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二战”后亚洲秩序的重建
——以“二战”后越南问题为中心的讨论
2017-11-13罗敏
罗 敏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 北京 100006)
中国与“二战”后亚洲秩序的重建——以“二战”后越南问题为中心的讨论
罗 敏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 北京 100006)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开始以世界大国的姿态积极参与战后亚洲秩序的缔造。为了消除美、英西方强国对中国战后领导亚洲的防范心理,蒋介石在开罗会议中极力主张由中美联合扶助战后越南独立,希望利用美、英在战后亚洲殖民地处理问题上的矛盾,借助美国的支持来抗衡英国的干涉。战争后期,在中美关系不断恶化和法国国际地位逐渐提升的不利国际形势下,蒋采取灵活务实的外交手法,同意法国战后重返越南,通过积极改善中、法关系,切实保证中国在越南的现实利益。受制于战后国际局势的逆转和中、越两国内部政治局势的恶化,蒋介石主要从道义上声援越南民族运动,无力提供实际物质方面的援助。
蒋介石; 战后亚洲秩序的重建; 越南民族独立运动; 法国; 美国
一、引 言
越南在地理上与中国粤、桂、滇三省接壤,历史上曾为中国的藩属国,直至1885年中法战争失败后,才沦为法国的殖民地。由于特殊的地缘与历史关系,越南独立运动与中国革命运动息息相关。蒋介石早在1923年率领“孙逸仙赴俄考察代表团”访苏期间,便与越南革命领袖胡志明相识。10月3日,他在日记中记称:“晚阮爱国君来谈,乃一安南之志士也。”阮爱国是胡志明在苏联从事革命运动时的化名。国民党改组后,1924年底,胡志明也从莫斯科赶抵广州,创办了越南青年革命同志会。该会是越南共产党的前身,于1930年2月改为越南共产党。
1920年代的国民革命时期,孙中山公开标举反帝主张,提出建立世界弱小民族反帝联合战线。当时的广州不仅是中国革命的大本营,也是越南民族主义运动的圣地。1924年八九月间,当时在广州的越南革命党领袖潘佩珠决定将越南光复会改组为越南国民党,其组织章程大抵仿效中国国民党而“斟酌增损之”。从1925年到1927年,共有近三百名越南青年来到被誉为“我们亚洲联邦共和国的将来首府”的广东。其中大部分青年参加了由胡志明开办的“政治特别训练班”。训练班主要吸收在广州的越南青年,经过六个月的短期培训,派回越南从事革命活动。这批革命青年成为日后越南独立运动的主力。
1928年,南京国民党政府成立后,受对法关系的制约,蒋所领导的中国国民党对越南独立运动没有给予实质性的公开援助。1940年9月,法越当局允许日军进入越南后,中国国民党对越南独立运动的援助由秘密转为公开。1942年10月,在张发奎总司令领导的第四战区政治部的组织与协调下,联合在华活动的越南国民党、复国军、越南民族解放同盟会等越南革命团体,改组成立越南革命同盟会。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越南划归为蒋介石所统率的中国战区管辖。蒋介石作为亚洲大国的领袖,积极支持战后亚洲弱小民族的独立。在1943年的开罗会议上,蒋介石主张战后由中美联合扶助越南独立。然而至战争后期,蒋对越政策发生逆转,由扶植越南独立转而同意法国战后重返越南。
目前学界已有研究主要运用美国方面的原始档案资料,深入揭示了美国因素对中国处理战后越南问题的关键性影响。
本文主要依据原始档案资料,试图还原作为战时中国最高决策者的蒋介石是如何根据战时的国际局势、越南内部形势以及中国国内政局的演变而不断调整其战后对越政策的;并通过蒋关于战后越南问题的构想与实践的巨大反差,来透视作为战时大国的中国在战后亚洲秩序重建过程中的真实处境与地位。二、 中美联合扶助越南独立设想的提出
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彻底改变了中国独立抵抗日本侵略的被动局面,使中国成为美、英等西方大国在亚洲的同盟者。1942年1月2日,蒋介石接受美国总统罗斯福的邀请,允任“联合国现在与将来在中国战区以及越南、泰国境内联合国军队可能达到区域一切军队最高统帅之责”。与此同时,中国还以世界四强之一的身份领衔签署二十六国反侵略共同宣言。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与亚洲大国地位的确立,蒋介石开始以亚洲被压迫民族解放者的姿态,积极参与战后亚洲秩序的缔造。
美、英虽然出于亚洲对日作战的需要,支持中国成为世界四大强国之一,但其重欧轻亚、先德后日的基本战略思想并未改变。作为弱国的政治领袖,蒋介石对此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英美战略思想以大西洋为主、太平洋为从之观念,以及保守为主,进取为从之习性,应使之彻底改变”。为了改变美、英重欧轻亚的传统思维定式,1942年1月7日,蒋以中国战区统帅的身份致电美国总统罗斯福,强调亚洲殖民地的民族思想与社会现状对战争进程的重要性,希望由美国出面劝告英国、荷兰改变旧日对殖民地态度,将大西洋宪章的精神诉诸欧美各国在亚洲的殖民地。1月14日,蒋又告诫英美改善对亚洲殖民属地的态度,称:“其在东亚战局果延长,则其殖民地民族必动摇,且必为倭军利用,则大局不堪问矣。”
为了确保战后亚洲反殖民主义目标的实现,蒋开始思考提出“太平洋大宪章”,也即“凡亚洲各民族应予独立平等之宣言”。1942年7月7日,时任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的国际法专家王宠惠向蒋提出《补充大西洋宪章联合宣言》,拟增加三点:第一点强调大西洋宪章的基本宗旨,“尤其是关于各侵略国武装解除及各国与各民族自决等原则,一律适用于全世界”;第二点增加战后处置日本的基本原则,“日本之领土,应以其一八九四年发动侵略政策以前之范围为准”;第三点增加种族平等原则,主张“各民族及各种族一律平等,为世界和平与进化之要素”。
蒋介石主张亚洲民族独立的积极姿态招致其西方盟友的防范与疑忌。1942年7月,美国总统特使居里(Lauchlin Currie)访华时,特意提醒蒋注意美国政府内部有人反对罗斯福总统支持中国的政策,因为有一部分美国人怀疑“战后之中国将为军阀主义而排除白种人之国家”。居里向蒋建议:“中国欲消除美国此种心理,最妥办法,应逐渐向民主主义推进,勿作排外之表示,应用‘中国为亚洲之领导’等字句,尤应小心。”
美国的怀疑与不满使蒋介石反殖民主义的立场有所缓和。10月29日,蒋介石在第三届国民参政会闭幕词中,对内告诫“大家以后无论说话作文,不可再用‘领导亚洲’字句”,因为“‘领导’两个字如果解释不当,是要引起很多误会的”,“我们不好蹈日本帝国主义的覆辙,说我们中国应该作亚洲各国的领导”。蒋借机对外正式宣明中国处置战后东南亚、朝鲜半岛、中国台湾等地的原则,谓:“我们对于甲午年以后被日本侵占的土地,必须收回,我们中华民国国民所到之地,必须自由平等,尤其南洋一带我们一般侨胞过去所受种种不平等的待遇,必须彻底改正,今后在经济地位上,必须一律平等。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问题,都要与同盟各国尤其是要与美国,共同开诚布公地商讨,以谋合理的解决。”为了改变西方舆论对中国的看法,11月17日,蒋介石对《纽约前锋论坛报》发表谈话,否认中国有领导亚洲之意,强调中国虽然对“亚洲沉沦的国家”深表同情,但对这些国家的自由与平等,“只有责任,并无权利”。
为了避免英美盟国对中国战后在亚洲扩张势力的疑忌,蒋之反殖民主义的立场从激进转趋缓和,他对于战后越南问题的设想是在这一背景中酝酿提出的。1942年11月9日,蒋开始在日记中拟议与美协商关于战后亚洲问题处理的具体方案:“甲、长期同盟;乙、东三省与旅大完全归还中国,丙、台湾琉球交还中国;丁、要港海空军基地共同设备(卅年为期);戊、安南共扶;乙、泰国仍予独立;庚、印度战后独立;辛、缅甸与南洋各国共扶;壬、外蒙归还中国,予以自治;癸、中美俄同盟。”此后,蒋还利用宋美龄赴美之机,进一步与美国总统罗斯福交涉关于战后亚洲秩序问题。蒋在日记中补记了宋美龄与罗斯福谈话要点,其中也包括“越南应由中美两国共同扶助其十五年以内独立”。这说明,蒋介石在战后越南归属问题上,已决心成为美国亚洲政策的追随者,虽仍持反殖民的基本立场,但主张由中、美两国共同扶助战后越南独立。
蒋之所以主张由中美共同扶助战后越南独立,一方面反映了中国作为战时同盟中的弱国在争取战后亚洲非殖民化道路过程中的妥协,同时也体现了蒋对美、英在战后亚洲殖民地处理问题上的矛盾的策略性运用。
美国总统罗斯福主张将《大西洋宪章》中规定的民族自决权适用于包括亚洲在内的世界上所有民族,而英国首相丘吉尔则认为应该限定在德国占领下的欧洲各国。《大西洋宪章》的联合声明于1941年8月发表后不久,9月9日,丘吉尔在下议院声明称:英国的自治领与殖民地在不在民族自决的范围之内。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丘吉尔再次公开声明,英国必须保持自己的殖民地。1942年10月,美国总统特使威尔基(Wendell Willkie)访华期间,在与蒋交换有关战后问题的意见时,也向蒋暗示了英国坚持战后在亚洲恢复其殖民统治的强硬立场。
罗斯福因不满法、越当局战时对日妥协,曾多次公开声明坚决反对将越南战后归还法国。
1942年8月3日,罗斯福总统通过私人特使居里向蒋表示:反对战后将印度支那交还法国,提议为了保证战后的落后国家不再沦为殖民地,“使一国政治,由二、三国共同主持之”。居里特意强调,这一问题对中国关系甚大,“盖战后中国领邦政治,中国或即为二、三国之一,组成国际训政机构以处理之也”。作为一位有过被殖民经历的弱国政治领袖,蒋介石没有被罗斯福反对法国战后重返越南的反殖民主义表象所迷惑,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除在欧洲以外,其他各洲法国之殖民地皆欲取而代之也。”罗斯福反对将越南战后归还法国,建议由二、三国联合实行国际托管,遭到英国的强烈反对。学界已有研究显示,在英国看来,如果在印度支那的托管问题上同美国进行合作,将不仅危及英国战后在欧洲同法国的友好合作,甚至会造就一个敌视英国的法国;更令英国担心的是,对印度支那实行国际托管将会导致英国战后失去对其殖民地的控制。为了确保战后在亚洲的利益,英国不仅反对罗斯福对战后越南实行国际托管的主张,而且在未征求中国战区最高统帅意见的情况下,委任蒙巴顿为东南亚战区总司令,并制造舆论宣称将由蒙巴顿统辖泰国、越南。除了在战后越南托管问题上与美国针锋相对之外,英国对罗斯福所提太平洋沿岸军事基地共同使用的政策表示“明白反对”,对于中国香港、新加坡更是“不肯丝毫放弃”。
英、美两大战时同盟关于战后亚洲问题的激烈争夺,令蒋介石对政治目标之理想与现实二者的关系有了深刻领悟。1943年8月30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政治全在实际为基础,而不可专凭理想,然亦不能全无理想,无理想即无政治目标,则政治不能进步。吾以为事实与理想之于现实,政治理想之因数最多只可占三分,而实际之因数至少应占七分,此乃为合理之政治。吾观于英国之政治全重现实而有感也。所谓现实者即时与力也,凡无实力或有力而不能与对方相较之时,则其决不多言,亦不崛(倔)强,惟有暂时忍痛放弃退出,即使一时屈服,亦所不屑。但其国家根本问题,即其生命与主义,则决不因之动摇,以待其实力恢复时机到来,而后再作实际行动。
迫于“政治全在实际”之无奈,蒋在战后越南归属问题上,决定放弃支持越南战后独立的理想目标,转向利用美英之间的意见分歧,依靠美国的支持,抑制英国的干涉,实现其帮助越南独立的目标。基于此,1943年底,蒋在开罗会议与罗斯福会谈战后越南问题时,极力主张“战后由中美扶助其独立,并要求英国赞成”。
三、同意法国战后重返越南
从1944年下半年开始,随着美、苏关系在欧洲的恶化,戴高乐所领导的法国民族解放委员会成为美、苏争夺的目标,法国的国际地位开始回升。与此同时,受史迪威事件的影响,加之中国在豫湘桂战场的惨败,中美关系陷入自开战以来最为严重的危机之中。10月25日,美国在事先未与中国政府接洽,甚至连通知也没有的情况下,联合英、俄两国,宣布承认法国与意大利政府。蒋视此为“美国外交对华之恶劣转变”,认为“此其用意不只在遗弃,而且有意侮辱我矣”,“其作用全在威胁我政府,非使我政府向他屈服,完全受他支配不可,可痛之至!”11月15日,英国外长艾登发表演说,称今后世界和平全赖英、美、俄、法四大强国合作维持。蒋对英国支持法国取代中国的政策并不感到意外,他所忧虑的是,美国的对外政策为英国所左右,将成为“世界政策最大之危机”。
“二战”后期,由于中美关系不断恶化,美国的远东战略格局发生重大调整,从主要依赖中国在亚洲大陆攻击日本,转向争取苏联参加远东对日作战,以减少美军在太平洋岛屿登陆作战的损失。美国远东战略格局的调整,动摇了开罗会议所确立的以中、美、英为主导的战后亚洲秩序。1944年底,罗斯福公开发表谈话称,大西洋宪章不过是他与邱吉尔的“一种声明”,“而非签字之宪法”。蒋由此判断认为,罗斯福讲话的用意是欲借此来否定开罗宣言。
在1945年2月召开的雅尔塔会议上,中国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沦为美、英、苏之间博弈的牺牲品,美、英以牺牲中国东北、内蒙的利益作为条件,换取苏联参加远东对日作战。雅尔塔密约的签署标志着战争后期整个国际形势的逆转,从主张战后民族自决的开罗模式过渡到争夺战后殖民地利益的雅尔塔体系。在雅尔塔体系下,中国不仅完全失去了关于东亚战后重建问题的主动权,而且成为在战后重建过程中变数最大、遭遇困难最多、付出代价最大的国家。战争结束前夕,蒋之中国战区统帅的名义已是形同虚设。美、英在事先毫不征求中方意见的情况下,擅自划分泰国和越南南部归蒙巴顿所统率的东南亚战区。蒋对美、英完全无视中国的行为虽深恶痛绝,但也只能默认忍受。
在国际形势逆转的被动局面下,蒋采取务实灵活的外交手段,转向通过积极改善中、法关系,来确保中国在越南的现实利益。战争后期,法国因自身地位尚未完全恢复,加之战时法越当局对日妥协损害了中国的利益,因此,在改善对华关系方面,法国也采取主动示好的姿态。早在1944年8月25日,中国驻美大使顾维钧向外交部报告法国方面愿以“至大善意”来交涉中法之间的悬案。法方已决定作出三项让步:1.“法方愿予中国在越南特殊经济地位”,具体包括:在北圻,中国来往货物旅客有自由假道权;在海防或河内设立自由港,予中国各种特权;承认中国在越南的特殊经济地位,予华侨各种便利;2.“担保嗣后越南不再为任何国家或党派攻击中国之根据地”。3.“愿予越南广意之自治权”。法方强调由于这一点“涉及法方内政,难容他国干涉,故对中国政府不便用正式方式担保之”。
法方在作出让步的同时,对中方提出三点希望:1.对越南之收复,不阻止法方派海陆空军前往协助。倘英美亦不反对,其军事合作方式可由中法军事当局决定之。2.对法在越南之统制权不予反对。3.取缔或最少不协助越南革命党,并不允许该党党员利用中国国境为破坏法在越南政权之根据地。不仅如此,法方还就战后中法合作提出两点建议:“(一)为应付将来和会困难,先事商定某种原则下互相协助,互通消息,以防三强任意操纵。(二)对中国战后各种事业愿予最大协助,如投资及借用技术人才等。”顾维钧分析认为,法国所提建议可能会引起美国注意,也可能与我国策“不甚符合”,但鉴于法国战后国际地位相当重要,中国对法关系似应从长计议,“在适当范围内似亦积极联络”。
1944年10月23日,中国与美、英、苏同时宣布承认法国临时政府,此后中法关系迅速升温。12月15日,中国外交部长宋子文致函戴高乐,表示中方“准备以最诚恳的态度解决中国和法国间的一切悬而未决的问题”。12月19日,《中央日报》发表社论欢迎新任驻华大使贝志高(Zinovi Pechkoff),表示中国愿与行将东来的法军并肩作战,希望中法能以“互助合作的精神”处理两国在远东相互“交错”的权益。中方舆论盛赞“独立强大的法国之复起,是欧洲的和平保障所需要的,也是世界的和平保障所不可少的,正同为了亚洲的安全与世界的和平必须有一个独立强大的中国一样。”
受制于法国国际地位的变化和美国对战后越南政策的调整,蒋介石拒绝实力援助越南国民党。太平洋战争结束前夕,1945年3月9日,驻越日军突然发动政变,全部解除法、越军队的武装,接管越南政权。三九事变后,越南人民争取独立的热情空前高涨。与中国国民党渊源最深的越南国民党派遣代表团来华,请求准予发表时局宣言,联合越南各党派成立临时政府,并援助越南国民党成立革命军,接济军火物资。6月25日,蒋介石在重庆的官邸接见越南国民党代表团时,表示:“中国对于越南当然要援助,不过国际形势复杂,法国之地位现在尚未解决,故须与英美研究,美国一定愿意看到越南的独立与自主”,“中国政府现实不能以政府名义援助越南独立,接济武器是小问题,但一涉指挥系统即与国际问题有关,中国所使用之武器亦多来自美国,故须与美国详细研究”。
三九事变后,法国政府积极准备重返越南。1945年3月23日,法国内阁集会后发表声明,越南于战后得成立法越合组之联邦政府,实行自主。5月2日,法国驻华大使贝志高面递备忘录,请求中国政府将三九事变后退入中国境内的法越军予以盟军待遇,并任命萨拔奇(Sabattier)将军为法越军司令官。对于法方的请求,时任军令部长的徐永昌认为:“法大使上述请求实为其企图收复越南之具体步骤,而与我政府甚望越人之能自法国获得解放者却相反。且过去法国对我侨民之苛待、外交上之不友好行为,及对日妥协后所给予我西南国防上之威胁,在在均难使我予以盟友之待遇”。徐永昌从“国际正义及国防安全上着眼”,拟定甲、乙两案,呈请蒋介石核准。甲案“为对法大使之请求全部予以拒绝”,乙案“为有条件地予以收容”。蒋批示:“我政府之政策对越南此时应以乙案为基础也。”蒋同意以乙案为基础,等于事实上承认以法国作为交涉对象。
战时最高决策机构的国防最高委员会中的多数委员反对中国在战后入越受降的有利形势下将越南交还给法国,纷纷主张“不准法国军队运来越南,必须使越南民族独立有确实之保障”。蒋批评反对者们“殊不知国际形势与最近对俄之关系也”,坚持“对法越问题暂不积极,仍照预定方针进行”。9月10日,正在伦敦出席五国外长会议的外交部长王世杰在与法国外长正式会晤之前,向蒋请示与法方交涉中方在越南的具体利益如下:第一,滇越铁路中国段,移归中国所有,以赔偿中国在越南所受损失;第二,越南华侨应受最惠国或与法人同等之待遇;第三,中国货物经由滇越铁路出口入口者,免纳国境捐税;第四,开辟海防为自由港。蒋对上述四条交涉要旨表示同意, 于9月19日电令外交部长王世杰和中国驻法大使钱泰正式知会法国政府:中方“对法军回越决不阻碍,请法政府放心”。
值得注意的是,蒋在事实上同意法国战后重返越南的同时,依然坚持从道义上声援越南独立运动。蒋曾多次督促法方允许越南战后通过自治实现独立。10月12日,蒋在会见越南总督时,明确表示希望法国“对越南民族政治经济之地位,应有以明确方针之宣布”。10月底,蒋在宴请法国驻华大使时,再次明告法方中国对越南之独立运动之同情,希望“法国能运用其不流血之政治传统之天才,自动对越南宣布其开明而宽大之政策,扶助越南独立之程序,以慰世界人类之期望也”。 这表明蒋介石是一个理性、务实的反殖民主义者,迫于“二战”后期国际形势之逆转,以及中国自身的实力,他从主张中美联合扶助越南独立,转为与法国合作,希望法国以和平渐进的方式保证越南由自治走向独立。
四、《援助越南独立之方针及步骤》案之搁置
战后越南独立问题的复杂性,除受外部国际局势的影响外,还与越南内部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有关。1945年8月19日,日本宣布投降后第四天,胡志明领导的越南独立同盟趁中、法军队尚未入越之机,发动武装起义,于9月2日在河内宣告成立“越南民主共和临时政府”,控制大约占全越领土五分之二的中圻和北圻地区。此时,由中国方面所扶植的越南革命同盟会和越南国民党势力有限,仅控制滇越桂边境的少数地区。为了减少来自国内外的误会与压力,胡志明政府有意淡化其共产背景,于11月11日宣布自动解散越南共产党,并聘用逊王保大为高等顾问。1946年1月1日,越南临时政府联合越南革命同盟、越南国民党,改组成立联合政府。
越南国内政治形势的扑朔迷离与战后国际局势的变幻莫测,致使中国对越政策陷入两难困境:既不能因为声援亚洲弱小民族独立而影响中法邦交,又不愿为了战后越南之独立而支持与自己意识形态相左的越南共产党。在这一矛盾情形下,作为中国最高决策者的蒋介石之对越态度模糊暧昧:一方面迫于国际形势的压力,同意法国战后重返越南;一方面又从道义声援战后越南独立,公开宣明希望“越南民族能从自治以渐臻于独立,以实现大西洋宪章的规定”。
在“中央对越南过去未有明确详密之对策可资遵循”的情形下,战后中方驻越军事、外交、党务和情报等机构对如何处理与有共产背景的胡志明政府的关系,各行其是,相互掣肘。1946年2月6日,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干事会书记张治中向蒋报告越南政情时指出,苏联派遣代表团抵达河内,名为护侨,实际上越南并无一个苏联侨民,因此,苏联“有争取领导,排除其他国家在越势力企图”,“我倘不把握时机,妥善运用,以固国防,则他国侵入,不仅我西南失所屏障,抑且使在越侨胞发生外向作用,其影响我在国际上之声誉,尤非浅鲜”。4月26日,中国驻河内总领事袁子健致电外交部,详细汇报了越南临时政府与越共、苏联、中共以及法国共产党之间的关系,并指出:“越共若与法共合作,在越南取得立足点,非特威胁我国西南国防,且将影响整个太平洋安全。故越南局势甚严重,并非单纯之中法或法越问题,此间美英方面亦已注意及此,故我国对越局势发展似有密切注意必要。”
与三青团、外交部方面对苏联控制越南的前景表示忧虑有所不同的是,战后军方负责与越南各方打交道的入越军总部侨务处处长萧文,基于战时筹组越南革命同盟会过程中与胡志明的合作经验,对越盟为淡化意识形态左倾色彩而作的策略性调整持乐观态度,主张以胡志明所领导的越盟政府为“越南境内一切交涉之对象”。萧文因不满于法越当局战时对日妥协,并根据法越关系现状,得出结论认为“法国已无力控制越南,越南必走向我国路线”。中央海外部驻越办事处主任邢森洲(实为军事调查统计局派驻越南情报机关负责人)则认为萧文有助共之嫌疑,指责萧“利用军人权威积极扶助越盟党,而排斥越南国产党”。邢森洲认为胡志明所领导的越共将与中共、苏共连为一体,威胁中国西南边境的安全,因此,主张利用胡志明赴法谈判之机,“组设中央秘密支持越南自治独立运动之统一指导机构,扶助越南逊王保大代胡志明主席任务”。
1946年2月中法协定正式签订后,中国军队撤退之际,越南临时政府内部的党派冲突愈演愈烈。为了防止中国西南边疆出现“赤色”邻邦,1946年6月上旬,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第32次会议决定,由秘书长吴铁城出面,组织召集白崇禧、陈立夫、王世杰、陈庆云、彭学沛、李宗黄、蒋梦麟等共同研究,拟定了《援助越南独立之方针及步骤》的提案。
该提案拟具实际援助越南独立的七项具体步骤,包括:1.探询法国现政府对越南各党派所采态度。2.派员赴越调查实情。3.请阮文瑞(保大)及各亲华党派派遣代表来京,并饬萧文亦回京候命。4.促进各亲华党派团结合作。5.成立机构,负责策动援越事宜,拟请钧座指定一人主持之,但为避免国际纠纷,不在越设立办事处等类组织。6.拨给越南革命同盟会及越南国民党枪械。7.设法使滇桂士兵参加越南革命同盟会及越南国民党军队。这一方案在立足于“保护我西南边境安宁”、“保护我旅越侨胞安全”的现实利益的同时,兼顾“打破越南共产党控制越南之企图”与“扶助越南独立”的远景目标,主张以越南革命同盟会和越南国民党为扶植对象,提供经济、武器和人员等方面的实际援助。
然而,此时作为中央最高决策者的蒋介石最感忧虑的是中法有关越南的协定在实施过程中事实上为胡志明所领导的越南临时政府所阻挠。1946年6月15日,蒋介石致电吴铁城称:“据报中法双方虽已签订协定,惟因越南环境特殊,在实际上颇多矛盾之处,例如我驻河内领事馆以法方为正常外交交涉之对象。惟法在越北尚无控制之能力,所有一切有关法民事件,均须经由越南政府所属各部门处理,而越南政府以未得我政府承认,事事有意与我侨民为难,将来侨民之利益势必遭受损害。”当时法国已在英国支持下控制北纬十六度以南地区,而越南北部形势异常复杂,法方虽已接防,但事实上尚未恢复行政权。河内、海防之间的广大地区仍为胡志明所领导的越南临时政府所掌控,而越南国民党的势力仅控制滇桂边境的城镇。在这种形势下,如果中方表示公开援助越南国民党的话,不仅会导致中法关系的恶化,而且会激化与越盟的矛盾,致使中国在越利益遭受重大损害。出于维护中国在越实际利益的考虑,蒋介石决定放弃援助越南独立运动。《援助越南独立之方针与步骤》一案遂因“外交部认为有再考虑之必要,总裁意见亦同”而“遂行搁置”。
蒋介石之所以对越南共产党势力在西南边陲的发展采取放任态度,决定“搁置”援助越南独立运动,实际上受到当时国内东北局势之困扰。战争胜利之际,1945年8月9日,苏联根据雅尔塔协定对日宣战,并迅即出兵中国东北。苏军占领东北后,默许中共势力在东北发展,致使国共双方在东北地区的争夺日渐激烈。1946年初,苏方以中苏经济合作协定迟迟未能签订为借口,推迟从东北撤兵。2月1日,蒋与外交部长王世杰商谈“东北俄军未撤之对策”,主张:“今后俄军未撤以前,不再与其谈经济问题矣”。在苏军未能如期撤兵的情况下,国民党内部的军政要员担心中国军队在越南延缓撤兵,并公开支持越南独立,会授人口实。1946年2月5日,蒋在曾家岩官邸召集军政要员讨论战后越南问题时,军令部长徐永昌认为应当提前宣布中方从越南撤兵之时间及方法。在徐看来,中国对越一方面想扶植越人独立,又与法方交涉谋求订立与中方有利的条约,还要保护在越华侨,与苏联在东北的做法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徐主张中国军队应尽快从越南撤退,“否则所得不敌所失,不但国际疑我亦在侵略,且予法、英以毁谤我之口实,更使苏联在我东北、西北之横行得到国际一部分之同情”。蒋对徐的看法表示同意,并言外交部也早有此意。
中国对越南政局采取不干涉态度,不仅使苏联无懈可击,而且可尽快将入越受降的军队抽调回国,用来稳定国内局势。早在1945年12月6日,接替史迪威出任中国战区参谋长及驻中国美军指挥官的魏德迈将军便建议:“中国军队迅自越南北部撤退,由法军接防,以便多得军队数师,为稳定中国本土之用。”法越协定签订后,自1946年3月起,中国军队开始陆续从越南撤退,并在美国海军的帮助下,从海防转运至东北,用来解决日益严重的东北国共内争。
五、结 论
太平洋战争期间,蒋介石对战后越南问题的实际处理背离了最初的设想,从主张中美联合扶植越南战后独立,转向同意法国战后重返越南。导致这一背离的决定性因素,是“二战”后期整个国际局势的急转直下,尤其是美国东亚战略格局的调整。作为弱国政治领袖的蒋介石在处理战后越南问题时,虽然非常重视美国的亚洲政策,但并不是完全被动的追随者,也有主动调试和因应的一面。
开罗会议前后,为了避免英美对中国战后称霸亚洲的疑忌,蒋主张战后亚洲弱小民族独立的反殖民主义立场有所缓和,主动向欧美舆论界传达否认中国战后领导亚洲的声音。不仅如此,他还策略性运用美、英在战后亚洲殖民地问题上的矛盾与分歧,在开罗会议上提出中美联合扶助越南战后独立的设想,希望借助美国的支持来抗衡英国的反对与干涉。
战争后期,中国的国际地位由战时亚洲秩序的缔造者沦落为战后亚洲秩序重建过程中的牺牲者。与此同时,随着美苏在欧洲竞争的加剧,法国在战后的国际地位一跃升至五强之一。在被动的形势下,蒋运用“弹性”灵活的外交手法,一方面转向通过积极改善中、法关系,同意法国战后重返越南来保证中国在越南的实际利益;同时他希望通过斡旋法、越谈判,劝说法国以和平方式确保越南获得独立。
蒋介石在此一局势下,拒绝实力援助越南独立运动,除了外部国际环境的制约外,还与此时越南内部矛盾复杂的政治局势有关。由于越南内部国共两党纷争迭起,法、越谈判又难见分晓,中国若从党际关系角度出发,援助与中国渊源最深的越南国民党的话,不仅危及中国在越的实际利益,还会导致中法关系的恶化。此外,中国驻越机构的相互掣肘、东北国共对峙的紧张局势,也导致蒋介石无力顾及战后越南独立问题。
2017-06-25
罗
敏
(1972—),女,湖南浏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中华民国政治史、中国国民党史的研究。K26
A
1000-5072(2017)10-009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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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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