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光
2017-11-07赵炳鑫
赵炳鑫
知道殷健灵很早了,但真正把人与名对上号却是在2016年9月份的一次笔会上,她穿一件浅咖啡色的丝质连衣裙,靓丽优雅,快言快语,落落大方,葆有童心般的纯粹。这让我想起了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高洪波先生在一次访谈中说的话:“儿童文学家是生就的,不是造就的。他需要有三个支撑点:童心、诗心和爱心。”这些儿童文学作家所必备的质素,不正是殷健灵身上的特质吗?
殷健灵是中国第五代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人物,翻开她的创作履历,我们会看到一串长长的成绩单,拿出任何一项都会是真金白银的干货。仅就长篇小说创作而言,她已经出版了《纸人》《月亮茶馆里的童年》《轮子上的麦小麦》《橘子鱼》《蜻蜓,蜻蜓》《风中之樱》《千万个明天》《1937·少年夏之秋》和《甜心小米》系列等十余部,长篇散文《爱—外婆和我》《致未来的你—给女孩的十五封信》《致成长中的你—十五封青春书简》等均获得了不俗的销量和影响,部分作品被翻译成瑞典文、英文、日文、韩文、法文、西班牙文等,并曾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冰心图书奖大奖、“巨人”中长篇小说奖、台湾地区“好书大家读”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第四届上海市十大文化新人、第八届上海幼儿文学奖一等奖、国际林格伦纪念奖提名(2013和2014年度)、第十届全国儿童文学奖、《儿童文学》首届十大青年金作家等。她十八岁那年与儿童文学结缘后,以持续不断的激情和灵感,创作了大量反映青少年成长的文学作品,以高质量的创作成就回报她所钟爱的文学事业。
2017年初,收到殷健灵寄来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野芒坡》(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2016),读完整部作品,当时的感受还是很震撼的。特别是对殷健灵不断打破思维惯性,不断给自己的创作增加难度,挑战极限,不断进行创作上的突围,深表敬佩。据殷健灵自己说,《野芒坡》是她投入精力最多的一部作品。她在书末的《后记》中坦言,这是她所遇到的难度最大的创作。
《野芒坡》的故事并不复杂,主要叙写了主人公幼安的传奇经历和精神成长。幼安是一个不幸的男孩,出生时便失去母亲,成长中遭到继母的虐待。为了去找爱他的外婆,迷路误撞入教堂,被看门人送进专门收容孤儿的圣母院。后来,幼安被送入野芒坡,在那里,他不仅找到了友谊和爱,而且他潜在的艺术天赋也被激发出来,几经探索和不懈的努力,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作者把这样一个儿童精神成长的故事,置于上海这样一个超级大都市一百年前的历史风烟之中—那个闹市中叫“土山湾”的地方,使人物的命运与那个急速变幻的世界勾连在一起,让个体生命的时间与民族的历史时间融合在一起,历史地展现了一个孩子是如何自我探索、寻找人生方向的历程,呈现出一段独特的历史,讲述了一个穿越百年依然可以在大小读者心中激起共鸣的故事,实在难能可贵。
众所周知,长篇小说是一种极具“难度”的文体,是对作家才华、能力、经验、思想、耐力等的综合考验。笔者以为,长篇小说最大的难度还在于对历史背景的恰切把握。
但是《野芒坡》让我们看到了“一种能成功地将个人生命时间与民族历史时间融合在一起的故事”。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所经历的痛苦、磨难和裂变,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西方当代思想家齐泽克曾经说过:20世纪是一个极端的年代,表现为伟大的解放计划和连绵不绝的灾难。而我们同时具有这样的双重经验。殷健靈的“野芒坡”,恰恰是中国的历史和苦难为这个故事提供了养料。在这个故事里,我们既看到了国家民族的苦难如何投射到一个孩子幼小的心灵,同时,我们还看到一个孩子如何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完成自己的灵魂救赎和精神成长。
《野芒坡》是殷健灵不同于一般的作品。在上海徐家汇那个过去叫“土山湾”的地方,由于其独特的历史人文背景,成为殷健灵所遭遇的一座故事的富矿。我们能够想到殷健灵发现它时的欣喜,同时也能想到她的焦灼和苦恼。小说发展到现代,早已不再停留于讲故事的层面了,不然小说的微言大义就会被忽略。在我国,自从鲁迅先生开启现代小说的写作之后,小说就已经进入探索人的“存在”和人“何以存在”的哲学层面。
老实说,读《野芒坡》让我很意外。这看似一篇写给孩子的属于儿童精神成长的小说,却达到了追问人“何以存在”的哲学高度。这是殷健灵的能力,也是殷健灵的高度。
殷健灵说,在她拿到那么一大堆关于“土山湾”的史料、踏访了土山湾那片厚重的土地之后,她确实陷入迷茫之中。如何在这座故事的富矿中体现当代小说的精神诉求和灵魂指向,成了殷健灵创作能否成功的关键。
在上海徐家汇南端这个名为“土山湾”的地方,在中国近代史上,它成为一个独特神奇的所在。这里有基督教堂,有地标性建筑—土山湾孤儿院,还有中国西洋“画之摇篮”。在清末明初,这里曾是东西方文化交汇之地。尘封的历史让艺术嗅觉敏感的殷健灵撞了个满怀,她以一位儿童文学作家的全部激情拥抱了这个名叫土山湾的被世人遗忘的地方。
但小说不是新闻,不是照相。以纪实的方式把在这里发现的一切历史的风风雨雨告诉世人,在殷健灵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殷健灵有她作为一位儿童文学作家的雄心。如何在这个盘桓在她心中的一大堆关于土山湾历史的“废墟”上建构一座有精神指向的人的“生活世界”,用她艺术的美的世界照亮一百多年前土山湾人的生活世界,对于年轻的殷健灵来说,无疑考验着她的创作识见和能力。
创作需要积累,需要扎实的文字基本功和文学修养,当然,还需要才华和灵感。有时,对于艺术来说,才华和灵感往往比勤奋更重要。
在占有了一大堆丰富的创作素材后,殷健灵苦于无从下笔,苦于找不到切入点。正如殷健灵自己所说:“那些沉睡于心里许久的人物和故事如何去唤醒?”她没有找到开启这座富矿的钥匙。
直到有一天午后,她在上海绍兴路上的一个书屋邂逅了黑塞的《德米安》,“少年辛克莱寻找通向自身之路的艰辛历程”中一个名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将困顿中的辛克莱带出沼泽地,引领他走向寻找自我的前路”。这是灵感,又是神启,殷健灵茅塞顿开。至此,《野芒坡》在她的头脑中获得了灵魂,一部关于人的成长、命运、理想追求,以及关于人性、人的存在和价值的小说落地生根。endprint
小说中最动人的情节,笔者以为是幼安和若瑟的邂逅与交往中所展示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力量,以及他们的价值追求和信仰。这是一部关涉灵魂的大书。在这个消费社会,不但孩子需要精神的启蒙,被金钱拜物教收编了的大人,也同样需要灵魂的洗礼。
若瑟是一个在西方基督教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西方文化有两个根源,一个是从希腊、罗马承传的希罗文化,另一个是因基督信仰而来的基督教文化。希罗文化为西方人提供了民主法治的根基,而基督教文化则为西方人提供了道德基础。一千多年基督教统治的结果是人的主体性丧失,人完全听命于神的摆布,直到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尼采宣布“上帝死亡”,才把人从神权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在《野芒坡》中,若瑟是西方文化哺育下的一个基督教圣徒,他本性善良,温和、纯净、清澈,为人真诚友善,一切以神谕为是,把人世间的一切不平和灾难都归于人的原罪,人需要通过忏悔和祈祷才能求得神的宽宥和救赎。特别是在野芒坡霍乱横行的时期,若瑟不幸感染霍乱,在弥留之际,他不但不怪罪抛弃他的父亲,而且把这一切不幸都包揽在自己身上:“我带着罪恶来到这个世界上,现在我可以回去了,我只希望能带着纯洁的灵魂回去,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为自己赎罪。” 若瑟死了,他在上帝那里找到了永远的心灵皈依。幼安作为若瑟的好友,在他成长的道路上,若瑟对他的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价值观的确立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不再是一个忧郁的孩子,对人生的意义有了直观的体认。他感受到了人间不仅仅是被父母抛弃后的孤独伶仃,人世也不仅只有冷漠和苦难,人间还有关怀、友爱、温暖、幸福。特别是当若瑟将幼安带到圣依纳爵教堂—那个在若瑟看来神灵的所在,幼安的心灵震颤了。他目力所及,给予他的是强烈的震撼。他不知道人间还有这样一处庄严、华丽的地方—若瑟安放靈魂的地方。幼安的心灵瞬间被唤醒,他被这里呈现的美所击中,他的视觉、触觉甚至嗅觉瞬间被这巨大的美所激活,呈现出一个在幼安心灵里无与伦比的美的“意象世界”。在这个意象世界里,幼安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灵撞击。
在幼安看来,这是一次发现,一种飞升,一种超越。他的心灵超越了自己个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意义,得到了一种自由和解放,从而回归到了人的本初—人的精神家园,从而确证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这就是艺术的神奇魔力。
从圣依纳爵教堂那里,幼安敏锐地意识到:“感召他的不是上帝的力量,而是……美。”正如他后来给安仁斋神父坦言的那样:“对,神父,是美!是艺术创造的美让我的心灵战栗,震动,安宁,是它让我不安的心有了家,并且愿意竭尽生命为它求索。神父,能解救我不安的心的,不是看不见的上帝……上帝爱众生,但是那么多人的苦难他看不到,他不是万能的……”
看到幼安的这些话,让我想到了西方哲学史上的一桩公案。问:上帝是万能的吗?回答:是。问:上帝能制造一个他搬不动的石头吗?回答:愕然!
故事演进到这里,在幼安的成长道路上,他已经获得了自己运用理性的能力,这是一个孩子走向心智成熟的标志。从圣依纳爵教堂出发,幼安已经走在了“佘山朝圣的路上”,他心中的理想已经被艺术之光照亮。
有人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家。1917年,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先生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教育主张。宗教除了有认识的根源和社会根源,还有基于人性的、心理的根源。由于人有一种超越个体生命有限性存在而追求绝对和无限的精神需求,于是,宗教便应运而生。但严格意义上说,中国确实没有纯粹的宗教信仰。佛教和伊斯兰教均属于外来宗教。有人说,道教是本土宗教,但正如鲁迅所说:“道教基本上是一种巫魅的养生学。” 儒道来自于《周易》的中国宇宙大循环论,这样一种精神范式的问题是巫魅的不可根除。对于这些,黑格尔看得很清楚。黑格尔说,所有精神的东西与中国人隔得很远,也就是说中国人没有西式的人格个体。在儒家入世学说中浸淫日久的国人,对佛教的世俗化改造是非常成功的,因此,佛教传入中国后在大多数国人那里,便失去了宗教的本义,赋予其鲜明的功利色彩。而宗教一旦与功利挂上勾,就会滑入迷信的泥淖(关于宗教与迷信,瑞士心理学家奥士丁说:想从神灵那里得到灵魂的安妥,那是宗教;而想得到实际的好处,那就是迷信)。我想,正是基于对国人精神世界的洞悉,蔡元培先生才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口号,其用意不言自明。再往深里说,宗教是社会发展阶段的产物,到了一定时候,狭义的宗教肯定也会消亡,但人毕竟是一种精神动物,“人的内在有一股原始动力,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人性中那种追求永恒和无限的精神需求肯定不会停止。如果不能满足人性的这种最高需求,人就不成其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这里,除了宗教,只有“被美感动”—也就是审美超越—一种自由的积极的超越,才能满足人性的这种需求。
我之所以要用以上这样一大段文字来说明这个问题,正是为了印证美之于小说中的主人公幼安,在他的成长中、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幼安不同于若瑟,“他在上帝面前,并没有获得料想中的安宁,让他真正感到幸福的,居然是那些会说话的有生命的石头。是那些融合了天地颜色的绘画,是一切经由人的心灵创造出来的和美相关的东西。它们照耀着他,他感觉那是切实的、可以触摸和亲近的光芒”。当然,在幼安的成长过程中,离不开野芒坡那些不管是善良还是严苛的修士们(如刘修士、夏修士、葛修士)、工友和伙伴们(如若瑟、菊生、卓米豆),特别是教父安仁斋的关怀爱护和支持。安仁斋神父不仅是这个小说的背景性存在,而且还是这个小说主人公命运的支点。“他是最伟大的人,他一手创办的野芒坡,不仅拯救了孤儿们的肉身,更拯救了他们的灵魂”。他给幼安的遗言中写道:“你不一样,你是一个不一般的孩子……你更需要获得缪斯之吻,得到艺术女神的眷顾。你应该继续努力,听从内心的愿望,争取更好的前途。”
正是在安仁斋的举荐下,幼安顺利进入了意大利佩鲁贾美术学院,被洛伦佐收为弟子,以完成他一生所追求的宏图心愿。
在殷健灵笔下,幼安这一人物形象的深度开掘无疑是成功的。他是血肉丰满的独特的“这一个”。在世俗的生活世界,他是具体的、生动的,具有一般孩子的好奇、调皮、贪玩、固执、任性、恶作剧等所有特点;在形而上的精神世界,他是丰富的、理性的、超越平庸的,具有理想追求的被艺术之光照亮了的精神世界。这样一个典型人物形象,对于正处于启蒙和成长中的孩子,无疑是一份值得珍视的礼物。
博尔赫斯曾说:“一切伟大的文学最终都将变成儿童文学。”或者可以说,儿童文学是人之初的文学,是文学回到了它的本源和初心。孩子们通过阅读儿童文学作品,扩展人生的视野,积累应对挫折的经验,建立起自己的价值观,养成积极的精神状态,生命有了这样的底子,他们的成长将会是健康的。这正应了殷健灵的那句话:“心中有光,一切都不会迷失!”我想,这大概就是殷健灵的写作所希望达到的目的,也是《野芒坡》的现实意义所在吧。
[作者单位:宁夏回族自治区党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