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光的栅栏
2017-11-07于浩
于浩
我一直认为解读诗歌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仅古人有“诗无达诂”的成训,更重要的在于诗歌独特的语言艺术,你几乎无法知道诗人在一首诗中究竟想表达什么,哪怕你和这位诗人非常熟悉—而这其实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言说的多种可能性。因此,我一直认为,诗歌解读应该是去表现其魅力,而不是去试图说明该诗人的思想、意图,那不过是我们想象的思想意图,并非诗人的本意。如果你有幸说中了诗人的意图,那诗歌便会像提前剧透了的侦探小说一样了无趣味。
我面对的是这样一位诗人:我非常熟悉,我们相交十余年,曾经一度保持着手写书信的习惯。过于熟悉会导致这样一种结果,不想写任何评论,因为评论这种文体,至少意味着批评,作为朋友,我要做的应该是鼓励。因此从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写这篇文章,但当我读完他的诗集《一江水》(漓江出版社,2014)后,我发现他并不需要鼓励—因为已经够好了;而且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写下一些文字,来表达我的感受。虽然这些诗在诗集出来之前我已读过不止一遍,但拿到诗集再读之后又有一些新鲜之感。因此在这里,我尝试去表现我所读到的诗歌面目,而不是去说明这些诗歌背后的“意义”。
一
读王彦山诗的最大感受,是永远都充满期待。这种期待一方面来自于他饱满的写作激情所带来的源源不断的诗作,另一方面来自于他的每首诗本身的魅力:词与词之间、意象与意象之间那种巧妙而精致的联动。
比如下面这两段句子:
下水道//通向另一座城市/我放水冲掉/闪着假牙光芒的/词汇。早晨开始了……(《千秋》)
人们在太阳底下接吻/爱和恨同时在舌苔上/滋生,他们把小剂量的毒汁/深深注入对方的静脉(《观Yanidel镜头下的巴黎》)
《千秋》这首诗的第一节和第二节,说的不过是如厕阅读的体验,然而王彦山却在第二节,升华“孱弱的思想/在时代的重拳下/不堪一击”的感受,他将那些空虚、造作的词语形容为“闪着假牙光芒”,极为贴切地揭示出愈假之物愈发刺目的现实,但这些,如每日的生理習惯一般,都被诗人放水冲掉。之后,空气清新的早晨才真正开始。
《观Yanidel镜头下的巴黎》这首诗中的Yanidel是著名的街头摄影师,长期旅居巴黎,在他的镜头下,巴黎那种浪漫、沉静、诗意甚至有些萎靡、微醉的情调被完美地展现出来。诗人本身就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在他的电脑里,储存了海量的各国摄影师的作品,收藏了各种摄影网站,同样也醉心于街拍。我觉得这首诗是王彦山与Yanidel的一种交流。在Yanidel的巴黎街拍中,有各种接吻的镜头,其中的背景多为塞纳河、埃菲尔铁塔。如何将影像转化为文字,这本来就极为考验功力,但王彦山用这种惊奇的语言,将照片中人物接吻的情愫,比喻成注入静脉的毒汁—完美地再现了Yanidel镜头下塞纳河畔的迷醉气质。
对王彦山诗歌的期待,还体现在他对动词的运用上:
只有诗/在攻打一座江南的公园(《红梅公园记》)
六月的河流忙着搬运六月的阳光(《六月的河流》)
只有虚无//在阳光中蚕食一小片桑叶(《秋歌》第四首)
稻田在生长,更深的凉意/舔舐着绿色车皮(《秋歌》第八首)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江水》中的意象组合,全都是我们熟悉的意象,以及日常生活的场景,但在这些动词“介入”之后就发生了巧妙的变化,王彦山利用这些词将日常生活“陌生化”,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审美效果和审美期待。而类似于下面的这些比喻,正如一记重拳一样捶在你的胸口,一击即中:
深夜醒来,已是隆冬/秒针如铁,一格格沉入/黑夜,女儿如蚕/在梦里吐丝(《给杜甫》)
父亲,在奶站和防疫站之间/我看到你奔波在人群中/变成一头驯鹿(《致父亲,兼给自己》)
这种惊喜也存在于一首诗的结尾,在收束的部分,特别能使人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在《咏怀》第一首的最后,王彦山写道:“一块太阳能集热板/反射着整个天空”,将蟋蟀、蝉、大雁、屋顶、靖节先生、羊群、鸽群等意象,唤回到眼前的现实世界,形成巨大的落差。
二
王彦山的诗并不是单单靠“陌生化”构筑起来的,还在于对整首诗的情感投射和节奏的把控。在这个方面,王彦山诗歌最为强烈的风格,就是拥有自我主体的“抒情性”。如果说王彦山在诗性语言的创造力上让我们看到的是一片山崖或是一些细碎的岩石,那么他给诗歌所注入的强烈情感,以及对于诗歌节奏的完美把控,则让我们看到了整个大海。在《一江水》中,《下雨了》这首诗完美地体现了王彦山的这种风格。在这里我要将这首我非常喜欢的作品,全部录出,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一首诗的力量与平衡:
下雨了,你们
都还好吗?
我的白发母亲
我疲倦的爱人
我刚满百天的女儿
我的朋友,即使我们
刚刚相识又刚刚分开
你们好吗?此刻
清音弦间凝,浊泉石上流
大雨将南方变成泽国
你知道吗?我爱着你们
在雨中,在异乡的风中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爱着你们,在拥挤的公交车上
我以摇晃的身体爱着你们
在站了一夜的火车过道上
我以下半夜的不成寐
爱着你们。爱着爱着
我就睡着了,睡着以后
我在梦中依然爱着
你们,爱着这个荆棘遍布的
世界。月亮如床
安放我下半夜无所依的肉体
你们一一在我浅浅的梦的河滩上
蹚过,你们蹚过不发一言
你们听到我低低的梦呓了吗?
那是我一遍一遍
对你们的呼唤endprint
说实话,我很久没有读到这样的作品,因为这种风格看上去是和现代诗歌格格不入的。在普遍的观念中,诗歌的现代性过程,似乎就是一个反抗自我主体和反抗抒情的过程。但在这首诗中,诗人毫不忌讳地将“我”写满了第一节的每一行,他所传达的其实是一种强孤独感,而这几个“我”,使得这种孤独之感更为强烈。在诗篇的第二节,诗人讲述自己对亲人的思念,但他并没有让自己的感情一泻而下—那就成了感情的宣泄而非诗了。他用“异乡的风”“拥挤的公交车”“站了一夜的火车过道”,来层层推进情感的深度,然后用下半夜的不成寐和梦境收束,不仅使情感臻于高潮,也使得节奏舒缓而沉郁。最后,诗人以一个绝妙的比喻—“你们一一在我浅浅的梦的河滩上蹚过”,再次传达诗人深沉的思念,仿佛我们也能听到诗人“低低的梦呓”,更不用说他的亲人了。
其实20世纪七八十年代,顾城、海子等人的诗中还有不少这样风格的作品,王彦山在某些地方与他们颇为神似。但王彦山加入了大量个性化的句子和表现手法,尤其是对现代生活带来的某种焦虑感的表达,构筑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王彦山非常成功地将古典词汇和古典意象融入到诗篇当中。正如这首《下雨了》所出现的“清音弦间凝,浊泉石上流”一样,它不仅没有显得突兀,反而起到了控制节奏的作用,并引出第二节的主题。像这样的句子,在《一江水》中非常多:
在这里,植物和思想一样/温良恭俭让(《苏园记》)
从小满到秋分,一条河终于/平静下来,那些谵妄的梦呓般的/自言自语,既不使她环肥/也无法让她燕痩(《秋天的河流》)
二十七年,如鸣凤/在竹,如白驹食场,必在这一刻/哀鸣,在纸上突围……
青春的尾巴/零落在渊(《姐姐》)
这样的诗句不仅丰富了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并且将久违的古典情愫唤醒,而且它还令我想起将近一个世纪以前闻一多对于现代诗在古典词汇使用上的经典论述。闻一多在批评俞平伯的诗集《冬夜》时,毫不客气地指出《冬夜》使用古典词汇的草率和粗略,其结果是完全破坏了现代诗歌的“意境”。闻一多说道:“因为太拘泥于词曲的音节,便不得不承认词曲音节之两大条件:中国式的词调及中国的意象是怎样的粗率简单,或是怎样的不敷新文学的用。”而词调和意象的粗率,带来的是诗歌句法的松浅、节奏的平泛、思想的简单(《冬夜评论》)。
我们先不讨论闻一多对于中国古词曲音节、词调的评论是否恰当,他至少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汉语现代诗歌在融汇古典词汇与意象中的症结,这种症结不单单出现于20世纪新诗诞生之初,直到今天依然存在。王彦山的成功之处于:他使用的词汇是古典的,但意象、语言、思想全都是现代的,他不是用古典的旧瓶去装现代诗的新酒,而是让古典的血液流入到现代的躯体之中,让我们的传统重新以现代的面貌复活。因此,他的诗歌不是拿古典的意象来作一些现代人根本无法出现的无病呻吟,而是用古典词汇与意象更好地表达现代人的焦虑与情感,这些焦虑与情感在古人那里也曾经出现过,因此它能够加深我们对于现代生活的理解,也增进我们对于古代情感的体认。
因此,在直接化用古典词汇之外,王彦山诗歌最为成功的地方就在于熔铸古典意象和拓展抒情性方面,这使得他的很多作品特别具有魏晋古诗的气质。
《一江水》的第一辑“虚构的词牌”就显示出这种尝试。这一辑里的作品如同乐府中的子夜四时歌,或是一首首小令。比如《阳关》会使我们立刻想到王昌龄经典的《渭城曲》,但进一步阅读,会令人想起苏轼《阳关曲》这首小词,在这首词里,苏轼表达出对“此刻”常不尽如人意和时间易逝的无奈,以及对未来不可捉摸的怅惘:“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展现了高超的技艺,他传递了一种绵远、复杂的情绪,但你很难说这情绪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使得诗歌的指向非常丰富。同样,我们在王彦山这首《阳关》里也可以看到,《阳关》第一句就说:“我总是很容易/就说出内心的秘密。”
读完全诗,你会感觉诗人是诚实的,他确实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但这种秘密仅仅是“情绪”的秘密,而非“事实”的秘密。情绪的秘密构筑出了绵远复杂的感受,带来的是无尽的想象空间,而詩题带来的丰富性指向和联想,挖掘了情绪的深度。
又如《浮生五记》中的《青果巷记》:“在时光找不到的地方/我们继续着童年/没有结束的游戏/你在巷口踢毽子/我追随一阵风疯跑/秃子打伞的年代,我们/随着瓦缝间的瓦楞草/斜斜地生长。”这样的句子,在意境和节奏上如同一首五古,这是精神世界的古典,用现代的意象和语言展现出古典的氛围与意境,而诗人的情绪与思想也在古今之间回荡,这使得王彦山的诗歌充满了古与今的“回声”。
《咏怀八首》《秋歌八首》则直接在诗题上与古典抒情言志传统遥相呼应。尤其阅读《咏怀》,那种对于生命的热情,对于时光永逝的不甘,对于庸俗生活的抵抗,对于美好情感的眷恋,夹杂在一起,以一首首极富内在节奏和韵律的诗行呈现,如同在阅读阮籍、左思、陶渊明一般。
三
谈王彦山,就不得不说他写给女儿的诗。在《一江水》的最后一部分,收录了王彦山写给女儿的四十九首诗,占据了整部诗集的三分之一。王彦山写给女儿的诗,可以说是他古典抒情性风格的极致:他用古典抒情的手法,完美地呈现了一个现代父亲的情感与寄怀。这些作品中,有一些精妙的比喻,会让你全身起鸡皮疙瘩:
有时你趴在我身上睡着/四肢垂下,鼻息轻柔/像一只小乌龟伏在海边的岩石上/晒太阳。天高云淡(十八)
又如第二十二首,透过对女儿的抒情,展现了个人生活的细节、温暖、凉意,那种丰富性我们都曾经历或正在经历,往往最熟悉的场景都充满了诗义,诗人正是用诗义消弥生活的单调和迟缓,待之而来的是永远的新鲜感。我感觉有必要将这一首诗完整地抄录下来:
常常是这样
我在客厅里读《礼记》
你在卧室里翻《千家诗》endprint
妈妈在厨房,盯着光洁的盘子
出了一会儿神。这是岁末
腊肉顺着晾衣杆子爬向
天空,华灯初上,这个城市的烟火
很凉,荒凉是一盏白炽灯
不足一百瓦,罩我们
于五步之内,光晕如水
晃在你微凉的小脸儿上
你来回搬运我的书
随便打开一本,让我读
我读到“人之初”,你重复“初”
我说出“性本善”,你重复“善”
直到玉不琢不成器你的困意泛起
再过一会儿,你就要上床睡觉
就要跟我道一声晚安亲亲我
跟我说“爱你”。是的
爸爸也爱你,这爱是太阳
照亮我们的一生
真正的抒情就应该如此。在这首诗的最后一句,王彦山所使用的是曾被频繁用过的比喻“这爱是太阳”,但你依然会被这首诗长久地打动,正因为前面细节的铺垫和整个情绪的展开。他用一个场景(读书)向我们展示了日常生活的全部,在这个场景里,盘子、腊肉、华灯、烟火、书这些日常事务都变得与众不同、充满陌生感和新的内涵。生活的凉意也在这些意象中被烘托出来,但这个凉意,被父女之间的爱完全驱散。
此外还要特别提到第三十四首,它叙述了一个完整的事件—在幼儿园门口接果果放学,但诗人的描写竟是如此出色:“我隐身于一群老人/形迹可疑,重新学习/做一个父亲,和一头长颈鹿/站在一起,伸长脖子/依然够不到围墙内的树叶/阳光中一只蜜蜂飞过来/在秋千上收拢翅膀/铃声大作,粉尘抖落/家长化身一枚潜艇/深入大海,探寻/鱼群的方位/我在一片哭声中/将你捞起,鱼的眼睛/蓄满一个大海的泪水。”这是一种近乎纪录片一般的手法,将幼儿园放学前的混乱、嘈杂先聚焦在一只蜜蜂身上,然后铃声如决堤,王彦山将寻觅各自小孩的家长比喻成潜艇,而用“捞起”来传达那种拥挤状态下找到女儿的感受。他用高超的诗歌叙事手法,将日常生活的烦躁、杂乱全部抚平,诗篇最后又归之于缓缓的抒情:“跨越光的栅栏/我们重新成为父女/回家的路上/你趴在我的肩上/依然抽泣不止/恍若雨季提前来临”,如同一首协奏曲舒缓的结尾。
在所有写给女儿的诗篇中,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诗人有意或无意地反复提到时间,这构成了他这一组诗写作的时间线,同时也是诗歌内在的时间线,这些时间线使得各自单独成篇的诗歌形成了一个整体—这并非诗人刻意为之的,从中能看到诗人内心对于时间的敏感与焦灼。我将这些与时间有关的句子提出来,这个时间线就更加清晰:
五月的一天,阳光在走廊里(第二首)
果果一岁了,牙齿七颗(第十四首)
果果,断粮进入第五天(第十六首)
果果,现在是七月(第十七首)
故国有霜,降于十月的庭院(第二十首)
一年零七个月(第二十三首)
一岁零七个月(第二十四首)
近二十个月(第二十六首)
再过两个月/你就两岁了(第二十九首)
像我们共处的那些/欢愉的时光(第三十五首)
这是我们独处的时光(第三十六首)
这是我们独处的时光(第三十八首)
你走以后,大雪迟迟(第四十首)
三年了,我常常恍惚(第四十三首)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第四十五首)
夏天就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第四十六首)
九月,告别的季节(第四十七首)
结结实实的八天/我有个结结实实的你(第四十八首)
时光如梭,牵引我们往返/在经线和纬线的交叉点/不断交集又不停延展(第四十九首)
这些有关时间的句子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充满了诗意。而这诗意,似乎是诗人抗衡时间流逝的唯一方法,这就像一个孤军奋战的斗士,他抓住每一寸的光阴,来感受亲情,消解生活的单调与庸俗。诗人甚至没有意识到在两首诗里写下了同样的句子—“這是我们独处的时光”。是啊,这是他们独处的时光,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这个时间没有任何理由被夺走,但时光的流逝毫不理会这一切,诗人只能在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的各个时间点上穿梭、往返。在第四十九首那里,王彦山完整地表达了这种想法。因此,他这些写给女儿的诗,不仅能让我们看到生活中的敬意与温情,更能感受到诗歌作为抗衡时间与抵抗庸俗的意义。
现在回头来看《一江水》中的第一首《抱朴》,就可以知道它为何如此经典:
多年以后,我终于
安静下来,忘路之远近
不关心时事,每日饮菊花
用泉水浣衣,诗歌越写越短
终至无辞,其中凉意
用尽半生
这种“安静”“忘路之远近”乃至“抱朴”并非实录,而是一种超越,用诗歌超越日常生活的逐渐物化、庸俗化,并以它来抵抗时间的流逝。诗歌的无辞,也许是抵抗时间与命运的悲观,但更可能的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和“欲辨已忘言”—内在生命的返璞与归真。
诺瓦利斯曾说过:“诗歌越个人化、地域化、时代化,便越接近诗歌的本质。”我相信这是对王彦山诗歌的最好注解。他独具个人主体性的抒情风格,恢复传统诗歌言志的抒情性,将日常生活陌生化、诗意化的艺术表现力,以及对于生命的切身体悟、对时间与命运的抗衡、对庸俗生活的超越,展现了诗人生活极为生动的一面,展现了他所在的城市、街道甚至是各个角落,展现了他在现代生活下的焦虑与平静。“跨越光的栅栏”,不仅可以让我们与诗人对话、与时间对话,也可以在时光穿梭之中、往返之际,理解和体悟我们各自存在的意义。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