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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猫

2017-11-11衣水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宠物猫任志强声控

衣水

“灰灰,回来;灰灰,快回来。”

郭玉倩左手扶了栏杆,慌里慌张下着楼梯,脚上的一只拖鞋早跑掉了,只好右手拎着。郭玉倩的呼喊,唤醒了楼道里的声控灯。灯光里,郭玉倩索性把另一只脚上的鞋子也脱了,也拎在右手里。

灰灰是一只宠物猫,它缩着身子从楼梯上蹿下去,一蹿就是好几个台阶。灰灰才不理郭玉倩的呼唤呢,只顾逃了好几层楼的台阶,感觉主人追不上它,才静静地停下来,回头望着陡增的楼道。

灰灰不想回家,它在回味着主人的呼喊,是亲昵呢还是责怪?一时弄不明白,它只好意兴阑珊地蹲在拐角处,无聊地抖动着几根胡子,索然地伸出红红的舌尖,轻轻地舔一下鼓起的嘴唇,期待爱怜似的“喵喵”地叫几声。

郭玉倩听到灰灰微弱的叫声,就顺着楼道跑下十几个台阶,借着仍旧亮着的声控灯,她看见了她的灰灰,一只孤零零的小猫,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暗暗的拐角里。

“灰灰,快跟妈咪回家。”

郭玉倩吓醒声控灯的粗声大气的责怪,敛成一句细声嫩气的呵护。灰灰就在拐角里,灰灰就是她的全部。郭玉倩就像找到丢失的儿子,刚才的心急火燎,瞬间都消失不见。

灰灰回过头,怯生生地瞅着她,它楚楚动人的眼眸流转在暗淡的灯光里,似乎在等待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地爱抚它。

郭玉倩再下十几个台阶,就能抓住这只逃跑的斗气猫了。

“灰灰,你不想待在笼子里,”郭玉倩哄着它,悄悄走近它,“你是想出去撒个欢儿,告诉妈咪,你不是要逃跑的了。”

郭玉倩已轻悄地下挪五六个台阶。这时候,声控灯却熄灭了,郭玉倩两眼一抹黑,顷刻间什么也看不见。这让她感觉,黑魆魆的两眼之间,好像有光怪陆离的东西窜来窜去。郭玉倩只好轻轻咳嗽两声,声控灯没有应声而亮,她就紧着嗓子再大咳一声,声控灯终于慵懒地亮了。这时候郭玉倩看向拐角,灰灰正骨碌了一下绿眼睛,瑟瑟发抖地看着她,仿佛一只宠物猫比她还害怕夜晚的黑暗。

郭玉倩正要再下几个台阶,却听见一声凄厉的猫叫,不是猫的“喵喵”的叫,也不是猫儿发情时在屋瓦上声嘶力竭的叫,而是惊吓的恐怖之声,也是撕心裂肺的凄厉之声。这声音,带着死亡的气息,嗖嗖地钻进了郭玉倩的头皮里。

郭玉倩抬头,惊慌地看向拐角处的灰灰,灰灰早已踪迹不见,它刚才待过的地方,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影。

灰灰逃跑了。

郭玉倩看着手中拎着的一双拖鞋,不由得笑出声来,她感觉自己太滑稽了。

“啪、啪”两声,是郭玉倩把拖鞋扔在了地上。

“啪、啪”两声,是郭玉倩拍掉了两手的土灰。

“看花眼了。”

郭玉倩大声说了一句话,但这没能阻止声控灯的再次熄灭。

楼道里瞬间安静了,郭玉倩干脆坐在楼梯上,她在倾听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眼前是一片漆黑,可是她闭上了眼睛,眼前又仿佛是一片光明了。

灰灰逃跑了,外面下着雨。

这是多么熟悉的几十个场景中的一个。

漆黑里,郭玉倩仿佛看见无数个“灰灰”逃跑了。

“灰灰从我的背后偷偷溜走了,”郭玉倩想,“灰灰也从我的头顶一跃而逃了,灰灰也从我的眼前明目张胆地跑掉了。”

郭玉倩正伤心那些逃跑的灰灰——那些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她却发现自己也逃跑了。一个个自己,无数个自己,正从坐在黑暗里的她的身体里离开。郭玉倩看着无数个“自己”,惊讶了一会儿,又揉揉眼睛细看。这些“自己”,有的二十多岁,有的三十多岁,也有四十多岁和五十多岁的。这些分离的“自己”都不搭理她,招呼也不打一个,都气哼哼的,转瞬不见了。

“‘自己都去追赶‘灰灰了。”

郭玉倩拉着二十五岁时的“自己”,这个二十五岁的“自己”立刻又回到她的身体里。

郭玉倩想起来了,她养宠物猫就是从二十五岁开始的。

“这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家伙,”任志强把一只幼小的猫仔送给她时,她一只手把它揽在胸前,一只手抚摸着它的柔软的毛,兴奋地说,“这是一只雪白的猫仔,就叫它灰灰吧。”

“应该叫它雪儿,”任志强说,“它母亲就是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再长一个月,它也会变成一个小雪球的。”

可是她不喜欢“雪儿”这个名字,就任性地叫它“灰灰”,尽管后来这只波斯猫真的长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小雪球儿,她依然叫它“灰灰”。

“叫什么都行,”任志强说,“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反正它就是个宠物。”

“它不是宠物,”郭玉倩说,“它是我们的儿子。”

“儿子就儿子,”任志强说,“它就是我们的儿子。”

就是这样一只又一只备受呵护的宠物猫,任志强和郭玉倩总也养不过两年,它们就都逃走了。刚才这一个郭玉倩,就是二十五岁时的她,就是匆匆追赶第一个“灰灰”的她。可惜的是,第一个“灰灰”再也没有追回来。一只宠物猫消失在街心公园的一棵大树上,郭玉倩从此就再也没看见过它。

“逃了就逃了,”任志强开玩笑地说,“不过是一只宠物猫,跑了就跑了,跑了就再给你买一只,只要你喜欢,只要我的漂亮女人喜欢,我就放心了。”

任志强如此贴心,郭玉倩伤着的心也就不痛了,她蜷缩在任志強的怀里,就像她的灰灰蜷缩在她的怀里,闭着困倦的眼睛安心地睡了。

“不过是一只宠物猫,”任志强从猫市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儿,暧昧地对郭玉倩说,“这一只跟上一只,简直一模一样,简直跟你一样漂亮。”

郭玉倩接过宠物猫,并不在意任志强的调侃,她翻腾着小猫儿,简直连它的私处也研究了一个遍,这才把它关在猫笼子里。

“一根杂毛也没有,确实够漂亮的。”

郭玉倩在评价这一只刚买回来的宠物猫时,突然感觉她这又是评价她自己。

“雪儿,”任志强说,“你看它多白,白得扎眼,白得软绵绵的。”

“灰灰,”郭玉倩看着猫笼子说,“再白,它也叫灰灰。”

以后许多只宠物猫,无论白的、黑的,还是灰的,都是叫“灰灰”了。郭玉倩坐在楼道的台阶上,许多只叫“灰灰”的宠物猫,从她的身边悄无声息地逃跑,她看着它们,也看着去追赶它们的“自己”。

郭玉倩开始感到有些失望,失望什么?她又想不明白。这是三十六岁的自己,刚刚追丢了一只宠物猫,此刻坐在楼道黑暗里的她,决心追上一个正在逃跑的自己。

四十五岁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郭玉倩想知道,便伸手去抓住那个“自己”的胳膊,可是四十五岁的“自己”,无论她怎么努力去抓,都只是抓了一个满手空空如也。再看四十五岁的“自己”,转瞬就不见了,也消失在楼道的拐角里。

“自己的四十五岁,那是未来,”郭玉倩想,“她肯定追赶那一只叫‘灰灰的宠物猫去了。”

郭玉倩坐在寂然狭窄的黑暗里,仿佛自己被这黑暗囚禁,她伸手触摸一下身边的墙壁,冷冰冰的,就像她此刻无名的失落一样。郭玉倩决心把刚刚逃走的宠物猫追回来,但她感觉她要追回来的,不是一只猫,猫于她毫无干系,她要追回来的,是她的宠物。郭玉倩这么想,内心突然燃起一圈圈火辣辣的涟漪,雄心立刻就崛起了。

“我要把它追回来,”郭玉倩一边穿着鞋子,一边自言自语,“我会把它追回来的。”

郭玉倩使劲儿咳嗽了两声,声控灯听话地睁开了惺忪睡眼。郭玉倩害怕的黑暗全都逃逸了,现在她的面前铺满了暗淡的金黄。郭玉倩一边小心地下挪着脚,一边拍着巴掌,缓慢地走下台阶,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她几乎在心里数着台阶了。

楼道的百余个台阶上没有灰灰,它已经逃到外面去了,可是郭玉倩并不着急,而是惬意呼吸了一口从窗口飘进来的带着雨水的空气。风的清凉,土的甜涩,树叶的绿意,鸟鸣的清脆,诸般滋味,混合了她的淡淡的思绪,一齐儿涌进了肺腑。

郭玉倩知道宠物猫去哪里了。

郭玉倩走出公寓大楼,冒着细细的雨丝,她径直走到街心公园那棵古老的大树下。这是一棵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大树上还挂着一个宠物协会的公益广告条幅,条幅上写着“给我一点点关爱,我将回赠你更多温情”,落款是“小动物保护协会”。

“灰灰!”郭玉倩仰着脸,向着枝繁叶茂的大树轻轻叫了一声。

茂密的枝叶轻轻动了一下。郭玉倩望去,那黑黝黝的枝叶湿漉漉的,是树叶上的积雨成珠,滑落了下来,扰了一树的静谧,也扰了她追寻的一双眼睛。郭玉倩且把双眼瞥向别处,仍是静悄悄的枝叶,像一团巨大沉默的暗黑色,涂抹在她的头顶上。

“宠物猫就在头顶的大树里,”郭玉倩告诉自己,“灰灰就像大树的灵魂,它藏进大树的某一个角落里了。”

郭玉倩确信,灰灰就在这棵大树上,就在某一条枝干的背后,借着树叶的遮掩,正偷偷地用它的绿闪闪的眼睛瞅着她。灰灰正在长大,郭玉倩仿佛看见,一只老猫正从大树的枝叶里冒出鲜艳的脑袋。灰灰会长成这样的一只老猫吗?郭玉倩闭着眼睛,她不想看见逃跑的宠物猫,都在大树里长成一朵朵有毒的蘑菇。

“有毒的蘑菇,它们早晚要占领这一棵大树。”

郭玉倩感觉逃进大树的宠物猫,包括她的灰灰,都在长成一朵朵有毒的蘑菇,就要开满大树的每一根腐朽的枝干了。

郭玉倩盯着一根枝丫,她感觉灰灰就在那根枝丫的后面。

“灰灰。”

郭玉倩大声吆喝了一嗓子。

那根枝丫确实动了一下,是一只猫,拱了拱脊背,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地面上的郭玉倩,又安安静静地趴下了。

郭玉倩感觉那个小家伙就是灰灰,就是它的宠物猫,它竟然对自己不理不睬,这让她有些恼火。郭玉倩脱掉一只鞋子,使劲儿扔了上去,却不料挂在了另一根枝丫上。这一招儿不成,郭玉倩又脱掉另一只鞋子,瞄准了灰灰,狠狠砸过去,可惜这一只鞋子也轻飘飘地挂在了旁边的枝丫上。

郭玉倩光着脚丫,挥舞着手臂。

那根枝丫上的宠物猫,只是不声不响地爬高了,爬上了更高的一根枝丫上。

“不是灰灰,”郭玉倩气急败坏,一只手指着它大叫,“你这只该死的野猫。”

郭玉倩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试了几下,瞄准了,使劲儿扔出去,石头狠狠地砸向那只爬高了的野猫。野猫见一块石头飞来,绿幽幽的眼睛发出阴森森的光芒,“喵呜”一声,蹿到另一根更大的枝干上了。

野貓消失在树叶里,湿漉漉的枝干还在晃动,几片被抓掉的叶子飘飘忽忽地飞到郭玉倩的脚下。郭玉倩狠狠踩在夭折的叶子上,仿佛是踩在了那只野猫的身上一样,让她出气儿了。等气儿稍消一点,郭玉倩抬头看那野猫消失的枝干,感觉那还有猫似的,又朝那里扔了一块石头。

大树热闹了,已经不是那一只野猫,已经有几只野猫在大树上蹿出了自己的窝,蹿进别的猫的窝里了。别的猫被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惊吓到另外的枝干上,那另外枝干上的猫也被吓跑了。整个儿一棵大树,一个沉寂的黑影,已经跑满了惊慌的野猫和不安的喵呜喵呜的叫声。

“我看见你了,”郭玉倩说,“灰灰,你给我下来。”

郭玉倩搅乱了一棵大树的安静,她让逃跑的宠物猫,再次恐慌地满树逃跑。

“让它们在树上跑起来,我才能看清楚哪一个是我的灰灰。”

这一招儿还真是灵验,郭玉倩看见慌忙逃窜的宠物猫——灰灰了。

灰灰从低矮的枝干蹿向更高点的枝干,它使劲儿一跃,就跃出绿叶的遮掩,它暴露给了地上的郭玉倩。一根儿杂毛也没有的灰灰,雪白得像一个蹦跳的球儿,从下面的枝干飞到了上面的枝干上。

“你下来吧,灰灰,”郭玉倩笑呵呵地说,“看看你雪白的毛,都被弄脏了,像一块破抹布了。下来吧,跟妈咪回家洗个澡。”

灰灰稳稳地坐在枝干上,回头瞅了郭玉倩一眼,轻轻“喵呜”了一声,又悠闲地换了一个坐姿,伸了一个懒腰,把一双眼睛里蓝宝石一样的光,氤氲在潮湿的夜雨里,弥漫在围观的人群里。这一群人,不是别人,正是一个个不同年龄的郭玉倩,都在苦口婆心地劝它回家,回到它那个有着吃不完的小黄鱼的笼子里。

“灰灰,”一个郭玉倩向它喊,“这是一条油炸小黄鱼,你的最爱。”

灰灰看着她,看见一条虚幻的小黄鱼,可是香味,沁人心脾的香味,已经飘飘悠悠地钻进了它灵敏的鼻子,它的身子松懈了,逃跑的心也松弛了,它的尖利的爪子开始不听使唤了,四只爪子抓紧树干,开始向下滑溜了两步。

“这是个骗局,”灰灰从那个虚假的爱护里惊醒,它看着郭玉倩,光着两只脚丫站在树下,像它一样狼狈,像它一样被困在自己编织的虚幻里,“我喜歡现在的自己。”

郭玉倩感觉到灰灰逃跑的念头松动了,这让她看到了追回一只猫——她的宠物猫,还是大有希望。

“小黄鱼,”郭玉倩打电话给家中的任志强,“把冰箱里的两条小黄鱼,赶紧送过来。”

“这是一条小黄鱼,油炸小黄鱼,”任志强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小黄鱼,对着枝干上的灰灰说,“还有一条的,灰灰,你跟妈咪各分一条。”

宠物猫滑到下面的一根枝丫上,突然不动了,像一开始就长在那里的一朵白蘑菇。

“小黄鱼,灰灰,”任志强挥着一条油炸的香喷喷的小黄鱼,“你瞧,新鲜得很呢。”

这确实是一条新鲜可口的小黄鱼,从一层焦黄酥软清脆的皮儿里,飘散的一股诱惑的鱼肉香,正沁透它的心脾。灰灰坐在枝丫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条一搾多长的小黄鱼。灰灰感觉,这一条油炸的小黄鱼,在任志强的手里仍旧活着,嘴巴仍旧一张一翕,仿佛吞吐着空气;尾巴仍旧摇着,好像栩栩如生地畅游在降临的夜幕里。尤其是一双鼓起的眼睛,灰灰仔细地瞅了一阵,发现仍旧明亮亮地鼓着,像是在审视着夜色里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只活着的小黄鱼,”灰灰轻轻地“喵呜”了一声,“我要吃到它,任志强说得对极了,这其中一条一定是我的。”

任志强站在树下,站在郭玉倩的前面。

“那另一条小黄鱼,就是任志强宠爱的女人——郭玉倩的了。”灰灰又“喵呜”了一声,“任志强说得对极了,我跟妈咪各分一条。”

宠物猫抖动着几根长长的胡子,张了一下嘴巴,伸出一条淡红的舌头。

“我不是一只淑猫,我是一只猫汉子,”灰灰这才看见任志强,“我就像任志强一样,是一只公猫,在我的眼里,任志强不是一只善良的猫,也不是一只自由的猫。”

宠物猫看着任志强,他正在长成一朵有毒的白蘑菇。

宠物猫——灰灰,把两只眼睛都睁得圆圆的。左眼,它在用左眼瞅着任志强手中舞动的小黄鱼,那目光就是一条线,另一头牢牢地拴在了它的梦寐以求的小黄鱼上;右眼,它在用右眼打量着任志强,这个跟它一样被某一种东西紧紧拴牢的人。

宠物猫把左眼转了一圈,小黄鱼在向它微笑呢。

宠物猫把右眼转了一圈,十多个任志强嗖嗖地钻进了它的眼眶里。

这是昨天的任志强。

任志强推门进入公寓。一间小卧室,是他和郭玉倩的私人空间;小卧室之外,是用几大盆橡皮树、棕榈等植物隔开的一个小客厅。其中一盆长高的仙人掌,是最让灰灰讨厌了。有几次仙人掌不但扎疼了灰灰的脚掌,还扎疼了它探寻的目光。

小客厅靠近植物墙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刚能容下灰灰的铁笼子。这个笼子就是它的卧室。灰灰就在这个铁笼子里,每日迎接它的两个主人归来。

任志强一进门,就会把灰灰从笼子里放出来。

被困一天的灰灰,就会蹿出来蹦上蹦下,这不是它欢迎任志强,也不是它讨好任志强。灰灰这上蹿下跳,是去找一个拉屎的地方。

坦白地说,灰灰很讨厌任志强把它关在铁笼子里。

用任志强的话说,只有“把灰灰关进铁笼子”,他才会安安心心地工作。灰灰知道任志强不喜欢宠物猫,不喜欢灰灰,可是郭玉倩喜欢猫,喜欢灰灰。所以,任志强只有用一只宠物猫,才能拴住她。郭玉倩也许不是真的喜欢宠物猫,也不是真的喜欢灰灰,而是她喜欢与她同病相怜的宠物罢了。

灰灰是一只宠物,而不是一只猫。

任志强一进门,就再次感觉到一只宠物的无聊,也感到自己的无聊。

任志强给郭玉倩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下班,晚饭想吃什么。“油炸小黄鱼,”郭玉倩在电话里说,“灰灰也爱吃油炸小黄鱼。”

宠物猫不是最爱吃油炸小黄鱼,而是油炸小黄鱼是灰灰的克星。

从任志强的电话里,灰灰知道郭玉倩是在加班。灰灰当然知道,与其说郭玉倩是加班加点地工作,不如说是她沉溺在自己的工作里,就像沉溺在一泓粘稠的液体里,不想自拔。

“妈咪只在工作时,才是最快乐的。”郭玉倩给灰灰这样说过。

“可你加班时我是不快乐的,”灰灰“喵呜”几声,是告诉她,“你加班快乐时,我却被锁在铁笼子里。”

纵然郭玉倩是灰灰的“妈咪”,灰灰又是她的“儿子”,她也是不理解它的,它也是不理解她的。灰灰在铁笼子里,当然是不快乐的;可是郭玉倩却在这个叫“工作”的铁笼子里快乐极了。

不过灰灰知道,妈咪快乐的时候,不会给它一条油炸小黄鱼;只有她不快乐的时候,就在她的公寓里,她才会给它一条油炸小黄鱼。灰灰吃得津津有味、忘乎所以了,灰灰快乐了,这快乐也会让妈咪快乐了。

灰灰是拯救她不快乐的药。

灰灰明白了妈咪,也明白了它自个儿。

可是灰灰不明白任志强。

“还需要多长时间下班?”任志强再次打电话,“我炸了八条小黄鱼,给灰灰吃了一条,给你留一条,另外六条都放进冰箱了。”

电话那头沉默。

“你们两个,每天两条,”任志强说,“够吃四天的。”

灰灰吃过任志强扔给它的一条油炸小黄鱼,晚饭算是吃过了。夜晚深处,被放出铁笼子的宠物猫,精神矍铄了。灰灰蹿到电视柜上,瞅着对面沙发里昏昏欲睡的任志强。

电视机开着,是一档子征婚栏目,好像是“非诚勿扰”,一个光头主持,三位托儿一样的嘉宾,还有二十四个女人,剩下的是征婚男士和观众。灰灰对这个栏目不太感兴趣,是因为妈咪不喜欢,平时任志强很爱看,可是今晚却看得昏昏欲睡。

灰灰瞅着任志强——这个搞计算机编程的家伙,身体臃肿,脸色暗白。任志强也许太过劳累,他只是偶尔从镜片底下,抬着眼皮儿瞅一眼电视节目里的男男女女。

灰灰感觉,他软塌塌的,简直萎靡不振。

“喵——呜——”很是幽深凄厉,是宠物猫遭遇野鬼攻击时的那一种恐惧的叫声。

是惊吓。

任志强一下子惊住了,他打了一个冷战,站起身左瞅瞅、右看看,除了灰灰却什么也没瞅到。

“还没回来?”任志强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

任志强抓起电话,通了。

“再有五分钟就下车了。”

这是郭玉倩的声音,灰灰听到从电话里漏出来的声音,它比任志强还高兴,它知道是“妈咪”快到家了。

任志强心有余悸,仍在房间里转悠,仍是没有找到什么怪物。不过他翻箱倒柜,找到了一粒药,顺着一杯温开水,喝下去了,然后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节目里女人特写的脸,妖娆的脸,他的脸也慢慢红润起来。

是敲门声。

任志强一手拎着一条准备好的油炸小黄鱼,一手打开了门。郭玉倩一边进门,一边咬着小黄鱼的尾巴;她跟我吃鱼是一个习惯,都是从尾巴开始,一直吃到头部,最后只剩下一条小黄鱼的完整骨架,让它痴心妄想地游在盘子里。

任志强冲过澡去卧室了,灰灰陪着郭玉倩吃鱼,好像是灰灰也在吃鱼一样,那种美妙的快感洋溢在一只宠物猫的脸上。

郭玉倩吃完油炸小黄鱼,把灰灰抱在怀里,她亲昵地吻了灰灰一下,灰灰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了一下她的脸。

“灰灰知道自己是一只公猫,也该像任志强一样找一个女人了。”

灰灰这么想时,任志强叫走了郭玉倩。

“你吃完了油炸小黄鱼,该我吃你了,”任志强说,“你就是我的油炸小黄鱼。”

灰灰想看看任志强是怎么吃郭玉倩的,可是任志强却把灰灰从他们的卧室里赶了出来。灰灰只好蹲在沙发里,继续看“非诚勿扰”。恍惚之中,灰灰听到一个女人的呻吟,是郭玉倩很享受的那一种叫声,就像猫儿发了情一样。

灰灰想瞅瞅他们的隐秘,便使劲儿一跃,跳到橡皮树的枝叶上,却扑通一声掉在了地板上,直摔得它眼冒火星了。

灰灰悻悻地回到沙发里,瞅准了那一盆仙人掌,灰灰知道它不会像橡皮树那样软不拉几,它是能支撑住一只宠物猫身体的植物。灰灰毫不犹豫地飞了上去,可是飞到半空时,它就后悔了。灰灰是看到了仙人掌的刺儿,尖利的刺儿,正露着白森森的牙,笑嘻嘻地等着它呢。

这一盆令宠物猫讨厌的仙人掌。

一落到仙人掌上,灰灰就發出了凄惨的叫声。

任志强在卧室里忙碌着,却呵呵地冷笑。

“这只蠢猫,准是撞到仙人掌了。”

“好没?”郭玉倩问,“药劲儿这么厉害。”

“是我厉害,”任志强回答,“即使是药劲儿厉害,也是通过我实现的。”

“快点,”郭玉倩说,“我的宠物猫呢?什么样了?”

“别着急,马上,”任志强说,“你就是我的宠物猫。”

郭玉倩出来,光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把灰灰放在她白腻腻的腿上,忙着拉出它的四只爪子,仔细看一遍,拔出几根断在肉里的刺儿。灰灰伸出柔软的舌头,在她的鼓起的乳头上舔了一下,它感觉她浑身都颤抖了。

“这只该死的宠物猫。”

任志强从卧室里走出来,愤愤地骂了一声。

灰灰抬头看他,赤裸身子上,一根活物像一条死翘翘的虫子,吊在那里。他的脸上,早没了红润,又是那种死鱼肚白了。

“该死的宠物猫,该死的灰灰。”

十多个长着死鱼肚白脸色的任志强,站在树下,各自挥舞着手里的油炸小黄鱼,正哄着灰灰从大树上下来,可是灰灰从他们的口型里知道,他们都是那样的恨它。

宠物猫的左眼被油炸小黄鱼牢牢地拴着,它的目光呆滞了,晶亮的口水不断地流到下颚的胡子上。而它的右眼,翻滚了一下,正好看见郭玉倩。

那是昨天的郭玉倩,也是明天的郭玉倩。

郭玉倩把仙人掌的刺儿,一根一根从灰灰的爪子里拔出来了。

“一共拔出五根,”郭玉倩对立在沙发后面的任志强说,“灰灰受伤了,就像我受伤了一样,令人难过。”

“你难过了,”任志强从郭玉倩的身后伸出两只手,迂回到她的胸前,抓住两只饱满挺立的乳房,“就像我难过一样,你是我的。”

灰灰不明白任志强的逻辑,那么任志强又是谁的呢?

任志强抚摸着乳房,灰灰感觉像两只装满了热水的透明水袋,在两只手里变化莫测。手在叫,在渴望一种回应;乳房在呼,在渴望一种激荡。这两种物件,就在一只宠物猫的眼睛上方,混合在一起,然而又得不到满足,不得不分开了。乳房是水,那手却不是盛器,盛不下太多的柔情,只能无奈地转移战场。

乳房是柔软的,当任志强和郭玉倩再次结束一场水乳交融的游戏,郭玉倩把灰灰的脑袋埋进她的两只乳房里。

灰灰是一只公猫。

灰灰“喵呜”了几声,它这是说它需要一只能够水乳交融的母猫。

墙角的那个铁笼子,它再也不愿住进去了。

灰灰抬起脸,仔细地研究郭玉倩,一张风花雪月的脸,鲜艳而明亮,就像它曾经心仪的母猫。郭玉倩半躺进沙发里,两条腿搭在沙发的边沿上,私处黑森森的毛发,青葱而茂盛。有两片肉,静静地长在那里面,蓄满了水汪汪的液体。

这液体,任志强喜欢,可是一只宠物猫不喜欢。

宠物猫闻到它的气味,不是油炸小黄鱼的气味。

这是对一只宠物猫的煎熬。

一只宠物猫不记得这是哪一次逃跑,所有的逃跑都在明天;所有的猫,无论公猫或是母猫,都是灰灰,都是一只宠物猫。

郭玉倩站在大树下面,已经不是第一次挥舞着油炸小黄鱼了。

“下来吧,灰灰,”郭玉倩说,“跟妈咪回家,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有我一条油炸小黄鱼,也就有你一条。”

妈咪说得情真意切,这决不是虚假的话,而是发自她心底的良心话。

灰灰真的很感动了,有很多次它都乖乖地下来,跟在她的身后,不是坐电梯,而是攀步梯,一步步回家。灰灰喜欢跟着妈咪走步梯,她使劲儿咳嗽一声,或是大叫一声,或是欢乐地拍着巴掌,楼道的声控灯就温暖地亮了。灰灰跟妈咪一样,喜欢这种柔弱的灯光,一会儿灭掉了,她再大叫,声控灯就会再亮起来。

带声控灯的楼道不像纯粹的白天或是黑夜,都是那一种该死的节奏。妈咪喜欢走这样的楼梯,尽管她会累得香汗淋漓,也会像床上的任志强一样,累得吁吁喘气。

灰灰每一次逃跑,郭玉倩都会如此真心地待它。

可是,这不仅仅是油炸小黄鱼的事儿,也不仅仅是攀楼梯这短暂的快乐。

下面是灰灰每一次逃跑前就想好的要给妈咪说的话:

郭玉倩,你是灰灰的妈咪,可是你不理解灰灰,灰灰是恐惧回到铁笼子里。

妈咪,你回到家里,吃一条油炸小黄鱼,又被动地跟任志强交配。不好意思,我用错了词儿,那是做爱,可那真是做了爱吗?你不喜欢看电视,你喜欢上网跟朋友聊天,但被任志强明令禁止了,就像禁止我偷看你们做爱一样,一切都是在他愿意或高兴的时候,你才能如愿。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昨天,今天,明天,能十几年如一日地熬下去,头发都熬白了,脸上都熬满了像蛛网一样稠密的皱纹。我是不想熬了,我也没打算熬,在这一点上,我是不是比你醒悟得早一些呢?

白天你沉溺在办公室里,我感觉有一只更大的手,比任志强的手更大的手,在按着你,把你按在了时间的粉末里;但更像是,你被时间的水,冲走了。

夜晚你回来,一切都结束后,你面对着漫漫长夜;这时候我面对着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更长、更长的黑,缓缓来临,装满我们的头脑。可我们的眼睛是亮着的,我们的心是亮着的。是任志强,给你买了安定片,每夜都悄悄给你服用,从此你的眼睛不亮了,心也不亮了。

“灰灰,快快下来,不然你就是流浪猫了。”

这时候郭玉倩急切呼喊,想打断一只宠物猫的倾诉,可是她没能够:

我不害怕是一只流浪猫,这一棵大树上有千百只的猫,都是流浪猫。尽管我跟它们干过仗了,可我还是感觉流浪猫是可爱的。敌人是可爱的,可是你对我的真心,却充满了敌意。我很感动,但你的一颗真心,永远也换不来一只宠物猫回头了。

我是一只猫,而不再是一只宠物。

一只宠物猫愣愣地看着大树下挥舞着油炸小黄鱼的任志强,他的脸依旧是死鱼肚白。

“灰灰,妈咪要跟你真心真意地谈一谈。”灰灰一愣神的时候,它听到妈咪仿佛就在它的身边说话,它歪了一下子身子,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是一只母猫,仿佛刚从树下飞跃攀来,稳稳地坐在灰灰对面的枝干上。它是郭玉倩吗?它抖动着嘴角边沿的几根胡子,张了张嘴巴。

这时候灰灰仍旧看见,郭玉倩就站在树下,对它挥舞着手臂,也在对它摇唇鼓舌呢……郭玉倩都说些什么金玉良言呢?它再也没有听清楚,但是一只宠物猫的心,已经跃跃欲动了。

郭玉倩伸出双臂,宠物猫从大树的一根枝干上跳到她的怀里,她高兴地笑了。任志强挥舞着油炸小黄鱼,小黄鱼就像活着的一样,游到了宠物猫——灰灰的嘴边。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一家人团聚了,逃跑的宠物猫乖乖地回来了。

任志强呵呵地笑了几声,这开心的笑声里,都包含着什么样的意义呢?郭玉倩不知道,宠物猫也不知道。郭玉倩专心地擦着灰灰身上的污水和泥点,她沉浸在幸福里,已经忘记了一切。灰灰呢?一条油炸小黄鱼,已经俘虏了它,它趴在铁笼子旁边的大盘子上,正专心地吃着鱼尾巴。灰灰细细地咀嚼着鱼肉,似乎在品尝久违的甘甜,这甘甜从它的舌尖一直蔓延到它心里、脾里。灰灰吃完鱼尾,那白色的骨骼露出来了,顺着骨骼,它一点点剔着焦黄的鱼皮儿,暗白的肉丝儿,一直吃到鱼背、鱼头上。

这时候,一副完美的骨架就呈现在大盘子里了。

“这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郭玉倩看着灰灰说,“灰灰创造了一件艺术品,灰灰太棒了。”

宠物猫抖抖胡子,舔了几下嘴巴,伸展了一下细长柔软的腰,喵呜、喵呜,几声养尊处优的叫声,像是感谢主人热情款待的贵客,它绕着任志强转悠了一圈,跳上沙发,蜷缩在郭玉倩的身边,像依偎著一个怀抱一样,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这一次没有爬步梯,”郭玉倩说,“我感觉浑身不得劲儿。”

“乘坐电梯多好,多省力气。”任志强说。

“我就是想爬步梯。”郭玉倩说。

“可是灰灰已经睡了,”任志强说,“灰灰不能陪你了。”

“我自己爬,”郭玉倩说,“我喜欢从一楼爬到十九楼,不紧不慢地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走着‘之字形的步子,偶尔吆喝一嗓子,昏黄的灯光沐浴全身,有时候我感觉,灯光就沐浴在我的心里。”

“有那么美吗?”任志强问。

“美得很,”郭玉倩说,“我自己控制着声控灯的亮与灭,真是美到极致。”

“那你也得把小黄鱼先吃了,”任志强说,“折腾快一个小时了,你也饥肠辘辘了吧。”

郭玉倩接过一条油炸小黄鱼,她感觉自己优雅得就像那一只猫,她决心要吃出一副跟那一件鱼骨架相媲美的艺术品。郭玉倩用手指轻轻地挑着鱼尾上焦黄的皮儿,一点点地剔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看清楚没有细小的鱼刺,才缓缓放进嘴里。郭玉倩感觉,自己得像猫一样,真心品味一条酥软香脆的鱼,否则就算暴殄天物了。

半小时过后,另一副完美的鱼骨架呈现在了郭玉倩的面前。

“你看,”她对任志强说,“多美的一副艺术品。”

任志强正在用电脑编制一个程序,这是他的工作,他正在应公司要求而开发一款家庭游戏。

“很美,”任志强头也没抬便说,“确实是一副艺术品。”

郭玉倩受到冷落,感觉无聊,刚刚兴起的内心波澜,突然就熄灭了。

“我想去爬楼梯。”

郭玉倩说时,她感觉有无限的倦怠和睡意,突然袭来。

“我想睡觉。”郭玉倩说。

“睡吧。”

任志强说着,呵呵笑了几声,我正琢磨编写一个听话的程序,就是让参与游戏的人,都像中毒了一样,跟着游戏编程乖乖地走,从而控制他们的内心。

“这不好吧,”郭玉倩说,“不能让人沉迷于游戏。”

“工作需要,”任志强说,“我得服从公司。”

郭玉倩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

“我很困,”郭玉倩说,“你找到方法了吗?”

“找到了,”任志强说,“我基本成功了。”

任志强的最后一句话,郭玉倩没听清楚就睡着了。任志强看着她,也看着那只逃跑的宠物猫——灰灰,满意地笑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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