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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认他乡是故乡?
——《过涞滩》中隐匿的故乡呓语

2017-11-13◎忆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桔子故乡爱情

◎忆 然

反认他乡是故乡?

——《过涞滩》中隐匿的故乡呓语

◎忆 然

《红楼梦》开篇,甄士隐为《好了歌》注解,末有一句:“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见,世间的事,模样虽有不同,其实质却大同小异,荒唐自不必说,往往是作嫁衣裳的材料。

抱歉,最近重温“红楼”,喜欢啥也往这块儿贴,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唯望伯慧兄不与我一般计较。不过,这回倒是歪打正着,还真说中了一些。哪些呢?即“反认他乡是故乡”。一说到故乡,我就有词儿了,从余光中的《乡愁》到2015年上海大学王磊光博士的一篇返乡日记所引发的“故乡”问题大讨论,故乡,从来就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而是一个确实的存在。恰巧,丁伯慧又因其小说让“故乡”再次映入了我的眼帘,冥冥中为我打开了一扇重新窥探故乡的门。当然,这扇门里不仅有故乡,还有故乡所联结的诸多物什。

寻找“故乡”

《过涞滩》的故事发生在涞滩,准确地说,是涞滩古镇,一个位于渠江西岸的千年名镇。有历史,就必然有故事。小说中两代人以外来者的身份闯入涞滩,并际会于时代和现实的相生相与间,由此而上演的始于爱情却超拔于爱情的故乡往事,着实勾住了每个人行进的脚步。驻足于涞滩,只那么一小会儿,却是一甲子,乃至上千年的怀思。涞滩是他们的故乡吗?是六十年前因战争而羁留于此,历经风云变幻,终不能放下牵挂的刘明夷的故乡吗?是六十年后辗转逃亡,欲忏悔而不得、欲赎罪而无门的郭晖的故乡吗?在此,作者为我们设置了一道迷障。其实,迷障还不止于此,因办案亲赴涞滩的“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颇为可疑。从事件的起因来看,“我”的身份是民警,但“我”在整个小说的演进过程中,又自愿充当了记录者和叙述者的角色。身份的转换和不确定,让“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打量刘明夷和郭晖,由此,打量“我”自己。那么,“我”对“故乡”是如何理解的呢?用小说中的话来说,就是:“故乡没了。城市又不是我的城市。我还是背起包裹,出门吧。”出门去哪儿,自然是自己想去的地方。这里既不包括城市,也不包括曾经的故乡。那就应该是另外的“非城市”的所在了,比如远离城市喧嚣的乡下,比如小说中的确指:涞滩古镇。总之,必是能够使“我”的灵魂终结流浪的地方。而“我”每一次为了工作背起包裹出行时,都像是在精心策划着一场逃离,希图通过逃离建构起“我”对“故乡”新的认知。“我”的野心不可谓不大,大到要用近二十万字“做笔录”,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挽救“我”自身漂泊不定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记录和叙述的又何尝不是“我”自己?只不过,其中的人物命运为“我”对故乡的进一步确认提供了极真实的镜像而已。

之所以这样说,与主题先行无关。尽管我们可以将小说中的“我”一定程度上等同于作者,但“我”或作者并没有人为地去预置一个答案,谁会道出答案?那只能是主人公自己,他们才有发言权,才有为“故乡”解密的资格。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小说中实际上有三股力量在找寻“故乡”,一股是作为父辈的刘明夷和方娅,他们是被动的,亦步亦趋的,被时代所裹挟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找寻“故乡”之路,才愈发坚忍和耐人寻味。一股是作为晚辈的郭晖,他是主动、勇敢的,时代已不是桎梏他手脚的锁链,但却有一条更为酷烈的心锁在折磨着他。当二十年后,他终于认识到要和桔子建立一个家时,他心目中的故乡才算有了雏形。而第三股,便是“我”(以及站在“我”背后的作者)。与前两者不同的是,“我”的找寻完全是在文本的隐秘状态中进行的,是在向前两者索取“故乡”的意义。而小说的归宿,也便是这一意义的最终呈现。

爱情环扣

爱情之于《过涞滩》,正如两条线索上的环扣,每一节都在扭结中拉抻、较量。前有刘明夷与方娅、大秀的乱世情怨,后有郭晖和桔子之间的爱恨纠葛。两个外乡人经由爱情的锤炼和打磨,方各自明确了自己应该抵达的心灵之隅。当然,因了所爱不同,走过的情感历程又殊为有别,所以两人尝到的爱情滋味以及对爱情的理解就有了差别。但这差别仅仅是表象上的,到了内里,则有殊途同归之势。

刘明夷本是爱着方娅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是因方大和“间谍”事件,两人之间起了风波,乃至在心底都存有隔阂,刘明夷都还是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形象出现的。刘明夷奋不顾身去日本飞机轰炸后的废墟中寻找方娅一事便是明证。而他与大秀的爱情则是以大秀的主动献身实现的。自他踏上涞滩那一刻起,只有八岁的大秀的心里便泛起了涟漪,此后的二十年大秀默默陪伴在他身边,直到方娅离去,才义无反顾地向刘明夷表白了心迹。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再说郭晖,逃到涞滩时落魄至极,也是桔子的热情帮助和真心相许,让他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好。虽然他们之间的相爱之路始终是一个至死不渝、百折不回,一个躲躲闪闪、心结难解,但郭晖见到“我”之后的那番肺腑之言,还是表明,郭晖最终接纳并认可了这份爱。

显然,刘明夷和大秀、郭晖和桔子之间的爱情有某些相似处。即,都是男方被动,女方主动,男方起初不愿或不敢领受,女方却死缠烂打,初心不改。最后,均以男方的缴械投降告终。为什么呢?从四人的身份上,我们或许可以窥出些端倪。对于涞滩,刘明夷和郭晖是突然进入的不速之客,是外乡人;而大秀和桔子则是土生土长的涞滩人。外乡的两个男人不得已而落脚于此,他们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对涞滩并没有多少归属感,一旦时机成熟,还是会离去的。抗战胜利后,刘明夷与方娅争执是一块儿回刘明夷的老家还是一块儿去日本,本质上说并无差别,都是希望回到故乡。方娅后来宁愿放弃与刘明夷的婚姻也要离开涞滩的举动,虽然有二人感情破裂的因由,但归根结底,还是思念故乡、思念日本的强烈情感一步步促发和推动所致。而大秀和桔子,则处于另一端。她们作为涞滩的女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执拗和果敢,她们要的是真诚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她们还要用爱情之锁将两个男人锁在涞滩,而且是心甘情愿地被锁。这也就是大秀不顾名声尽损的风险向校长马从军撒谎,说自己已经和刘明夷有了床笫之欢的缘故;这也就是桔子在郭晖房前大闹不止,置满城风雨于不闻的根由。

大秀和桔子,一姑一侄,其对待爱情的刚烈和胆魄可谓大矣。而她们的这种爱情观,也在客观上影响了两个外乡男人对于故乡的看法。表面上他们是拜倒在两个女人的石榴裙下,而从深层次来看,他们最终的选择也契合潜隐在他们内心的对“故乡”的那份希冀——安宁、幸福、美满等等。

因为爱情这环扣的勾连,“故乡”越来越清晰了,“故乡”的内涵得到了生动的诠释和展现。

二佛与菩提的隐喻救赎

二佛是小说中一再出现的物象。涞滩有二佛寺,其得名即来自于二佛。这尊千余年来被人们顶礼膜拜的佛像,也经作者的艺术化处理,参与到文本的叙述中。先是方娅的父亲方大和十分倾慕二佛造像和二佛寺的摩崖石刻,继而妄图占有;而后是红卫兵总头目潘二娃亲自上阵欲毁掉二佛造像时,惨死在二佛脚下。这是小说中重点描述的两处。除此之外,二佛还频繁地出现在两个时间轴上。比如,刘明夷每遇到困境就要到二佛跟前倾诉,郭晖更是如此。刘子钟也是在二佛寺完成他从少年到成年的洗礼的……二佛俨然成为俯视一切又洞察一切的支配者和见证者,他似乎在冥冥之中掌控着大局和所有人的命运沉浮。二佛看似偶然的“显灵”,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挽局势于倾覆、救黎民于水火的特殊功效。这就为小说蒙上了一层魔幻现实主义的面纱。面纱之下,二佛更大的作用则在于,他是连接时空、予涞滩人以笃定和不屈精神的心灵后盾。

这就要说到小说中另一个时隐时现的物象——菩提树。其实,这株几百年前以其“佛手”之威,将张献忠的军队摒于古镇之外的参天古树与二佛是同源同根的。二佛即释迦牟尼佛,据传,因涞滩“鹫峰禅院”的大佛在蜀中三佛中排名第二,故称“二佛”。而在佛偈典故中,释迦牟尼又是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的,菩提则被佛家属意为大彻大悟、明心见性的涅槃至境。因此,二者的渊源极深,可以说菩提树是具有佛性的,而菩提则是佛祖的使者。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挺立在东水门外的那棵菩提树被赋予了“佛手”的象征意味。佛手佛手,二佛之手也。可见,作者从一开始便借这“佛手”逼退张献忠的故事,喻示了因缘之道,参明了世事之理。到后来,以佛度人、以佛证人、以佛悟人,便是其中的应有之义了。度者,度人之心性,如刘明夷和郭晖的前后转变;证人,证人之是非,如刘明夷之是,红卫兵小将之非;悟人,悟人之归依,如刘明夷之于古建筑保护的坚定信念,郭晖之于桔子及自我身份的坦然省悟。

小说结尾,郭晖讲述的那个古怪老头的事情则将文本的隐喻叙事推向到了极致。他一会儿找狐狸,一会儿找女儿,一会儿又在池塘边拿着根长竹竿自称“钓人”的举动,无疑是荒唐的。不过,在这些荒唐的行为中,我们似乎感知到了些什么,而这些感知又似曾相识,正如郭晖所说:“他好像是很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是二佛?是菩提?还是郭晖自己?谁也说不清。

其实,老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头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向我们暗示: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一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在你人生的各个阶段都跟着你。”在此,作者以一个绝妙的“红楼”隐喻,让全篇的故事收束在这无可言说的荒诞里。

反认他乡是故乡

二佛、菩提及古怪老头,这三个物象一旦具有了某种隐喻性,也便上升为文本的意象。如上文所言,二佛和菩提均是从域外而来,并非中国乃至涞滩所本有的,但经过千百年后,二者均已深入到涞滩人的精神深处,获得了涞滩人的一致接纳和认可。这就涉及到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而在文本中,作者将这层隐秘的关系,巧妙地植入到了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心路历程。因为刘明夷和郭晖也是在岁月的流淌中逐渐被涞滩人所接受,乃至融入到涞滩这片土地的。

起初刘明夷只是奔着研究涞滩古建筑而偶然踏入古镇的,但经历爱情婚姻的变故和时代强加于自己的数次打击后,刘明夷开始一步步接受了现实的安排,而与此同时,他也从身为涞滩女性的大秀那里得到了家的温暖,得到了涞滩人的尊重和认同。起初的外乡人身份开始淡化,摇摆不定的故乡情结最终发生了质变,以至他下意识地甘愿留在涞滩,甘愿作为涞滩的一分子。从刘明夷在原田雅子(方娅的日本名字)突然造访,提出要将涞滩古建筑买下来,迁移到日本时的一刹那所爆发出来的那种坚定捍卫民族文化遗产的决心和信心中可以看到,刘明夷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涞滩人了。这一自我的身份认同,固然有很多偶然的因素,但与他真正明白何为“故乡”不无关系。

“文革”后,刘明夷收到弟弟报丧的家信,急切地要回家乡看看,临行的前一天傍晚,儿子刘子钟问:什么是故乡啊?

刘明夷说:就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拼命想要离开,年纪大的时候又拼命想回去的地方。

刘子钟问:那妈妈有故乡吗?

刘明夷说:离开了才算是故乡。

刘子钟拍着手说:太好了,我们明天就要离开涞滩了,涞滩就是我的故乡!

这段对话堪为小说之眼,尤其是刘子钟最后那句让人哭笑不得的无心之语,更是点明了小说的题旨。或许,在刘明夷的心里,还有所谓的千里之外的故乡,但经过四十年的浸泡,影像早已模糊,他的回乡,更多的是一种留恋和不舍,一种对故乡的祭奠。而刘子钟所言“涞滩就是我的故乡”,才是他极力逃避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在是否把涞滩当作故乡的主观意愿上,郭晖恰好相反,他不是不想将涞滩作为故乡,而是不能,因为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是会被绳之以法,回去坐牢或判以极刑的。所以他始终不敢接受桔子的爱,但他的内心又是那么地爱桔子,这种矛盾心理让他饱受煎熬。他给涞滩人盖了许多房子,却从来没想过给自己在涞滩安一处家,也是这种心理的直接反映。无论留在涞滩还是回到故乡,他都不会得到安全感。

由此,刘明夷在郭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有家不能回”的身影,也正因为此,他才更加理解郭晖,才对郭晖悔婚的异常举动给予了极大的包容。而当“我”这个抓捕者出现在郭晖的面前时,他已然完成了“悔过”和自我救赎的过程:

这些年来,我也想通了。哪里有什么他乡和故乡啊。大智说得好,人生短暂,人人都是过客,根本没有什么故乡,所有故乡都在心里,心外没有故乡。凭什么说这个地方我只是过客,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根。我生活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就像这涞滩的菩提树,原本生于印度,现在在涞滩到处都是,涞滩人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树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明夷是在“他赎”,郭晖则是在“自赎”。当然,他们最终都走向了“反认他乡为故乡”的终点。即便郭晖被“我”押回案发的小城服刑,他的心也已经交给了涞滩,交给了桔子,交给了他的故乡。而直到小说结尾,“我”才道出的真相——郭晖因一时冲动捅的那个人非但没有死,而且并无大碍——则在极大程度上消解了“我”抓捕郭晖的意义,反而揭示了“我”到涞滩的真正目的。原来“我”也在寻找故乡,“我”也在寻求救赎。

丁伯慧绕了一个大弯,终于将我们引回了文本之外,引回到他想呈现的那个节点。故乡之谓,正如小说中的“我”最后抒发的那句感性之语:“我感觉,自从逃离故乡之后,他就一直在等我。”这里的“他”是刘明夷,是郭晖,也是涞滩,当然,或许也是四处漂泊,终于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所有人,包括丁伯慧自己。

赘语

当我以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撰写这篇评论时,我仿佛看到了十天干和十二地支组成的那扇巨大的圆环。一个轮回六十年,六十年里尽荒唐,然这荒唐事又能勾连起多少意绪情思,勾连起多少人世沧桑。还是曹梦溪说得好:“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谓他人,读者乎?

忆然: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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