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掌故
2017-11-11吴正格
吴正格
造酒何人作俑?若云仪狄或杜康,都是传说,并无确证。民初柴小梵《梵天庐丛录》里说得很有见地:“造酒原始,吾国所谓仪狄始造,为禹所绝者,不足信。盖上古之人,造兽皮为容器,盛兽乳于其中,荷于山羊驴马之肩,以游牧逐水草栖息。乃忽焉而兽皮器内酵母自然落下,逞其繁殖,又得日光之热,遂而发酵,天然生甘洌之味,成酒分。试尝其味,则甘香适口,遂相率饮之,此有酒之始也。”我以为,这是对造酒掌故较贴切的描述。
现代考古学家认为,公元前22世纪以前的龙山文化晚期的遗存中有尊(樽)、斝、盉、高脚杯、小壶等,都是用来盛酒,饮酒的。可是,从开始造酒发展到有专用的酒器,那是要经过相当长的演进过程。故而我相信,造酒原始约在五千年前的龙山文化早期。这与柴君所说的造酒原始似卑实同耳。
饮酒何来掌故?史籍未记,辞书无载,但又确有捧罂承醋、枕醑藉醪之辙踪,故而使世人循而成习俗。国人饮酒千年,对于酒之魅力、效用,饮酒之利害及情趣、逸兴等,已积识甚深。要找出饮酒掌故,需在樽俎佐觞的晕眩内界定和归纳出约定俗成的饮酒方式,并为这些饮酒方式匹配出典型或公认的事例。本文将饮酒掌故划分为“三酌六饮”,再各以“饮酒宗”以黍其列,欲似可达也。试述简稽如下。
一、独酌。大凡为:消磨寂寞,激发灵感,抑或读经品史时的饮酒行为。曾为州祭酒,写过“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二十首之十四》)、“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三首》)的晋人陶渊明说过:“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陶渊明集》)道出了他厌恶官场弊陋而归隐田园的凄清心态,可推其一者。唐人李白,不甘于“摧眉折腰事权贵”,受奸宦高力士谗谤,长期颠沛流离,故邀月而酌,以释精神寄托。他写的《月下独酌·其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表达了“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的落寞情怀。是为独酌绝唱,当推其二者。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二里记宋朝文学家苏舜钦:“子美豪放,饮酒无算,在妇翁杜正献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正献深以为异,使子弟密察之,闻读《汉书·张良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饮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刘邦)会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正献公闻之大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一斗诚不为多也。”这位“沧浪翁”读史以酒为伴,虽是斗饮,却能读得身心投入,情系其事其境,可谓独酌奇兀,堪推其三者。
二、浅酌。指轻饮,有节制者的饮酒行为。通常是事遂所愿,心情舒畅,或有嘉馔供桌,或是天寒飞雪,室内温馨,便引起酒兴,与素心人或知友浅斟慢酌,娓娓而谈,适可而止。此类者众多,但因饮酒不凸显,难以见文专记。虽说浅酌之益多有人倡之,但倡者也未必言行一致。这方面言规行矩、动止不失者,当推清初学者顾炎武。首先,他对酒有深切的认识,在《天下郡国利病书》里说:“水为地险,酒为人险……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酒之祸烈于火,而其亲人甚于水。有以夫世尽天于酒而不觉也。”他还反对“夜饮”,斥“夜饮”不是正人君子应有的行为。这话虽不尽确,但长夜沉湎于酒,又有女性比肩杂坐,陪酒逗谑,醺醺然而不归,总是不算正经。然而,顾炎武虽是忌酒,但也喝酒,他的自规是“三釂既毕,既起还寓”,即是循守“一爵而色温如,二爵而言言斯,三爵则冲然以退”之礼。如此毕生而浅酌,说得到做得到,这就是思想家的不同凡响,可称浅酌之典范。
三、雅酌。多是三五挚交好友,结伴游冶,聚酌于山椒水畔,一杯在握,吟诗诵文,情志超然;或坐卧花前月下,以酒引趣,怡然自得,其乐融融。南朝宋国名士“羊何”,即羊璿之、何长瑜的合称,两人与谢灵运、苟雍常相携而作山泽之游,择优景处品酒观光,互倾肝胆,逸兴遄飞。时人慕之,赞为“四友”。后世人则称情投意合者为“羊何”。此例当为前者之标榜。清初剧作家、戏曲家李渔,写过《闲情偶寄》《李笠翁行乐秘术》,其饮馔部分谈论食、酒,多有真知灼见,是与袁枚齐名的美食家。他一生嗜蟹,自称“蟹奴”。每至秋蟹上市前,他就开始节省支出,攒钱购蟹,准备选择一名胜之地,邀几位文友在仲秋朗月之下,或在菊花丛中持蟹对饮。至酌间,还宣传他的食蟹之法,要“剖一筐,食一筐;断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出蟹之躯壳者,即入于人之口腹……”并琢磨如何能弄到瑞方太守的窖藏美禄……如此风趣之为,当谓后者之率例。
四、豪饮。多指性情中人得志如愿,于欢欣之下的饮酒行为。典型者为刘邦。《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以歌。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日:‘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免除税赋劳役)其民,道旧故为笑乐。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高祖曰:‘吾人多,父兄不能给。乃去。沛中空县皆至邑西献(牛酒)。高祖复留止,张(设帐)饮三日……”两千多年前的太史公,将刘邦建汉还乡,与父老乡亲纵酒,且高唱《大风歌》翩翩起舞,又当众泣下的情形写得出神入化,当推豪饮之薮出。
五、畅饮。多是逢庆遇节或朋友欢聚,同坐良俦,传杯唱斛,恣享宴饮乐趣的饮酒行为。刘禹锡《百花行》诗中“无人不沽酒,何处不闻乐”的唐都长安,时逢昌盛之期而兴酒宴,为畅饮之地。被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称为“八仙”者,可谓“畅饮宗”。此“八仙”除了李白,还有李适之、贺知章、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他们畅饮时不分身份地位,习于酒肆,也不计较入席座次,只管饮酒会文享乐。官居左丞相的李适之,白日照常理事,逢夕聚必到,他的畅饮,杜甫形容为“长鲸吸百川”。礼部侍郎贺知章,他的畅饮被杜甫戏为“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贺与李白畅饮,竞解下身上配的饰物金龟,要换李的斛中酒。后来李白念及此事,就写下了“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的诗句。“草圣”張旭,畅饮后呼叫狂走,而后落笔,逸势奇状,连绵回绕,清醒后自己看了也觉得写“神”了,世称“张颠”,其草书与李白诗歌、裴曼舞剑,称“三绝”。焦遂,据说口吃,可是畅饮之后,居然能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故被杜甫记为“高谈雄辩惊四筵”。endprint
六、忧饮。指顾虑杂生、心情沉郁,或感到人生苦短,胸塞抑闷,借酒遁世、以酒浇忧愁者的饮酒行为。这方面,曹操可为代表。他的诗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几乎尽人皆知,表达出了忧饮的意绪,虽显消极,但为人解忧,故而能传世。但这只是曹操的一个侧面,他还曾青梅煮酒论英雄,与刘备对饮时,“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足显其意气如云、胸怀大志。曹操不仅是个“樽中酒不空”的人,他还懂酿酒,曾向汉献帝献过一套他家乡谯郡(今安徽亳州)的酿酒秘法,叫“九醖酒法”(初谓“九酝春酒法”,为刘伶之父刘进发明),汉献帝便“准卿所奏,颁行天下”。此法是近代霉菌深层培养法即连续投料的酿酒法之发端。当时,这套方法对酿酒技術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能为节约粮食支持统一战争而主张禁酒,向汉献帝“表奏酒禁”。从而引发了他“而将酒独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为戒也”,和孔子二十世孙孔融“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酒何负于政哉”——两者的著名论战。这都越出忧饮范围,又当另议。
七、痛饮。多指疾恶如仇、心生气怒,或意愿不遂、前景不开,借酒抒愤解悒者的饮酒行为。陆游堪称如此之锚。他痛饮并非出自贪杯恋盏,是感时忧国使然。北宋亡于金国,失掉半壁江山,激起他强烈的抗金意志。他极力主张收复中原,提出抗金大计,却为秦桧所忌,屡试不第。桧死后,始入仕,又遭到朝廷中“主和派”的攻讦和陷害,或被黜或被劾罢,并被诬为“恃酒颓放”。而他干脆就自号为“放翁”,以开怀痛饮抗拒之,借酒力激进诗句,抒发自己的愿望和抱负。对此,他的《送范舍人还朝》一诗里表达得最清楚:“平生嗜酒不为味,聊欲醉中遗万事;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他的诗何以能今存竟有九千余首?一个重要原因,是后世人出于对他的诗的喜爱和珍重,报以情感回馈而产生的保护效应。其中,有甚多是陆游在执杯痛饮后发出的豪放之声。
八、狂饮。即指嗜酒成性,见酒不辞,且酒量似海,执觥不竭,唯酒是耽,不可须臾离者而轻世肆志的饮酒行为。西晋的“建威刘参军”刘伶,堪称“狂饮宗”。《晋书》里记他常携壶酒乘双鹿车出游,遇有赏心悦目之风景,便停车恣饮;车中还载一仆人,备荷锸之具。刘伶早已对他嘱咐:“死便埋我。”其形骸如此。有一次,他馋酒甚渴,求酒于其妻,妻怨而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刘伶道:“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讹妻买酒肉供神而发誓戒酒。俟妻买至,刘伶跪祝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斛醒。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就站起来,把祭神的酒全喝光了,“隗然复醉”。其妻拿他也没办法。然而,刘伶的狂饮自有苦衷。魏晋之世社稷离乱,道德沦丧,战争和死亡的阴影笼罩人心。刘伶抱匡济之才,却蒿目难言,他位不过参军,手无尺寸之柄,欲大声疾呼,痛哭流涕,又虑直言买祸,只好借酒麻醉自己,以浇胸中之块垒。他那篇著名的《酒德颂》中记:“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肤,利欲之感情;俯视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浮萍。”其实就是他狂饮后的自我写照。所以鲁迅说他:“旧传下来的礼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认的。即如刘伶,他是不承认世界上从前规定的道理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郭沫若也说:“世人皆大醉,乃为我酒徒。窃国者侯窃钩诛。礼教吃人猛如虎。我不姓刘不名伶,我乃宇宙一真主。”(《题刘伶醉酒图》)是把刘伶的狂饮说到点子上了。
九、暴饮。指嗜酒胜命,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恨不得将天下“快活汤”独吞己肚的饮酒行为。这种“暴饮宗”多为昏君。史书上说:夏王桀用肉堆成山,用酒充满于池,与妹喜等在旁不分昼夜饮酒。他敲一通鼓,即有三千人至池边如牛饮水般喝酒,皆酩酊大醉,落入酒池中淹死。有臣谏曰:“君王如此嗜酒,离灭亡之日近矣。”桀却回曰:“此为妖言。天上有日,如我有百姓;天日不灭,我何能灭耶?”商王纣,效桀,建造酒池大得可以行船,池旁悬肉为林,使裸体男女从中追逐嬉戏,他便与妲己佐觞取乐,传七天七夜饮之不歇。春秋时齐国国君姜杵臼(景公),效纣,亦能七日七夜饮酒不止。十六国时前秦国君苻生,“耽湎于酒,无复昼夜”,当夺位者苻坚(苻生父苻健之侄)领兵攻入宫内,他还“尤昏寐未寤”,临被杀前还要“饮数斗”一…但亦有非帝君而暴饮者,三国时吴国太中大夫郑泉,史书上记他“愿得美酒五百斛船,以四时甘脆(佳肴)置两头,反复汲饮之,惫即往而啖肴膳”;又记他有遗嘱:“必葬我陶家之侧,庶百岁后化而成泥,幸见取为酒壶,用以装酒,实获我心。”
上述“三酌六饮”,能梗概地涵括古人饮酒的基本状况。所例“饮酒宗”者,如果不说为我所仅见,那也要说可为主要的饮酒掌故之由。但也例犹未尽。如独酌,还有丢了江山,写过《独酌谣》的南朝陈末帝陈后主(叔宝);如狂饮,还有三国魏人纵酒佯狂避祸的阮籍等,亦够典型。
谈论饮酒掌故,可从另一种角度窥视历史行进的踉跄形态,认识醉时的历史或许就是清晰的历史,从中能感悟到酒从来就不是单纯的饮品。中国自迎来文明曙光,就有了“若作呕酒醴,尔维曲蘖”的发轫。饮酒,大到能促进或破坏历史进程和文明推演,小到能勃兴或腐蚀人的心灵。而饮酒掌故,则是历史腾挪多变的摇晃侧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