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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史视阈中《红高粱家族》

2017-11-13刘诗宇

小说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伦理道德红高粱前人

刘诗宇

当代文学史视阈中《红高粱家族》

刘诗宇

与莫言创作中以《酒国》为代表的一些相对“冷僻”的作品不同,关于《红高粱家族》前人论述已经太多。研究界普遍认为《红高粱家族》在“意义”层面上形成了当代文学史上的“断裂”。《红高粱家族》由《红高粱》《高粱酒》《狗道》《高粱殡》《奇死》五篇小说集结而成。其第一篇《红高粱》发表于1986年,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及文学创作者与研究者的心态,前人对《红高粱家族》呈现出的“断裂性”给予极高评价有其道理,并且对以《红高粱家族》为代表的先锋文学的阐释不仅成为建构当代文学史的重要支撑,更影响着对后世严肃文学创作的评价标准。然而“历史化”的视角提示我们要不断对前人的观点进行反思,前人的观点亦有其时代局限性。时隔三十年,本文希望在前人观点的基础上为如何从文学史角度看待《红高粱家族》提出新的视角与看法,并反思这部作品能够为当代文学史的建构形成何种启示。

一 “酒神精神”与伦理道德的契合

打破故事时间的连续性并提供“我爷爷”、“我奶奶”这种特殊的叙述视角,是之前研究者在探讨《红高粱家族》形式问题时的焦点所在。通过这样的安排,小说成功地将“情节”这种传统文学中最被看重的要素淡化,人物形象的重要性由此获得凸显。“《红高粱家族》显然超越了其题材所固有的一般意识形态和文化历史观念的含义……莫言赋予这种破坏性和生命强力以精神性,升华为一种‘酒神精神’”,“正是在这种‘变态’情形之下,人为生存而挣扎的过程中‘个人生命’迸射出了灿烂的辉煌,出现了反叛传统的力量”。前人所强调的“生命的强力”与“酒神精神”对于传统伦理道德的颠覆和超越,正蕴含在小说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中。

《红高粱家族》中的生命欲望主题主要体现在余占鳌与戴凤莲、恋儿这两个重要女性角色的互动中,对相关的互动过程做详细分析,可发现余占鳌对两个女性形象看似不合礼法的性与爱之所以能够被人们接受,在于作者从侧面找到了“酒神精神”“生命的强力”与传统伦理道德的契合点。在戴凤莲与单扁郎的不幸婚姻成为现实之前,莫言用了相当篇幅来描写戴凤莲丰腴性感的外貌、端庄的气质以及娇小的三寸金莲在高密东北乡女性中是多么出类拔萃。在她的衬托下,身为麻风病人的单扁郎与他那富有却阴森、肮脏的家庭显得不堪入目。

当戴凤莲坐在“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的花轿,盖着酸馊的红盖头呕吐、哭泣时,单家父子以及戴父才是违背人伦、道德、正义的一方。而余占鳌与戴凤莲年纪相当,一个年青力壮充满阳刚之气,一个美丽动人但求救无门,相比于单扁郎,余占鳌更具有道德优势。他与戴凤莲在高粱地中野合,以一种“占有”的方式庇护戴凤莲并且杀死单扁郎全家,因此获得了一种英雄救美式的除恶扶弱意味。这表现了余占鳌在实现“酒神精神”的过程中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呼应。

恋儿与余占鳌之间的互动与伦理道德的呼应关系更为复杂。恋儿原本是戴凤莲雇养的丫头,趁戴回娘家料理丧事的空隙,与余占鳌发生了性关系并生养一女。无论是恋儿的主动勾引,还是余占鳌的反客为主,都违背了一般意义上的伦理道德,但是通过恋儿之死,余占鳌与恋儿的偷情关系也获得了伦理道德上的合理性。余占鳌在戴凤莲的威胁下将恋儿母女安置在邻村,导致日军蹂躏恋儿时余占鳌未能及时救护,是恋儿母女悲剧发生的间接原因。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对个体进行伦理道德上的衡量时,民族与国家层面的问题总是显得比个人角度的问题更加重要,而在中国遭遇外族入侵时这种逻辑尤为明显。所以发现恋儿已经在日本军人的强暴下神智失常、濒临死亡,“爷爷恶狠狠地对奶奶说:‘这下如了你的愿啦!’奶奶不敢分辨,畏畏缩缩地捱到车前”——原本余占鳌与恋儿的关系在戴凤莲面前并没有存在的合理性,但是因为遭受日军的强暴,女儿也死于侵略者之手,恋儿成了“民族”或“国家”意义上可怜的牺牲品,其“第三者”身份此时显得无足轻重,民族大义遮盖了家庭伦理,而戴凤莲则因为间接导演这场悲剧而在道德上处于劣势。

恋儿神志不清之际,“奶奶低声细气地说:‘妹妹,你睡吧,睡吧,占鳌和我都在这儿守着你。’”戴凤莲作出的让步看起来顺理成章,此时二女一男的和谐状态无疑对余占鳌与恋儿之间的非道德状态形成了解构。三者之间的关系不仅遵从着自古以来民族国家层面在伦理道德体系中的优先地位,并且一夫二妻的状态,呼应着古代才子佳人小说中“三人从此之后,相敬相爱,百分和美”的老路。

通过对余占鳌与戴凤莲、恋儿之间关系的重新解读,不难发现《红高粱家族》所体现出的“酒神精神”,或是呼应着更早文学传统中的伦理道德观念,或是延续着“五四”时期以来的伦理道德观念。生理欲望是余占鳌行为的重要驱动力,而实现生理欲望的过程与伦理道德的暗合则体现了作者的叙事技巧。前人研究对于《红高粱家族》中身体叙事和欲望叙事的关注是合理的,但是关于《红高粱家族》在伦理道德层面是否产生了颠覆性作用,我们需要重新进行思考。

二、民族英雄“幻象”与“合法性”叙事

如果说在前人的研究中,余占鳌与戴凤莲、恋儿的互动可用以证明《红高粱家族》在文化角度上产生了“颠覆性”的作用,那么前人对于小说在历史角度上的“颠覆性作用”的发掘,则多依赖于对余占鳌与江小脚、冷麻子以及日本侵略者之间互动的阐释。然而一如前文论及“酒神精神”对于伦理道德的“颠覆性”需要被重新思考,前人以余占鳌“民族英雄”的身份去颠覆主流历史叙事的观点也是需要被反思的。“他们的抗日故事突破了‘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历史叙述的规范,解构了‘革命历史题材’的政治意识形态神话。在人物塑造上,也打破和消解了传统意识形态正反人物的模式,‘我爷爷’具有抗日英雄和土匪头子双重身份”,这种观点很有可能产生于叙事技巧与特定的时代背景造成的“幻象”,因而体现出了某种局限性。

余占鳌在墨水河大桥伏击战中取代冷麻子、江小脚等国共势力承担了“抗日”的任务,因此被看做主流历史叙事之外被“埋没”了的真正英雄。但是通观全书,余占鳌发动这场战役的动机显得可疑。虽然《红高粱家族》开篇于墨水河大桥战役,但从故事时间看这一战役发生于恋儿被日本军人强暴之后。按照余占鳌这一人物的成长逻辑,这一场战役难保不是又一次建立在个人情感角度上的“复仇”行动。如果余占鳌发动这场战役的动机源于自觉而坚定的抗日意识,那么在《高粱殡》中,为什么当余占鳌率领的铁板会发展会员二百余人、战马五十余匹时,他没有再一次向日本人开战,而将斗争的矛头转向了冷麻子与江小脚呢?

由此来看,以墨水河大桥战役中余占鳌的表现来论证他是被主流历史叙事掩盖的“民族英雄”,在逻辑上是存疑的。此外,请注意小说中有这么一段叙述:“为出奶奶的大殡,铁板会耗费了成千上万的钱财。爷爷他们为了敛财,在冷支队和江大队撤走后,在高密东北乡发行了一种用草纸印刷的纸币”,“那时候江大队和冷支队被挤走,爷爷的队伍印刷的草纸币在高密东北乡十分坚挺,但这种好光景只维持了几个月,奶奶的大殡之后,积压在老百姓手里的骑虎票子就变得一分不值了。”以畸形的货币制度去掠夺普通百姓的财产,来实现对戴凤莲的风光大葬,这足以使余占鳌形象被归类到“民族英雄”的反面。莫言在《红高粱家族》开篇就说到余占鳌“最英雄好汉也最王八蛋”,但这种充满文学化色彩的描述并不能从根本上化解两个范畴之间的矛盾,于是,墨水河大桥战役为余占鳌形象增添的民族英雄色彩成为了一种“幻象”。

为什么前人一方面希望从“酒神精神”与“生命强力”的角度强调《红高粱家族》是对传统伦理道德的颠覆,而另一方面又积极寻找余占鳌形象与传统民族英雄之间的重合之处?深层原因大概在于,只有当余占鳌形象在民族道义层面具有合理性时,其从伦理方面提供的新鲜的经验与范式,在当代文学范畴内才是具有合法性的。恐怕也正是因此,余占鳌在民族层面的英雄“幻象”才一直影响着后世对于这部作品的接受。

人们对《丰乳肥臀》中司马库、司马粮形象的接受情况可以从侧面说明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范畴中,研究者在余占鳌身上关注的“幻象”承载的“合法性”究竟是多么重要。司马父子几乎复现了余占鳌、余豆官父子的精神基因,莫言也曾坦承自己在《丰乳肥臀》中最喜欢的人物形象是司马库,但司马父子并没有《红高粱家族》中墨水河大桥战役所携带的那种民族大义的合法性,因此这两个人物形象被逼挤到了阅读与研究的边缘。反观研究者与读者眼中的核心——上官鲁氏是二十世纪每个历史阶段中的“受害者”,对于苦难的承受使她成为一种“大地母亲”式的英雄形象,正是这一层含义的庇护使母亲承载的身体叙事具有了合法性;上官金童的合法性则在于无论他承载了怎样病态的精神现象,归根结底他是个无法对周围产生任何影响的“废物”。联系之前研究者对《红高粱家族》在民族英雄角度的“幻象”的重视,被研究者重点讨论的形象要么是能承担民族国家责任的“英雄”,要么是一事无成的“废物”,这种观念其实仍与“前二十七年文学”呼应着同一种对于合法性的评价体系。

三、消除观念上的“断裂”

上文通过余占鳌形象对八十年代以前伦理道德的呼应的分析,提出了前人认为余占鳌在“酒神精神”与“生命强力”层面上对之前文学形成颠覆的观点的局限性。通过对余占鳌并非真正的民族英雄、却被研究者当做民族英雄反复讨论的分析,论证了《红高粱家族》的相关研究从评价标准上与“前二十七年时期”形成了同一性。这两部分都着力于从新的角度反思前人是否夸大了《红高粱家族》这部作品对于当代文学而言的断裂性效果。

前人所谓断裂,主要存在于《红高粱家族》所处的八十年代文学与“前二十七年文学”之间。其逻辑在于将余占鳌与之前《林海雪原》《红岩》《红旗谱》等作品中的革命英雄形象归纳于同一形象谱系之下,进而将余占鳌的土匪抗日英雄身份、释放生理欲望时对礼教的蔑视视为当代文学英雄谱系发展过程中的“自我否定”。所以为了完成对这种断裂性的反思,本文在接下来必须论证余占鳌形象如何外在于传统的英雄形象谱系。

因为《红高粱家族》通过叙事技巧层面的安排,将人物形象的塑造提升为小说的重中之重,因此这一方面的论述还需要藉由对人物形象的分析展开。《红高粱家族》中的任副官和五乱子虽然出场时间较短但却使人印象深刻。这两个与传统的“革命者”或者“英雄”距离更近的人物形象,却也是最“短命”的,体现了文本对于当代文学英雄人物谱系的拒斥。任副官以历史演义中常有的“名将气度”,让余占鳌麾下的乌合之众仿佛变成了正规军,并且严明军纪,促使余占鳌上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小说特意借余豆官的回忆,指出任副官很有可能是个“共产党”,因为在共产党之外“很难找到这样的纯种好汉”。就在余占鳌被逼下令枪毙违反军纪的亲叔叔余大牙之后,任副官突兀地说出一句“是大英雄自风流”——这句话很明显是在戏仿《菜根谭》中时常被评书演义征用的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并在背对枪口时弯腰嗅花。任副官的“从容”之态与余占鳌对个体欲望的不加掩饰过于明显的反差,标示着余占鳌与传统的革命英雄形象并不具有延续性。最后任副官在擦洗勃朗宁手枪时因走火而莫名其妙地死去,这种荒谬的死亡安排无疑意味着文本对于革命叙事中英雄形象的驱逐。

在《红高粱家族》故事时间后期出现的五乱子,其唆使余占鳌夺铁板会、建铁板国,兵分三路攻胶县、平度、高密,“共产党、国民党、日本鬼子,统统翦灭,力拔三城之后,天下就算粗定了”的对话就像是对《三国演义》“隆中策”的粗劣模仿,将几个县城等同于天下的说法充满讽刺意味,让人忍俊不禁,然而余占鳌听了这番话却激动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明白”,仿佛找到了人生的目的。如此荒诞的一幕中,可看出余占鳌缺乏理智的个人野心,进一步使这一形象与“前二十七年文学”中为了某种理念而甘愿牺牲自己的革命英雄式人物形象形成了本质上的差别。

余占鳌与任副官、五乱子两个人物形象的本质性差异,使得将余占鳌纳入中国文学传统中英雄形象谱系之中的做法显得不合时宜,而前人用余占鳌这一外在于当代文学英雄人物谱系的形象来进行这一谱系的“自我否定”则显得牵强。由此我们可以从更长远的眼光对《红高粱家族》在当代文学史中有着怎样的意义、贡献作出判断:土匪等传统反面人物形象一度在“前二十七年文学”中被革命英雄、革命“新人”形象淹没无声,是《红高粱家族》等“新时期文学”重新使这一被“前二十七年文学”所遮蔽了的人物形象与相关的精神现象获得重要性与合法性。然而从更宽广的文学史视阈看,无论是以余占鳌为代表的土匪形象和红色叙事中的革命英雄形象,还是以《红高粱家族》为代表的启蒙叙事和“前二十七年文学”所代表的意识形态化叙事,都是同一个大的文学史体系下并行的分支,并不能将它们在特定历史阶段下发展的不均衡状况直接视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取代或者颠覆。

在对当代文学进行“历史化”研究时,发现断裂是重要的,但消除由观念上的局限性造成的断裂同样重要。上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因为有洪子诚对“前二十七年文学”与“五四文学”进行接续、陈思和以一种民间的立场找到了中国古代文学、现代文学与“前二十七年文学”之间的传承脉络,当代文学史才通过消除断裂的方式,突破了建构过程中遇到的瓶颈。时至今日这样的努力仍然是必要的,本文针对余占鳌形象以及《红高粱家族》整个文本的观点难免有唐突、纰漏之处,但相比于提供“真理”,我更希望能够通过消除观念上的断裂,而为当代文学史的建构提供可能性与新的角度。

刘诗宇 北京师范大学

注释:

①福柯在《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中曾经提到,“起源、连续性、总体性,这些就是观念史上的重要主题”(第175页),但“考古学更多地谈论断裂、缺陷、缺口”(第188页)。“断裂”是一种时间角度上的描述,当这一概念进入文学史研究中,其意义就如陈晓明在《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当代文学变革》(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六章“断裂的困境:无法逾越现在”中所言,是“一批年轻作家不再认同既定的审美霸权,而要另辟蹊径,确立他们这个群体的文学观念和美学趣味”(第323页)。在下文列举的张闳、王光东、旷新年等大量研究者的文章中,《红高粱家族》的出现正标示着一种美学趣味的转变。因此本文将用“断裂”这一概念指涉前人对《红高粱家族》相比“前二十七年文学”以及更古老的文学传统出现的“超越”“颠覆”“反叛”或“解构”等意味,以便于论述。

②张闳:《莫言小说的基本主题与文体特征》,《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5期,引号内省略号为引者加。

③王光东:《民间的现代之子——重读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

④⑤⑥⑨⑫⑬⑭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7页、326页、332页、224页、224-225页、53页、273—274页、275页。

⑦(明)荑秋散人编次;冯伟民校点:《玉娇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24页。

⑧旷新年:《莫言的〈红高粱〉与“新历史小说”》,《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⑩莫言在《从〈红高粱〉到〈檀香刑〉》(《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中曾说:“《丰乳肥臀》这部小说里面,我最喜欢还是司马库这个人物,他是一个还乡团,是一个敌人,从阶级斗争的意义上说,喜欢他就和敌人站到一边了。但从文学意义上,我确实喜欢他,喜欢他敢作敢为的性格。”

⑪张清华:《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以〈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为例》,《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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