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的觉悟
2017-11-13张炜
张 炜
时间里的觉悟
张 炜
让我们对日后的文学和写作谈点希望,包括预测、对未来的一些判断和期许;也讲讲过去和现在,讨论一些最基本的问题。
广义的文学
我们知道有大量的“文学作品”,它们正数量空前地印成一排排书,或不断出现在报纸刊物网络上。这里的“文学”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从学术上去严格定义它则是另一回事。一般来说,我们指的是“广义的文学”。
之所以要有“文学”,是因为人人都有追求美的能力,有表达和想象的欲望。开始是口头创作,后来发明了文字,就用符号来记录和表述。每个人都有一些幻想和追求,都有审美的能力,都想构筑更理想的人生。这个过程无论诉诸于文字符号还是口耳相传,实际上都构成了“文学”。比如说我们看了一份公文,它算不算文学作品?广义上也算,因为我们仍然能够看到撰写者的情怀和趣味、表达的一些思想,不过其中的“文学”含量少一些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推论,社会生活中出现的大量文字,比如工作中使用的一篇篇文字、报纸网络上涌现的大量文字,粗粗分类,有的可归入“散文”,有的算“文学评论”,有的则是“小说”。它们统属于“广义的文学”,无所不包,于是就有了各种可能性,甚至能够出现杰出的作品,比如诸葛亮的《出师表》,就是散文史上不朽的篇章。这种自然生发的社会性写作,的确会产生一些文学精品。作者书写时或许并没有什么文学抱负,也没有明确的文学方向,客观上却诞生了极好的文学作品。很早以前没有专业出版业,也没有稿费,这反而少了许多浅近的文学功利,达成了更高的效果和目的:境界高远,直指文学的核心。因为文学是一种生命现象,人人心灵深处都拥有这种表达的要求,是生命的特质。无论一个人从事什么职业,都不会彻底湮灭这种生命的欲求。
就此而言,“文学写作”是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能发生的。我们常见的那些体裁标注分明的文字,比如“小说”和“报告文学”,甚至是“诗”,严格讲来其中的一部分也极可能只属于“广义的文学”,而没有进入“狭义的文学”。我们打开书籍杂志报刊,更包括网络上流动的大量文字,里面有一些虽然明确标注了“文学作品”,但实际上很可能并没有进入专业的、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写作。如果把“文学”做一个图示,画一个很大的圆,一层层小下去,中间只剩下很小的一个圆点,这极小的部分才是“狭义的文学”。它还常常被另一个名字所指代,就是平常所讲的“纯文学”“雅文学”“严肃文学”等等,总之并不确切。“广义的文学”是一个很大的圆圈,凡圈在里面的都是“文学”,比如言情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社会谴责小说,都在其中。还有一部分从内容上看既不是“言情”也不是“武侠”和“侦探”,不是“社会谴责”,却采用了一般的社会化视角和描述方式,并没有进入个人化的独创境界,更没有完全属于作家自己的语言表述方式,也仍然属于“广义的文学”。我们今天大量的出版物,特别是网络上堆积的数不胜数的“文学作品”,基本上还是属于“广义的文学”。
它有如下特征:写作者往往没有经历漫长而严格的专业训练和写作实践;它是社会化的、原生性和自发性的;它是以娱乐和消遣为基本目的、以商业利益为追求的。有人可能以为这主要指网络发表或自费出版,其实并非如此,因为这只是出版和发表的园地或形式不同,绝非区分“广义文学”和“狭义文学”的主要指标。首先要看文字品质。文学既是语言艺术,就要从语言上鉴定,由第一道门槛把二者区别开来。每天涌动的大量“文学作品”,包括一些很有影响的读物,严格讲可能都属于“广义的文学”。虽然作出这样的界定一般而言并不需要,但专业的文学研究却必须分个清楚,因为这种区别是至关重要的,不这样就无法进入诗学研究,就会陷入自我混乱。
“边缘”与“核心”
“文学边缘化”的说法至少传了三十多年,却是一个伪命题。不懂文学和没有专业资质的人才更多地这样说,因为不了解什么是文学,也不了解文学发生和发展的本源、它与生命的关系。既然所有人都有文学的诉求和能力,它就是属于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是人类必要具备的一种特质,只能是心灵之业。它永远和心灵相系,与生命相关,又怎么会“边缘”?可见有人说的“边缘”,实际上在讲它对社会生活的即时改造功能。那我们可以问一下,文学什么时候能够显著而快捷地改变社会?它如果真要改变社会,也是在缓慢不察的过程中一点点发生的,而且基本上留不下什么痕迹。因为文学难以形成命令,不能立刻转化为社会动作。它只是心灵之物。
但就文学自身而言,又的确有“边缘”和“核心”之别。文学的“边缘”是什么?就是图示中“文学”之圆的外部,是离开文学核心愈来愈远的那个部分,它就是“边缘”。
一般的社会化写作,比如说大量纸质出版物和网络上的一些文学作品,有的尽管热闹或流行,但从文学版图上丈量仍处于“边缘”。有时热闹恰恰是因为离“核心”较远的缘故。要借助社会化的推动以进入或转化成“核心”,改变“边缘”的性质,是无济于事的。文学的“核心”遵循时间逻辑,虽然有时也要借一些代表人物来标志,但更可靠的途径还是经历时间的检验。某个时期的文学核心是以某些作品所抵达的高度与纯度、诗性的深邃与品质来标识的。单就一个阶段的代表人物来说,只能是构成文学核心的最优秀的写作者,不过有时候他们的某些作品也可能稍稍游离了“核心”,并不一定代表这个时期的最高水准。所以还是不宜用人去构成一个时期的文学“核心”,而应该采用经过时间鉴定的作品本身。
在文学版图上,“边缘”部分占有最大的面积。如果图示中的内核使用了红色,依次使用黄色和绿色,那么黄绿地带将是非常宽广的。所以我们最大量接触的往往是文学的“边缘”,偶尔碰到“核心”却不自知,朦胧中以为版图内的一切都是形质类同的东西。实际上这其中的差异非常之巨大,它们基本上是两种东西。“边缘”是“广义的文学”,它离开“核心”的半径越长就越是“边缘”,所占的面积也就越大。所以我们常常会看到大量语言粗糙、选材随意、结构混乱,连标点符号都不会使用的所谓“作品”拥有那么多读者。它处于文学版图的最边缘,也就有大量受众,因为它的半径大,占有的面积大。真正的“核心”只能是很小的一部分,它面积较小。
有的读者进入这个“核心”是不自觉的;有的则能产生强烈的共鸣,这是真正的文学读者。文学和音乐一样,有纯音乐,也有“广义的音乐”。这里不是说“广义”就没有价值,恰恰相反,它是基础,蕴藏有强大的生长力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狭义的文学”就存在于“广义”之中。鲁迅当年讲的“匕首”和“投枪”,强调文学的“批判”与“呐喊”,在社会层面产生了很大的震动,既有积极参与社会改造的强大力量,又最终成为了文学的瑰宝。可见艺术之域本来就十分复杂,难以将不同的部分作简单的对立观。人类精神生活中需要各种文字,所以“广义”正是一种必然。许多人需要娱乐,要读一点武侠小说言情侦探小说,满足这种需求是有意义的。“广义文学”不是用来否定的一个对象,而仅仅是从专业和学术角度做出的一种区别。
仍然用音乐作比。通俗歌曲的歌者老百姓记得住,但是一些大音乐家的名字他们就知道得很少了。这并不妨碍后者构成了音乐的核心部分,占有更重要的艺术地位。《二泉映月》是中国纯音乐的代表,当时在百姓之中知道阿炳的少之又少,历经了长时间的推广普及,这位大音乐家的名字仍然不如普通歌手更为人知。因为他和他的艺术处于“核心”,在版图中占有的“半径”较短。《英雄交响曲》《悲怆交响曲》能够听懂的人也不多,因为是纯音乐,是“核心”部分。文学和音乐的道理都一样,“核心”部分不好懂,有时候觉得懂了,也可能只是初步,真正领会还需要更高的修养。一座大城市举办交响音乐会,也只能演不多的几场,因为整个城市能够听纯音乐的也就那么多,不能有太大的奢望。纯文学也是如此,看来书上的字都认识,故事也能懂,但从中真正获取应有的享受就困难了。文字经过纯文学作家的再度组合之后,也就蕴藏了无限的奥妙,需要读者具备相应的感悟力才能获取。
数字时代的失败
网络上堆积的文字多极了,有人形容网上阅读就像经历一场语言的沙尘暴,遮天蔽日。很多人在读,点击率很高。有人界定这些文字为“网络文学”:作为一个概念可以理解,但作为一种专业和学术的表述就不够得当了。网络不过是发表作品的一个园地,不能用来命名文学的品类。如同收音机出现时,很多作家通过广播来传播作品,电波无远弗届,却不能称之为“无线电文学”。在报纸刚刚繁荣的时候,作为一个重要媒介,很多作家就活跃在报纸副刊上,但显然不能将他们的作品称为“副刊文学”。文学就是文学,只有优劣之别,而不能因发表园地的不同而改变称谓,更不能改变标准。一个写作者可以在网络上发表,也可以直接出版,重要的还是看内容与品质。不能因为在网络上发表就一定要粗制滥造,发表的慎重与自我严苛任何时候都是必须的。网络传播受众更多,也就更要谨慎才好,一个标点一个词汇都应反复斟酌。法国是文学艺术之都,与法国朋友讨论“网络文学”,他们说那里没有这个。因为这些西方人士认为在什么园地上发表没有什么原则的不同,都要严格地对待自己的文字才好。可见像我们网络上的芜杂和泥沙俱下,他们一时还无法理解。
文学园地发生了变化,文学也还是文学,它仍然需要持守自己的品质、高度和标准。如果仅仅因为换了发表的地方,文学品质就随之丧失了,标准也换掉了,那就太奇怪了。一切都取决于一个群体的素质,举个生活中的例子,到了火车上,只要车厢里有几个人,这一趟坐下去就很不舒服:放肆吵闹,狂打手机,大声交谈。似乎没人知道这是对他人的侵犯,根本想不到要保持一个安静的环境。到医院去,常常挤不上电梯,因为许多人根本不排队,梯中的人还没出来就一拥而上;如果走防火通道,会发现通道里坐了站了吸烟的人,到处是痰迹。随时随地被侵犯,走到哪里都没有尊严。这样的素质与群落,给他管人的权利,他一定会对有才能的人进行打压;让他管钱物,他一定会贪污。可见在这里谈高品质的阅读和写作差不多成了一种奢望,一切都似乎需要跟恶劣的环境相匹配。糟糕的群体就会鼓励糟糕的写作,荣誉,奖赏,喧哗,天文数字的发行量,或许都将交给拙劣者。
在某些阅读群体中,耳熟能详的常常是一些文字垃圾。“边缘”搞成了“核心”,“核心”挤到了“边缘”,美丑颠倒。文明的道路是漫长的,数字时代又将是怎样的艰辛与坎坷。
未来的期待
就文学写作和阅读而言,今后几年能否有所改观?随着教育的普及,大范围招生,大学遍地,一切理应有所改变。一方面我们抱怨数字时代,像智能手机争夺阅读,还有微信之类,但另一方面它们又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推广和普及的作用。许多人抱怨大学扩招,不能够有效施教。这就像过去的出版社,一年只出十本书,这十本书会照料得很好,现在一年出二百本书,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教学,手机网络,出版,其中的道理全都一样。换一个让人乐观的角度想:毕竟是大面积普及了,文化的普及,教育的普及,出版物的普及,流通上的便捷,似乎正形成一场混乱的大推进。我们通过手机可以读一些作品片段,网络上也可以读一点名著。国外有一部好作品,我们这里半年内就可以译过来,而且不止一个版本,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三十年前看一个好译本至少要等上四五年甚至更长,翻译家要不断地打磨和推敲,出版方还要提前论证这个域外作家值不值得翻译。现在一部书只要在国际上畅销,我们这里立刻就会组织人马翻译,有时一星期内几个人就联手把它译完了,紧接着推到市场上。粗糙不可避免,但也的确迅速。网络数字时代各种信息发达,正与过去的闭塞形成了强烈对比。这种文化上的激荡状态,使整个文学处于一种空前活泼的情势。竞争加剧了,消息灵通了。四十年前人们随便找到一本书就要读,因为当时域内只有几个人在写作。有的“过来人”常说:“你们年轻人要谦虚,看看当年的作家影响多么大!”他们忘了当年是什么状态,那时没有电视也没有手机网络;不仅如此,还不允许作家写作,只让三两个爱好文学的“工农兵”写。这就好比一场田径比赛,所有运动员都不许参赛,只让一两个腿脚有毛病的上跑道,他们想不得冠亚军都不行。所以要有理性,不能简单地看“影响”如何。“影响”常常是最大的一个陷阱,杰出固然可以有“影响”,但无耻可以造成“影响”,无底线可以造成“影响”,背叛可以造成“影响”,极左年代里也可以获取巨大“影响”。但是当我们把“影响”排除在外,能够冷静地面对一个文本的时候,就需要具备真正的鉴别力和勇气,需要审美的高度和强大的悟性了。排除一切附加的东西,直接面对文本说话,那确实要求一种非凡的能力。
现在是商业的娱乐的时代,文学艺术的情势往往被功利集团所控制。商业功利,社会功利,道德功利,都可以左右它。杰出的寂寞令人尊敬,这是留给时间的。跟风阅读,或许一辈子都看不到第一流的文学,也难以追踪第一流的艺术。随着越来越多的社会性写作、“广义文学”的大面积喷涌,它的“核心”正在经受前所未有的考验。在一种无限量的堆积和冲刷面前,“核心”正愈加变小,但变得更加顽韧和坚实,一点点沉淀到底层和深处。这有点像粉丝厂里搅得浑浊的绿豆汤汁,它将慢慢沉淀下来,结成一坨淀粉。这需要时间。在这种空前的动荡过程中,混浊期会变得比较漫长,会令人焦虑和痛苦。
大家都知道有个拉美作家叫马尔克斯,还有美国的索尔·贝娄。在许多人眼中,这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最杰出的两位小说家。他们的作品一直保持了阅读的魅力,难以忽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会读他们,慢慢进入风景迥异的两个文学世界。特别是马尔克斯,他所有重要的作品很快都翻译过来。一个熟读马尔克斯的人可以试着理解什么是文学的“核心”,即什么是“狭义的文学”。拉美是个激烈动荡的社会,有点像这里的阶级斗争时期,左翼力量很大。当年很多人指责马尔克斯,说他“为文学而文学”,而“我们的社会如此黑暗”,所以“需要反抗,需要呼喊”,“如果你是一个优秀的作家,那么你就应该用作品去战斗”。可是马尔克斯对这些呼号充耳不闻,埋头写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故事。事实上他的作品真的足够怪异,完全属于一个人的奇思妙想。可见一个好的作家,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各种诱惑都可以抵御,各种大声都可以排除。在他看来无论多么尖锐的社会问题,无论多么强大的使命感,在自己手下首先要化为文学。
离开了这个前提,就进入不了“狭义的文学”,又何谈杰出?原来“核心”就是一个用心灵创造的不会重复的世界,它需要拥有个人的语言方式、个人的视角与悟想。说到语言,有人立刻会记起教科书上的“向群众学习语言”:看一个作家语言如何,第一眼就要看像不像“群众”,如果不像,就是低一等的语言。向大众学习语言只是一般意义上的道理,但学习的目的不是原样照抄,而是进一步强化个人的语言方式。直接使用大众语言也就不需要作家了。文学的第一道门槛是语言,区别大众化写作和文学家的写作,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语言。文学语言趋同于大众化、公文化、报刊化,最终无非都变成了套话。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表述必须属于作家本人,即除了他而外再没有别人能够做出的表述。如果一种语言是可以随意复制的,那就不能算是文学语言。
随着时间的演进,有一部分文字正慢慢回归,变得更镇静更自我也更自由了。它们开始不再被一些文学教条所束缚,也躲开了那些大而无当的诱惑,愈加明白:简单的社会化和道德化的训诫是有害的。一个最朴素的道理不过是:中外古今,文学首先应该是文学。作家无论面对怎样尖锐的当代问题,无论有多少不平多少愤怒抑或天大的喜悦,也还是要把这一切放到心中酿造,将它们变成文学,其他另讲。不同的阶层和职业总是具有不同的要求,因为利益不同,一个文学家要求的仅仅是、不过是:文学。心灵之业追求永恒,时间很快,十年一闪就过去了,然而就是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就让曾经所谓的激动人心的“作品”荡然无存了。原因何在?因为在文学的圆形版图中,它们距离核心的半径还是太大了。
“狭义的文学”只着眼于时间。这个意识在一些人那里将会变得愈加明显。他们不再害怕寂寞,不约而同地回到个人的角落,就像李白那样独酌。除了不怕孤独,也不怕外国,知道文学不由眼睛的颜色所决定,最后不过是回到心灵:生命自诞生的那一刻,一种神秘的力量就注入了灵魂之中,这就是审美力,黑眼睛和蓝眼睛同样都拥有这样的幸运、这样的力量。
是的,这种觉悟和认识正在茫茫大地上滋生。我们经过沉淀的时间真的很长了,已经到了汤水分明的时候。时间在演进,时间是有利息的。尽管一年中只有区区十二个月,但时间之轮总是在向前转动,所以也就值得期待。在漫漫时间里,人会产生一些觉悟。
文学和文化
常常有人问“文学”和“文化”的关系,因为二者毕竟难以等同。有人把艺术和文化等同了,是不对的。曾有一个高明的西方理论家写了一本著作,把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当成了欧洲文化的核心,说这里的人推动了整个的欧洲文明。他举例达·芬奇和但丁,说好多的艺术名人都出在此地,所以它应该是欧洲文化的核心。可是另有一个理论家说艺术不等于文化,文化包含了艺术,但却不能等同于它们,所以不能将艺术之类替代文化。也许文化是一个更宽泛更复杂的表现形态,是一种综合的呈现。比如说政治、商业、宗教,当然也包括艺术,甚至一些科技领域,都在通过自己的方式来综合体现一种文化的方向和高度。再具体一点,文化还渗透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人动不动就讲“酒文化”和其他的什么“文化”,一度让人茫然。“文化”这个词最难以界定,因为它太宽泛,简直是无时不在地呈现着和表述着。它和文学的关系是包含而不是替代,但另一方面又可以说,从文化的传承而论,还没有什么能够超过文学,很可能它是最重要的一种呈现和传递方式。
古文功力
“五四”以来提倡白话文,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了,许多人又开始怀念和向往古文,有人甚至尝试用古文来写作。这并不矛盾,因为白话就是从古文那里启步和发展过来的。如果把古文这个基础抽掉,汉语的源头就没有了。有一句诗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除掉源头等于截断活水。我们现在写的是白话文,靠近的是清末古文,而清末古文又靠近前一个时期的语言,可见演进变化是逐步的,即便没有“五四”前后的提倡,这种演进和改变也会发生。白话文高手必须有古文功力,这就紧连了“源头”,让“活水”流得更加畅旺。白话文从句子结构到一些成词都从古文转换而来,是它的蜕变和生长。这个过程还在进行,曲曲折折,时不时地回旋。现代语言的质地和光泽,甚至是速度,都直接受制于古文,就像一条渠水总要受制于它的源头一样。古文是基础,是前提,是柢部,是隆隆作响的现代语言发动机。今天的人起码要读懂清代古文,再早的也许困难一些。战国时候的文言一些专家都读不了,需要借助工具书。清末古文不仅要读懂,最好会作一点,这样书写现代汉语时,笔触可以更自由,怎么拐弯拨弄都不会出错,因为有根柢。
耸立的一族
说到马尔克斯的作品,有人能一口气读完《霍乱时期的爱情》,却觉得《百年孤独》读来费力一点。其实专业人士眼里后一本也十分好读。好的作家语言有自己的“调式”,他们即使翻译过来也不会丢失这个“调式”,要读进去并且津津有味,需要进入他独有的“调式”才好。也有的读不下去是趣味问题,或文学修养问题。有人问文字不是音乐怎么会有“调式”?是的,好的语言等同于音乐,节奏及高低音都有,还会有“和声”。这是极专业的问题了。纯文学依赖这种音乐元素,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要翻译起来是很困难的,因为译者要进入音乐层面才可以工作。一般意义上的通俗文学,翻译时别把故事弄错也就可以了。阅读的道理也是一样,要能够享受语言,这是音乐的部分。这种阅读或倾听专业性较强,比如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有人会从中获得巨大的感动,却不能拿它去难为一般的乐盲。《霍乱时期的爱情》是雅俗共赏的,但真要读懂也未必,因为纯文学的门槛是很高的。前边谈到《二泉映月》,它有不同的演奏者,经过他们,曲子的品质就大为不同了。一个东洋人演奏《二泉映月》,流畅欢快,能把人气死。他根本不理解阿炳这样一个多情的盲人有多么痛苦和绝望,又是多么顽强。阿炳需要爱情,需要物质,可是这个了不起的天才当时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对于生活与苦难的体味可想而知,可以说深不见底。中国有一个去了海外的二胡大师,听他的演奏,那才是打动人心,催人泪下。一个人的悲伤、喜悦、恼怒、激愤、绝望,以及短暂的冲动和狂喜,全在这一曲之中。不要以为《二泉映月》是一把简单的二胡拉出来的,就一定不如国外的庞大乐队,那可错了。了不起的一首纯音乐,它包含了伟大艺术的一切元素。我曾经试着用《二泉映月》的结构写了长篇小说《柏慧》。马尔克斯等新兴作家在中国有热度,无论内行外行都知道,因为他们真的超绝有趣。一个作家一个读者都很容易着迷于他们。但喜欢是一回事,冷静的判断又是另一回事。马尔克斯是一个绝妙的讲述者,一个伟大的技术主义者,但缺乏伟大作家的那种坚毅和理想,没有那么宽阔和包容,也没有那么深邃的思想。所以在马尔克斯他们前方,永远耸立着托尔斯泰一族。
语言的张力
最不好谈的就是语言的“张力”。这是个形容词,人们不停地讲,可是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怎样才算有“张力”,实在讲不好。在句子中使用别人反复用过的词、采用习惯的句式,大概不会有张力。一个常见的词用在不常用的地方,可能会有张力。这是一种习而不察的内力,一种大可期待的膨胀力。采用句式和运用词汇多半依赖习惯,习惯既成自然,又破坏了张力。让阅读者去习惯写作者,而不是去满足阅读者的习惯。阅读中习惯另一种语言的过程中就产生了张力。不顾一切地去满足阅读者的习惯,语言就会流向苍白。但是另一方面刻意与雕琢又是语言的大忌,这其中的“度”真的难以掌握。在一系列的表述方式中,总有一个是最准确最精妙的,找到了它也就有了张力。放在手边的东西拿来就用,这不是好习惯。有一些词汇被反复使用,它自身所具备的能量早就挥发一空了,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写作者要自尊,应该有点矜持和脾气,只用自己的词汇。词汇属于大家的,但采用不同的用法就变成了自己的。写作说到底还是一种创造活动,这种创造就从句式和用词开始。词汇就是这么多,几百上千个,没有个人的专利,但因为用的位置不一样、角度不一样、频率不一样,专利就有了。这也是一场“运算”,所以作文的人数学要好,逻辑思维要好。有人以为数学能力不行才作了文科,那是一种误解。好的语言之类也许来自“直觉”,但意识深处已经有过一场复杂的运算:一瞬间确定和判断了某个词汇的作用是什么,它对这个句子、对文章气氛、前后关照,所起作用到底是什么。这是一场极其精密的数学大运算。好文章严格讲也是个计算问题,它过于精密和复杂,而且速度超快,仿佛只靠直觉就把需要千万次的运算解决了,将一个正确的结果落在纸上。很少见过数学能力差,逻辑能力差,在文学上会走得远的人。
张 炜 山东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