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高台
2017-11-11但及
但及
一
快艇飞着,贴着水面,作着大盘旋。
她和黄娜坐在后排,任凭风扫在脸上。水面映出天空上一丝橘黄的云彩。那帮艺术家朝着窗外,有人在拍照。夕阳已经西下,有白鹭从芦苇丛里掠起,打着翅膀,消失在远处。村庄朦胧又黯淡。
这是她第一次拉客人上岛去妙高台。湖心岛就在前方,一个模糊的点在拉近,正变得清晰。风玩弄着头发,旗帜响成一团,浪把后面的水域一劈为二。
“这个时节是最好的,俗称九月黄。”是吴画家,他的长发里夹杂着白发,高高地吹起着,正在跟人说着话。
“是的,是的,这个时候打开螃蟹的后盖,都是蛋黄,金黄金黄的,闪着光。吃起来,口感是说不出的好。”边上一个戴着帽子的女士接话说。
“所以,邀请大家来举行蟹会,就是來尝尝这九月黄的。不尝会有遗憾的,一定要好好尝尝。大家好好尝尝。”吴画家挥动着手,满是得意。他带了一批艺术家从省城过来,这些人有的留长发,有的光头,有的则穿着奇装异服。
飞艇盘旋着,船斜了,人歪了,里面的人都在哇哇地叫。黄娜还抱住了她的腰,叫声溢到水面。看得出大家都高兴,都在享受这份刺激。小丹也兴奋,尽管她已不是第一次乘,但那种让人飞起来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爽。浩渺的阳明湖似烟似雾,落日已褪去,一群水鸟从远处掠过,其造型就像拉开的一张弓。
船飞驶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妙高台是休闲中心,有吃有住,在岛中央。边上有树、草皮和亭子,还有九曲桥、庭院和一块巨大的假山石。一旁有盆景,都是菊花,各色菊,一整排,很壮观。桥下有锦鲤鱼在缓缓地游,游人走过,它们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妙高台,好。妙高是梵语须弥的意思,这妙高台就是晒经台。这是有出典的。浙江溪口也有一个妙高台,这是个复制品,不过复制也没关系。”吴画家对着妙高台突出的屋檐说。
小丹和黄娜一起走了进去。有个老板娘模样的人正坐在吧台抽烟。小丹想就是她了,电话里联络过。果然是,老板娘按灭了烟,站了起来。
“欢迎,欢迎珍贵的客人。”
“包厢已经准备好了,十号,请往里走。”这样说着,老板娘就亲自带过去了。她五十不到,腰身已发福,挂着沉甸甸的金色耳坠。包厢的门推开了,碗筷已经放好。墙上挂着水墨画,螃蟹和菊花,螃蟹是写意,脚画得又粗又大。
“不错,不错,菊黄蟹肥。画得好!下次,我也画一个。”吴画家举起了手机,对着画连拍了几张。
大家一一落座。
“我先背一首诗吧,是李白的,写的就是螃蟹。蟹鳌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李白是醉高台,我们今天在妙高台,看来也是一醉方休了。你们说是不是天意啊!”吴画家这样一说,大家就鼓起来掌。小丹想,到底是文化人,不一样,醉高台想到了妙高台。真是妙不可言。
“你们都坐吧,先吃点茶。过一会上菜,当然还有主角——螃蟹。看,我拎来了。”说着,小丹举起了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有吐泡泡声。螃蟹是她带过来的,这是她与老板娘在电话里商量好的。她在镇上的螃蟹市场买。这会儿,她这样一招摇,大家都乐了。
“都要雌的。我在电话里跟你说了的,是吧?要雌的!”吴画家拆着筷子时问。
“雌的,都是雌的。尽管放心吃好了,尽管好好品尝螃蟹的美味。”小丹说。
吴画家站了起来,把手伸向小丹。“谢谢你小丹,让我们品尝正宗的阳明湖蟹,真是太好了。我们就盼着这一天。”画家的手是炽热的,暖暖地包围了小丹的手。
“我们是网上认识的。”画家对着大家这样介绍小丹。小丹微微一笑。的确,她与画家是在网上一次聊天中认识的。她说到了阳明湖的螃蟹,说着说着,画家就心动了,于是就有了这一次的吃蟹晚宴。小丹说,如果他来,她就把他介绍给阳明湖最大的吃蟹酒店。现在,他果真来了,她就把他们拉到了妙高台。
她任务完成了。吴画家要留她一起吃,她说有事,祝大家玩得快乐。吴画家有点不开心,像扫了他的兴一样。“真的有事,没有办法。不巧呢。”她说的是真话。
“好,本来呢,我们作为网友也要好好聊聊。既然你真有事,那就不留了,感谢你周到的安排。”吴画家站起来,把她和黄娜送到包厢门口。
暮色压迫着,起大风了,树叶子摇得沙沙响,粗听好像就在下雨。又一条快艇过来了,又是一船的游客,正兴致勃勃地从艇里冒出头来。
“正好艇过来,你们搭这一班回去好了。”老板娘说。
临走前,老板娘从抽屉里掏出两百元来。“这是介绍费。以后,再把顾客介绍过来。”是两张崭新的百元钞,小丹腼腆了一下,收了。她还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枚小酒窝印在了脸上。
黄娜还在弄她的手机。小丹有些后悔,不该带她来,但黄娜硬要来。黄娜说,反正没事,陪你一起去。现在小丹在盘算,要不要给黄娜也分些钱。这事让她纠结,分多少呢?怎么分呢?
登上了回去的快艇。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声音,快艇快速地兜着圈,艇在跳,在舞,在哆嗦。司机更起劲了,艇完全侧过来了,她们已经闻到水的气味了,好像随时都会倾翻。
“好怕,真怕!”小丹突然喊出声来。
她们看不到驾驶员,只看到一个轮廓,一团黑影子。驾驶员溶入到了更深的夜色里。
下艇后,她感到自己的手心是潮的,心还在怦怦地跳。黄娜好像没事,走在前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黄娜。”她叫了一声,黄娜停下了脚步。
她想了想,从皮夹里面掏出了一张百元来。这是她刚才想好的,一半,每个人一半。她觉得应该大度一点。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友情。
“这是你的。”
黄娜说不要不要,但推归推,黄娜没有把钱还回来。
她与黄娜是姐妹,不能让黄娜白跑了一趟,小丹这样想着。
二
一串敲门声后,一束鲜花先探了进来。
英明露着雪白的牙齿,微笑着。她接了鲜花,幽香阵阵。今天是他们相识一周年,他们决定在晚上小聚一下。她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背,于是,两人站在门口拥抱起来。鲜花还在她右手,她用左手搂住他。他寻找她的唇,把舌头伸进去,热烈地探寻着。
“我刚回来,刚送一批人上岛,赚了两百块钱。”分开后,她说。
他没搭腔。
“不过,分了一百给黄娜。这总要的。”英明也是认识黄娜的。
“今天是我们的节日啊……”
“原本是不想的,可想想能赚钱,还是去了。赚一点是一点。还好准时回来,跟计划的差不多。”她说。
他没有表现出兴奋来,把外套挂到了衣架上。屋子不大,是租的。桌子也是折叠式的。
“你坐一会,我去准备菜。有一瓶红酒,法国的。”说完,她就闪进了厨房。不久,就听到她在切菜。水果拼盘已放在桌上,他就坐在折叠桌边,敲打着手指。屋内收拾得干净,窗台上还有盆小花,开着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在这里,也能看到湖,湖在黑暗里,只有一个轮廓。
電话响了,是小丹的电话。
他朝包投去目光,看到一道道的光从包里折射出来。“电话,你有电话呢。”他朝厨房里喊。里面正在炒菜,嗯了一声,没有停下来。电话声没了,包恢复了宁静。英明站了起来,点了根烟。火苗刚燃起,电话声又来了。
“正忙着呢。你接,你帮着接一下,可能是黄娜。”
他不情愿地把手伸进了包里。包里还有钥匙串、口香糖、化妆品和一包纸巾。他刚把手机放到耳边,一个粗鲁的声音就来了。“骗子,你这个骗子。说好是雌的,结果呢,有一半是雄的。你怎么这样不讲信用呢?怎么这样呢?你不是骗子是什么?”
他一时语塞。里面是很大的喘息声,还有其他嘈杂声。他感到一阵慌乱,甚至紧张。炒菜声还在继续,手里捏着手机不知是放,还是听。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成了这个样呢?你问问你,有良心吗?可以这样吗?”
他更窘了。慌乱中,还是按掉了手机。眼前一下子黑了,屋里的灯也像鬼火发出暗淡无力的光,桌子和椅子用冷漠的表情凝视着他。“是谁?谁来的电话?”小丹探出头来问,他低垂着头,不语。
小丹端着菜,出来,电话又响了。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向手机,手机在桌上,好像在跳动着,那光波陌生又可恶。他没有说话,他觉得很难说话。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女朋友竟被别人认作骗子。他拼命制止自己不要这样想,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滑向那里。这太糟了,太可怕了。这可以说是他认识她以来最糟的时刻。他缩在一旁。
小丹犹豫着,又无可奈何地拿起了手机。喂了一声后,她钻进了厨房。她压低了声音在说。他想,会不会是刚才那个人呢,很有可能就是刚才那个人。他有这个直觉,于是不自觉地耸起了耳朵。
“雌的。应该有雌的,我看过的。”她在说。
直觉是对的,还是这事。这件事还没有完。他能再次想象那个男人在电话里的声音,粗暴,大声,压迫,好像潮水一样涌来。这是一个什么声音?是一个令他恐惧和慌乱的声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友会和这样的一种声音挂钩。屁股下的凳子也好像不平坦了,屁股在抗议,浑身不舒服。
“现在能怎么办呢?已经这样了……我也没办法……不吃……你们不吃这雄的。这怎么行呢……已经这样了……我也没办法了……退?这怎么可能退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只能这样了,我也没办法。雄的和雌的是一样的,都是蟹……你问问看,弄不好有人喜欢吃雄的呢……我就喜欢吃雄的,雌的有什么好吃呢……真的,一样的……”
后来,她出来了。脸色有点不一样。
“吃吧。吃饭吧。你能来,我很高兴。”她强压情绪,故意把话题叉开。
蛋糕放在一旁。他的手伸过去。碰到那绸带时,却停了下来。绸带凉凉的,他的心也是凉凉的。这与几分钟前完全不一样,至少他内心是这样的。这电话,有着巨大的杀伤力,尽管遥远,但还是搅了,搅得不太平了。
小丹在努力恢复平静。看得出,她在这样做,好像装做没事,装做什么也没发生。她找来开瓶器,开了红酒。褐红色的液体充满杯子后,杯子就移到了他的面前。他就像个皇帝,以前好像没这样感觉,但今天这种感觉很明显。她移动着,小心地放到他面前。
照理,应该他为她多服务些,但今天不对。什么都不对了。她有些殷勤,与本来的样子有了些分别。这让他不舒服。“先吃点菜,再吃蛋糕。”说着,她去开桌上的功放机。
一首古筝曲缓缓而出。酒放到了嘴边,但他喝起来淡而无味。不仅无味,而且难以下咽。她还在蹦蹦跳跳。不一会儿,还冲到他身后,揽住他的脖子,把他脖子放进她的胸口。她的嘴唇在他头发丛里拱动着,亲吻着。她还夹起了一筷菜,放到了他嘴里。
“我要你吃。要你多吃点。”她发着嗲地说。
她的表情怪怪的。像个蹩脚演员,在使劲地演。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两双眼睛同时落到了这上面。声音渐响,渐亮,一点点,把屋子的空间给占满了。她瞄了一眼,想拿起,又放弃了。
“不理,烦死了。”说完,她摁掉了手机。
“不好吧,这样不好,他们还在等呢。”他怯怯地说。
“不理,真是一群不知趣的人,没完没了。”说完,她举起了手里的酒杯。“碰一下吧,为我们一周年。”说着,杯子移了过来。他没有举杯,杯子还在桌上。她跟桌上的杯碰了一下。
“干了。”说完,她就一口把杯中的酒给喝了。待她喝完,他才勉强拿了起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怎么可以喝这点呢?不行,你也要喝下去。”她的话里带着命令,还有某种亲近,胸抵在他后背上。他苦笑一下,重新举起了杯。不过,他还是没喝掉,只是喝了一大口。她脸上是失望的表情。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在扑闪扑闪地眨。
“去妙高台吧,处理这件事,你要去。”他轻轻地说。
“别说了,这事跟我无关。无关!”
电话又响了,吓了他一跳。她看也没看,就快速地按灭了。“真是烦死了,晓得这样,不带他们了。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好。我也会犯错,不该去的。”菜的热气一点点往上冒,谁也没有动一下筷子。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那个手机。那个黑色的手机,成了炸弹。
窗外黑茫茫。
三
事情没完。她越想快结束,越是结束不了。
老板娘来电话了。那个粗腰身的女人同样充满了责问。“你怎么搞的?你答应他们是雌的,送来的有一半是雄的。我看过了,一半是雄的。”
老板娘说得是对的,一半是雄的,可雌与雄有区别吗?都是螃蟹。是螃蟹就可以了,何必计较这雄与雌呢?她自己就觉得雄蟹好吃,她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她从来不觉得雌蟹好吃过。
“你看着办吧,他们在我这边闹着,说吃得不愉快,不付餐费了。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这么会弄成这样呢?”
不付餐费了,不付了!劈头盖脸的指责一齐涌来。眼泪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好像泪滴随时都会跌落下来,但她不想让英明看到,不想在他面前丢脸。于是,她又钻进了厨房间。
事情弄大了。她听得到里面的吵闹,好像口水在飞。估计老板娘也受不了了。她心里乱成一团。看来,这批人不会罢休了,他们还会闹,闹,一直闹下去。他们在争一个说法。是较真的一群人,她摊上了较真的一批人了。现在,她不知怎么办了,成了无头苍蝇。泪水终于下来了。她也觉得自己不该,不该这样做,但又感到委屈。一听老板娘粗鲁的指责声,泪水就更凶了。
“你办事怎么可以这样呢?答应别人的,就要照答应的做。人要讲诚信。没有诚信,怎么做人呢?现在你赶快去买五个雌的过来,补上这五只蟹。我这里有蟹,但我不能给你补。你闯的祸,要你自己来擦屁股。我的船还在码头,你买了以后自己送过来。赶快,这批人烦死了,一直在吵,我怎么做生意人?真是被你害了。听着,快去买,买了送到妙高台来。”说完,老板娘就挂上了电话,那腔调带着不可违。
英明还在外间,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那么聪明的,肯定是明白了。当然,她也可以不去,不听老板娘的。但,不去可能蕴藏更大的风波,她有些怕了。她原本就该全买雌的。晓得这样的话,就会全买雌的了。雌的比雄的贵,每只贵二十元。她想滥竽充数,中间攒了这一百元钱,现在这几个钱却死死地揪住她了。
“你先吃吧,我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到了外间,她对英明说。
英明不吭声,一直这样傻坐着,更没有吃。蛋糕上的镶嵌的草莓闪着光,但上面的白脱却显得惨白。走之前,她来了个急停,从背后抱住英明。英明的头发贴到了她的脸上,毛毛的,硬硬的。他没回应,一直僵硬着。
“快去快回。”他淡淡地说
夜色里,码头的风更劲了,船尾的旗帜都收了。她拎着刚买的螃蟹,想不好到底是不是该上快艇。风声加剧了她的犹豫与矛盾。螃蟹在塑料袋子里扭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她觉得自己就仿佛是袋子里的螃蟹,被困在这中间了,动弹不得。这原本就是一场小买卖,她只是介绍而已,拿点小费,拿点螃蟹的差价。她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她有她的清高,内心是不屑于做这样的事的。但她怎么做了这样的事呢?
她把螃蟹托给了驾驶员。“给老板娘就是了,老板娘知道这事。”她关照道。驾驶员随便把塑料袋往脚边一扔。“你不過去吗?你去的话,我带你去兜兜风,夜里的湖面跟白天不一样。”驾驶员色迷迷地说。
“你帮我送一下,谢谢你啦!”她带着恳求的声音说。
“不行,现在没客人。不送的。”
两个人僵在那里了。
“求求你,行吗?”
“不行,要么你上来。”驾驶员这么说令她不安。即使她前面想上这条快艇,现在也不敢了。
驾驶员抽起了烟,晃动着脚。过了一会,他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你过来一下。”她胆怯地靠近他。那人把烟扔进了水里,手伸了过来,快速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她马上撤后,想发作,但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忍一下,忍一下。然后,她听到了那人的笑声。
“皮肤嫩嫩的。算了,帮你送一趟算了。”然后那笑声好像更放浪了。
看着那远去的扬起的水花,她顿时有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感到脸红。石埠上幽暗无比,水声从那里攀上岸来。水里带着异味,在这漆黑的夜里,这味道好像更浓了。
四
走进房间,点亮灯,里面空无一人。蛋糕放在桌上,完整的。菜也没有动。鲜花放在桌边,躺着,花上还有水珠。她的鼻子一酸,心里委屈极了。
给英明电话。电话响着,但没有接。
她连着打了五个,他一个也没有接。最后一个打过去,他居然关机了。
这让她心凉。
迅速地拉灭灯,在桌边坐了下来。现在屋内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家具影子,电视声音从窗口传进来。冷风正从窗子里飘进来,湖里的风带着野气。原本以为这是一个浪漫的日子,然而现在看来完全相反。被刚才那个野男人摸过的脸还火辣辣的,有点烫。现在没电话了,估计这批人已经或正在啃螃蟹了。没事了,现在没事了,终于没事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黑暗中,她能看到蛋糕的影子。她伸出手来,去撩蛋糕。手钻进蛋糕里面,凉凉的,粘粘的。她就这样粗鲁地抓起了蛋糕,然后一把塞进嘴里。甜味一下充塞了口腔,蛋糕也粘住了她的唇。她不敢想象,打开灯以后,自己会是何等的模样。是个丑八怪,一定是无法直面的。她来劲了,拼命地吃,一口又一口。
蛋糕弄糊了,手上、脸上都是白脱,带着香味,也带着零乱。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的手不能碰手机,手机就在桌上跳动着,在黑暗里闪着刺眼的光。是谁呢?她想到了是英明。英明来道歉了。他不该这样,他应该在这里等着,毕竟他是她的男友。
她冲到厨房去洗手,但厨房里太暗了,她快速地舔干净手上的蛋糕。等她摁亮电灯,手机已经不响了。她看到了灯光下的蛋糕,一片狼藉,桌上有蛋糕末子,连地上都有了。鲜花已经跌落到了地上。
她擦干净手。这时,手机又响了。一看,竟然是画家的。那个披头散发的吴画家好像就直直在站在眼前。接?还是不接?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斗争。螃蟹已经送去,而且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她难道还欠他们什么吗?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只是一个带路人,把他们带到湖心岛这家店而已。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没有必要跟他们再纠缠到一起。没有必要。她心里做着拒绝的准备。
但电话表现得特别顽固。一直在响,不肯停歇。她想摁掉,可又不忍心。这可是一批艺术家啊,她内心里对艺术是充满敬畏的。自从看到他们,她曾经对这批人产生过好感。他如此不肯停歇地打电话,肯定还有要紧的事,她的直觉是这样判断的。于是,她胆怯地接通了电话,用轻微的声音说了一声:喂。
“我们碰到黑店啦!”吴画家大声地在嚷。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她的心又揪紧了。
“又要加钱。前面说好的钱不算了,还要加。你说是不是黑店……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黑店……你人呢?你到哪里去了?是你给我们介绍的,现在成了这样,真是岂有此理。就那么几个菜,说要三千多元。还说要收交通费,快艇费,七算八算,要四千多了,前面说好的价不算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丑,真是丑……”画家激动的声音仿佛要爆炸了,她还听到了老板娘的声音,那尖锐的声音,一听就能听出。里面还有拖桌子声,酒瓶翻倒声和咳嗽声。
握着手机,手是麻的。“你让老板娘听听,让她听。”她说。
她听到了老板娘的声音,也带着强烈的火气。“这是一批什么人啊?我从来没见过。你怎么把这么一拨人介绍过来?”
电话又转移到了画家手上。画家在喊,“她居然不让我们出去了……她不让我们登快艇了……什么?你说什么……老板娘说她跟警察熟……不怕我们。这真是一个黑店。黑啊,黑!”
不知是谁搁掉了电话。
她的心在怦怦直跳。遥望着远处的湖面,更大的寒意正在袭来。她的身上涌卷着愤怒,害怕,还有一阵阵的胆怯。
五
码头依然寂静。灰暗的灯光下只有树影子在地上乱晃。
她昏昏沉沉,站在墙角边一个卷烟摊棚里。十点多了,这里空了,她一个人蜷缩在那里。刚才,她一个人,喝了好多的酒。英明就像失踪了一般,没有一丁点的声音。她一个人几乎把这瓶葡萄酒喝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快艇声,从湖面远处传来,一点点逼迫,最后卷起很大的浪花。酒劲一阵阵地,她感到热。她缩在棚子里,靠着栏板,眼睛却盯着码头。她是来道歉的。她一直等在码头,就是想跟这批艺术家说声对不起。
快艇靠岸了,驾驶员首先走出了舱门,然后伸出一根竹篙来停稳。好像不是那个摸脸的驾驶员了,但太暗,她也分辨不清。她缩得更紧了,头上戴着帽子,她把自己的脸也藏在帽子里。人出舱了。走动的声音,没有人说话。他们不说话,是他们吗?是吗?应该是吧?不是他们是谁呢?
看到人影她倒好受些,隐约觉得处理好了,没事了。
他们走动的脚步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聲音,他看到了吴画家了,一头长发,被风吹着。
但现在,她不敢出来了。她畏惧了,胆怯了。她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觉得自己是被钉在了这简陋的棚子里了。她怎么能走到他们面前呢?怎么能开口说对不起呢?
他们朝着远处走去,上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上车前,吴画家突然停住,对着湖面大吼一声:“狗日的妙高台!”
“明天,我叫省报来曝光,一定要好好曝曝光。”有人在边上这样说。
“对,不能这样算了,也不能饶了他们。”
吴画家愤怒地拉上了车门。汽车发动了,车后的红灯一闪一闪。车走了,夹着他们的怒气与不满,留下黑暗里的一团尘土。
吴画家的声音就像一把刺刀,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坎上。不就是几个螃蟹吗?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呢……此刻,她好像被螃蟹包围了,它们凶猛地钳她,咬她,啃她。她挥动着手,乱成一团。它们开始钳住她的肉,她的脸孔,她的眼睛,她的大腿,她的神经。
阳明湖黑漆漆的,像团雾,看不到边。耳朵里,草地里,甚至空气里,都满是螃蟹围杀过来的沙沙声音。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