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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观虚无主义内核下的完美艺术追求

2017-11-07吴楚舒

创作评谭 2017年5期
关键词:福楼拜小说艺术

吴楚舒

福楼拜小说艺术形式的创新性不仅继承发展了现实主义, 还表现出超越性的艺术感受以及对小说审美趋向的自觉探索。本文试图从福楼拜对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观念的背离出发,探索其中展露的现代主义倾向,并剖析其文本结构和叙述方法的颠覆创新,进而深入分析主导这种变化的心理境界和艺术审美态度上的悲观虚无主义。

一、背离现实主义小说传统理念

福楼拜以与传统现实主义本质不同的科学冷峻的客观性,弱化历史视角的叙述语言,不渲染历史的宏大或人物的高尚,褪去人物的典型性特征,试图塑造既把握外部形态、又显示内在本质的真实之真实。

首先,在福楼拜笔下代表性的英雄人物被现实生活中普遍寻常的庸人所替代。他擅长利用简洁的片段和平淡的日常刻画人物的平庸与常态,这些人物不是人格高尚、性格单一的理想化扁平人物,而是性格特征复杂的圆形人物;这些人物追求成功又不乏内在的庸俗与浅薄,没有鲜明的个人标签,俗事自扰,百无聊赖。福楼拜用手术刀般犀利的文笔将包裹人内在灵魂的虚伪外壳层层揭开,并挖掘出交织着幻想、怀疑、犹豫,以及缺乏行动力的矛盾、脆弱、复杂的现代人的精神世界。

其次,福楼拜弱化历史视角的批判性,不渲染历史的宏大或寄托任何政治构想与意识形态于对历史发展规律或社会内涵的刻画中。这在《萨朗波》中尤为凸显。作品最大限度地营造真实感,历史碎片的刻画只是小说发展的背景。作者所试图复原的古迦太基世界的历史背景在情节发展中没有推动或影响主人公马托和萨朗波的行为或心理,他们的举动也并不包含对社会历史产生作用力的影响或历史目的意识。此外,马托被凸显强调的是其原始动物特征,所有情感的宣泄脱离社会生活和历史背景,而立足心灵的原始冲动欲望、非理性与情绪化。人物所涉及的历史只是其感官所及的客观存在,也仅仅意在表述存在本身的现实真实感,就像要为一出戏剧搭下只求坚固的舞台,而不在乎其质地、材料、烘托或隐喻。

此外,福楼拜强调主体论范畴下作者的退场,认为小说家应该像上帝一样并不直接呈现在自然中。“作品才是一切!”1他甚至直言:“艺术家在其作品中必须向上帝创世纪那样,无处不在却又从不现身。”2他主张在作品中放弃作者自己的喜怒哀乐,让故事和人物依照生活自身的逻辑自由发展,注重挖掘人物的心理真实;同时,抛弃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使用变换视角的方式传达人物的思想和行为等,以变化而多重的内聚焦组织情境和事件的位置。“艺术家应当提高一切,他像一个水泵,把埋在地下的东西吸进去,再让它们大束地迎着太阳喷涌出来”3。他认为,对人物和情节应持客观主义或无动于衷的态度,严格恪守中立,不为人物命运动容,小说不应虚伪地描写经不起推敲的幻想,应以客观性为潜在的原动力,从而使文本意义脱离作者的思想,使读者与人物的思想感情更加贴近,因而更容易受人物的感染。

从人物与历史观的偏离,到作者退场的主体论衍变,再到冷峻客觀的无动于衷态度,这些创见与突破凝聚了福楼拜的精神世界、审美品位和艺术理念。由此,现代主义特征端倪初现。

二、叙述角度展现的美学现代性

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一个重要的分野,恰是福楼拜的非人格化叙述。福楼拜主张小说家应保持某种超然的、客观的和中立的叙述立场,避免自己在故事中现身,也不应旁敲侧击地评论,由此来保持一种客观的叙述风格。他认为,作者要像一台客观记录的摄影机,既没有内心的主观判断,也不强调个人的情感好恶,应追求一种自然的、无我的、客观的叙述。

首先,支离破碎的情节和散文化特性。

匠心独具、波澜壮阔的情节编排往往会产生引人入胜的文学力量,而福楼拜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就在于打破传统小说程式化线性结构模式的情节规律,运用全景式故事结构碎片化呈现如电影场景“蒙太奇”般的多维空间。情节的支离破碎直接导致无主题和散文化。由于反对传统小说虚构故事、编造情节的创作方法,福楼拜重视将小说呈现为自然的生活横截面,也在小说情节淡化方面起突破作用。就情节、人物和叙述手法的创新而言,《情感教育》摒弃以情节为基础的传统规律,没有前后连贯、波澜起伏的情节。弗雷德里克轮番与四个情人幽会,辗转于诸位女人无明显主次差别,场景反复交错,人物轮番登场,生活琐事复现而没有贯穿始终的主线。

福楼拜小说靠语言文字、风格和艺术支撑,没有精心剪辑或整合故事节奏,而是运用多重艺术手法构建生活组曲。福楼拜这种不以叙述故事而以串连生活细节为特征的写作方法,形成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衍生出多种具有现代意义的艺术效果。行文方式呈现散文化,使得小说画面向叙述主轴的横向发展,故事的主体被并不应故事发展需要而自然生出的片段所淹没。

其次,摆脱叙事附庸功能的细节描写占据重要地位。

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细节的刻画无论如何注重,其目的都仍是为小说的人物或主旨服务的,细节虽然精细却一直处于小说的附庸地位。福楼拜展示出传统小说所忽略的生活的细枝末节和真实的幻灭情绪。他热衷于安排巧妙的协调一致的场景,而不要求那种绵延不绝的和谐的结构,他改变了细节为情节服务的目的,剥夺人物的外貌甚至性格描写。

福楼拜的描写具有自律性,穿插细节悬置人物的运动,叙述和叙述话语被无意义的描写所插断,从而造成所指链条的丧失。同时,小说中人物的幻想、想象占了大量的篇幅,但在叙述过程中人物幻想与现实之间并没有充分的过渡环节。由于福楼拜打破小说的一体化进程,而这些零碎场景的指向也并不是作者有意构筑的中心,与故事线索无关的描写也占了极大的分量,这些描写的画面或场景具有极大的封闭性和独特性,过于真实和结构上的破碎会导致这种艺术失去闪光点。因此,这种艺术真实的追求不应当代表放弃小说结构框架,而是有着更加高瞻远瞩的筹划,用更加精巧的构造挖掘出真实的亮点。

最后,意识流和过分客观性的展露。

福楼拜不出现在文本中轻易臧否的同时,着重人物心灵的再现。例如《情感教育》中,随时随地的所见所感都能激发弗雷德利克的联想与幻念,时而渴望性欲,时而渴望与阿努尔太太真挚的纯洁爱恋;破产令他崩溃,继承财产令他狂喜;幻想未得的焦虑苦闷,交织着虚荣心满足的激跃……福楼拜对心理活动不加节制、淋漓尽致的描摹,是人物的情感、心理状态的自然蔓延, 甚至达到了意识流的地步。在思想的潜在叙述之中,形象侵入意识,情移物换,心理流动意识在现实与幻想中交织, 寓变化合一,完全好似一位现代派小说家高手所为。endprint

从以上三方面的论述看出,福楼拜对传统情节规律的打破,使得小说具有散文化倾向,压抑叙述而重视描写导致语言文字主要不为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思想感情服务,描写本身具有独立的意义。客观主义故事情节减弱,人物形象淡化,客体描写加强,小说主体模糊,意识流出现,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契合现代主义的艺术观念。

三、福楼拜的悲观虚无主义

从精神分析角度出发,正如福楼拜的自我剖析,他的性格本身具有缺陷。其家族世代行医,他虽未承父业,但依旧在家庭氛围的潜移默化下深受医学实验主义的影响,并且对周围事物保持着医生一般精确的观察力,从小目睹病人形形色色的痛苦与解剖室罗列的一具具尸体。家族氛围、生活环境与疾病痛苦作用于他的感官、肉体,并侵入精神,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他的悲观主义。他认为,人应当以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接受事物的本来面目,不任凭各种欲望的发展,然而浮世众人却未能认知这种难以摆脱的宿命。同样,拖着那个真实存在的肉身的自己也无法真正与俗世的物质现实和欲望绝缘。因此,在他的笔下,没有任何人是真善美的化身,他们都只是疲于奔命的、在凡世的悲哀者,因为无论怎样的精神寄托都不可能摆脱最终消弭沉沦于肉身的结局。这种悲观主义还体现在他憎恶人性,彻底描写失败,因为在被平庸主导的世间不存在任何拯救的出路,每个人都是徒劳的失败者,这从他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可见一斑。

排斥肉欲的所谓崇高爱情与神圣净化只是克制肉体本质的徒劳灵魂寄托。《情感教育》中,阿尔努太太离别时留下的一缕白发让弗雷德里克的精神彻底幻灭,发现所谓摆脱肉体的精神爱恋只是自我安慰。他在看见夫人阿尔努太太摘下帽子后的满头白发时如梦初醒:人终究不能摆脱肉体的局限,自己寄托的灵魂之爱只是一场幻梦。

《庸见词典》是福楼拜1874年开始创作、却始终未完成的喜剧小说《布瓦尔和佩库歇》的一部分,作者为凸显根植人性的愚蠢通读一千五百多本各种科技著作,却只是为了以科学家那样精准的观察力和艺术家般敏锐的洞察力,用模式化的词汇注解和嘲讽现代人身上普遍而永久的愚蠢。

任何肉身都无法切实与俗世的物质现实和欲望绝缘,如同《圣安东尼的诱惑》中圣安东尼看似经受得住权势、金钱、美色的诱惑,获得了作为修道士的虔诚、功德,但功德圆满只是自我安眠的表象,他在抚今追昔时内心的不安与骚动,梦境中无限膨胀的食欲、情欲、权欲,这种痛苦与焦虑揭露出在人的真实状态中,肉体与欲望交织在每一个人生命的始终,也是生命必须承受的撕裂。

一方面,福楼拜的悲观衍生出叙述方式的现代性。福楼拜笔下的客观事物或者描写对象往往具有很大的自主性。在福楼拜所处的资本主义时代,人们尚沉浸在对物质的无法餍足的追求当中,毫无意识到自己的人性被物质一点点地蚕食的物化危机,而敏感的福楼拜却能敏锐地感知到人在物质面前无奈的消解,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与虚无。福楼拜进行连篇累牍的细节描写,其真实意图由此可见一斑:人受到物质的束缚,生活的连续性被打断,甚至变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这必然导致福楼拜作品中叙述功能的削弱与描写功能的加强。福楼拜常常用物的描写代替人的描写,通过人物的心理和视听感官等限制性视角来展示物质的自主性。

悲观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福楼拜的历史观:面对人类整体的无穷演进和存在,人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消极被动地接受。而虚无主义表现为对生存无意义的价值判断。福楼拜笔下充斥如希拉瑞昂欲望的毁灭,他不相信进步,尤其不相信道德、时代与社会。

另一方面,人物的追寻都只是幻想,幻想终会因为现实的阻碍而破灭,人物情感在幻想与幻灭间动摇成为小说的主体部分,而对社会的批判退居其次。个人的内在重要意义已经达到一个历史性的高峰,存在的价值似乎只有从主体的体验、个人心灵的意义中获得。这导致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呈现模糊性与动摇性的特点,表现在人物的刻画上,并不通过人物的外形、经历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而是透过不同角色眼光的推进、不同故事的发展,从碎片折射中逐渐深入人物的内心情感。此外,人物的性格摇摆不定,人物不断追寻自我却到头来认不清自己,不断期望幸福却终究只能承受厄运。面对残酷的社会,面对所有的梦想都土崩瓦解的事实,他们在循环往复、难以穷尽的抗争又失败的生活状态中陷入虚无的深渊。

硬性地将福楼拜划分入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是无谓的努力,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心理层面,是其人生观在支配着文学创作理念。

四、完美艺术追求的成就与困境

“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4。这句话折射出现代主义趋向对创作的终极观念转变具有重大意义 。现实主义小说的人文关怀与道德使命在根本上是教诲性的,企图从现实社会的紊乱中理清头绪。从这个层面看,即便抛开小说文本分析的现代主义倾向,福楼拜小说本质上依然是脱离现实主义的。他的完美是冷峻的,这集中体现在其对世事的客观冷静和语言的精心雕琢上。

福楼拜曾这样陈述他的文学审美观:“我觉得美的是一本没有主題、与外界没有直接联系的书,就像漂浮在空中的土地。”5这本“毫无主题的书”,使他得以彻底驱逐自己憎恶蔑视的社会,让自己在纯粹艺术的文学世界中逃离而重生。

这首先达成了对形式之美极度推崇展现的成就。他的小说创作激情在语言锤炼和形式追求的艺术化过程中臻于完美,无疑达到值得标榜为典范的伟大成就;而其笔下潜在的人物情感丝丝入扣,在他的时代也颇具先锋性。

同时也会产生悖论。福楼拜强调不偏不倚地再现生活,但他的作品却恰恰在艺术应当独立于人而存在的指导下失去了生活的坚实性。由于其完美的形式之美艺术观作用于悲观虚无主义的内核下,竭力弱化文学的教化功能,反对赋予文学道德意义,这种过度的执着作为福楼拜艺术思想的内核,直接作用于他的小说创作和小说理论,深层导致小说中伦理道德的缺失。

福楼拜把写作当作纯粹个人的事情,他更关注作品而不是生活,他完全反对在小说中体现作者自身道德方面的倾向,从而突出了对形式主义和纯粹艺术技法的关注。故事的道德伦理与读者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密切相关,道德态度和伦理维度对于小说叙事的意义至关重要。endprint

纯形式的小说技巧几乎不可能达到,在美学理论领域之外要付诸实践,则作者的道德伦理观念侵入是不可或缺的。相反,如果小说家将作品限定为一片“漂浮在空中的土地”,就会将其文学形式的内在力量当作最高价值。

福楼拜小说在本质上多角度展现出对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背离,并发展出契合现代主义趋向的艺术思维和审美理念。他曾在致乔治·桑的信中说:“请注意,我憎恨时称为现实主义的东西,即使他们奉我为现实主义的权威。”6他的作品实际上是一部缺乏现实主义意图或社会道德目的唯美主义作品。通过剖析其小说的现代主义倾向,可进一步印证福楼拜内在的悲观虚无主义精神内核。正是在悲观虚无主义的影响下,福楼拜坚定其追求形式上的完美艺术性的理念,这份对完美的艺术追求也为他的作品带来成就与困境。

一方面,他的完美是冷峻的,这集中体现在对世事的客观冷静描述和对语言的精心雕琢上。福楼拜对艺术风格孜孜不倦的探索与追求,使他的小说文本呈现出充满震撼力的感官刺激,为后世现代主义发展提供了实践的典范。

但另一方面,由于其作品具有超然物外的艺术态度和对观察技巧的注重、对纯粹形式的追求,以及在对细节的处理上被小心翼翼的精炼风格包裹,内容始终不能突破对微薄、低级、毁灭性的人性的迷恋,这种迷恋通过将历史、社会、行动化为幻象,产生对叙事深邃本质的压迫。

此外,悲观虚无主义的主导思想缺失终极关怀,也匮乏推进生活的力量。福楼拜本人并无介入生活的激情,也没有改变生活现状或读者意识的文化理想,导致其作品的艺术地位更多为精英读者所肯定,却难以让普通大众理解并缺少可读性。在此层面上,福楼拜不免由于自身的思想倾向和艺术审美走入一个极端。他的悲观虚无主义投射于作品中,凸显了人性原始欲望中野蛮的暴力和性欲,夸大了现代科技进步无法动摇的人类愚蠢天性。对现实的极度失望与回避,使得他非理性甚至情绪化地认定欲望毁灭的必然性,这样强烈的情感倾向让其作品失去了社会历史视野内的根基。

从这个角度出发,笔者认为,福楼拜悲观虚无主义状态下对唯美主义的追求,使得其小说艺术之美的震撼性似乎缺失了触动人心的内核力量,终究多了冰冷,少了一絲暖意或光芒。其作品真而美的维度内缺失了善,成为一件精美无瑕、匠心独具却悬浮于空中、可望而不可即的艺术品。

1Francis Steegmuller,ed.,The letters of Gustave Flaubert:1857-188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p.227.

2Francis Steegmuller,ed.,The letters of Gustave Flaubert:1857-188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p.230.

3 4李健吾:《福楼拜评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页。

5Flaubert Gustave ,Correspondance de Flaubert,Paris: Gallimard,1973.

6达米安·格兰特:《现实主义》,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年。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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