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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鹏飞本事研究

2017-11-13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红岩刻板特务

张 均

徐鹏飞本事研究

张 均

“特务”一词,据商务版《新华词典》的解释,具有多层含义:军队中担任警卫、通信、运输等特殊任务的人员;经过特殊训练或专门安排,从事情报、颠覆、破坏等活动的人。可见,“特务”并不限于今日人们熟知的国民党军统和中统组织。它原为中性词语,世界各国、国共两党皆有类似组织。早在1925年,中共中央就成立了中央军委“特务工作科”。甚至家喻户晓的“红色娘子军”其全称即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女子军特务连”。但在上世纪60年代以后,此种中性的“特务”概念趋于隐失,而逐渐被阴险、凶残的军统特务所取代。何以如此?很大程度上因于以《红岩》为代表的革命文学对于特务的讲述塑造了读者的排斥感。其中,保密局(前身即“军统”)西南特区区长徐鹏飞是同类形象中予人印象最深刻者。该形象完全依据现实中的徐远举塑造,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改动(徐远举字鹏飞)。那么,从现实中的徐远举本事行状到小说中的徐鹏飞形象,《红岩》予以了怎样的叙事处理,实在很值得考释。遗憾的是,学界尚未对此话题的文学史价值予以重视。它不仅涉及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讲述“特务”的特殊方法,更涉及到当代文学将反面人物作为“刻板形象”生产时的共性与个性。

与《红岩》中英雄、叛徒形象皆系由多个原型人物“综合”而成不同,小说中的特务形象多数直接取自真实、具体的国民党特务,如小说中的“猫头鹰”即现实中被渣滓洞难友们贬称为“猫头鹰”的徐贵林,小说中“大猩猩”即现实中被难友们贬称为“大猩猩”的李磊。当然,其中刻画最集中、最成功者即由徐远举而来的徐鹏飞形象。应该说,这种“一对一”的形象塑造在当代文学中并不那么普遍。那么,此种形象塑造是否天然地高度逼真呢,徐鹏飞的本事与故事是否高度重叠呢?对此,英国历史学家E.H.卡尔的感叹很值得品味:“历史是成功者的记录,而不是失败者的记录”,历史学家“把那些已经获胜的力量拖曳到显著的位置”,从而对现存秩序赋予“一种必然的表象”。显然,作为现实的“失败者”,徐远举等没有机会参与文学对他的讲述。故不难想象,作为“成功者”对“失败者”的讲述,《红岩》中特务形象与现实中的特务必有较大“出入”。当然,最好的回答是由徐远举本人作出的。1961年12月小说《红岩》公开出版时,徐作为战犯正在北京功德林监狱服刑。监狱方面组织徐远举等战犯阅读《红岩》,撰写相关回忆。对此,曾与徐同被关押的战犯文强回忆:“(党组织)启发徐远举写出他爬上宝塔尖端的过程,通过现身说法,教育后人。为此,我也配合管理所,找他谈过,他曾表示愿意写,作为重新做人的开始。但许久他却未曾动笔。我细问原因,他才说:‘我考虑过,要照《红岩》小说那么虚构,我决不能附和……’”可见徐远举很反感小说《红岩》的“虚构”。徐的重庆军统同事、被特赦出狱的沈醉(小说化名“严醉”)亦持相似但更平和的观点:“《红岩》中的徐鹏飞,真名叫徐远举。不过,《红岩》中的徐鹏飞,与真的徐远举是有不少出入的。因为那是一部小说,而不是历史资料或传记文学,所以允许作者加以创造。”显然,无论“创造”还是“虚构”,都暗示了《红岩》对徐鹏飞本事的大幅处理与删改。那么,小说具体处理情形如何呢?据考订,可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大体实录。《红岩》对徐鹏飞的描写,主要集中在他破坏《挺进报》、狱中迫害和屠杀难友等事件之上。这些描写真实性如何呢?应该说,从两方面看比较可靠。一则罗广斌等在写作前曾做大量准备,“(罗、杨)在众多的敌特档案中,发现一整套跨度长15年之久的特务日记,使罗、杨对特务内部的种种矛盾变化,以及不同人物的面貌、心理特点,有了透彻而具体的理解”。二则“重庆地下党破坏案”重要当事人(如徐远举、沈醉、马识途等)都留有交代材料或回忆录可资核查。尤其徐远举1964年10月在狱中所写《我的罪行实录》(后由公安部档案馆更名《血手染红岩》公开出版),具有很高史料价值。勘对史料,可发现小说中徐鹏飞核心情节,与徐远举本事几近实录。如小说中徐鹏飞因破坏《挺进报》和重庆地下党有功,得到重庆绥靖公署、国防部二厅、保密局奖励提拔即是实事照录:毛人凤对徐远举备加称赞,决定成立西南特区,“委徐远举为区长”,“将川、康、滇、黔四省省站交特区指挥”。又如徐鹏飞与严醉等的矛盾亦为实写:“蒋介石为防左右不忠,历来采取相互监视的政策。就是对其最忠实的宪兵特务机关也不例外,搞得军警特务机关貌合神离,各搞一套”,“不仅中统和军统对立,宪兵与军统特务时常打架,就是军统内部也分成郑介民、毛人凤、唐纵三派明争暗斗”。又如对《挺进报》的具体破坏也接近实录。在小说中,是严醉下属黎纪纲派“红旗特务”郑克昌打入地下党经办的沙坪书店,致使甫志高、许云峰先后被捕,由此拉开了大破坏的序幕。对此,徐远举在交代材料中说:

1948年3月的一天晚上,吕世琨偕同李克昌和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特务向我汇报情况,说已在文城出版社发现了《挺进报》的发行据点。原来这个青年特务伪称自己是失业青年,与该社的店员陈柏林认识了。陈柏林是一个中共党员,愿意介绍他与组织发生联系,他已搬进文城出版社去住了。我就指示他说,这个做法很好,还要深入下去,最好与中共地下党直接发生联系,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又扑空。……(后来)陈柏林偕同内线前来与其上级见面,蹲伏在四处的特务蜂拥而上,将陈柏林及其领导任达哉一同逮捕,另外又逮捕了一个青年工人,解回二处。

小说所载与徐远举交代大致相同。又如小说所叙“扩大破坏”中对江姐、成岗等的抓捕情节,也都近于实录。据徐远举回忆,由于刘国定出卖以及在许建业住所搜获的23份入党申请书名单,他先后抓捕《挺进报》负责人陈然及发行人古承铄、重庆城区区委书记李文祥、经济负责人王朴、川北中心县委骆安靖、党员罗广斌等,又由于冉益智叛变,他抓捕了刘国鋕、涂孝文、江竹筠、杨益言、李承林、唐虚谷等,前后共计捕获地下党133人。对此种种,《红岩》当然不可能人人写到,但它之所叙破坏、捕人情形往往形同实录,甚至细节亦同。譬如成岗被捕的细节与陈然被捕情形几无差别:“特务去逮捕陈然时,第一次捕空了,第二次才找到陈然家中。他只一个老母和—个妹妹,其妹夫在上海民生公司工作。特务们走进去时,陈然正在收藏文件,准备跳窗逃走,被特务们抓着。”至于小说所写大坪、岚坪大屠杀、“一一·二七”大屠杀及国民党溃逃前的大破坏,都有实录成分。当然也有所改动。如徐远举对渣滓洞、白公馆管理森严,狱中党组织不敢生发暴动念头,到最后屠杀发生时几乎是束手就死:“11月27日,在白公馆、渣滓洞、松林坡三处,共杀害黄显声、许晓轩、刘国志等200余人。其中渣滓洞的大屠杀,是我派雷天元、龙学澜、熊祥等去执行的,原拟分别勒死,因时间来不及,改用美国卡宾枪、汤姆生机关枪扫射,共杀死革命人士100余人。”但小说改为难友暴动并部分成功脱险。又如大屠杀本是蒋介石兵败泄愤之举(由蒋介石、毛人凤直接下令),但小说改成徐远举积极倡议(对此徐远举尤难接受)。

第二,彻底删除。“文化虚构建立在系统性的和有争论的排斥(exciusions)之上”,《红岩》对徐远举本事当然不是完全实录。相反,小说“排斥”掉的材料和其“录入”者几乎同样地多。据考订,计有三方面本事材料未被纳入故事。(1)徐远举的成长史被“删除”。细心读者不难发现,《红岩》中的特务皆是“没有历史的人们”。与小说对江姐、许云峰乃至成岗、双枪老太婆的过去恋恋讲述不同(甚至甫志高亦略有历史),《红岩》从始至终未对徐鹏飞的“前史”讲过只言片语。幸而《红岩》出版以后,地方文史工作者于此方面做了不少资料工作,足以使徐的历史大致为人所知。从各方材料看,徐出身殷实之家,少有大志:“他祖父是前清的钦赐进士,以商致富,他父亲更是广置田地,经营实业”,“(徐)自小衣食无愁,顽皮却聪慧伶俐,5岁便入学读书”,“课程内容从《三字经》《五言经》开始到《四书》《五经》和《左传》等”,曾因学业优秀被塾师夸奖为“来日定能大鹏展翅,鹏飞万里!”,故他“以‘鹏飞’二字为名,抒发志向”,“立志要出人头地,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徐远举少年从军,毕业于黄埔军校第7期(武汉分校),18岁入南京团警干部训练班,并被戴笠挑入参谋本部特训班,从此进入军统。(2)徐远举的信仰亦遭“删除”。小说对此全无述及,给人感觉徐鹏飞就是一位嗜血变态人物。但就徐远举本事行状看,他在职上既未利用权力大力贪污,亦未曾利用职权占有女性军统下属(电影《烈火中永生》有此暗示),甚至对沾染财色的同僚存轻视之心。客观而言,徐是国民党系统里的理想主义者,其实在军统内就颇有人“称他为‘忠义之士’”。以“忠义”评价徐远举未必荒谬,实则他1949年被捕但迟至1964年才写出“交代材料”,如此程度的“顽固”,显然有不同于共产主义的信念的支撑。(3)徐与共产党关系的复杂性也被“排斥”。小说中的徐鹏飞穷凶极恶,与共产党势不两立。然而考之本事则复杂得多:“徐在破案中,一向是‘争功夺奖’的,然而一些权势人物要他放人,他也应允”,“黄埔五期毕业的重庆三青团负责人高允斌……来保释的人至少在20人以上,徐都有求必应。被他保释的人中,有报馆主笔、编辑、记者等进步的民主人士,也有中共党员”。而面对于己有恩的中共要人张志和,受儒家伦理影响的徐也“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做法”,故作不知:

徐远举在张志和面前,也显得格外的谦恭。即便是在他后来高升委员长重庆行营二处处长,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手握生杀大权后,依然视张志和为父执,优礼有加。张志和常去重庆,当面向周恩来请示汇报工作。为了保护张志和,这样的见面必须是秘密进行的……时间大都在深夜里。而张志和一到重庆,徐远举准会知道,并敬张若上宾,亲自跟在张身边周旋服侍,请吃饭,请跳舞,请看戏,请打牌等。只有到了深夜,张志和才去与周恩来见面。……其实,以徐远举的精明,以他所控制的西南四省庞大的特务系统,他对张志和多年的地下活动,不会毫无觉察的。

或因此故,1949年“一一·二七大屠杀”发生前夕,渣滓洞狱中党组织一度考虑策反徐远举。在解放后发现的狱中党员胡其芳(已牺牲)在向狱外党组织递交的《最后一份报告》中有这样的文字:“提供我们的意见,作营救我们的参考。……以保障张群及徐远举将来优厚待遇,作为将来交换条件。……徐于执行命令有大权,可以拖延处决等待大军到来。”由以上三个方面不难看出,徐远举本事远较小说中的徐鹏飞丰富、复杂,但它们往往“不宜讲述”。

第三,大胆虚构。应该说,相对于甫志高甚至相对于许云峰、江姐等英雄人物,《红岩》有关徐鹏飞的虚构成分最低,不过亦有个别情节有捏造之嫌。譬如徐鹏飞与美国的关系。小说存在不少细节暗示保密局与美国的关系,也出现徐鹏飞、毛人凤等与美国特别顾问的直接交往。这当然有所本事依据。一是美国在“重庆地下党破坏案”期间曾帮助国民党训练情报人员,“因《挺进报》事件的影响,国防部第二厅加强侦防工作的布置。它根据美国上校顾问克雷斯特的建议”,“在各地组织‘反情报队’,在南京情报学校举办反情报训练班”,“训练完毕后,编成九个反情报队,分派到重庆、上海、南京、西安、武汉、北平、广州、青岛、昆明,进行危害人民的罪恶活动”。二是集中关押地下党的白公馆、渣滓洞监狱本系“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旧址,监狱里的特务、警察、刑罚技术都系中美合作所的“遗留物”。不过整体而言,“重庆地下党破坏案”期间的重庆保密局与美国的确没有直接关系,即便是因《红岩》而臭名昭著的中美合作所也已早在1946年初解散,而《挺进报》事件发生于两年之后。小说中徐鹏飞等与美国顾问的密切互动皆为虚构。但这种虚构产生了事实效果,原本是为中国抗战情报工作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中美合作所在一般大众心目中则几乎成了“集中营”的代名词。

虚构、删除、实录,构成了徐远举本事进入小说故事的“外科手术”。对此,徐远举本人很不认可。他由此拒绝了功德林监狱安排的写作“《红岩》读后感”的任务:“徐远举因为有了这样一些意见,终于没有写出那篇读后感,管理所领导也没有逼他写。”不过,以“每一个零件都经过敲打”为特征的“外科手术”,显然不可目为毫无道理的胡编乱造。而《红岩》出版至今90余次的重印,更意味着它内含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合理的秘密。至少,它在将徐远举本事转化为徐鹏飞故事时,循守了某种既为上级组织所满意又为一般大众所欢迎的策略和机制。

怎样讲述反面人物的故事,其实不仅是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面临的叙事难题,也是所有民族国家主流媒介都须考虑的认同生产问题。西方国家也好,非西方国家也好,在其现代化发展的不同阶段,都有不同的“塑造国民”或“团结组成国民”的目标,因此也有其不同的“排除该国民内部的异质性”的任务。在《红岩》写作时期(1956-1961),不但曾经“一盘散沙”的中华民族正在重新凝聚为一个崭新国家以争取现代化,而且骤遭“三年灾害”重挫的新中国也正需要重整人心,故此时文学认同生产的压力更甚于往昔。鉴于认同“是围绕着对立原则而建构的”,“发挥作用的”是“不排除另一者就显然不能够确立自身——而不贬低乃至最终憎恨他就显然无法排除这另一者”的“普遍原则”,那么,为了凸显预定的认同对象(如江姐等意志非凡的英雄),又该怎样在叙事中完成预定的排斥(如徐鹏飞等特务)呢?在这方面,英国媒介学家利萨·泰勒提出的“刻板形象”概念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他认为:“刻板形象指的是选择并且建构简化的、泛化的符号,用它们来对社会群体或是群体中某些个体进行区分。用来构建刻板形象的原始符号一般代表了相关群体的价值观、态度、行为和背景。”这里提及的“简化的、泛化的符号”,主要指愚蠢、呆笨、凶残、狡猾甚至色情狂等简单、生动、易于被理解而且很少变化的特性。倘若某些群体或个人被这类符号建构为“刻板形象”的话,那么他们几乎是“自然”地掉进了预定的排斥程序。显然,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反面人物大体上都属于负面的“刻板形象”,他们往往被置于所谓“妖魔化——野兽化”的叙事设置中。从《林海雪原》到《青春之歌》到《红岩》,从地主、土匪到叛徒、特务,大抵如此。

《红岩》中的特务描写在此方面犹为典型。这表现在两个层面。(1)诸如“大猩猩”、“猫头鹰”、“毒蜘蛛”之类称谓,明显是要将徐贵林、李磊、徐鹏飞等特务“区分”为不正常的、“非人类”的群体,其“贬低乃至最终憎恨”之意一览无余。(2)《红岩》对于特务的讲述还遵循了“刻板形象”的基本规则:“刻板形象并不表现一个群体或社区中成员之间的差异和多样性,反而从它们本身简单的性质出发,将重点放在宽泛的相似性和相同特征上”,“刻板形象构建的过程让这些群体里每一个成员都成了‘一模一样的’”。应该说,对多数特务而言,这种同质化的处理方法是很明显的,如徐贵林、李磊在“兽化”方面的辨识度毋宁不高,而小说中出现的所有反方女性(如女特务、女记者)都兼具妖冶、丑陋两个特点(实则此二特点很难“兼具”)。经此两个层面的处理,缺乏个性的同质化“兽类”——特务——就自然地丧失了他(她)的伦理魅力,继而在新的认同秩序中彻底丧失位置。故而可以说,《红岩》的特务讲述整体而言属于普遍的“刻板形象”生产的具体案例。对此,国内学者如李杨、余岱宗等虽未使用这种稍嫌僵硬的西方概念,但对其主要的内涵其实多已讨论到。不过,小说对绰号“毒蜘蛛”的徐鹏飞的讲述真的这般简单吗?恐怕不宜如此等闲视之。的确,徐鹏飞也被“妖魔化、野兽化”了,但有关他的讲述却非“刻板形象”一词可以概括。说得更准确一点,徐鹏飞的确是“刻板形象”,但又内含有关“刻板形象”的“适宜的越界”——小说把“刻板形象”尽量向边界推进,然而最终又未脱界而去,而是将人物最后锚定在合适的安全范围内。对此,可从两个大的方面去考察。

第一,越界的“刻板形象”的生产。(1)越界首先表现在对负面“刻板形象”的类型化生产的越轨。客观而言,“刻板形象”皆是欠缺内心生活的同质化的类型生产,譬如“所有的德国人都成了有纪律的、傲慢的”,“所有的犹太人都很富有,并且都有着大鼻子”,此种脸谱式叙述显然难以容纳人的差异与丰富。1950-1970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多数反面人物都未逾出此种边界,非妖即魔,几乎没有散发出人性光芒的内心生活。对此,《人民文学》编辑杜黎均曾深感不满:“许多作品中的反面人物,往往是没有任何内心生活的人。有的是只会说些落后话,有的是只会打人、骂人或杀人。他们没有从心灵里产生真正的喜怒哀乐,也没有什么希望和期求。他们只是为了反对正面人物而存在着,只不过是一个穿着反面衣裳的影子,只可以说是有‘反面’而无‘人物’”,“不代表他们自己的在严酷斗争里的复杂性格”。相较于此,《红岩》中的徐鹏飞无疑是一个越界的“刻板形象”:拥有丰富的内心,既是“反面”更是“人物”。在1961年3月8日中国青年出版社“书稿讨论会”上,该书责任编辑张羽明确将此作为《红岩》的突出优点来肯定:“从稿件现在的情况看,特务头子徐鹏飞是个很有特色的人物。不只是外在的表象描写,而且深入了他的内心世界。”不过于今观之,此处“深入内心”不仅指小说中较多描写徐鹏飞的心理活动(小说其实也写了甫志高的心理活动),更指徐鹏飞在叙述中秉有比较完整的人生逻辑(甫志高则是欠缺自我灵魂的“他者”)。这种逻辑的存在使徐鹏飞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个拥有强大而深刻灵魂的坏蛋”。(2)越界还表现在对特务“强大的灵魂”的揭示。如果军统特务的职业是“猎杀”的话,那么构成徐灵魂相对完整性的,则是某种“顶级猎手”的骄傲感、荣誉感。这使《红岩》在较大范围内实录了徐远举与重庆地下党的角逐史实。从史料看,徐远举算计精确,熟谙人性弱点,行动果断迅速。仅就地下工作能力而言,重庆地下党主要负责人刘国定、冉益智、许建业等皆非其敌。至于比较基层的党员陈然、江竹筠、罗广斌等,虽然气节可嘉,但与徐的能力差距毋宁是巨大的。故从某种意义上讲,徐远举一举“荡平”重庆地下党绝非偶然,的确是他在侦破、审讯、间谍诸方面才具非凡的结果(实则当年地下党人颇有人对徐心生畏惧)。小说有段描写予人深刻印象:“徐鹏飞斜靠着转椅,侧对审讯台,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抑制着脑海里翻腾着的成功与失败、兴奋与绝望的种种幻觉,尽力集中思路,准备应付即将出现的决战。此刻的他,恰似一匹谨慎多疑的野兽,在扑向猎物以前,踡缩着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隐蔽,然后一步,再一步,偷偷逼近对方,直至一跃而起,一口撕裂对方的喉管!”(《红岩》,第155页)另一处又写道:“干这门行道,不但要胆大心狠,机警毒辣,而且需要深深抓住人们心理的、生理的、家庭生活的、感情上的任何弱点,灵活地运用各种只要能达到目的的手段,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瓦解人们的意志!他比同行高明,向来一帆风顺的秘诀即在此。”(《红岩》,第102页)这种逼真、惊悚的极致精神状态的刻画,显然源自罗广彬等难友对徐的实际印象,其丰富性无疑越出了“刻板形象”的边界。(3)作为“强大的灵魂”的证据,《红岩》还充分展示了徐远举的“捕猎”技能,譬如过人的侦破能力。徐远举交代说:

我的狠毒阴谋是三部曲:第一部随抓随放,就地埋伏,重奖重用;第二部直捣心脏,瓦解组织,抓住重点,不计其余;第三部适可而止,待机而动。中共地下党被破坏之初,对地下党员随抓随放是一般特务所不敢做的,但我做了,而且做得很迅速,很及时,收到了很大成效。一上来,我就抓住了中共地下党的弱点。……他们在蒋管区隐蔽潜伏多年,虽为党做了许多工作,但未经过革命烈火的锻炼,未经过严格的阶级教育,一般有书生气,有浓厚的家庭观念,在白色恐怖之下,在酷刑拷打之下,面对生死关头,容易丧失信心,动摇革命意志,堕入特务的魔掌。我对他们使用了软硬皆施的手段,结果有的背叛了组织,出卖了灵魂;有的动摇了,低头求饶了。

又如审讯能力:

(我)有三套恶毒的手段:1.重刑;2.讹诈;3.诱降。利用他们不堪酷刑的拷打,利用他们贪生的心理,利用他们的家庭观念,利用他们身体上的弱点,用各种威胁利诱和欺骗讹诈手段来诱惑,以动摇他们的革命意志。如说,你的上级将你出卖了,你不说不行。如说,已掌握了全部材料,知道你的情况,不说也不行。如说,你的妻子已将你的情况全部说出来了。施以种种欺骗诱惑,以及生与死的威胁。我认为只要他们说一个字,松一句口,就有办法。

对于徐的“三部曲”与“三套恶毒的手段”,《红岩》均有写到,虽未用重点篇幅展开,但甫志高、许云峰、江姐等的相继被捕,无法不令人对徐鹏飞的“捕猎”能力印象深刻。(4)《红岩》还于无意中展示了徐鹏飞的知识分子特征。对于徐的教育经历小说本是尽力“删除”的,但由于要展示其“强大的灵魂”,现实中徐与共产党人的“灵魂的较量”还是纷纷涌入故事。譬如他讽刺许云峰:“你的心太冷酷了,你为着一己的名誉,不惜断送无数下级的生命,用别人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坚强,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一时的任性。‘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想不到,这种封建思想竟会出现在一个自命为共产主义者的许先生身上!”(《红岩》,第161页)这实际上是道家对儒家“名誉的宗教”的最大的讽刺:“无私焉,乃私也。”又如他劝说刘思扬(以罗广斌为原型之一):“信仰?主义?都是空话!共产党讲阶级,你算什么阶级?你大哥弃官为商,在重庆、上海开川药行,偌大的财产,算不算资产阶级?”“共产党的文件我研究得多,难道共产党得势,刘家的万贯家财能保得住?你这个出身不纯的党员,还不被共产党一脚踢开?”(《红岩》,第196-197页)尽管小说让徐鹏飞在“灵魂的较量”中屡屡失利,但读者不难从中察觉徐的历史洞察力乃至不同于共产主义的信仰的存在。

显然,如此“顶级猎手”的灵魂是可怕的,却同时又别具奇异的魅力!这就带来新的问题:这种相对完整又别具魅惑力的内心是否会对“红岩世界”构成挑战,是否会如日后《色戒》(张爱玲)那样使特务魅力大大凌越于正面人物之上并最终将小说的伦理认同拖入混乱呢?应该说,被誉为“共产主义教科书“的《红岩》对徐鹏飞灵魂的刻画虽有风险但终究是安全的。这就涉及其“适宜的越界”的另一侧面:以沉默为前提的边界“恰当”的灵魂敞亮。

第二,“刻板形象”生产的新边界。无疑,《红岩》对徐鹏飞灵魂的敞亮并没有完全突破“刻板形象”的边界,而毋宁是悄悄将其边界向前做了较大幅度的推移。如果说旧边界就在灵魂的入口,那么新边界又在何处呢?对此,倘能细心比较徐鹏飞与甫志高,不难发现其中蹊跷。应该说,同为反面人物,徐鹏飞事实上拥有比甫志高更为完整的“内心世界”,但徐鹏飞显然不能像甫志高那样时时能勾起后世读者的谅解之情。为什么这样呢?这是因为徐鹏飞内心里不存在任何与爱、美相关的事物。他更像一个“黑暗世界的幽灵”,而“美好事物”就构成了《红岩》“敞亮”他的灵魂的新边界。如果说甫志高怀揣妻子爱吃的牛肉干踏上不归之路时给后人“散落”了不少爱的光芒,那么徐鹏飞在此方面则一无所有。在此,小说使用析离策略,将可能包含爱与美的质素从徐鹏飞故事里一一剥离出去,使之变成一个单质的捕猎“动物”。从前述本事改写可见,此种析离在三个层面展开。(1)彻底“删除”徐远举早年少怀大志、弃笔从戎的个人史。历史的匮乏,对于个人或群体都堪称不妙的开端。恰如理查德·艾文思所言:“社会中的每一群体都应该有其历史,借之作为建构自己认同的一种手段。”《红岩》一开端就将徐鹏飞的历史却之门外,显然意味着叙事已将之设定在认同对象之外。(2)彻底“删除”徐的信仰。在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无论共产主义还是三民主义,抑或儒道禅耶,信仰在精英阶层还是较大概率存在的。徐远举出身黄埔,早年在军统内有“忠义”之誉。而在更早,他的家庭曾受到当地农会冲击:“1926年,徐远举12岁。当时,正是第一次国共合作进行北伐战争时期,叶挺的独立团打到武汉后,受革命大潮的影响,徐远举家乡的农民组织起农会掀起了打击土豪劣绅的斗争,徐远举的父亲也受到冲击,被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徐远举也受到很大刺激,他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局面,但他从此对群众性的运动又怕又恨。徐远举的父亲害怕殃及子辈,就叫徐远举几兄弟外出谋生,徐远举就到武汉三叔开的煤炭店里学习管理账目。”利益决定立场,徐远举在日后“研究”、反感共产主义信仰是必然的。那么,他是否有其他信仰呢?从史料看,徐远举不贪污,不好色。作为国民党内的理想主义者,他对以上层士绅利益为本的“蒋介石版”三民主义是亲近的,同时亦多受儒家思想影响。遗憾的是,小说将这一层彻底剥去。除了令人生畏的职业“捕猎”之外,读者完全“看不见”徐鹏飞作为国军将领对于国家、民族命运的任何思考。(3)小说也剥离了徐鹏飞作为“人”对生命最低限度的悲悯。实际上,徐远举双手的确沾满了鲜血,但并不意味着他毫无“人”的情感。据他狱中交代:“当时,最使我惊惶的,是蒋管区整个社会已经解体。每个家庭都向两极分化,都是光明与黑暗的战斗。许多军阀、官僚、地主豪绅、资本家子弟背叛了本阶级,向往革命,投奔革命。从中共地下党组织来看,许多资产阶级出身的革命青年,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威胁利诱之下,在酷刑的折磨之下,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其可歌可泣的事迹,使我这嗜杀成性的刽子手都感到内愧,感到灵魂上的丑恶和空虚。”许云峰原型许建业的视死如归,尤令他心生愧叹:

许建业的牺牲,使路旁许多人看了他这种对人民革命事业无限忠诚和从容就义的伟大精神,都感动得流泪。我有个朋友告诉我说:“你们行辕昨天在杀共产党是吗?我在路上看见一汽车的兵押解着两个人去杀,他们沿途高呼共产党万岁,真英武啊!”他的话使我感到黯然和怅惘。

这种交代恐怕不能视为虚伪。作为党国革命军人,不断残杀另一条路上的“革命者”,静夜扪心,徐感到“怅惘”和“空虚”是自然的(可参见《色戒》中易先生的沉默)。但小说拒绝了这类与“人所应有的力量”相关的本事材料。于是,经过三层剥离,残忍却又同时内心纠结、“黯然”的徐远举就变成毫无生命温度、嗜血好杀的徐鹏飞。小说中的徐鹏飞在这个世界上无所系爱,实则现实中的徐远举不但在重庆恋爱、结婚、生女,而且在重庆解放前夕将妻女送往台湾(他自己则在登机时被捕,从此与妻女至死未得相见)。叙事“遗忘”了这一切,只是全力地描写他的变态的捕人、杀人:“他倾听着这阵惨叫,像倾听一曲美妙的音乐。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凉的冷笑。若干年来,他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如果任何时候,听不到拷打的嚎叫,他便会感到空虚和恐怖。只有不断的刑讯,才能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世界上有这种人,不,有这样一种嗜血的生物,它们把人血当作滋养,把杀人当作终身职业。”(《红岩》,第95页)显然,如此“嗜血的生物”无论拥有怎样“强大的灵魂”,也终只能是邪恶的灵魂!

应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拥有较完整“内心生活”的特务徐鹏飞仍然是所谓“看不见的人”。由于没有爱与美的力量使徐鹏飞灵魂拥有“有价值的东西”,徐就只能朝着邪恶、变态的道路直奔而去。所以,无论小说中的徐鹏飞作为“顶级猎手”怎样别具魅力,但这“魅力”终究主要由惊悚、紧张、诡异所构成。兼之须臾不曾放松的“妖魔化——野兽化”修辞,徐鹏飞就只能成为邪恶的载体,并最终使受众对之产生某种反感,导致所谓“象征性消灭”。所以,《红岩》的特务叙述扩大了“刻板形象”的生产边界,却终究是有分寸的冒险。不过,这种叙事上“适宜的越界”使《红岩》在1950-1970年代文学的特务讲述中终获成功。其时多数作品因过于“刻板”、不敢逾出“疆界”半分而不能给读者以艺术魅力,部分作品则因突破边界(而非扩大边界)而引发认同混乱,譬如刘盛亚《再生记》(1950)。这篇小说以较充分的篇幅讲述了一个女特务的“前史”:她与姐姐逃难到黄河风陵渡口,因貌美被国民党部队拘留,随后被奸污,又被迫参加特务培训班。兼之未使用“妖魔化——野兽化”修辞,这个女特务的人生遭际颇引人同情,而其结局(坦白新生成了一名护士)也不能达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叙事“使人排斥一些事件、人物、进程,使它们丧失名誉”的预设目标。故此作发表后,很快被批评为“把一个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的女特务描写成‘无辜’者’”,“替特务开脱,散布着低级趣味”。比较而言,《红岩》的特务叙述在特殊的意识形态环境中毋宁是精确而又精妙的:“精确”在于它有意识地扩大了“刻板形象”的生产边界却又分寸恰当地维护了意识形态底线,“精妙”在于它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大众对邪恶、变态力量的窥看与观赏。

由上可见,对于负面“刻板形象”的“适宜的越界”构成了《红岩》在将本事转变为故事过程中的“基本原理”。有关徐远举本事资料的实录、删除与虚构,最终都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有关新的“国民整体”的认同生产的需要。不过,对于“成规”的遵守尚非《红岩》特务叙述的全部。与当年其他小说不同,《红岩》所述的革命其实具有强烈的“文人气”。恰如徐远举所言:“(重庆)地下党员多系中学时代入党的,多系小资产阶级青年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干革命的主要体现就是办报、办书店、写诗(重庆“红岩魂陈列馆”展出了大量烈士诗歌作品),这种幼稚固然不利于地下组织工作,但也使《红岩》的写作“顽强”地保留了知识分子特征。实则在《红岩》写作之时“知识分子”已有“不洁”之嫌,故江姐、许云峰的知识分子出身被大量“添加”工人成分,刘思扬的知识分子气则被处理有待“改造”之物。此乃《红岩》趋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成规”之处。但亦是在此问题上,罗广斌、杨益言等颇有“保留”,即如何处理所谓“嗜血的动物”徐鹏飞的“知识分子气”。实则徐远举有良好的教育经历,先后在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团警干部训练班、参谋本部特训班学习,是颇有“知识分子气”的特务(从徐鹏飞与许云峰、刘思扬的辩论不难猜出),那么小说该如何处理知识与邪恶的关系呢?在当时诸多小说里,知识被叙述成了邪恶之助,如世居太史第、雅好玉画的钱崇谦“想到了对年小女孩子的淫虐,他就总有一种奇特的快感”(秦牧:《黄金海岸》,1955),又如冯贵堂(《红旗谱》)、王柬之(《苦菜花》)的狡猾多得力于大学教育赋予的“理性”。不过《红岩》显然不愿在知识与邪恶之间建立“关系”,“删除”徐远举所有教育经历多少也与此有关。这样,特务的邪恶就不再与知识相关,这种本事处理给知识留了一线“尊严”,也构成了《红岩》略脱于“成规”的隐秘经验。由此,维持了知识尊严的“适宜的越界”,使缺失爱与美的徐鹏飞以其“强大的灵魂”为许云峰、江姐等英雄“力学的崇高”提供了必要对立面,却又因其邪恶而丧失挑战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伦理认同的能力。徐鹏飞最终不能自我证明,沦为“没有历史的人们”,同时亦将 “特务”概念带入了恶的伦理区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本事文献的整理与研究”(14BZW128)和广东省高等学校学科与专业建设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本事文献的整理与研究”(141300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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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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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均,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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