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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关系与短篇小说的意味
——2016年短篇小说创作巡礼

2017-11-13洪治纲

小说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伦理

洪治纲

伦理关系与短篇小说的意味

——2016年短篇小说创作巡礼

洪治纲

大约自新世纪以来,中国的短篇小说创作就不太注重它的“轻骑兵”功能了,而是越来越迷恋于日常生活的微观书写。尽管也有极少数作家偶尔触及战争硝烟或底层苦难,在“宏大叙事”面前虚晃几枪,但从整体上看,杂乱琐碎而又意趣横生的日常生活,已成为作家们最为主要的叙事目标。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从奈保尔、雷蒙德·卡佛到爱丽丝·门罗,他们的短篇也都是书写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标准的“平民叙事”,但他们同样将各种复杂的人生况味表现得淋漓尽致。

日常生活看起来一成不变,似乎处处布满了经验和常识的鹅卵石,大同小异,无需细察,便了然于心。实则不然。从油盐柴米到吃喝拉撒,在看似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中,其实蕴含了人类所有的信仰、观念、禁忌、情感和思维方式。按学者们的阐释,“要理解日常生活,我们就要明白,日常活动的形塑不仅受个人社会地位的影响,而且受人们身处其中的文化情境的影响”,“文化性的力量不仅控制,而且塑造人类身体。一个人童年时成长于其中,成年时生活于其中的文化背景深刻地塑造他们运用其身体的方法——即如何行走、说话、跑步、投掷、举物和其他日复一日的生活琐事。这些事情并非完全是由生物性决定的,而是由此人生活其中的社会背景塑造和影响。”这也就是说,人是一种文化的存在,日常生活中每一种看似微不足道的言行,其实都折射了人类自身文化的牵制与规约。

人类文化对日常生活的影响,通常是借助心理认同的方式,在潜移默化中实现其规训的目的。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形态,应当就是伦理文化。所谓“伦理”,主要是指人们在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时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是人类文化最为重要的表征。小到家庭内部、两性婚姻,大到行业行为、社会关系、国家关系,在不同民族或不同国家中,都拥有一系列自身独特的、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这些规范和准则,通常是以观念性的形态,让人们在心理上自觉地认同或接受,否则,人的个体行为就很难得到群体的认可。因此,伦理的核心问题,在本质上就是“关系”问题,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人与自然……每个人在面对各种关系时,都会在潜移默化中接受各种伦理的潜在制约。

这种情形,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尤显突出。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在本质上就是一种“伦理型文化”,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崇德型文化”。用梁漱溟的话说,中国传统文化的要义就是“伦理本位”。这种伦理文化,主要是建立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度之上,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最重要的社会根基。这也意味着,我们的作家在书写日常生活时,几乎无法绕开由中国传统文化所浇铸起来的各种伦理问题。或者说,在日常生活的书写过程中,无论作家具备怎样卓越的洞察能力和叙事技能,都必须学会处理各种伦理与情感、人性乃至命运的纠缠。这种纠缠,就小说创作而言,不仅仅是故事的社会背景与人物命运之间的关系,还包括作家渗透在作品中的内在价值立场和审美意味。很多时候,读者正是将那些渗透在作品的文化伦理作为主要依据,才能对作品进行更为有效的价值分析和审美评判。

事实也是如此。在大量优秀的短篇小说中,作家们在书写日常生活的各种生存细节时,特别是在揭示人物内在的人性景观时,总是让其置身于各种文化伦理的统摄之下。譬如汪曾祺的《大淖纪事》《受戒》,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苏童的《西瓜船》《手》,沈从文的《柏子》《萧萧》等等。可以说,没有各种伦理的渗透或观照,这些短篇的意味就会丧失很多,甚至会严重影响读者对作品在审美价值上的辨析。换言之,我们在阅读这些作品时,其实都会不自觉地进入作者所铺设好的文化伦理之中,在某种伦理氛围中审察人物的精神面貌,并确立自身评判的价值立场。譬如苏童的《手》,如果没有中国人对死亡的禁忌伦理作为支撑,我们看到小武汉的不幸命运,或许觉得他只是因为一场失败的恋爱而沦为囚徒。但是,如果我们从死亡禁忌的社会伦理上辨析,小武汉的内心中显然承受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包括人们将死亡的恐惧转嫁到一个殡葬工的身上,拒绝和他握手,回避与他接触,仿佛他就是死神的代名词。死亡原本是生命的常态,然而在现实伦理中,它又暗示了晦气、灾难或不幸,所以小武汉的手虽然白白嫩嫩,却让人充满恐惧。

我之所以绕上这么一圈,从日常生活说到文化,又从文化谈到伦理,并论及伦理与小说的关系,是因为我在阅读2016年的短篇小说时,对此感受尤为突出。在我所读到的一些自认为较有意味的作品中,绝大多数都是书写日常生活中的生命形态,它们虽然故事情境各不相同,人物性格也各有特点,但是,它们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从传统文化的层面上,与各种伦理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并且让作品的内蕴迅速超越了单纯的人性指向或命运变化。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伦理关系就像石头上的一层包浆,其着色与厚薄,往往决定了这块石头的把玩价值。很多作家,都是通过对社会伦理或家庭伦理(包括婚姻伦理)的巧妙铺设,使作品的内涵变得颇为丰实。它使我们看到,在短篇小说创作中,伦理关系的铺设,并不仅仅是一种叙事的策略,还是一种叙事的智慧和技能。

在2016年的短篇小说中,不少作家都是从社会伦理入手,借助各种饶有意味的冲突方式,呈现了不同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内心之困或命运之变。众所周知,人是一种社会的存在。每个人的具体言行,既映现了社会伦理和风俗人情的基本形态,也折射出个体欲求与社会伦理的经常性冲突。对于任何一个普通的个体来说,完全膺服于各种社会伦理的言行几乎是不存在的,从人际交往到职业需要,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冲突。正是这些或隐或显的冲突,凸现了人性的不同面貌,也规定了人物的各自命运。像徐则臣的《狗叫了一天》、弋舟的《出警》、苏童的《万用表》、王手的《阿玛尼》、杨怡芬的《有凤来仪》、高君的《来一瓶啤酒》、黄梵的《枪支也有愿望》、叶弥的《雪花禅》、甫跃辉的《阿童尼》、张忌的《沉香》、晓苏《道德模范刘春水》、韩少功《枪手》、朱辉《绝对星等》、王祥夫的《一地烂泥》等作品,都是以各种共识性的社会伦理作为人物言行的冲突背景,呈现了人物内心极为丰富的精神质地,以及作品特有的审美意蕴。

徐则臣的《狗叫了一天》书写的是一群都市底层人群无奈而又无望的生活。他们贴小广告,卖水果,养着土狗,既直面平庸和无奈,又向往天空与诗意。遗憾的是,生活的艰辛,还是让他们陷入了某种伤害的怪圈,并导致张大川夫妇的傻儿子意外身亡,而米萝等人也因此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在这篇小说中,冲突来自于一条看家的土狗,它影响了米萝等人昼伏夜出的生活,但最终却造成了小川的身亡。它让我们看到,“和狗一样歪歪扭扭的”的行健和米萝,将永远无法摆脱道义伦理的精神折磨。

弋舟的《出警》也同样在一种社会化的伦理语境中,通过片儿警的独特视角,呈现了两位空巢老人对抗“孤单”的凄凉与无奈。它直指现代社会在伦理关怀上的缺位,也在思索人生面对孤单的艰难和酸楚。张忌的《沉香》则以一个普通老板对自己工厂的顽固坚守,展示了他与世俗伦理背道而弛的种种尴尬和困顿。老段必然会尴尬和痛苦,因为他不识时务,而那些所谓的“时务”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精明”融会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社会伦理时,老段的行为就不仅仅是顽固或保守的问题了,而成为愚笨和傻的表征了。周李立的《酋长》通过一个艺术家的职业追求,呈现了自由生存与世俗伦理之间的巨大错位。此外,像田耳的《婴儿肥》、哲贵的《陪床》等短篇,也都揭示了这种个体生存与社会伦理之间的错位。在这些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或内心的困惑并不是主要内涵,作品的真正内核则是各种看不见的世俗伦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牵制、撕扯甚至吞噬着人物的内心追求,使人物陷入无力的抗争状态。

苏童的《万用表》以颇为轻松的语调,讲述了一位质朴、木讷的乡村青年小康进城之后的人生变异。表面上看,小康的变化与大鬼的教唆脱不了干系,各种欲望言辞的熏陶和引诱,都在不动声色地蚕食着小康脆弱的道德伦理,尤其是大鬼下海经商后的“成功”,更是让小康从内心里认同了大鬼的价值取向。但从本质上说,小康的人生变异,已暗含了城乡差距所引发的人性扭曲。正是这种扭曲的人性,毁灭了他的家庭和人生。作者的巧妙之处在于,他始终将小康内心的挣扎和扭曲隐藏在叙事的背后,让大鬼以城市小混混的角色,不断地捶打小康,并最终将对方击得一败涂地。它展示了世俗伦理巨大的吞吐能力,也折射了个体生命在社会伦理蛀蚀下的脆弱与虚妄。

王手的《阿玛尼》则将社会伦理与国家法律置于一种两难的境地,饶有意味地讲述了一位底层母亲在特殊年代里艰难挣扎的生活经历。寡妇金龙妈为了养活病残的儿子金龙,照顾刚出狱的儿子银龙,不得不在破小的家中设了一个小小的赌桌,靠“抽头薪”维持生活。谁知警方的一次突袭,不仅击碎了她的生活梦,还将银龙再次送进了监狱。她是“中国第一苦难大妈”,承受着各种隐忍的苦、坚韧的苦、百折不挠的苦,让人刻骨铭心,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仿佛《奇袭》里的阿玛尼,但她终究无法获得阿玛尼的社会地位,因为在法律的惩戒性后果中,金龙妈无法获得社会伦理的认同。韩少功的《枪手》则将人物置于特定时期的文化伦理之中,让三个天真的少年不自觉地卷入历史深处,折射了强大的社会伦理对个体命运的主宰。而朱辉的《绝对星等》和王祥夫的《一地烂泥》都是通过个体的无力反抗,呈现了城市拆迁的困境。社会要发展,城市要改建,拆迁遂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现代化发展手段,由此对个体的生存及其内心意愿构成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无论是《绝对星等》里的教授,还是《一地烂泥》里的老师,他们的诉求最终导致的结果,只能是学生的失约或赔罪。

杨怡芬的《有凤来仪》和高君的《来一瓶啤酒》都是在演绎人性对社会伦理的挤兑,这种挤兑的方式和力度,取决于人物欲求的大小。叶弥的《雪花禅》,它看似一篇有着宏大叙事意图的作品,实则是展示了一个普通个体求存的艰辛。在家国情怀等传统伦理的约束下,一个知识分子面对全民抗战的残酷现实,他的任何自由的人生选择,都会自然而然地被人们视为自私的苟活。晓苏的《道德模范刘春水》也是如此。虽然刘春水作为一个丈夫和男人,已完全沦为一个空洞的符号,甚至失去了人性的必要关怀,但他却被强行地赋予了道德伦理上的模范价值。王祥夫的《地下眼》则借助一双“地下眼”,凸现了丈夫对妻子进城后的卖身行为的无奈和伤痛。鲁敏的《大宴》《拥抱》等,也都是如此。读这些小说,其意味往往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故事背后伸出来的各种社会伦理的尖硬触角,它坚实地盘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并使我们不断地滑出自我预设的生活轨道。

黄梵的《枪支也有愿望》是一篇寓言小说,它直指职业伦理与人道关怀之间的错位。陆家酷爱枪支并成为弹道专家,随着专业研究水平的不断提升,一个声音总是在提醒他,枪支研究越精深,意味着杀人越容易。陆家不断与枪支进行神秘的对话,渐渐醒悟了专业技术与社会伦理之间的巨大错位,最后让枪支“自杀”拯救了陆家心中的伦理。同样,晓苏的《除癣记》也涉及到职业伦理的问题。谢去病既是一位医术不错的乡村医生,也是一位调情高手。少妇谷珍因为患癣找到了谢去病,由最初的高度戒备,却发展到最后主动去引诱对方,谷珍的这种心理变化,与其说是被谢去病的医术所征服,还不如说是被他的坦诚和率真所吸引。它有违社会伦理,也有损于谢去病的职业伦理,却又袒露了美好的人性和自然生命的情与欲。陈河的《寒冬停电夜》所涉及的伦理冲突要复杂一些。作者凭借自己在海外生活的优势,在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的大背景下,从日常生活内部揭示了不同族群面对社会伦理的冲突。

与社会伦理相对应的,自然是家庭伦理,尤其是家庭中的婚姻伦理。它贯穿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并时刻考验着每个人的内心品质和人性面貌。艾伟的《小满》和焦冲的《无花果》都是围绕着一个小生命的出生与归属,展示了家族文化伦理与母性意识的对抗。《小满》中的少女小满,在远亲喜妹的劝说下,为城里的富贵人家代孕生子。事情看起来很圆满,小满家因此摆脱了贫困,城里的先生家也喜得贵子,弥补了人到中年的丧子之痛。然而,小满内心的母性本能,却无法在这种世俗伦理中获得安慰,以至于天真纯朴的少女为此而致疯。《无花果》里的果书仙在丈夫突然离世时,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年纪轻轻的她当然不想让孩子生下来,但是,在家族伦理和金钱的反复纠缠中,她无力反抗,只能让腹中的生命承续丈夫家的血脉。可是,当婆家通过医院检测发现果书仙的腹中是女孩时,他们又开始放弃这个血脉,不料却激活了果书仙强大的母性意识。小说正是在这种家族伦理与母性意识之间不断纠缠,并凸现了母性本能对家族伦理的蔑视。但在金钱的诱惑之下,母性本能又变得十分脆弱。当果书仙最后含着泪光将孩子交给公公婆婆时,她赢得了人生的自由,但她的母性本能却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在强大的人性面前,血缘伦理是如此的冷漠和虚伪,甚至不时地闪耀着刀锋般的寒光。

与生命的诞生相比,“死亡”同样也是一种巨大的伦理问题。盛可以的《喜盈门》和田耳的《给灵魂穿白衣》都以轻松的语调,讲述了给祖辈送终的故事。在这两部小说中,死亡总是慢长的,因为作者不是为了展示死者的痛苦,而是为了演绎生者的生活逻辑及其伦理关系。《喜盈门》中姥几的死亡,仿佛一场戏剧表演,让大伯、二伯、大姑、小姑等人来来去去,他们各怀心思,相聚似乎是为了欢乐,只有老实巴交的父亲不断照顾着临终的姥几。《给灵魂穿白衣》里爷爷的死亡也是如此。孙子小丁、二伯、小叔、三姑等,终于在老人临终前,其乐融融地聚在了一起。他们看似在为老人送终尽孝,其实也是各怀它想。在这两篇小说中,孝道仪式远比亲人的死亡更重要,愉悦的相聚也远比亲人的逝世更真实,它隐含了传统伦理的时代变化,也让实利化的人性不时地露出狰狞的面目。

双雪涛的《跷跷板》在一种略带欢快的语调中,叙述了长辈“刘叔”濒临死亡的故事。临终的“刘叔”不断要求“我”来照顾他,并向“我”道出了一桩被埋藏了多年的凶杀案。它像一块巨石,压在“刘叔”的心头,使他无法坦然地面对死亡。这正是社会伦理的巨大威力。卸下它,又会危及家庭伦理;扛着它,又让“刘叔”死不瞑目。所以,“我”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类似的短篇还有东君的《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蔡东的《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刘庆邦的《小心》等。《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通过邻居夫妻的情感背叛过程,凸现了现代家族伦理的脆弱与虚妄。《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和《小心》则从家庭伦理的制约中,呈现了人生的艰辛与尴尬。无论是脆弱也罢,还是厚实也罢,家庭伦理作为我们日常生活中每天必须遵循的一种习惯,它隐含了很多我们难以预料的职责和义务。当这些职责和义务超出了个体承受的能力时,人性便会露出一些狰狞的面貌。

钟求是的《星期二咖啡馆》和龙仁青的《转湖》都是讲述家庭伦理中的亲情故事,但构思各有异趣。《星期二咖啡馆》通过咖啡馆这个特殊的交流场景,既呈现了一对老年夫妻的丧子之痛,又折射了现代青年人的情感现状。生活总是无法把握,失去儿子的他,虽然找到了儿子眼角膜的受捐者徐娟,并慢慢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不料一场婚变又毁掉了徐娟的人生,从而使这对夫妻仅有的心灵慰藉,从此化为虚妄。龙仁青的《转湖》叙述了一个亲情与信仰相互交融的故事。多杰和措果退休之后,便碰上了多杰的本命年,在妻子措果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开始为“转湖”祈福做准备。然而,一次意外的体验,却查出了措果患上了绝症。面对灾难,小说缓缓地呈现了这个三口之家彼此相爱、相互体恤的伦理情怀,以及他们在心灵上的默契。同时,整篇小说又在宗教伦理的感召下,散发着温馨而又从容的光泽。

须一瓜的《灰鲸》和刘玉栋的《南山一夜》都涉及家庭伦理问题,但它们更多地指向婚姻内部的困顿与疲乏。其中,《灰鲸》是一篇耐人寻味的小说。它将一对中年夫妻的平庸生活与珍稀的大灰鲸命运交织在一起,在一种隐喻式的叙事策略中,展示了当下普通人无序而又无奈的生存境况。这是一对极为平常的夫妻,在毫无波澜的日常生活里,过着最为平常的生活。没有期待,没有激情,没有动力,生活总是在最庸常的轨道上滑行。但是平淡也是一种重负,所有的乏味、慵懒、烦躁和疲惫,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让人随时感到窒息。丈夫偶尔还能在灰鲸研究中获得乐趣,包括与少年的交流,而妻子只能在这种乏味的网里苦苦挣扎。灰鲸的生活是波澜壮阔的,充满无数的悬念和悲壮,所以它变得越来越稀少;只有平庸的生命温床,才能滋生巨大的生存群体,像这对庸常的夫妻。只是悲壮也罢,平庸也罢,都有看不见的网在把守着自己的命运,或许这就是生活。刘玉栋的《南山一夜》讲述了一个“无用”男人的内心之困。物欲时代对艺术的拒绝,掏空了邱东来的生存价值。妻子离婚,儿子随前妻成长,邱东来好不容易带着儿子来乡村度假,向渐渐长大的儿子展示父亲的价值,儿子却又被夜蛇吓得住院。一切都看似平常,然而在平常的遭遇背后,邱东来的灰色人生尽显无遗。

张惠雯的《十年》是一篇心理分析式的小说。它通过一种忏悔式的心理叙事,探讨了婚姻伦理中的两性问题,并展示了主人公“痛失我爱”的心路历程,有反思,有自责,有惶恐,有赎罪,当然也有祝福。所有这些心理意愿都不太明朗,但在他的长途跋涉和随后的两次见面中,都若隐若现地流淌出来。或许,作为自尊而又自卑的孤儿,他在年轻时并不懂得真爱;或许,受传统伦理观念约束的他,无法排遣内心的耻辱感;或许,全球化生活的历练,终于让他醒悟了生命的真谛。张惠雯的魅力在于,她让一个男人通过十年刻骨铭心的思念,揭示了贞洁伦理对男人自尊的伤害,也呈现了人间之爱的微妙、复杂与宽广。祁媛的《脉》《翻车》《黄眼珠》也带有某种心理叙事的意味。它们都是将单身女性置于一种幽闭的生活空间,让她们在各种相对自足的空间里接受种种现实伦理的辐射。这些单身女性没有什么精神追求,也谈不上对物质过度恋迷,她们对于生活似乎缺乏必要的激情和动力,但是,各种社会、家庭或情感伦理,还是以种种不可预知的方式,勾起她们的内心波澜,甚至让她们不断陷入无奈而又无序的折腾之中。

旧海棠是近年来较为活跃且风格独异的作家。她非常善于将那些沉重而尖锐的生存镜像推到叙事的背后,让故事主体呈现出某些诗意、温馨甚至欢快的主调。《天黑以后》便是如此。它将一个个破碎不堪的婚姻隐藏在叙事的深处,而故事却围绕着一场孩子的生日派对,让家长们尽情地表演着恩爱、优雅、幸福和欢乐。小说的巧妙之处在于,作者将家庭伦理置于破败的婚姻之中,让那些男人们看似在努力为孩子们的成长营构一种温情的表象,却不知道这些表演性的行为,是真正的爱,还是更大的伤害?

朱辉的《要你好看》和周李立的《爱情的头发》都是讲述有违家庭伦理的婚外情之事。在《要你好看》中,快捷酒店,快捷情欲,他和她,彼此并不了解,只有欲望本能的相互满足。然而,当他试图进入她的生活时,他才发现,成功的男人总是很忙,只有他很空闲,闲得可以随叫随到。因此,他最后的“复仇”式行动,与其说是为自己挽回做男人的尊严,还不如说是被她那位不在场的丈夫彻底击败内心的自尊。这是一个男人的隐痛,也是一个失败者的又一个人生败笔。周李立的《爱情的头发》从一种精神分析的视角,借助一些微妙的、甚至是略带下意识的情节,撕开了许小言难以言说的内心痛楚。表面上看,身为年轻的护士,拥有现代观念的她,不需要承诺,不需要结局,在与已婚的方卓的情感纠葛中,体现出常人难以企及的执着和从容。然而,这些外在的强悍和执着,终究抗不过内心的虚妄和迷惘,以至于她最后走向崩溃。此外,她的《东海,东海》《回旋》等,同样也揭示了这种人物情感的内在困顿。

在书写婚姻伦理与人性欲望的纠葛中,范小青的《李木的每一天》和晓苏的《松毛床》显得别有意味。《李木的每一天》看似遭遇的是一种文化的危机,来自江南的地域文化,通过一种吴侬软语,让李木在婚姻生活中常常显得无所适从,但实质上,他所承受的是婚姻伦理尤其是家庭伦理对自我预设的婚姻生活的肢解。李木的生活是无解的,他看上了自己心仪的女子,却并没有意识到文化习俗对一个人的规训能力,以至于他结婚之后不得不面对婚姻伦理和个体意愿而左冲右突。《松毛床》以一个老人60岁的生日作为契机,通过这位老人对自己过去情感生活的坦言,体现了乡村伦理中特有的一种宽容和温馨。正是这些空间的存在,才使很多底层的人生显得活色生香。

林那北的《从白天到黑夜》、周嘉宁的《盛夏的远足》、张怡微的《你心里有花开》、安庆的《手指》等短篇,都是将社会伦理、家庭伦理与人性交织在一起,凸现了一个个普通个体别有意味的人生况味。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手指》。在这篇小说中,作者让一位纯朴的乡村老父亲在社会伦理与家族伦理的冲突中,忍受着巨大的精神重负。胆小怯懦的父亲,先是被侄儿利用,帮侄儿骗取工厂的工资和福利,随后又被当了支书的侄儿为维护个人利益而取消了低保,由此陷入隐恐与愤懑的泥淖而无法自拔,直到最后自残了那根按了手印的手指。父辈们视社会伦理和家族伦理如同生命,但侄儿的心中只有个人的利益,却没有伦理的约束。这是社会的不幸,更是时代的不幸。

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国民族有两大精神,一是伦理情谊,一是人生向上。所谓“人生向上”,是指中国人以是非观念取代利害观念,“即不甘于错误的心,即是非之心”;而“伦理情谊”则是指伦理关系,“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与之人,莫不自然互有应尽之义。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是其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伦理之‘理’,盖即于此情与义上见之。”在他看来,中国社会结构的本质,并非个人本位,也非社会本位,而是“伦理本位”的结构形态。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也指出,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的结构形态非常不同,西洋国家以“团体格局”的社会结构铸就了“团队精神”,强调的是权利和契约的边界,也更容易关注社会伦理;而我们的国家是以“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形成了“圈子文化”,注重的是家庭伦理和人们之间的情谊。但我以为,完全脱离“团体格局”的“差序格局”是不存在的,就中国的社会结构形态而言,只是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圈子文化”,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影响更大罢了。唯因如此,在中国的小说创作中,伦理问题,既是小说叙事的一个基本参照,又是确立作品价值立场的重要坐标。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新世纪文学的日常生活诗学研究”(批准号14AZW002)之阶段性成果。

洪治纲 杭州师范大学

注释:

①②[英]戴维·英格利斯:《文化与日常生活》,张秋月、周雷亚译,武桂杰、苑洁译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7页、35页。

③④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3页,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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