来规约、限制居于其间的人,它要求人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以服从它内在的规则;“歇马河”空间,是自然的造物,它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诞生,当然也不会附带人类社会的要求,没有被灌注太多的社会意义,亦没有必须遵守的社会规则,在这里个体的各种情绪、细微感受和内心隐秘的欲望反倒能得到重视和一定程度的满足,人处其中不会有处处被限制、动辄就逾规的禁锢感,而是回归自然的轻松和自由。
既然如此,“招待所”空间是不是应该被唾弃被取缔呢?任何一个人群聚集而成的社会群落,都必须有一定的规则作为其依存的根基,否则社会群落就会散伙。从这个角度来看,招待所空间的形成有其内在的社会逻辑,虽然不近人情,但是言之有理、行之有效。当然,这也浮现出一个悖论: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体遵守社会集体的规则,往往意味着个体将被压抑,个体的体验、感受都将被忽略甚至被完全无视;倘若完全遵从内心的意愿而无视规则,那又会出现社会群体因丧失规则而面临解散的危险,个体同样会受到伤害。说到底,这就是社会与个人、集体与个体之间的永恒矛盾。歇马河空间所表征的以强调个人体验、重视生命个体感受和需求为内容的自我意识的价值和意义当然值得赞赏,但在关乎勘测队存亡问题上,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皆无权单单依据个人感受的价值就对招待所空间简单粗暴地做出负向的价值判断,因为无论是招待所空间还是歇马河空间,都是凭借自有的逻辑而存在,所以对两者做出的任何一种价值判断都会显得单薄无力。谢络绎并没有陷入简单化价值判断的泥潭之中,而是明智地选择建构两个对立性空间来充分展示生活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力图用一种更为客观理性的眼光来展示社会集体利益与个体生命体验角逐过程中人的无奈和伤感,而这比做单纯的价值判断更具浸透力量。
既然对这两个空间作出的任何一种价值判断都是单薄无力的,那么随之而来的一个棘手问题就是作为生命个体的人该如何选择自我生活的空间。如何选择自我生活的空间,折射的是人作为生命个体的主体性确立问题。园园随着母亲来到勘测队住进招待所,被动地接受招待所的生活,处处受到母亲的管制,没有自己的任何主见,甚至对于母亲不让她去食堂打饭的安排,她也顺理成章地接受,招待所生活不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母亲赋予给她的,但她从未反思过这种生活状态有无不妥。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此时园园的主体性是混沌的,尽管她宣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但是她的主体精神还停留在儿童阶段,所以探亲女人不无狐疑地问她“你真十八了?”。勘测队小伙子的告白是一个契机,强烈地吸引她去尝试第一次恋爱,然而这时她的主体意识仍然混沌一团,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去谈一场恋爱,最关键的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内心对于爱情的向往,所以女人在歇马河边告诉了园园自己所了解到的关于这个男人的各种情况,尤其是关于能力和品质的评价,这些其实是在以理性的分析来引导园园学习理性对待内心对于爱情的渴望,也是在帮助她建立主体性。女人带她去歇马河约会,犹如在招待所与歇马河之间架设了一座桥梁,借助这座桥梁的引导园园得以进入歇马河空间。她的内心开始萌生对生活空间进行选择的念头,所以她主动提出“明天还来”的请求,这意味着园园的主体性已经开始确立,尽管她还需要女人的指引。无论园园最终选择接受招待所空间,还是选择走进歇马河空间,或者在两者之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都是园园自己的决定,是她自己主体性运作的结果,都值得尊重。
不过,主体性之确立并不意味着人生难题马上开解,反倒是打开了堤坝的阀门,更多的烦恼随着主体性问题倾覆而来,这第一个问题就来自指引者。探亲女人在团聚的夜晚煤气中毒而逝,鲜活生命的遽然逝去在给园园带来巨大震惊的同时也丢给园园一个更大的难题:在突然失去女人有力的引导之后她该怎样办?坦率地说,这个情节设计极富隐喻意味,善于指引的探亲女人就像许多人生活中的导师或者指南针,无论多么令人信赖、让人坚定,终有那么一天这个导师或者指南针还是会离开,人必须在没有导师和指南针的前提下独立地选择前行的方向,人终将从他人的指引过渡到自我的指引。当然这个过程也必将充满震惊、折磨和许多痛苦,读者似乎也在这团突然袭来的茫然之中触碰到作家意图传递的生活感慨与人生断想。
小说叙事是一门以时间为表征的艺术,但小说叙事也是有赖于空间而完成的艺术,有的小说里空间只是提供了一个场所,空间并不构成叙事或者极少参与叙事,而有的小说里的空间则在提供故事展开的场所之余,还形成一种叙事,尤其是对于那些故事情节并不曲折的叙事来说,空间往往涵义丰饶,并积极地参与到叙事之中,甚至其本身就是形成叙事,这就是空间叙事。《到歇马河那边去》并不专注于建构一个空间,而是借助于建构两个空间、并在两个空间对比的张力中来叙说生活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来呈现人的成长过程以及主体性确立过程中将面对的各种困扰、烦恼。显然,这部小说既有继承,也有突破。
陈晓燕: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