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面松鼠·月窟窿
2017-11-11庞羽
庞羽
银面松鼠
枪响时,我看见了樟树脚下的羊肝菌,褐色的,掩落在一行青苔和孢子植物里,像布满了血管、风干萎缩、有大小洞眼的心脏。羊肝菌松茸汤清淡别致,羊肝菌烧辣鸡鲜爽可口,加一勺高汤,炖一只猪脚,慢火烹煮,猛火收汁,将羊肝菌泡温水两小时泡软发,洗净羊肝菌,剪掉尾部硬蒂部位,切丝切粒切段,小红椒、小青椒,松茸、木耳,锅入油炒香,吊高汤添胶皮,最后加入这些干瘪撩人的小心脏。在枪响后的0.01秒,我在脑海里烹煮了一碗羊肝菌松茸汤,一锅羊肝菌烧辣鸡。热气腾腾时,我看见林老师眉毛下的两个弹孔。
林老师拎着我走,脚步尖而细,面孔像一盘铁疙瘩。我敛着脚,大气不敢出。在树枝草丛中,林老师吁一口气,把我松开。我捂着嘴喘,嗓子往喉咙口蹿。等喘尽了,我往叶子缝外窥看。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我坐下来,想把那些胀破的毛细血管都抻一抻。头顶上的树叶窸窸窣窣,林老师凑了过去。我稳住心神,想起来之前林老师说的,此行多艰。
林森木的一袭白褂,金大出了名的清汤面。无论是解剖小白鼠还是活剥小白兔,他都能保持上下白净。小白鼠的内脏丁丁卯卯,林森木把不染纤尘的白手套摘下。有些同学骚动了,他们约好去市中心吃火锅的。不过和别的系学生不同,他们不吃牛肚鸭肠。见多了,什么也不算,贪的不过是舌尖一点辣,唇齿三瓣酱。其他同学无动于衷,把有血污的手套扔进垃圾桶。林森木正正嗓子,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学生之间喧哗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出解剖室。林森木还站在那里。小白兔的脚突然抽搐起来。
我答应林森木,半是看在他与我的情谊上,半是看在中医院名额上。林森木选我做课代表,着实让我吃惊,相处了两学期,彼此也有颇多情谊。经常地,他发来邮件,让我通知学生们该做什么作业。有几次,他还请我去学校音乐吧喝咖啡。谈着谈着他又沉默起来,摘下他随身携带的白手套,放在朝南的位置。阳光落在手套上,闪现着不可思议的乳白色光芒。他说,他女儿要是还活着,恐怕和我一样大了。我不说话,也不发问,林森木一直是未婚的,有了一个女儿,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基于喝咖啡这点,相比那些吃火锅的学生,我和林森木,可亲近多了。而临近毕业,工作难找,林森木答应我,陪他这一趟,他可以帮我在中医院弄一个名额。我想,林森木要找的东西不存在,可是名额是存在的。于是,我们坐上火车,来到了平角森林。平角森林几无人烟,主要山形凌厉,地势多变,生物、气候、水洼都有不可预测的危险。林森木坚持里面一定有他要找的生物。我嗯嗯啊啊,满脑子想着中医院的合同聘用书。
我们是从铁丝网一侧的空隙里钻进去的。这一带是秦岭底下的一个小山脉,山脚下是中国南部,越过去后是中国北部。说实话,我还没去过山那边的黄土高原,想想走出去后,天地黄黄,飞沙走石,心底有一丝蛇游般静谧的害怕,还有蛙行般聒噪的欣喜。我才二十四岁,穿过这座山,我就去看世界了。
穿过几道铁丝网,我们也算进平角森林了。森林里,鸟鸣啾啾,畜脚簌簌,剩下的声音,就是我们踏在落叶碎枝上的咔吱声。林森木老师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四周有红果子,绿果子,黄果子。偶尔踩到一些昆虫蚁蛇的尸体,鞋子上多了几行蚂蚁。我靠着树干抖鞋子,林老师说:“嘘——”我定住了,树叶也心照不宣地垂下来。“听。”我悬着鞋子,头顶的树叶滴了一滴水,落在我脖子里,冷而冽。在秉持住的冷颤里,我似乎听见了,那个叫做“银面松鼠”的生物。
林老师坚持平角森林里,有他追寻半生的“银面松鼠”。他说,银面松鼠属哺乳纲啮齿目中的一个科,一般松鼠科分为树松鼠、地松鼠和石松鼠等,其中岩松鼠和侧纹岩松鼠两种是中国特有动物,而银面松鼠属于侧纹岩松鼠的近亲,特点是全身银毛,眼睑短小,眼睛明亮,耳尖银毫突出,四肢细长,后肢较粗,指、趾端有尖锐的钩爪。尾毛银亮蓬松,常朝背部反卷。林老师说,银面松鼠较为稀少,只在动植物史书中有所记载,一般活跃在秦岭下沿地脉一处,据林老师所说,在平角森林的可能性最大。
平角森林对外是不开放的,但并不妨碍这儿有死人墓。墓有一些年头了,看样子死了很久了。林老师不顾我的恐惧,在前面开山辟路。这儿令人恐惧的不只是墓,也不只是丰富的稀缺动物带来的偷猎人,更有一些传说。当森林与月亮的角度达到某种一百八十度时,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这些都是流传在金大的传说。因此,平角森林常被唤作“秦岭百慕大”。
枪响了两声时,林老师命令我抱着包裹,弓腰前行。枪声离我们不远,看样子那三个人摸准了我们的路线。我低声问林老师,我们会不会被杀。林老师愣了一晌,说偷猎罪不至死,但恐怕要我们也沾沾血。我头皮一紧。沾沾血,就是让我们掉个把柄在他们手里。也许让我们杀一只熊猫,杀一只羚羊,更或者,让我杀了林老师,让林老师杀了我。任何一种我都是不愿意的。在这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把我们全部灭口,剖腹取心,挫骨扬灰,都似乎不是那么不合理。
我捂着自己的嘴,小心地踩过蘑菇、葫芦藓、地钱、鹿角蕨。林老师轻挪轻放,我也无声无响地跟着。很快,我们听不见他们嗦嗦嗦的脚步声了。我把心脏泵回胸口。林老师没有放慢脚步,折着手让我过来。除了踩到几只色彩鲜艳的虫子,一切都扑通扑通的,映照着透明的心跳。
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树头、枝叶、地面上。天灰蒙蒙的,所有光都是叶子上油亮的水皮。脚下的树枝软了,不再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我和林老师披上了便捷雨衣。天往寒里过了,一阵风过,我浑身起了激灵。天也不早了,林老师从行李里拿出包裹,支起军绿色的帐篷。包裹里的打火机着湿了,林老师从随身腰包里掏出一盒火柴,打了几根,终于生了一堆火。我包裹里有一些压缩饼干,就着壶里的水吃。太冷了。林老师不知在哪儿弄了一个青色硬壳的瓜,拿石头一砸,去除瓜瓤,在积水里洗一洗,就成了一个瓢。我们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去,架在火堆上加热。柴火也有点湿,烧起来呛人。我从包里取了路上摘的羊肝菌、松茸,插在木枝上烤。林老师像是着魔似的,告诉我一个故事。当年,他四岁的女儿告诉他,有一种生物叫做“银面松鼠”,银色的,蓬松的,只要找到它,她就能痊愈。林老师没有当回事,女儿也死了。菌菇的香味蔓延开来。火衬得林老师的脸忽明忽暗。夜空爬滿了银色蚂蚁。
我醒过来时,已是晌午。帐篷已经破了。站在我周围的有林老师,还有各持一把枪的三个猎人。高个攥着林老师的胳膊,把他摔在我面前。胖子举起一把枪,瞄准林老师。矮个上前一步,踩住了我的胳膊。高个发话了,今天五个人在这,只有四个走得出去。我看着高个,想必那张熊猫皮在他结实饱满的包里。高个问我们来这里干吗。我说来找一种生物。高个顿时来了兴致,问是什么。我不说,看着林老师。胖子把枪抵到林老师的太阳穴。我举起手:是松鼠,银面松鼠。
到底我们五个人都走出去了。高个对银面松鼠很感兴趣,他既垂涎于那张小小的、银色的皮毛,更清楚皮毛背后的价值。银面松鼠,多稀罕。亏得这个不知何处的小东西,保全了我和林老师的命。林老师悄悄对我讲,耿火秋,尽力拖,尽力拖,找准时机开溜。我暗暗点头,又和高个讲了银面松鼠的习性、作息以及经济价值。高个被我唬住了,用枪顶着我,让我在前面开路。胖子问林老师,这个松鼠会在哪里出现。林老师说,银面松鼠喜阴,耐湿,常常在河流、水洼附近的果树上。高个信以为真,挟着我往河流方向跑。树木开始稀松,水流声越来越近。
開始,高个捏紧了我,命矮个和胖子上树寻找。过了会儿,他也有所松弛,边骂骂咧咧边用枪柄在树叶中拨,拨出一簇簇没来得及落下的黄叶子。矮个说,看见了,一个银色的小影子。胖子说,他也看到了。高个示意他们小心,别吓着了松鼠。这时,不远处传来“扑通”两声。
林老师在前面游着,我熨在水里,凭着直觉前进,不敢出头。等三个人反应过来了,水里开始冒水花。子弹斜着射进水面里,发出促促促的声响。我大气不敢出,就往前面游着,子弹擦过了我的腿肚子,有几条鱼扑面而来。
向晚了,一轮银盘端在深蓝色丝绒桌布上,几颗面包屑散在周围。好一会儿,我才明白那是个四方形的天空。再把瞳孔往外拓展,是一个棚子。再拓展些,我看见了墙壁、挂钟、悬在半空的一把枪,和一个正在起火的背影。我舒展舒展胳膊,挪开身上的被毯,脚小心地在吊床下摸索鞋子。月光从四方形的天空里倾泻而出,照在我赤裸的脚踝上,像雪山上的小山丘。不知怎的,我心里泛出孩童般的欣喜。
月光笼罩着森林,也笼罩着大地、天空,以及半个地球。蝉翼包裹了树叶,云朵飞上了树梢。远处似乎有狼在号叫。天上的星星变幻莫测,巨蟹座变成了天蝎座,启明星与长庚星一起闪耀。万物静寂,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哔啵声。我朝着那个背影走去,惊起了一片蝙蝠。
平角森林里有一个小屋子,我也料想不到。是谁在这儿生火作息?我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篝火升大了,背影的周围,镀上了一层明亮的红晕。我走到他背后。背影还在往篝火里添柴,白色的发丝燃烧成为红色。我酝酿着,开头说什么话。背影喃喃,我已经六十岁了,火秋。
我看见了背影的正面,一个疲倦的、沉默的老头。眉眼里有几分熟悉,就像离平角森林很远的城镇上,那些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人。他说,他叫岳山岭,和这座森林相处了二十年了。我问他,可知怎么出林子?老头笑了一下,随心,就会走到心之所向。我又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也在河里游着的。老头朝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心里顿时沉了一下。三把枪,密集的子弹,我逃出来了,林老师未必有这么幸运。
老头用青皮硬壳瓜瓢给我盛了一瓢水。我问这种瓜叫什么。老头说,这种野瓜,森林里到处有,不能吃,也没毒。篝火里烤着一些羊肝菌,老头把熟了的给我吃。我咬了几口,看着脸部丘壑纵横、炽热而平静的老头。老头跟我讲了一些故事,什么小白兔大灰狼,还有一个小姑娘回家的故事。小姑娘喜欢她的家,喜欢她的爸爸,喜欢她从未露面的妈妈。她画过许多画,都是一些奇妙的景象。她爸爸问她画了哪里。她说那是她真正的家。我问老头,小姑娘画的是什么,老头摇摇头,都是一些长耳朵大尾巴、颜色奇怪的东西,它们在地上跑啊跑,在树上跑啊跑,在天上跑啊跑……
吃了一些东西果腹之后,我站起来消消食。说实话,这里离河流并不远,林子里也静谧。除了一些倒挂的蝙蝠,这个林子看上去无毒无害纯天然。月光洒下来,我不觉得恐怖。但想起林老师,也许他已经沉睡水底,也许他逃出来了,正在某个角落继续寻觅银面松鼠。月光继续洒下来,有一瞬间,我觉得平角森林要飞起来了,它最明亮、最安详的河水,正和月亮拉扯着不可思议的一百八十度。我深吸一口气,拍打着自己的双手,就像起飞一样。
回到小屋子,我看见了屋子旁边一个长方形的坑。我问老头,这个是干吗的,蓄水吗?老头漏出黄色的门牙:埋水,埋米,埋人的。我抖了一下。老头问我,你来平角森林干什么的?不会就为了这一口羊肝菌吧?
天不亮的时候,老头把我喊起来。昨晚说好的,老头陪我去找银面松鼠。这一带森林他最熟悉。然而我愣住了,他穿着灰不拉几的夹克衫、裤子,而手上,却是一双干净、洁白、簇新的白手套。我感到恐怖,不敢去问他。他自己却举起双手:河面上飘来的。
鉴于我昨天的经历,老头带上了墙上的那一把枪。他说,平角森林偷猎的不少,活着回去的寥寥无几。那三个人见你目睹了他们猎杀大熊猫,不可能轻易放弃的,除非他们力竭而死。我咽了一口口水。老头在前面走着,时而折着手让我过来。
越往里面走,植被的色泽越鲜艳,地钱、鹿角蕨也少见许多。我问老头,我们在往哪里走。老头头也不回,说什么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的。我不说话,瞅着周围色彩斑斓、奇形怪状的动植物,心里生出藤蔓,绕着老头手里那把枪。
夜深了,老头支起了军绿色的帐篷。一路上,我们采了不少果子蘑菇。老头在升篝火。我在水洼里洗蘑菇。等篝火冉冉时,我一屁股靠着老头,也靠着老头手边的枪支。老头把蘑菇插在树枝上,边烤边沉默。我又往他身边凑近了些。我问老头,为什么待在这个森林里。老头说,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知道平角森林的传说吗?我摇头,说只知道一百八十度的月亮。老头又笑了,说,你知道进平角森林到出平角森林,需要多长时间吗?我摇头。老头笑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小伙变成大叔,大叔变成老头。
篝火升大了,映照在我们的脸上。老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而我的影子飞到了天上了。哔啵哔啵的,还有风摇晃树木的沙沙声。蘑菇都烤完了。我又往老頭身边凑了些。老头望着我,我迎上笑脸,说我知道一个故事。有一个小姑娘四岁时得了癌症,她的父亲是一位副教授。病发时,女儿很痛苦,稍微缓和一些,女儿就说,只要找到某种动物,她就能痊愈。如果她死了,让她爸爸带着二十年后的她,找到那个随着一百八十度出现的动物,一起杀了,她就会回来。后来女儿痛不欲生,父亲给她注射了二十倍的多巴胺,然后把她埋葬在一个长方形的墓坑里。说完,我瞥一眼发愣的老头,一下子扑向那把枪。正当我快要触碰到那个冰冷的物件时,老头一个鱼跃,踢开了我,架起那把枪:去——到帐篷里去!
森林的清晨异常清新。帐篷外没有人,篝火也成了一堆灰烬。我随着自己的心,往前走着。动植物的颜色逐渐转淡,我脚步凌乱。逐渐地,我听见了水声。前面是那条河,我心知肚明。树木稀少了许多,我似乎听见鱼尾拍打湖面的声音。
站在湖水边,波光粼粼。我想起了那些传说,在平角森林里,渴求越重的人,老得越快。所以几乎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湖面泛起银光。我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我四岁,父亲说,他要出门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说,二十年后,等找到了银面松鼠,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我的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枪托在地上滑动的声音。是高个?矮个?胖子?我不想去猜。呼吸声越来越近,这个声音,仿佛戴上了白手套,把我架在手术台上,打开肚囊,扯开血管,剖肝挖心。我不去理会,只是看着静静的湖面。湖面一片温柔的银,涌动着、涌动着,我知道,那是无数只银面松鼠,在里面游泳。
月窟窿
月亮挂枝头。枝丫还在默唱。几颗星星像落伍的萤火虫。一切都沉入黑夜。突然天边一道光亮——嘹亮多汁的哭声迸发四溅。银铃一直期待这一幕,一直狂想这一幕,一直挠着心、攥着肝、捧着脾肺肾,想全力点燃这一幕。
多年的求子路,天垚也累了。银铃不怕。每晚,银铃褪去衣衫,光溜溜地站在天垚面前,天垚说,冷呢,快盖被子。银铃搔首弄姿。天垚又自顾自地说,生理学以及病理生理学告诉我们,人体的冷热主要依靠体温调定点。体温高于参考值时,机体认为体温过高,就会通过出汗等过程来使体温下移。此时人感到热。体温低于参考值时,机体认为体温过低,就会通过寒颤等过程使体温升高。此时人感到冷。银铃坐在他腿上,抓着他的手往怀里送。天垚握着拳头,错过她的乳房,轻轻敲击她的肚子,发出沉闷干瘪的响。银铃抖了一下,像星球穿越一样,远离了天垚的雄雄引力。
平角森林的故事,银铃偶然撷得。至于是算命师还是民间乱谣,银铃无从考究。什么金银花煮蛋、艾叶熏屋、鹿胎膏服用,她都试过了。银铃咂着泪花,让天垚伏在她身上再试几次,可是回回落空。反正在她的肚子里,试管婴儿都无法成长。银铃望着满屋子的奶瓶、拨浪鼓、小衣服,眼角长出了层层青苔。她想,如果平角森林不能赐予她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是一座孤岛了。就连支持她、抚慰她、从不背叛她的天垚,也不过是汴州他乡。
天气晴好,行李完备,车驾俱全,这就上路。天垚驾车,银铃为辅,负责说话、唱歌、打哈欠。银铃怕。她怕天垚出事故,她不敢正视自己心里最大的恐惧:如果天垚先她一步走,她这座岛就沉没了,沉没在茫茫人海里,然后塌陷,蚀化,成为蟹脚鱼卵的天堂。
平角森林一带是秦岭底下的一个小山脉,山脚下是中国南部,越过去后是中国北部。银铃对地理素来没概念,只觉得翻过去,就要东北那旮沓了。到了那里,她要买花布衫、小棉袄,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热热闹闹的。银铃把自己磨成了铁秤砣,谁也咬不得、动不得、奈何不得。
天垚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栅栏,几根粗木头横亘在前,有些地方溃烂了,有些地方长着深咖浅黑的蘑菇,大部分都被草茎苔絮覆盖住了。银铃伸手触摸,在青苔上留下惨白的手指印。天垚说,我带了刀,你等着。
一阵刀斧猛劈后,银铃随着天垚钻进了平角森林。平角森林少有人烟,四周都戒严,不准出入。偶尔有人偷猎,但入林的人远远多于出林的,山脚附近的居民,从不靠近此地,都徒步五公里去砍柴生火。传说此地惊奇,求愿得愿,杀身为仁。银铃求子,只闻食一圆物,自己的肚子便可圆起来。究竟此物是什么、在哪里,银铃一概不知。她进入平角森林,就为寻得一圆,也许是大的圆,也许是扁的圆,不一而足。银铃翻阅动植物百科,心无所指。
天垚在前面辟路,银铃小心地捧着自己的胳膊,怕摔碎了。岩石上有铁线蕨,泥土中有泥炭藓,松、桦、柳、槭树,点缀着青色的忍冬。灌木、乔木、花木、草本植物、藤本植物、落叶的、常绿的,都在银铃眼里嘶然而过,直到涌出透明的汁液,在银铃的脸上蜿蜒。大概是颗针叶松,在银铃心里破土而出,蒸蒸向阳,最后成熟叶落,扎出无数痛的、爱的、心甘情愿的孔。
银铃尝过了圆叶薄荷,吐掉了圆叶椒草,还在一颗树洞下找到了镜面草。天垚说,这是镜面草,荨麻科冷水花属。长得像古代仙人照面的圆镜子。又称“一点金” “金线草” “翠屏草”。这些植物本不该出现在这一带,在平角森林里,一切充满了可能。天垚还找来了一堆圆形蘑菇,草菇、猴头菇、双孢蘑菇,银铃找来一个青色的硬壳瓜,让天垚劈开,挖去瓜瓤,盛水生火,把蘑菇放在里面煮。天垚问为什么不直接插着烤,银铃说,那就破了,不是圆了。
但这些都没有让银铃的肚皮圆起来。在便携帐篷里,银铃怎么也睡不着。她望着天垚圆圆的鼻孔,独自叹气。天垚也没睡着,闭着眼睛,听帐篷外的星星自由落体。银铃把手伸到他鼻孔前,感受他一呼一吸的热气。均匀的、蓬勃的、一鼓一涨的,就像那些孕育生命的肚皮。银铃哆嗦了,忍不住抽泣起来。天垚反过身,抓住她的手:蛋。蛋才是圆的。
一夜辗转。天不亮,银铃不顾熟睡的天垚,兀自把帐篷拆钉、装包。一瞬间的光亮,让天垚捂着眼睛叫嚷开来,深一声,浅一声。银铃又把他身下的毯子抽出来,抖抖,塞进包裹里。包裹满满当当的。天垚坐直,指着包裹说:这也是个圆,你下口吧。
森林里有树,树上有鸟巢,鸟巢里有蛋。银铃托着天垚的脚,让他摘鸟蛋。有的鸟蛋大,有的鸟蛋小,有的壳硬,有的长着花纹,银铃都煮了吃过了,肚皮如故。天垚说,肯定是剂量不够。他要去找鸭蛋鹅蛋。银铃就随了他,跑到河边去。这条河叫甚名甚,也没人说得准。银铃叫它平角河。河边长着密密麻麻的苇草,像流宴,像齿梳。天垚说,草丛里一定有蛋,他可摸得清了。果不其然,他从烂泥和芦苇的交界处,找到一只硕大洁白的蛋。
这是什么蛋?银铃问天垚。天垚答不上来,驾柴烧水,青色硬壳瓜被熏得滚黑。银铃也不管三七五七了,姑且将蛋放下了。水沸腾了,蛋浮浮沉沉,像一只翻滚的白色水泡。天垚灭了火,敲开蛋,撒一点随身携带的盐、胡椒粉,让银铃趁热吃。银铃抱着吃尽了,有土腥味,还留了一手的蛋壳蛋膜。天垚将蛋壳倒进灰烬里,“呲啦”一声,低沉有力。
银铃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跟踪他们。天垚说,月亮走,你也走,你以为世间万物都围着你转?银铃不说话,看着自己的指甲,越看越像透明的圆。抖抖手,抬抬眼,却觉得天垚的头,倒像个带刺的圆。天垚带着她又走到了河边。远处有一座半圆的山,在平角河的映衬下,变成了虚实结合的绿色的圆。银铃站着,看呆了。逐渐地,水渗入她的脚趾、淹没她的脚趾,漫上她的腿肚子。天垚喊着她,她却流着眼泪,张开怀抱,想抱住那个圆。泪珠子掉在水面上,变成了不断衍生的、扩展开去的、透明的圆。水吃掉了她的腿。身后响起了天垚冲进河水的哗哗声。天垚抱住了她。眼泪,浑圆的眼泪,钻进银铃的嘴巴。她问,我圆了吗?
银铃接过天垚递来的毛巾。水珠沾在她的腿上,像洞,无数个洞。干燥了。远处那座半圆的山扁了下去。天垚钻进苇草丛里,窸窸窣窣的。树上有鸟鸣。模模糊糊地,顺着河流听下去,还有枪响。听着听着,银铃看见了自己的耳朵。两个半圆形。把自己吃下去。银铃摇摇头。河水里钻出了一只银色皮毛的松鼠。两只黑色的圆眼睛。那边的苹果树,结着红色的圆。吃过了。银铃喊天垚。
天垚捧着两只蛋过来了。椭圆形,天垚的拇指大小,乳白发青色。天垚捡了几根苇草,点燃生火。小小的两个圆,味道比前面吃的蛋还要鲜美。落肚,银铃坐着,等待自己的肚子发酵。一阵风,把银铃干瘪的肚子刮得飒飒作响。银铃任尔东西南北。突然,苇草里蹿出一只硕大、雪白、蓬松的影子。没等天垚反应过来,就追着他跑。银铃睁大眼睛。白影伸出了一双翅膀,拍打着。银铃想起了那只硕大洁白的蛋。一瞬间,银铃哆嗦起来。要是别人吃了她的孩子呢?
白影长啸。天垚戴着一脸的血,拎着银铃就跑。叫声越来越小。森林里回荡着他们的喘息与脚步声。天也晚了。天垚抹抹血污,支起帐篷。云朵遮住了月亮,也遮住了星星。天垚說明天会下雨。帐篷旁边长了几株木绣球。模模糊糊的夜色,让它看起来像灰白色的圆。天垚说那是聚伞花序,萼筒筒状,萼齿与萼筒几等长,花冠白色辐状,裂片圆状,雄蕊长约三毫米,花药小,近圆形。全部由大型不孕花组成,雌蕊不育。银铃望着望着,差点哭出来。她长成了一株木绣球。银铃起身,摘了一朵灰白色的圆。远远看去,它是圆的,仔细看,它是无数尖的长的花瓣构成的幻象。天垚低声问她,吃么?银铃哆哆嗦嗦地捧起它,靠着自己的肚子,让她和它都变成海底摇摆的珊瑚。天垚坐着,让自己的背鳍生长,刺破帐篷,刺破夜空。
静寂的夜。银铃睁眼,看不见天垚。她擦擦眼,剥开帐篷。天垚弓着背,蹲在不远处,双臂微动。银铃问他,在干什么。天垚停下手臂,声音洪亮:我们都想错了!银铃钻出帐篷,朝他走去。天垚压低声音:既然是肚子,既然是圆,我们就该找肚子里的圆!银铃感到自己正往光明的洞口走去,每一个脚步都开出了一朵花。天垚站起来,转过身,双手的果实。这果实包裹在一层香槟色的叶片里,剥开,是一个金黄喜人的圆球。天垚笑了,咧开满是红色裂缝的嘴唇:灯笼果,学名酸浆,又名红菇娘、挂金灯、戈力、灯笼草、灯笼果、洛神珠、泡泡草、鬼灯等。北方称为菇蔫儿、姑娘儿,果实供食用。银铃数了数,八颗,落在天垚的手上,像一排丝丝绵绵的蕾丝洞。银铃捡起他手上的果实,钻进这粉金色、梦幻、无边的蕾丝里。
八颗。银铃闭上了眼睛。自然妊娠生育双胞胎的几率约是百分之一点五,生三胞胎和四胞胎的几率就更小,只有十万分之一至二十万分之一,生八胞胎的几率可想而知。可是,管他呢。也许是六个哥哥,两个妹妹。也许是八朵金花。银铃憋不住自己的嘴角,把自己落在草地上,把腿脚双臂晾起来,鼓胀起来,飞扬起来。天垚一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银铃唤他,他也不应。银铃划动双臂,阳光变成了七种颜色。她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圆,等待山光水色远不如的一声哭。
“噗”的一声。银铃停住手臂。天垚像是太累了,倒在地上。银铃喊他名字。他不回她,像头死猪似的。银铃撑住地,站起来,手插着腰,腆着自己干瘪的肚子,一步步踏过去。这头死猪,嘴唇黑了,面颊却白得吓人。银铃喊他,摇晃他,他睡得倒香。银铃把手指伸向他的鼻子。静默,沉静。银铃瞬间凉了身。天垚裸露的脚踝处,有两个细孔,渗了血,发黑。
有的蛋大,有的蛋小,有的壳硬,有的长着花纹,有的是鸟蛋,有的是鹅蛋,有的不知是什么蛋。银铃想起了椭圆形,天垚的拇指大小,乳白发青色,小小的两个圆,味道比前面吃的蛋还要鲜美。
银铃浑身湿漉漉、凉津津的,良久,她扑向天垚,抱着他一遍遍地叫着。兴许是天垚昨天的预言,森林上空涌起了大朵的乌云,翻滚着、叫嚣着,想把银铃的喊声盖下去。
不多时,雨落了下来。雨水砸着银铃,砸着天垚,砸着这座平角森林。如果天垚先她一步走,她这座岛就沉没了,无尽的水把她淹没,她会变成海底的珊瑚,而且永远只是一座珊瑚。雷声响起。银铃喊哑了,把天垚垂在地上。雨珠落在他身上,像是要种植什么。银铃的肚子发出咕噜响,盖过了天上的雷。现在,她的肚子终于想和她对话了。它想说什么?银铃的头发湿了,眼睛湿了,心脏也湿了。也许她的肚子也是一座森林呢。银铃抚摸着这座林子,望着惨淡的天。雨小了。浓黑的,深蓝的,星星点点。雨停了。静谧的,幽深的,亮亮的小眼睛。银铃觉得自己干燥了,轻盈了,舒爽了,上升了,漂浮了。此刻,她就是一个星球,在她的里面,有长的,有圆的,有长长短短的河流,有层层叠叠的山峦,有深深浅浅的人类,也有一个不存在的森林,或许是平角,或许是直角。
静下来了。雨水顺着树叶滴下来,叮叮咚咚。天上泛着油油的亮。周围一圈淋漓晶莹的鸟鸣。天垚陷入了大地,白得光洁,像个婴儿似的。木绣球滴着水,颤着花瓣。周围还有灯笼果的果皮,大多沾了褐色的泥土、透明的露珠。月亮挂枝头。枝丫还在默唱。几颗星星像落伍的萤火虫。一切都沉入黑夜,唯有月亮盈盈。银铃仰起头,望着月亮,一丝丝地望着月亮,一寸寸地望着月亮,直到它在她眼里,变成一个硕大的圆,一个硕大的窟窿。平角森林亮起来了,飞起来了,银铃乘着风,也飞起来了。她感觉要从月亮这个肚脐眼里涌出来了。嘹亮多汁的哭声迸发四溅,她诞生在茫茫宇宙里。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