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的爱情
2017-11-11郭海鸿
郭海鸿
一
指甲花苗全都种下去了,黄院长将锄头、畚箕敲打干净,收回杂物间,从妇科手术室门口的水池接了桶水,拎到天井中央的花坛旁,蹲下来洗手。他把沾满泥巴的双手沉入桶底,泡了一会,再仔仔细细地搓,不放过每一个指缝和指甲。洗干净了,院长直起腰,将一桶黄水给花坛里的桂花树浇下去。看着一树粉白粉白的花蕾,黄院长仿佛听见桂花树正吱吱吱地吸纳水分。在整个院子的花草树木中,他把万千宠爱都给了这株桂花树,平时再忙也不会忘记给它浇水。
自从上星期接连发现蛇迹,黄院长就决定要在天井四周种上手指甲花,这是蛇的克星。这两天他四处找人要花苗,集中在今天下午插种。这些天里,几个医生护士分别休假和外出学习,使这个乡镇医院愈发冷清。只有药房是医院永不休假的部门,仿佛是药剂员阿松专有的书房,人走进去,翻开书页,除了着火,外面发生的动静基本惊动不了他,院长在栽种花草弄了半个下午,他也视若不见。
这时,院长听到了刘玉容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从大门传进来的,而是翻过屋顶瓦檐,再滚落院子里来的。“真是要命。”院长甩了甩湿漉漉的双手,小声道。“吱呀”一声,开合半人高的用于阻拦鸡犬的假门被推开了,黄院长看见的不仅是刘玉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如果单单是刘玉容,他不打算多闲扯,甚至随时想办法溜掉。
刘玉容是河唇镇计划生育服务站的站长,今天她给院长带来一个特殊的病人。
“这是黄院长,”刘玉容对身旁的女人说,“除了他,你的病没人看得好了。”
“院长好!久仰大名啊!”那女人环顾一遍院子,看到了沿着天井四周的新土、新苗,说,“种的凤仙花吗?”
“对,我们河唇街不叫学名,叫手指甲花。”黄院长道。来人的语气让他特意多看了一眼,断定不是河唇镇人。河唇镇本地的女人,哪怕是深居那些高山村子的,他也没几个不认识。
多看了这个女人一眼,黄院长知道她生的什么病了,右眼晃过的红光告诉他,八成是睫状体炎症。
碍于刘玉容带了客人,黄院长不得不装出点热情来,把她们迎到了自己房间。医院小,院长也没什么特权,只是房子略微比其他人大一点而已,卧室和办公室两用,河唇镇的居民们却习惯把这个房间视为医院的眼科诊室。
小医院没什么门诊不门诊的,只要人在院里,就是坐班醫生,都是全科,黄院长也不例外,什么病都看。不过,河唇街上大家都愿意把眼科视为院长的强项。本来他在眼科方面也没什么精不精的,只是他的师父名气实在太大,名师出高徒嘛。黄院长的学医之路比较凌乱,先是到隔壁的松源镇拜师学医,师父是个老牌中医,尤其以眼病为最,按理说,等他五年七年后出师,也能学点真传。可惜才跟一年,刚学背汤头歌诀,就作为农村赤脚医生人选推荐去地区卫生学校培训。急着为社会主义新农村输送卫生人才,这当然是速成班,八个月的学习时间,胡子眉毛一把抓,农村防疫啊,急救啊,包括接生引产什么都学,甚至还学了猪牛羊助产常识,简单的兽医理论(学校革委会领导说,在广阔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人跟牲畜是平等的,更多时候,牲畜比人高贵,比人重要,我们的赤脚医生,要有一手给人把脉,一手给牲口看病的本事)。年轻的黄院长培训回来,在大队做了三年赤脚医生,又走了一次狗屎运,作为工农兵学员,被公社推荐上了广州的医学院。那时他已经结婚,哪里有心思上学,学校也没什么课上,按他的话说,就是四年大学,会写点鸡肠子(西医药方),看够了大蛇拉屎(开了眼界)。这个比喻很生动,当然,再怎么说也还是学了点东西,何况是有点基础的学员。毕业回来,本来可以留在县里的人民医院,为了照顾家庭,黄院长硬是要求回到了河唇镇医院。从一个赤脚医生,变成正式吃国家粮的医生,他感到非常满足了。其时,尚有五个分别来自地区人民医院、中医院和卫生学校的下放医生还没走,这些臭老九们很快成为黄院长的知音,也是他不收学费的老师。他带他们走遍河唇镇的山山水水,吃遍河唇镇的百家饭千家酒。作为回报,臭老九们不同程度地把看家本领传授给了这个未来的院长。后来,老家伙们陆陆续续落实政策回城了,黄院长也逐渐成长为河唇医院的业务骨干。“要是再晚三年落实政策,情况会不一样。”每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黄院长还会感慨,要是再晚三年,他就可以把老家伙们的本领全部学到手。不过,他也觉得这个想法过于残酷,要知道,再待三年,这五个下放来的专家级医生能不能坚持住,还是个问题。据他所知,其中一个在回城四十九天后就死了。
作为河唇镇土生土长的医生,黄院长在地区和省城进修的光辉履历没多少人记得,甚至很多人不知道他上过大学,认为他就是赤脚医生转正的。黄院长身上最重要的标签不是院长,而是“谁谁的徒弟”。他的师父名气太大,如今八十高龄,还在松源镇上挂牌行医。平日里碰上眼科病人,黄院长没把握,三服水药还不见好转,他都会往师父那里送。
“没错,虹膜炎。”黄院长让病人站在门框边,对着光线,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撑开她的右眼皮,瞄了一眼,做出诊断。
“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病人急急地问,一口一口的气息携着中午的饭菜余味喷到黄院长的脸上。
“全称叫做虹膜睫状体炎,要说病因,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黄院长下意识把头侧了一下。
“不会瞎掉吧?天,我还没到四十岁。”病人略带惊恐地说。黄院长的手已经放下了,她的右眼皮似乎不愿意恢复原状,期待院长的手亲自帮她复原。
“那不至于,只是治起来比较麻烦,容易反复。”黄院长动手给他的客人泡茶。刘玉容像主人一样洗好了杯子,正从茶叶罐里舀出一小勺茶叶,倒进白瓷茶壶里。听他这么一说,扬起头大声道:“别担心,到了黄院长手里,瞎不掉。”又对黄院长说:“这是曾局长的爱人。”
“哪个曾局长?”要说黄院长有什么性格上的短板,现在就开始逐一体现了,他也不怕人家难堪,“县里好几个曾局长。”
“你的顶头上司,猜猜是哪一个?”在刘玉容眼里,他的木讷似乎是一种可爱的表现,“明白了吧,卫生局的曾局长!”
女病人咯咯笑了起来,在刘玉容的大腿上擂了一拳,道:“不提他!说他干什么!我的眼睛又不是专门拿来盯住他的,他可恨不得我变成个瞎眼婆呢!”
“曾大局长没那么狠毒吧?”黄院长木讷,但应景的笑话还是可以来几下的。“瞎掉了又有什么可惜,这世道,眼不见为净的好。”
“院长真会说话!”女人笑得更放肆了,像早已被提前告知,在院长这里不需要任何顾忌,尽管笑。
“听到了吧?男人都是没良心的动物,动物!低级动物!”刘玉容也笑了起来,身体往后仰,鼓鼓的胸脯就像要把衣服撑破,在院长的眼前示威一把。
“知母、黄柏、山萸肉、泽泻、山药、茯苓各12克,熟地20克,丹皮10克,丹参20克,决明子15克,”黄院长边念边写,笔走龙蛇,然后撕下处方笺递给刘玉容,说,“让阿松抓药,吃三天就好了。别吃油炸的东西,清淡一点,多休息。”
“记住医生的话了吧,要想休息好,就得在河唇街上好好住几天,一回家,曾局长能让你好好休息吗?”刘玉容朝她的客人道,像适时借助医嘱,完成自己的预谋。
在两个女人互相捶打的当儿,黄院长起了身,脸无表情地往外走。刘玉容和她的客人互相看了看,也跟着起身出门,泡好的茶才喝上一杯,似乎突然被剥夺了熟人的资格,强行恢复普通患者的身份。黄院长带着兩个女人,穿过回廊,来到了药房。
“刘站长好!欢迎指导欢迎指导,”药剂员阿松从书卷里抬起头,跟刘玉容打了招呼,接过她手上的单子,扫了一眼,转身拉开药柜抓药,“眼睛不好?这可得重视!光明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知母、黄柏……”
这时,一只毛色繁杂的大母鸡从院子里飞扑过来,拉了一泡屎,咯咯大叫,黄院长假装生气,从门角操起扫把就追赶起来,一直追到了厨房食堂那边,鸡和人一起没了踪影。这样做当然不够礼貌,但他不会为了人情、面子故意客套,陪他们聊天闲扯,接下来带他们吃饭,甚至喝酒。确切一点说,如果单单是曾局长夫人,头一次来到河唇医院,他再不情愿也得装点礼貌,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可刘玉容夹在一块,他不愿意,能躲就尽量躲远一点。
黄院长在食堂磨蹭了一圈,探头探脑地再次回到药房,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阿松看了看院长,摘下眼镜,摇摇头,道:“疏远刘玉容,这说得过去,可是把我们的局长夫人撇下,就有点不对了。”
黄院长舒了口气,道:“这个你不管,今天她只是刘玉容的朋友,不是局长夫人。”
“院长,你错了,你的分别心太重,唉!”阿松使劲摇头。
药剂员阿松信佛,平时爱研读佛教方面的书籍,数年前去市里参加培训,一到假期就泡在阴那山的灵光寺里,依止了大和尚,皈依了佛祖,得法号释水松,自称水松居士。从此,河唇医院的药房,差不多就成了阿松的道场、禅房,除了抓药,他把大量的时间用来读书、念经、默坐。
院长这些年过得确实不容易,河唇医院的全体职工都看在眼里。早前是妻子生病,七八年里癫痫、精神分裂交替着来,四年前掉河里淹死了。儿子上大学,接着分配到外地工作,现在的院长就是个鳏夫,还不到五十岁,成了一个以院为家的人。“要说感情,院长跟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充其量是感激而已。”阿松公开评价过。结婚的时候,院长还是个赤脚医生,没有夫人的支持,他读不了大学。所以,院长感激她,即使没感情也努力维持,而且在外人面前装得特别恩爱。后来夫人生病,院长倾尽所有,带到县里、市里医治,甚至带到省城,住进母校的附属医院,请恩师们看病。特别是夫人的精神病一发作,总是疑神疑鬼,无故追打,不知有多少回了,院长在街上,在医院里,甚至当着上级领导的面,被疯老婆辱骂撕扯,这些憋屈他全忍了。
“整个河唇街都同情院长的遭遇”,这个说法一点也不过分。这些年来,多少人在操心院长的个人生活,多好的人都给他介绍过来了,可惜他没一个看上的,或者看上了,以各种理由把自己说服,放弃了。其中最典型的传闻是,有人给院长介绍过一个香港富婆。这女的是隔壁镇上的人,早年嫁给香港一个乡贤,移民过去做了师奶。前几年老公死了,继承了好几间药行的遗产,成了个守寡的富婆。娘家着急,为她在老家找男人,也给她找下半辈子的帮手。黄院长死了夫人,又是河唇街的名医,自然被富婆的娘家人盯上了。我们的院长没理会,可人家上心了,专门从香港回来“偷看”,使尽了法子,开出了相当的条件,要把黄院长带到香港去。黄院长动心了吗?当然没有。
至于“香港富婆”这一传闻真实与否,水松居士不清楚,没亲眼见过的事,他一般不予认定。那些热心人牵线的老姑婆小寡妇什么的,他也没怎么见过。他最清楚的是,刘玉容刘站长黏上院长是不争的事实,不过院长看不上她,开始在疏远她、厌烦她了。刘玉容是早期的招聘干部,原本夫妻俩都是县城郊区种菜的农民,向社会公开招考干部的政策出台那阵,高中毕业的刘玉容抓住机会,以三十五岁的最高限龄报考,而且一考就中,而她老公初中都没读完,没资格考。老婆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老公像有先知先觉似的,急于结束这种不对称的夫妻关系,死活要求离了婚。老娘没嫌弃你,你却把我给休了,刘玉容实在气不过,抹不开脸见人,申请从县城城郊调到边远的河唇镇政府,躲得远远的。到了河唇镇,刘玉容从计划生育助理做起,埋头苦干,终于熬成了婆,去年提拔当了站长,副科级。也许是为了充分证明婚姻解体并非自己的原因,离婚后刘玉容一直不考虑感情问题,直至院长夫人落水溺亡,她的注意力才集中到了这个新晋的河唇街鳏夫身上。
在水松居士的眼里,刘玉容表面大大咧咧的,但性格直率,工作泼辣,也没什么不好。院长到底嫌弃她什么呢?她是前途无限的行政干部,而你是受人尊敬的医生,要说两人不般配,那肯定不对,何况都是有“前科”的人。难道院长嫌弃她学历低、见识短?要这样就有些可笑了。你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工农兵大学生,要说你知识层次有多深,文明程度有多高,修养有多厚重,那只能是自欺欺人。
“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好呢?结了算了。”阿松几次劝院长,都被他一口否决。
“我没说她不好,即使她浑身是优点,也未必就注定要跟我结婚啊。”院长的婚姻观令阿松哭笑不得。
镇里的计划生育工作跟医院偶尔有交集,比如每年春秋两季的计划生育统一行动小高潮,大批妇女要集中做结扎、引产、放环手术,必须借镇医院的病房、设备,医院无条件要配合。每到这些日子,刘玉容几乎就全天候驻扎在医院里。在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哀号声中,他们俩就像战地医院里的院长和政委,穿梭在一间间病房里。前年春季的小高潮期间,阿松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小动静,还替他们高兴了一下,而去年秋季的高潮期间,却发现不对劲了,院长流露出厌恶刘玉容的意思了。今年春季高潮到来之前,院长干脆申请休假,躲了起来。在阿松看来,院长有点不可思议,可怜的要数刘玉容,像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感觉不到对方讨厌自己。除了高潮期间,刘玉容平时总喜欢隔三差五来串门,要么给院长送点吃的,要不带个病人让院长开个方子。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让水松居士都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不公平。
回到自己的房间,黄院长才看到小方桌上搁着那只熟悉的搪瓷盆,不觉心头一热,为刚才逐客的举止感到些许愧意。这是每一次刘玉容给他送胞衣来的工具。这两年里,一旦碰上服务站有手术,她都要把没有破坏的胞衣处理好给他送来。计育站不是产房,按道理是没有胞衣的,但是这里有时候做大月份引产,胎儿都六个月七个月了,人模人样了,还得按政策打掉。只要留下的胞衣没弄脏弄坏,只要不是使用药物引流的,刘玉容一定给院长留着。
每当看到刘玉容拎着这个搪瓷盆走进院门,水松居士就会轻念一声“阿弥陀佛”,他知道,又有一个无辜的生命在来到人世之前被扼杀掉了。他跟院長共事也有近二十年了,以前没听说他有吃胞衣的嗜好,说来就是这两三年的事,凡是医院产科有妇女生产,除非家属特意要走之外,胞衣都被院长拿走了。阿松没吃过,不知道是啥味道。作为药剂员,他知道这个东西在他的药柜子里叫做紫河车,在药方里,是一剂被无限高估的药材,功用很广。但作为一个佛教徒,他反对这个东西入药,更反对院长这种吃法。他觉得,刘玉容他们站里每施行一例手术,就是一次严重的杀生,而吃这个胞衣,也就是间接的杀生,吃一块就是一笔业障,是要承担因果的。有一回,阿松私下跟院长说,“这东西能少吃就少吃,最好不吃。”
“去去去,去读你的书,吃什么吃!”院长把阿松的话堵了回去,似乎正在干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被阿松当场撞见。
二
黄院长来到王晓棠那里时,她刚从邮电营业厅回来,正接了水,往手上打香皂。每天分拣完报纸,她首先要清洗的就是两个手掌的油墨,仿佛那是生活中一切不愉快的根源。
王晓棠是河唇邮电支局唯一的女职工,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分拣报纸信件,以及小范围投递河唇街区域机关、居民的报纸邮件。县城来的邮车一天一趟,下午三点到,不过多半都会晚点。邮包扔下,司机喝杯茶,掉头就跑。河唇镇是全县最西端的边远乡镇,跨一座山就是闽省了,邮车开到这里,车子没累,司机可要累趴了,又不敢休息,要不还没回到县城天就黑了。每天两个邮包,王晓棠闭上眼睛三几下就弄完了。报纸信件按订户投递线路分好,第二天一早,她负责把自己责任片区的送下去,另外两个乡邮员则骑上绿色的单车,分东西两线,作为河唇人民的绿衣使者,各自把十几个自然村跑一遍。
如此简单的工作,王晓棠一干就是十几年。分拣完信件报纸,和同事们聊一会天,她不会在营业厅待太久,带上一份自己想看的报纸杂志回家,看完明天再送给订户。原本她就住在邮局沿河的后院里,一溜三间房,一个杂间兼厨房,一个她和老公睡,另一个做了女儿的卧室。自从她那个报务员老公不幸去世后,她就搬了出来,住到了矮桥头边上排屋的二楼。她不想继续住在邮局里,整个单位除了她们母女,都是男人,不方便。更主要的是,住在那里,每一天,每一刻都看得见老公的影子,似乎老公临终前在她的身体里安装了一台发报机,让她一辈子接受着永不消逝的电波。
“又吃?”王晓棠举着正在冒着泡泡的双手,看着黄院长从黑色的布袋子里往外拿搪瓷盆,“医院生的还是计育站?”
“计育站。”黄院长说。
“我不吃。”王晓棠嘟起嘴,双眼专注于手上,十指交替着互相清洁,乳白的泡沫越搓越多,越搓越厚,差不多要被她卷到手臂上了。
王晓棠所站的位置,面朝河道的对岸,一片开阔,听得见窗台下哗啦啦的流水,看得见对岸农田里忙活的农民。楼下是农业银行的营业所,他们的人一天里业务不多,总是聚集在阴暗的屋里喝茶聊天,大呼小叫从后窗飘出,楼上楼下左右邻里清晰可闻。
“吃了它,有什么关系呢?上次用黄酒炒的,你不喜欢,今天我特意用党参杞子炖,药性浓一点,换换味道。”黄院长站在桌子边上,像对自己的孩子说话。每一次从刘玉容手里或医院产科拿到胞衣,他都仔细地配以药材,用不同的烹制方式弄好,给王晓棠带来。这两三年,头晕心郁、月经不调,白带量多等等女人的常见病似乎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身体太需要这样一种药食同效的东西补一补了。
“吃?”王晓棠突然转过身子,抢过搪瓷盆,跨前几步,将热气腾腾的胞衣汤汁顺手往窗外一倒,飘洒落入河中,然后将空盆子扔回木地板上,“哐当”,翻滚了几下,在墙角停了下来。
“晓棠!”
院长被王晓棠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认识她以来,绝对没见她发过这样的脾气,这是头一次。王晓棠可是河唇街上公认的慢声细语的温柔女子,一个极为符合河唇街对县城人的教养想象的范本。二十多年来,他们坚定地认为,这个曾经的县城知青,曾经的河唇小学代课教师,如今的邮电职工,言谈举止代表的就是县城女子的形象。黄院长也不例外,他甚至觉得,平日里只要看看王晓棠,听听她说话,就等于去了一趟县城。当年,王晓棠才十五岁,从县城来到河唇镇,成为一个下乡知青,安置在北宝大队林果场知青点。那时,在北宝大队合作医疗站上班的赤脚医生黄逸林已经结婚,但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他喜欢王晓棠带来的县城气质,喜欢她的县城口音,喜欢听到她不知愁苦的歌声,他天天盼望知青点有人生病,请他出诊,他好借机看看这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当然他每天最希望的就是这个小姑娘自己生一场病。那些时候,他也骂自己别做梦了,你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即使天鹅肉掉到你碗里,你敢吃吗?那时候,他一面觉得有知青在的日子是最美好的日子,有时候又责备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个不切实际的神经病。后来,他被推荐上了广州的医科大学,一去就是四年。期间他们还互相通信,他还帮她买过几次复习资料、文学名著邮回来。等他毕业回来,世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那个在部队当通讯兵的老同学转业回来了,安排在河唇邮电支局当报务员。听说,二十岁的知青王晓棠第一次去邮电局拍电报,回来就发了一场高烧,从此疯狂地爱上了报务员。这对男女青年的恋爱故事曾经轰动一时,上了报纸,报道高度赞扬知青王晓棠扎根农村的高尚情操。黄院长毕业回到河唇镇,正逢上他们的婚礼。他这个当年神经病般的暗恋者被邀请担任他们的证婚人,从此成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在祝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同时,他从心底嫉妒这个吃上了天鹅肉的老同学。可谁知道呢,俗话说好景不长,说的好像就是这一对夫妻——九年前,报务员被检查出肺病,而后慢慢发展成肺癌,最终不治,丢下为他而放弃回城,放弃升学进修的县城知青王晓棠,以及他们八岁的宝贝女儿走了。从发现病症到病危急救,两年多的时间里,黄院长全程参与了报务员同学的救治,最后亲自把他送上了山。实际上,那时候黄院长家里也陷入了一片狼藉,老婆得了精神分裂症,他被折磨得筋疲力尽。
“你帮我数一数,这两年,我都吃下多少个胞衣了,现在只要看到那些学走路的小孩,我就想起那些被刘玉容打掉的孩子,就想到我肚子里吃进去的胞衣,我就难受,就睡不着觉……”王晓棠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双肩一耸一耸的。
黄院长不是个特别能说,也不是一个特别能够应对突发场面的人,他被王晓棠的举动搞得心乱如麻,他弱弱地走上去,从背后抱住了抖动中的王晓棠,他想说 “晓棠,这只是一剂药而已,别联想得太多”,但最终没有说出来。他试探性地一点点抱紧了她的腰,最后几乎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好像小时候奉大人之命抱住一只死命要飞走的大公鸡。
王晓棠明显地浑身一颤,她一定也被他的举动吓坏了,要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碰触她的身体,没想到他竟然跨出了这一步。有那么一阵子,她连颤抖都忘记了,整个身体静默下来,像一只小心翼翼停落在草尖的蜻蜓,似乎在辨别来自另一个身体的信号的真伪,直至她的全部感官告诉她这是真实的,她才又恢复了颤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院长抱住的已经不是一只企图逃脱的大公鸡,也不是一只小心翼翼的蜻蜓,而是一台大功率的马达,在剧烈的震荡中,他的记忆库门被卷起,一段逐渐风化的岁月重新呈现,许多的过往被一段段拉直、抚平,摊开在眼前。他必须直面一个结果,自己再也阻止不了这只大公鸡,无论如何它都必然要飞走了。王晓棠的爆发,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酝酿已久,胞衣是无辜的,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即使今天他不送胞衣来,她也要发这一场脾气。“报应。”院长对自己说,这个结局就是岁月播下的因果。他承认,自己不是个特别勇敢、利落的人。报务员的离世,给他留出了一个重新书写历史的空间,但他并没有足够重视,他只是她的一个同情者,报务员的托付人,他的任务只是关心他们孤儿寡母。就近的两年里,黄院长逐渐从自己破碎的家庭悲剧中缓过气来,下定决心要把跟王晓棠的关系好好梳理起来的时候,她却开始疏远他了,他感到自己的努力越来越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王晓棠将黄院长的双手从腰间拿开,然后转过身,看了看眼前这个诚恳、惊恐的男人的脸,说:“逸林,对不起。”似乎为了表示她的不忍心,努力朝他挤出一丝县城女知青的笑意。
仿佛得到大赦,院长脸上的神情舒缓下来。他没有说话,拖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让自己的身体从惊恐中撤离。对他而言,这个屋子不知比自己家还熟悉多少倍,但他永远都是客人。虽然始终是以客人的身份存在,他的心里早就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随着老婆的溺亡,黄院长实际意义上的家已经不复存在。这里是他的一个特别的家,人不在这里,心可以扔在这里。作为院長的每一天,他的心除了在病人身上,就是在这个屋子里。那么些年来,他每一次从医院出来,走过高桥头,穿过骑楼长廊,拐进这个屋子,就是要找回那颗失落的心。找来找去,人就老了。
报务员去世的第三个月,王晓棠提出要从邮局搬出来住,院长赞成她这个想法,出面帮她与农业银行沟通,将这套营业所二楼的老屋子让给了她。屋子里的家杂摆设,除了王晓棠从邮局宿舍搬过来的,不少是他陆续以各种方式添加的,比如小孩上学要写作业了,他给弄来一张写字台,比如厨房的灶台太旧了,他从福建弄来一个二手的防火铝皮炉柜,比如河唇街流行组合柜的时候,他以家用的名义到河唇镇木器社订了一副,实际上搬到了这里。往这个屋子填充东西,他会产生无尽的充实感,就像往自己的心里添加幸福和满足。尽管每一次王晓棠都抢着要付钱,极力阻止他说下不为例,他根本没有理会,他觉得把这个家尽最大可能完善起来,就像让每一个病人尽早康复一样,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有时很长时间没什么好添加了,他就会把卫生院发放的米、面、油顺便带来,把下乡出诊时病人塞的鸡蛋瓜菜送来。邮局的福利不比医院差,搞得王晓棠家里的粮油食品总是吃不完。
此刻,如获大赦的黄院长环视着屋子里熟悉的一切,目光扫过卧室的门,门没有带上,正对着门就是他的闽省朋友送给他,他又搬到这里来的梳妆台,梳妆台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张放大的报务员那张背着发报机的军装照片。魁梧英俊,虽然死去多年,作为同学,黄院长每一次看见这个复员军人,还会情不自禁产生一丝嫉妒。这一次他产生了另一种感觉,那就是不安、内疚。此刻,他才敢于承认,这么些年自己只是代替照片中的人行使现实生活中的职责,使他的影子保持存在。他感到,这个照片中的军人此刻正霸道、傲气地向他发出嘲笑。
半年前,王晓棠的娘家软硬兼施,把她读初二的女儿接走了,转学到了县城,已经贵为副县长的哥哥给她联系好了县城的单位,要求她务必尽快办理调动,“做一个最后返城的知青”,并且尽快结束这种单身的生活。副县长说,“回来吧,至少县城还能接受你的年龄。”真可谓是一语双关。王晓棠没有理会,继续分发她的邮件报纸。“你爸没等到你回来,那就等老娘死了,看不到你了,才离开河唇街吧!”哥哥说了不管用,老母亲放出了狠话。
“逸林,我答应我妈,答应我哥嫂了。”王晓棠也拖过一张凳子,坐到了黄院长的旁边。
“那……那什么时候走?”院长问。
“很快。”王晓棠道。
“那是好事情,总归要回去的,”院长道,他故作镇静地把右手掌摊在桌面,轻轻拍打起来,像一个随时随地流露乐感的人,“有什么要办的,你尽管说。”
王晓棠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双眼又潮红起来。
黄院长回到医院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从王晓棠家出来,他没有直接回单位,而是在外面兜了一圈,路上遇到一个老朋友,老朋友见他心情不好,把他拖到家里喝了几杯酒。
水松居士的房间亮着灯光,院长犹豫了一会,掀开竹帘走了进去。阿松刚冲过凉,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翻读他的书。见院长回来了,起身给他让座,冲了壶茶。
就像院里新进那台X光透视机,在水松居士的面前,院长几乎没有隐私可言。
“怎么样,摊牌了吧?”阿松似是而非地问道。
“摊牌了。”院长长长地舒了一口酒气。
“都多少年了,这个结果确实有些无情。哎,人间本无情,有心无缘怎么奈何得了,”水松居士摇头叹道,给院长续上浓得发黑的茶水,“院长,这些情感上的事情,你早该放下。”
“放下!放下!你们这些可爱的佛教徒,总是教人要放下,你们以为凡事都像块石头,说放下就放下了?!”院长斜靠在竹椅上,白了阿松一眼。
在药剂员阿松的眼里,他们这个院长对物质名誉放下得比出家人还彻底,在个人情感上,心结却又太重了。他无力清理亡妻给他投下的阴影,接受不了刘玉容过于热烈的追求,他不敢吃王晓棠这块放在他面前二十多年的“天鹅肉”……
就在阿松换第三壶茶叶的时候,医院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使劲擂响。阿松放下茶叶罐子,和院长相视一眼,两人起身往大门口快步走去。
阿松拉亮大门楣上的灯,把大门打开,眼前的情景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门外站着一个血人,而且不是别人,正是河唇镇计划生育站站长刘玉容,护卫她左右的,是河唇街市场管理员阿七和理发店老礼记的二小子。
根据阿七的讲述,他到老二家喝酒,有点晚了,老二坚持开小四轮送他回街上。结果在矮桥头看到了被人打在地上的刘站长。刘站长不让他们送来,他们不干,坚持把她架来了。
“如果不是老二跟着,我一个酒鬼碰上,即使我英雄出手,河唇街还是认定我就是凶手,”阿七像完成一个壮举似的,对在场人说,“凭派出所那个姓黄的办案水平,也铁定会如此下结论。”
在场只有满脸血污的刘玉荣笑了,其他人都对不合时宜开着玩笑的阿七投以指责的目光。大家都知道阿七跟派出所黄所长向来不和,无时不找机会刻薄他。刘玉容的脸笑起来就像一朵即将衰败的玫瑰花,让院长头一次对她产生心疼的感觉。一年里难得有几次夜间急诊的情形,其他医护人员显得有些兴奋,都自觉地从床上爬起,挤拥到了简易的手术室,一时间人手显得富余起来。院长亲自对刘玉容的身体做了全面的检查,最终只在她的头顶发现了一个不规则的伤口,伤口非利器所致,而是钝物击打。按刘玉容回忆,她没感觉到有人近前,也许天太黑,没看清,但她可以肯定,打击头部的确实是一块石头。
刘玉容坚决反对报警,而且不愿意住院。黄院长不理会她,向派出所做了报告,而且强制她住了下来。他担心她的伤口感染,破伤风,还必须继续观察,是否脑震荡。
“没那么严重。”刘玉容苦笑。现在不是她说了算,而是院长说了算。院长指示部属们拿掉病房的被褥,把自己备用的新被子抱来了,那台院长专用的落地电风扇也搬来了。
“我看,这样一来,刘站长怕是不想出院了,”水松居士暗地里道,“种豆得豆,她将收获多年耕种的果实了。”
三
院長义正词严拒绝了河唇派出所请刘玉容到所里做笔录的要求,他认为病人刚刚做完伤口缝合手术,尚需留院密切观察,不宜外出。黄所长气他不过,只得带上一个小民警来到了病房。
刘玉容头上捆着厚厚的纱布,像个白色的粽子,斜躺在病床上,向所长回顾事发时的情景。她依然坚持说,没感觉到有人近前,也许天太黑,没看清,“但是,打击头部的确实是一块石头”。讲述完这个基本情况,刘玉容央求半信半疑的所长:“算了吧,也许是一个过路的疯子扔的石块,别小题大做了,院我也不住了,明天还很多工作。”
“什么破工作?不就是脱裤子结扎放环打胎引产吗?这些统统靠边,你可给我安生待在这里,”黄所长否决了刘玉荣的央求,“这个不是谁可以左右的,我们已经报告县局,袭击计划生育干部,就是对基本国策的报复攻击,那不是小事,不是儿戏!”
刘玉容的大嗓门颇受大家的欢迎,送走了两个公安,大家都留在病房里陪着她,和她开着荤素搭配的玩笑。生活中的场景有时显得很难理喻,在此之前的每一个计划生育高潮季节,刘玉容把一群群妇女拉到这里施行手术,自己则是一个巡房的人,如今,自己却也躺在了她们躺过的病床上。
后来几天的情形远远超出了黄院长和医护人员们的预料,一拨拨来看望刘玉容的上级领导以及前来调查取证的公安,简直让他们招架不住了。两三天里,黄所长来了不下十次,不断重复推演他的刑侦思路,案件的侦破却丝毫不见进展。
那天上午,前来看望慰问和闲扯的人终于少了下来,院落里逐渐恢复了乡镇医院本来的安静和荒凉。天井里踩踏少了,蚯蚓们也忙碌起来,拱起一个个蓬松的土堆,黄院长拎着水桶,小心地在土堆间迂回,给插种成功的指甲花浇了一遍水。放下水桶,院长到药房跟阿松说了一阵子话。居士最近都在研读《地藏菩萨本愿经》,他告诉院长,医院乃生死重地,各种游魂汇聚,作为一个学佛的人,他应该发愿帮另一个维度的众生超度,将功德回向他们,让他们也发心向佛,向往极乐世界,摆脱轮回之苦。
“我是跟你同一个维度的众生,你先度度我吧。”黄院长对阿松说。
“佛说,求人不如求自己,院长,自己的心有多苦,什么人可以帮自己解脱,只有自己最明白。”阿松指指自己的心窝,微笑着道。也许,天下这么大,只有这个药剂员才懂得院长此时的烦恼和迷茫。
院长过问了一下刘玉容的用药情况,不放心似的要过药单看了看,然后往她的病房走去。
刘玉容高大丰腴的身体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要有多憋屈就有多憋屈,正做“大”字型伸展两条厚实的腿,见黄院长单独进来,赶紧收拢双腿,扯过被子盖住外露的肚皮,脸上飞过两片红云。
“做健美操啊?”院长进得病房,开了句玩笑,犹豫了一下,权衡坐还是站的利弊。
“医生查房不给病人检查身体,光是傻站的吗?”也许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刘玉容在口头上推了他一把。
“嘿嘿,”院长做出赴汤蹈火的样子,撸了撸两个衣袖,走到床前,俯身看看她的头部,伸手轻按纱布下的伤口,“可以考虑出院了。”
“赶我走了?我偏不走!”刘玉容突然抓住院长的双手,半挺起身子,在他惊恐的脸上亲了两口。
“别别别,”院长被弄得慌乱不堪,一边挡着刘玉容的攻势,一边往门外看,生怕被人当场撞见。
“逸林,你躲了我几年,今天还躲吗?你得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刘玉容乘胜追击,再次在院长的脸上亲了几口。
“住得不耐烦了?我批准你,今天出院!马上就办!”院长佯装发怒。
刘玉容放开他的双手,忽地坐了起来。院长趁机退后,一屁股坐到临时添加的沙发上,像一尾被潮汐遗忘在沙滩上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气。
“院长,你害怕什么呢?”刘玉容举起双手,整理着一头粗放的头发。“如果这个案子破了,整个河唇街的人都知道,我刘玉容追你追了几年,有多不要脸。”
“此话怎讲?!”院长浑身一震,像触电似的站起来,坐到了床头,急于寻求她的答案,“我们之间这种平淡如水的往来,跟案子哪来的关系?”
“谁说没关系?证据就在我这里。”刘玉容挑衅似的盯着院长的双眼,道。
院长的心更乱了,数十年来积累的社会经验此刻显得何其不堪一击,他想起来了,为什么刘玉容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报警,而且坚持说天黑,没看清人,他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可谁会联想到,自己竟然在隐情之中呢?时光似乎在这间乡镇医院的病房里停止了流动,两个人都成了木头。院长不想开口,他的语言应变能力实在不足以支持他对付如此机关重重的局面,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主动地位被宣布剥夺。
“这几天我躺在这里,一直没安宁过,我在跟自己斗争,要不要跟公安说出真相,”刘玉容条件反射般按了按头上的伤口,把脸别开,声音潮湿了,“逸林,你得告诉我,该不该。”
“是谁干的?”院长小心翼翼问道。
“老四。”刘玉容道。
院长坐回沙发上,整个人突然像被抽掉了脊骨,差不多就要瘫软下来。刘玉容自己下了床,整理好被子,也坐到了沙发上,仿佛重新置换了环境,到了一个谈判空间。
“我知道,你不会忍心,所以我不说。”刘玉容道。
老四是院长最小的舅子。院长一直对妻子娘家照顾有加,妻子病前病后,死前死后都没有两样,这是整个河唇街的人都认可的。作为姐夫,院长逐一给几个舅子娶上老婆,给他们安排好手艺营生,他们的姐姐死后这几年,私人建房开始放开,农村抢占宅基地,几兄弟没少惹下麻烦,无不是院长一一摆平。河唇街的人都说,院长为了妻子的娘家,几乎是呕心沥血,尤其是为了老四这个小弟,尽到的不仅是姐夫的责任,甚至是大哥、父亲的责任。偏偏是这个老四不这么认为,背地里他不买姐夫的账,对姐姐的病和死亡,都表示怀疑。一些人看不过去,在院长面前指责老四的不懂事,直陈他的忘恩负义,院长总是一笑了之,替老四说话:“别怪他,小孩子。”
“老四打你了?”院长震惊道,“他一直怀疑他姐姐是我害病的,甚至是我害死的。”
“我来河唇街几年,他就跟踪了我几年,”刘玉容道,“没想这回他真的下手了。”
“跟踪?!”院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老实说,他越跟踪,我越了解你,越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可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讨厌我、抗拒我,”刘玉容突然掩面哭泣起来,“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开河唇街了,是啊,我自己也想不通!”
刘玉容越说哭得越起劲,好像整个世界的悲伤都由她一个人承受了。院长慌了神,给她递去一张纸巾,刘玉容接过,在脸上擦一擦,然后往地上一扔,院长再递去一张,再扔……一地铺开的纸巾也没能擦干一个女人的泪水,再木讷的男人面对此情此景也都明白,如果没有动情,如果没有被伤到,何至于如此。院长没再给她递纸巾,而是把自己递了过去。他的左手抓住她的右手,右手揩拭着她的双眼,试图堵住汹涌的泪源。
“蛇!蛇啊蛇……”院子里传来了妇科助产士周医生的惊呼,尖厉的声音仿佛一条吐着信子呼啸奔袭的蛇,打破了院落的宁静,病房里院长和刘玉容的交流被迫中断。
“我出去看看。”院长起身往外走,像一个急于逃离现场的作案者。
院子里热闹非凡,男人们手里操着家伙,四下里追寻蛇的踪迹,女人们踮着脚,尖叫着指挥毫无头绪的男人们,唯有水松居士站立在天井边上,自成一派。他一贯反对同事们大惊小怪地打蛇、捕鼠、灭蚊,但是他的慈悲显得那么无力,那么势单力薄。院长茫然地加入到他们的中间,他一时难于确定,自己是打蛇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折腾了半天,男人们个个热汗淋漓,失去了耐心,好像受到了嘲弄,纷纷撤兵,回头怀疑助产士到底是不是看花了眼,要不把整个院落翻个底朝天了,竟然没个踪影。遭到怀疑的助产士指着白忙活一阵的男人们,翻着白眼说:“蛇毒,不过如此,人心毒,远胜于蛇也!”
院长看着气急败坏而去的助产士的背影,感到一阵来自盛夏的微寒。他反剪着双手,回到病房,看到刘玉容躺回了病床上,似乎睡着了,他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独坐屋子一角,很快汗水就把他湿透了。
四
一场连续数天的大雨宣示着这年的夏天从河唇街遠去了。院子里的指甲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提前结束了它们的花期,一入秋,花朵枝叶将一概碾作尘,化作泥,整个物种在大地上隐匿起来。虽然在这个夏季里,蛇迹依然多次出现,院长仍然认为指甲花多少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当然,阿松也应该记上一功,他极力反对杀戮,支持这种植物驱离的方法,放蛇一马。他预言,受到过院长的文明待遇,明年蛇类将不再来犯了。
那天上午,雨水停住了,气温凉爽下来。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从崎岖的林区公路上飞奔而来,原来是与闽省相邻的自然村里一个孕妇难产,紧急送来。
包括水松居士在内,全院所有人员紧急投入抢救。产妇用被子裹着,血水已经将花色的被子浸得湿透,院长亲自动手,协助家属将产妇往产房抬。虽然这样的危急情况几年也碰不上一回,院长还是临危不乱。院长有这个底气,因为他拥有一个临危不乱的助产士周医生。周医生一边平稳家属情绪,一边对失去血色、没有多少气息的产妇进行补氧,一边进行检查,此时所有同事都成为她手下的兵马,按她的指示做着各种准备。也许是措施采取得正确,也许是产妇命大,周医生的第一套方案还没走完,小孩就挥舞着手脚来到了人间。“差五分钟,情况将无法预料。”周医生在总结时说道,她指的是,产妇身上的血如果再流五分钟,将完全流干,孩子即使生下来,产妇连哭一声、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从鬼门关走回来的产妇虚弱疲惫入睡的时候,河唇镇计划生育服务站的一干人员在站长刘玉容的带领下杀将过来。家属们见到刘站长,条件反射般往屋子里躲。刘玉容说:“不躲了,祝贺你们。”
“是该祝贺。”家属说,“请你们吃满月酒。”
刘玉容抱起不安分地乱叫的男婴,像拎起一只刚睁开眼的小狗说:“老五。”初临人世的老五示威似的乱蹬,分开双腿,朝刘站长露出骄傲的小鸡鸡,就差点尿上一泡。
原来这个是刘玉荣他们的计划生育对象,从老二开始一面追一面躲,要不是难产,他们是不会到医院求救的,这个男孩子的出生,终结了他们逃跑、躲避的征程,连生四个丫头,终于等到了一个男丁,他们满足了。十月怀胎,他们一直在两省交界处的丛林小村里东躲西藏。不躲怎么办?要是被刘玉容她們逮住,早给打掉了。
虽然终究被他们漏了网,成功生下老五,刘玉容并没有流露出恼怒的意思,其实她也舒了口气,仿佛好不容易结束了一次没有终点的长跑,如果继续跑下去,对手们都将累死在跑道上。现在,他们来到产房,不是拦截追堵他们,而是来看看多年里变着花样跟他们过招的工作对象,到底是一个如何长着三头六臂的人,顺便坐下来商量最后的一次合作,希望产妇接受结扎手术,停止生育,而后各不相干。
他们的工作出人意料地顺利,产妇夫妻异口同声答应,就在出院前把手术顺便做了,也许,他们和计划生育站的人一样,感到疲惫了,如果不爽快答应,不足以表达握手言和的诚意。
刘玉容打发掉其他几位同事,自己兜到院长的房间,刚掀开门帘,院长拎着一个黑色的布袋正要出门。见刘玉容进来,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袋子,朝她笑了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屋子里尚未散去的胞衣气味,揭露了他的秘密,也暗示了他的行踪。
“天,我以为胞衣都是你自己吃了,原来补到了别人身上。”刘玉容张大嘴巴,惊讶道。
“我给礼记送去。”院长胡乱编了个假话,把那个理发店的老家伙拿来做了挡箭牌,“这老家伙太懂养生了,像闻到了气味,吵着要呢。”
刘玉容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做出不再纠缠的样子。她头顶上那块伤疤尽管被一头狂暴的长发掩盖住了,每次见面,院长总是能清晰地看见它,这块邮票大小的疤痕,成为他们彼此掌握的一个开关,触动它就会触动一个难题。在伤疤面前,院长是理亏的一方,是气短者,是欠债的人。他甚至因为这块疤痕,差不多就要说服自己,放弃过去一直对刘玉容的抵御,答应跟她结婚。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做到,没有做到的原因是,王晓棠没有离开河唇街,只要她还留在这里一天,他的心就不会泯灭,他就会难于控制自己对她做着没有结果的梦。换句话说,只要她还在河唇街一天,他就不可能以任何名义亲近刘玉容。
反过来,自从遭到袭击后,刘玉容头上留下一块伤疤,就像获得了一枚勋章,她再也不像过去那么急于求成,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身段放得那么低,好像成竹在胸,非常有把握在八十岁之前获得院长的点头同意,和他共结连理。
也许是看穿了院长的尴尬,刘玉容说:“那你去吧,我到周医生那里坐一坐。”
院长当然能意识到,刘玉容实际上并没有放弃怀疑,给他放行,只是没跟自己计较而已。出了门,他就开始承认,自己对待她确实过分了点,不仅这一次,而是长久以来。想到这些,愧疚之意涌上心来。但是,对他而言,今天实在太特殊了。王晓棠已经接到了调令,马上就要离开河唇街了。也恰巧,今天医院来了产妇,让他拿到一只胞衣,他要给王晓棠送去,让她最后吃上一只河唇街的胎盘。他想,她肯定不会拒绝自己。“我不是来纠缠她的,而是道个别而已。”一路上,院长这么想,他甚至设计好了被她驱逐的应对方法。
实际上,完全派不上用途,王晓棠热情地迎接了他。
三天前拿到调令,王晓棠就没再上班了,她开始整理家里的物杂,十几年经营积累的家,如今要挪动,确实需要点时间给她,大到睡床橱柜,小至锅碗瓢盆,都需要用心去整理,那是她的河唇街岁月。不过,院长不到,这一碗胞衣没到,她的河唇街岁月就不算整理完毕。
“又是计育站生的?”王晓棠接过院长递上来的小盆子,看了看碗里的胞衣,微笑着问。
“医院生的。”院长赶紧澄清,“原本产妇家婆提出要拿走,他们家生了五个,前面四个都生在路上,老人家没吃上胞衣,往后他们不想继续生了,做奶奶的想把胞衣留下,自己补一补。”
“为什么不给他们呢?”王晓棠的脸几乎是贴在碗面上,仿佛那是一面平放的镜子,在上面可以对照自己的倒影。
“周医生没给,她知道留给我。”院长有点得意道。
“治血亏、肾虚、暖胃、养颜……嘿嘿……”王晓棠像背诵老师布置的课文,赴汤蹈火似的,要动手舀汤喝,可是喉头不听使唤,突然“嗷嗷”吐了起来,随着身体的摇晃,手里的碗“砰”地掉落在地,汤汁像出炉的铁水四处涌动。
院长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林果场劳动的十五岁女知青,甚至清晰地想起了第一次给她看病时的情景。他弯腰捡起了停止滚动的碗,把它放到桌上,然后扶住王晓棠,让她在凳子上坐下。他这才打量起这个最后一次光顾的屋子,发现除了眼前的桌子凳子,所有物杂都已经拆卸好,打包好。那幅报务员的军装照从墙上摘了下来,倚着墙壁放在地上,四个角包上了报纸,随时带走的样子。
“把他也带走?”院长道,心里涌起一股伤感的潮水。
“嗯。”一场呕吐让王晓棠没了回答的力气。
院长浑身不是滋味,他没再说什么,把空碗放进布袋子里,拎着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摸索着走过黑漆漆的巷道,终于拐出骑楼,置身在走廊上,一片扎眼的阳光让他好一阵子睁不开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刘玉容站在几步外的廊柱下,一副恭候多时的架势。院长顿时感到阳光和头顶木棚上的灰尘一道,扑簌簌往下掉,几乎要把自己掩埋起来。
“要不是亲眼看见,谁相信你真的是这么干的。”刘玉容四下望望,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你听我说。”院长道。
“你跟它说吧,一定说得清!”刘玉容随手一指路过的一条黑色的狗说,说完扭头就走,好像整个河唇街都对不起她。
天才黑下来,刚刚停歇半天的雨水,突然又下了起来。院长几乎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到医院的,他刚把饭碗放下,就忘记自己是否用过晚餐。他甚至记不起天黑前送走那个病人,是不是得了慢性中耳炎,自己有没有给他处理耳孔涌出的脓液。他窝在屋子里,心烦意乱,坐一会儿,又站起来,然后又自己把自己再次摁回凳子上。
突然,医院值班电话铃声大作,来电的是河唇邮电支局的人,说王晓棠被人袭击,伤势不明,希望医院火速派人前往救治。
仿佛暗中遭到算计,受到重创,院长感到万箭穿心。他想亲自出诊,可是精神状态由不得他,不得不让其他医生前去,“如果有必要,马上带回院里处理。”他反复叮咛,“别忘了带上抗破,止血后马上注射。”
“院长,从个人情感上,你不出诊似乎说不过去,鉴于事件的敏感性,你回避也是合理的,”水松居士来到院长的房间,跟他说,“不过,这又是两码事,院长应该有智慧来处理它。”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院长突然暴躁起来,没好气地朝阿松叫道,好像面对一个他从来没喜欢过的手下。
“你先休息休息,用得着我,叫一声就是。”阿松退了出去。可他转身没走几步,就被院长叫住。
“帮我叫辆摩托车吧。”院长吩咐道,跟一个行将卸甲的将军指挥备马一样,能不能得到响应,他也没底。
“这么快就用得着我了?”阿松晃了晃脑袋道。
河唇街没有出租摩托这个概念,要用车,那得动用人际关系。阿松的面子足够大,没出几分钟,河唇小学的校长就把摩托车开到了医院门口。
院长披上雨衣,站在医院门口等着,校长把车停在门前,没关车头灯,直射过来,把他刺得直眨眼睛。
黄院长走进雨幕,一脚跨上校长的摩托车后座,要他开到亡妻的娘家。
“院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说你做人忠厚、孝道,嫂子都走了几年了,你还顾着娘家,这么晚了,又下雨,还赶着去,真叫我等汗颜啊!”校长在哗哗的雨声中感慨万千,车轮时不时因为碾上一个石子,或撞上一个坑洼而弹跳起来,车头大灯射出的巨大光束晃动着分割黑夜,分割雨幕,像一把利斧,狠命砍向一座座庞大的山体。
“没这回事,”黄院长一手抓住屁股下的座架,一手死死搭住校长摆动的肩膀,生怕连人带车倒了下来,声音颤抖,“真不好意思,有劳你了!”
对于大功率的嘉陵牌摩托车,院长清廋的身子不至于构成载重压力,但校长似乎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了沉重的意味,车子负重似乎也明显增加,他不再找话说,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一段沿河的沙土路,结婚后的二十多年间,黄院长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晴朗还是风雨,步行还是骑车,闭上眼睛他都可以摸着来回。今天晚上他觉得路途变得遥远而且艰辛,仿佛这条路从来没走过,要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妻子生病那些年,他在这条路上跑得最勤。那时候,每次妻子一发作,折腾过他后,就要往娘家跑,他总要尾随追赶,直至与娘家人合力把她制服,哄好,乖乖带回家……这场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摩托车在黑漆漆的雨夜里奔走,院长感到一阵阵心慌,对自己的行动感到不可思议,差一点就要脱口叫校长掉头往回走。
校长准确无误地把车子开到了目的地。院长从后座下来,双脚踩在禾坪的积水里,他感到四肢麻木。他头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人见人夸的姑爷,而像个不速之客,有点来者不善的意味。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没看见人,连狗也没看见一条,才把雨衣头套掀开。这一瞬间,他看见小舅子老四鬼鬼祟祟出现在大门口,浑身像个落汤鸡,看来是跟他们同步,正从外面跑回来。老四显然被姐夫的从天而降弄呆了,立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你也不晓得躲一下?!”院长两步上前,在滴水的阶檐前一把抓住老四的手。院长结婚的时候,他才四岁多,这个姐夫抱过他,牵过他,给他擦过屁股,给他洗澡,给他喂饭,送他读书,给他娶老婆,有人说他,不仅姐夫该做的做到了,一个兄长,甚至一个父亲做不到的他也做到了。院长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从来没有觉得该做还是不该做。此刻他很清楚,这一把抓下去,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老四梦游回来一般,挣脱姐夫的手,抖了抖身上的水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为何不叫派出所的一同过来?何必跑两趟?!”
“不必,我提前告诉你一声而已,明天上午九点一刻,你自己到黄所长办公室解决问题,不用再麻烦人家。”院长浑身发抖,转身跳上校长的摩托车,要往回走。
“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敢做敢当!”老四的声音像一把黄豆,撒向雨幕,似乎瞬间得到了千万个回声。
五
河唇镇派出所遇上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有趣的乌龙事件,当一大早全所干警在所长的带领下荷枪实弹赶赴可疑地点抓捕嫌疑人的时候,嫌疑人自己却到了派出所门口,坐在台阶上苦苦守候抓捕他的公安们回来。
老四悠哉悠哉地抽着烟,把烟屁股一只只整齐地排在派出所的台阶上。
“九点一刻,这小子就到了。”所长给黄院长打电话交换信息,说,老四的到案,实际上使所里破了两个案件,首先是邮局职工王晓棠遇袭案,此外就是计划生育站站长刘玉容遇袭案。 “因为两案作案手法相同,受害人都是头顶受伤,部位惊人巧合,刘玉容在左边,王晓棠在右边,我们进行并案侦查,几个小时就掌握了重要线索。”
“请你们依法处理,别无他求。”院长对黄所长说。
“院长,听说你做了关键性的工作,敦促老四投案,我们可以考虑认定,多谢你了,”所长道,“不过,接下来很多工作还需要你的支持、配合。”
“什么叫配合?所长,话要说明白。”院长正色道,可对方已经把话筒撂了。
昨晚,院长做好了迎接王晓棠入院治疗的准备,她没给他这个机会。两个医生背着药箱回来了,告诉他,伤者接受简单的包扎后,已经由亲属派车接往县城了。
事实如此,获悉王晓棠遭到不明身份人员袭击的电话,她的副县长哥哥大为震怒,一面指示公安方面迅速破案,一面亲自到河唇街将妹妹接走。第二天,副县长又派了一部大货车来到河唇街,雇了几个人,将王晓棠的家具物杂一股脑全部拉走。邮电支局准备好的欢送会也被迫取消了,不过,为了表达对这位不凡的女职工的敬意,支局的同事们还是搞了一次聚餐,在主角缺席的情况下,他们情不自禁地喝醉了,在醉意中深情回顾当年王晓棠追求他们的报务员的往事,感叹爱情的力量,感慨命运的不公,说到动情处,支局长当场洒泪。人生的多难,在王晓棠的身上得到了一次展演,大家都觉得,尽管曲折,但苦尽甘来,也算是一个喜剧结尾吧。
邮电支局与河唇医院一个在街头,一个街尾,地理上分立沿河两岸。要不是王晓棠遇袭,支局的同事们都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文弱、多礼,眼科特别拿手的院长黄逸林,在那么些年来,跟他们的女同事之间演绎了一段超凡脱俗的恋情。院长没有带给王晓棠幸福,反而带给她一场杀身之祸,这点令人难于接受。按照河唇街的世俗眼光,一个亡夫,一个丧妻,两个都是吃国家粮的,要是组成新的家庭,不知道该有多理想呀。哎,很多人听到,都为此叹息。如果问问河唇街上谁没在黄院长手上看过病,老的小的恐怕没几个,院长那双白净的双手,给他们把过脉、开过药方,翻开过他们的眼皮,处理过他们的伤口。院长的不幸婚姻,和他在不幸婚姻中所体现的强大责任感,以各种各样的版本,感动过许多人。
如今,老四的落网,将河唇街人心目中的院长一点点撕裂。很多人东家听一点,西家听一点,都不忍心继续让自己陷入传说的泥沼,期待真相来挽回院长的形象,甚至有的人专门去派出所,寻求官方口径的答案。“院长是这样的人吗?谁他妈的乱说?”当然都少不了被黄所长奚落一顿:“真是吃饱了撑的!河唇街哪天少你们一个,肯定多十分安宁!”
在派出所里,老四第一时间承认了袭击王晓棠的犯罪事实。然后,在回顾事件的过程中,带出了一个关键人物——刘玉容。
按黄所长的说法,当初他们确实被老四的供词吓了一跳,以为刘玉容参与了作案。实际上并非如此。接着,老四招供,当初他教训过刘玉容,刘玉容放了他一马,昨天下午,刘玉容突然找到他,告诉他,“你要教训的不应该是我,而是邮电局那个婊子王晓棠。”
“‘这些年,我手里最少给你姐夫送去一百只胞衣,我真傻,一直以为是他自己吃,或者用于院里制药,没想到,他全拿去喂了那个臭婊子!”老四说,刘玉容说话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从王晓棠,继而刘玉容,案件起因的追寻,慢慢转到了河唇医院院长黄逸林的身上。
所长亲自打电话给院长,要求他前来派出所坐一下,“配合我们的工作”。
院长有点不高兴,说,我不去,你们可以来院里,我随时恭候。
所长道:“我们去医院干什么,你以为去看病啊?院长,如果我们开着警车来,那就叫抓捕了。”
院长无奈,只好自己走路,到了派出所。
所长从部队转业到河唇街,从普通的公安员一直干到所长,多年媳妇熬成婆,所长这个职务转眼又熬了好多年了。在河唇街差不多二十年,他怎么会不知道院长的婚姻故事呢?院长妻子溺水死亡,曾经一度有不同的声音,所长还参与了验尸,走访调查,可以说是他亲手排除了院长作案的可能。也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事件上,有力地维护了真相的权威,甚至通过深入调查走访,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受到院长感动的人。如今,老四的出手,使他不得不重新回顾那个有点久远的女性精神病人溺水事件。当然,并非有了新的证据来推翻当初的结论,而是要办好眼下这个案子,必须从那里梳理起。
院长同意所长的观点。尽管今天老四打人,跟当初老婆的溺水事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既成结果,必有其因。
“老四曾经极力怀疑,是你将他姐姐推下水的,这个我们多次批评他,以公安结论为准,不可以胡乱猜忌。”所长眨巴着通红的双眼道,连续工作使他火气上升,眼球干涩。
“这个我明白,快五年了,他没消停过。”院长摇头道。
“他写信到省厅、市局和县局,你都知道?”所长道。 “知道。”院长道,边说边从口袋掏出一叠纸,“这是当初全院职工为我写的无作案时间证明,都签名了。”
“这个不用看,我这里有一份,那天你在县城开会,卫生局也給我们开过证明。不过,我们应该理解他,”所长把记录口供的英雄钢笔搁下来,把眼镜摘下,看着院长道,“老四现在纠缠的不再是他姐姐的死亡,而是更早之前,他认为,你一开始就在欺骗他姐姐,不是真心愿意跟她结婚,之所以不离婚,还表面装得那么好,就是为了做虚假的形象,‘让外人看起来这个男人很了不起,这是老四的原话。”
“所长,我怎么听来这话有点像你说的呢?!”院长像被扎了一根刺,极度难受。
“呵呵,你怀疑我?我用得着挖苦你?我能乱说吗?我转述的,没添加一个字,都有笔录。”所长翻了个白眼。
“如果是老四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我跟他姐姐结婚时,他还小,四岁大的小孩,知道多少那个年代的情况?所长,我们的年龄相差不远,你应该有体会。”院长道。
“当初在部队,我喜欢首长的千金大小姐,可人家不喜欢我,我暗恋人家,还挨了处分,”所长被无端误导进一次短暂的回忆里,“那时,为了前途,还是乖乖按照家里的意思,回来相人家,就见过一次,人家拎着包,自己把自己送到部队上来了。”
“就是那个意思,大家都差不了多少,时代造就的悲剧。”院长道。
“悲剧?怎么叫悲剧?从结婚那晚开始,我把人家睡了,也就死心了,从此老老实实过日子,生孩子,转业回家,”所长看了院长一眼,“不像你,还有一颗浪漫的心。”
“嘿嘿,这也是老四的供词,原话?”院长腼腆起来。
也许,所长突然意识到,在办案过程中被调查对象牵着鼻子走是很没面子的事,他故意清清嗓子,试图重新收拾起一个老公安的威严。但是,彼此太过于熟悉,在河唇街的社会生活发展过程中,他们都是其中的组成元素。他说:“逸林,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只想尽快搞清楚这个老四连打两人的经过,让他承认事实,然后依法处理,不过,事件发展到这个程度,我们有责任把他作案的动机搞明白,才不会误办,错办,对吧?”
“那是,这是对事负责。”院长道。
“我们说了半天,说了些什么呢?”所长把老花镜重新戴上,从抽屉里取出几页“备忘录”,看了看,找回了思路,“现在,我们基本摸清楚了老四打人动机的整个成因,一是他长期怀疑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二是他经过跟踪,发现你跟刘玉容有不正当的往来,他认为,正是刘玉容的到来,使你彻底放弃了他姐姐,导致后来的悲剧,而你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跟刘玉容结婚。”
“冤枉!天,这真的对不起刘玉容了,我们走到一起了吗,我们结婚了吗?天,就凭这点,差点要了人家的命,”院长直摇头,捏起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刘玉容的伤口,差两公分,就是太阳穴。”
“我们说的是动机,这是老四的动机,”所长站起来,按了按院长的肩头,让他平静一下。“你和刘玉容,都包庇了老四的第一次作案,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导致了后面王晓棠的受害!”
“那怎么追究?一起进去?”院长有点激动。
“逸林,看不出来,你还有点血性,”所长白了他一眼,“我们先不管这个,先谈谈王晓棠。”
“王晓棠不是一时半刻谈得清楚的,”院长的脸霎时红透了,像两块猪肝。
“不谈也没什么,”所长上下对照“备忘录”,估计也七七八八了,再次摘下眼镜,道,“刘玉容非常愤怒,應该说,比老四还愤怒,她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所以,她找到了老四。”
“她指使老四下手?!”院长差点跳起来。
“那当然不是,我们没理由认定刘玉容指挥老四作案,女人嘛,不就是这样,图个口快,解恨,她要杀,也该杀你呀,兄弟。”所长道。
院长陷入了沉思,不再言语。
案件告破,老四很快就要被送往县局,等待下一步的处置。临走前,院长带了一袋衣服,包里装了一条烟和一些饼干,好像他自己也有过牢狱经历,显得轻车熟路。包裹拎到老四面前,没想到被他扔到地上。院长看着戴上手铐的小舅子,一时难于接受,颓然地坐在派出所的长条凳子上。
县局的车很快来了,县里来的几个干警喝了杯茶,然后签了交接手续,把老四推上车,一溜烟跑了。
所长显得极度疲惫,坐在他的办公椅上,似乎准备就地睡上一觉。忽然想起屋子里还坐着河唇街的眼科名医,狠狠揉了揉自己红肿干涩的眼睛,道:“院长,我的眼睛快瞎掉了。”
“要开药?那得到医院去。”黄院长迅速找回了神志,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起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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