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2017-11-07颜敏
颜敏
尽管我知道李景芝一直在坚持散文写作,也阅读过她的一些精彩篇章,但无暇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次拜读了她即将付梓的《陌上青青》,走进她悉心构筑的散文艺术世界,新的启迪和感悟油然而生。这倒应验了古人的一句名言:开卷有益。
阅读李景芝的《陌上青青》,联想到身边一些熟悉朋友的散文写作,更加强化了我對新世纪文学的一个基本判断:我们这个时代影响最大而且前景最值得期待的文体,应是散文。一方面是散文这种文体拥有极强的生命适应力。它不像一些传统文体那样正襟危坐地自我封闭在精致的文学金字塔内,一味地喟叹和责怪文学边缘化与读者的浅薄,而是凭据自身灵活的身段,主动适应变化中的平面媒体与新型媒体。它不仅见于几乎所有的文学刊物,而且还出现在许多非文学类报刊上,甚至渗透进日新月异的电子媒体,就连我们日常使用的微信上也常见它图文并茂的倩影。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它拥有众多的作者和读者。在这个日益职业化和专业化的社会,散文这种文体最少专业上的价值差序障碍,只要拥有言说与书写的真实欲求,总有表达的权利与机遇,因而当代散文最接近文学的本源,也最具文学的活力。用《圣经》的话说:“他像一棵树,栽在溪水边,按时结果子,叶子总不枯干。”它有无数的生命根须深扎大地,在温暖湿润的土壤里面恣意伸展,从而获得源源不断的生命源泉,郁郁葱葱。只要你愿意接近它,就不难发现,这颗枝叶繁茂大树上的每片绿叶,都有不同的茎脉纹理和别样的湿润清凉,从中体悟到独特的人生样态及其生命价值。
《陌上青青》最值得关注的,首先是以喃喃自语的方式讲述作者独特的生命记忆与人生体验。一方面是日常生活中的个体生命记忆,如《父亲的爱温暖如春》《有母亲在的家阳光灿烂》《二姐》以及《我们的茉莉时光》等。作者通过日常的生活片断,重温父爱、母爱和姐妹情感,以及同学情谊;这里表达的虽然是个体的生命体验,但由于人们共通的生命经验,触动的却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情怀。因而这些从普通人生历程中蒸馏出来的如烟往事,在温馨中弥漫氤氲,沁人心脾。尤其值得提及的是,这个世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红尘滚滚,功利人生既是生存动力也是生活目的,操纵我们的人生脚步朝着各种充满诱惑的目标疯狂奔跑,以致身心疲惫才蓦然发现,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李景芝散文中这些日常生活碎片中蕴含的人伦情感,是人们因彼此交往与互助而生发的热情与感动,似乎在召唤我们重新体悟当下这个常态生活世界里最基本也最容易忽视的诗意的生命存在。
另一方面则是特殊人生苦难中的生命体验,如《怀念从前》《情人节儿子最开心》等。我知道,生离死别是极人世之黯淡的生命体验。在这些缠绵悱恻的往事回忆里,叙述者宛如灌木丛中凄然泣血的荆棘鸟,和着血泪喃喃自语。其实,我们都应知晓,每个生命都是偶在与有限的,谁都逃脱不了终有一死的命运,只是情感生活、家庭生活和忙碌人生将这个严酷的生命本相重重遮蔽。只有当一个至亲猝然离去,惯常而熟悉的生活共同体发生突然变化,情感生命的另一半骤然缺失,这才将个体生命偶在和有限的本相突显出来,也将我们沉溺其中的忙碌人生的虚无本相突显出来。当然,谁都不想谁也不愿接受这个荒诞的生命本相,因为这是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也是猝不及防的心理重击和情感撕裂,诚如作者所说:“那种痛楚,那种悲伤,那种无助,那种不思量自难忘的痛苦是不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和感受到的。”我想,这该需要多少生命时间才能稀释那种浓烈的创伤巨痛,填补那个巨大的内心空落?尽管我理解,“在巨痛面前,任何的安慰都是那么的无用和无助”,但我还是想说,未知死,焉知生?用泰戈尔的话说,也许“你受的苦将照亮你的路”。
其次是女性意识视阈下的历史人物书写。我注意到《陌上青青》中有一组品评历史人物的作品,如《遇上了一位好姑娘》《燕在梁间呢喃》《西湖之水》《一生之痛》《梦一样的凤凰》《轻轻落下的羊鞭》等。这些作品大都记述现代历史中的女性人物,即使是写爱情故事,叙事的焦点也落在女性身上,而且情不自禁地渗透感同身受的性别体验。《遇上了一位好姑娘》讲述了现代历史上的一位独特女性关露,并从独特的女性视角切入她的不幸人生。由于我曾经研究的课题涉及潘汉年抗战时期中共情报组织中的文人,多少了解一些关露的事迹。20世纪30年代的关露才貌出众,与丁玲、张爱玲和苏青齐名为上海四大才女,曾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文坛新星,但因接受组织派遣潜伏于汪伪政权的特工总部,中止了她所钟爱的文学生涯。也由于这段特殊的经历,她丧失了爱情终身未嫁,两度入狱倍受冤屈,甚至一度精神失常。虽因涉密我们不可能知道关露抗战时期的更多情况,但从她1949年后的不幸遭遇则可确认,她的命运悲剧源自新中国的政治运动。如今,我们只能从她遗留的恋人照片后面的诗句,体味一个柔弱女子独自承受家国不幸带来的深重苦难时的痛苦心情:“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在一些作品中,作者的目光穿过大师的光环,深情关注那些与大师生命密切相关却不为光环关注的女性,如胡适后面的曹诚英、郁达夫后面的王映霞、沈从文后面的张兆和、梁思成后面的林微因等。虽然这些女性个性不同、命运迥异,但她们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程度地成就了大师,可有多少人真正关注成功人士后面这些默默无闻的女性呢?如曹诚英,她一生与胡适仅仅相聚过一个暑期,却付出了终生守望的代价;连死后都葬在家乡的路边,希望有朝一日从海外回乡的爱人路经坟墓时能够记得她。这种现象无疑值得我们深思,因为仅仅是现代文学史著名作家的后面,这类女性便可列出一连串,且不说终成眷属的许广平(鲁迅)、于立群(郭沫若)、方瑞(曹禺)等,更有终成悲剧的赵清阁(老舍)、秦德君(茅盾)等人。对于这种现象,作者显然站在女性意识立场进行阐释。曹诚英曾问胡适何为爱情?胡适说爱情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许多活动之一而已。曹诚英却说,爱情是人生唯一的事。“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李景芝的阐释不无道理,就连鲁迅的《伤逝》都说爱是“有所附丽”的,也就是说,爱情本身不是唯一的人生要义,而只是附着在人生这张裘皮上的毛,“皮之不成毛将焉附”?中国传统文化的男权中心思想,深植数千年封建宗法社会的土壤之中,可谓根深蒂固。对此我只想说,当代中国女性认为理所当然的男女平等权利、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权利,都是现代中国数代女性以奋力挣扎甚至自我牺牲的沉重代价换取的。endprint
再次是关于江西本土历史文化的独特思索,如《铅山印象》《江西昌邑王》《敬畏之美,青铜的王国》《历史印迹》等。严格地说,这些作品属于文化散文,它们采用跨文体的写法,集历史、文化和审美于一身,融知识、思想和情感为一体,颇具独特的文化和审美价值。文化散文作为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一种文体,为何至今方兴未艾?其实,在我们引以为豪的历史文化传统中,一直存在一种功利主义倾向,认为历史文化的价值仅仅在于“古为今用”:或为现今政治提供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历史资源,或为培养忠臣顺民提供历史典范,或为现今社会道德维系提供文化传统。这种功利主义的典型做法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极端做法则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说到底,这种急功近利的历史观无非就是历代统治者的屠龙之术而已,至今它还披着科学主义的外衣横行无阻。文化散文便是对这种狭隘的功利主义历史观的反拨,它用诗性激活历史,以文化联系古今,探求如何通过历史文化的现代转换来增进人类文明,文本形态上思接千载而视通万里,呈现出历史文化独具的千姿百态的美感。
特别值得提及的是,江西原本是个历史文化大省,自然造化和悠长历史遗留诸多闻名遐迩的人文古迹,但是深受功利主义历史观的掣肘,我們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些文化古迹的精神价值。李景芝拥有自觉的地域文化意识,深入探究本土人文地理和文化历史的沿革变迁,思考江西在现代区域竞争中的现实地位与发展态势,往往表现出独到的见解。如《铅山印象》系列散文。上饶铅山河口镇,曾与景德镇、樟树镇和吴城镇并称江西四大名镇,明清时期“货聚八闽川广,话杂两浙淮扬;舟夜之白,绕岸灯辉”,沿河十余座码头每日停泊大小货船两千多艘,各类店铺货栈、钱庄当铺、茶肆酒楼、青楼妓院、会馆教堂沿江排列鳞次栉比,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最早显现的地区之一。然而,晚清民初后河口镇逐渐衰落,如今只有一条通往码头的青石和麻石铺就的幽深古道,以及古道两旁古迹斑驳的砖木建筑,在静静守望远逝的历史辉煌。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河口的衰落呢?文章指出,一是交通原因。近代以来公路与铁路的兴起,使河口水运要津的优势丧失,不再是赣、闽、粤、浙、苏等地的货物集散地。二是手工业衰落,特别是铅山石塘镇手工造纸业在西方现代造纸业的冲击下迅速衰退,而且一蹶不振。显然,作者从古今联系的角度思索河口镇的历史变迁,尤其是站在现实的高度探询历史的兴衰,激发人们的丰富联想:倘若缺乏穷则思变的精神与现代竞争意识,再辉煌的历史也与世无补。诚如法国年鉴派大师布洛赫所说:“各时代的统一性是如此紧密,古今之间的关系是双向的。对现实的曲解必定源于对历史的无知;而对现实一无所知的人要了解历史也必定是徒劳无功的。”1
最后是饶有情趣的异域风情描述,如《走马观花曼哈顿》《台北故宫的那些宝贝》《走近香港》等。我之所以关注她的这些游记,是因为它们忠实记述了作者的感受、认知和启悟。出门远行原本是人们摆脱此在日常生活的束缚,进入他界的一种自我超越的自由生命形态。游者暂时脱离了既定的社会羁绊、生活常规和文化视界,在陌生的世界里推卸下原有生活世界的人格面具,拥有一种自由心境,获得重新观察世界、体悟历史和思考人生的生命契机。因此古人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李景芝的这些作品,以好奇和开放的心态观察新颖事物、接受新知与享受审美愉悦。如《台北故宫的那些宝贝》,不仅详尽地叙述台北故宫中的珍品从北平到台北漫长与惊险的跋涉历程,而且从较为专业的角度揭示它们的文化审美价值。
特别值得提及的是,这些游记具有着明晰的历史文明坐标和开放的审美文化价值观。如华尔街的金融牛、纽约港的自由女神、爱丽丝岛前世今身、联合国的旗子、旧金山的同志节日等,蕴含着作者关于现代社会经济繁荣与精神自由的内在联系,以及这些现代因子与我们当下生存状况的关联性思索,发人深省。相比之下,有些人特别是一些体制内官员的游记,虽然逻辑清晰、情感充沛、语言华丽,但是隐含其中的话语却陈腐不堪,渗透着他们特有的惯性思维与天朝心态。他们以封闭的思维和排斥的心态抵御异质的文明形态,看上去是在讲述自己的观感,实质上是控制他们思维向度的宏大叙事的元话语,在编织与聚合他们的感受和情感。用鲁迅的话说,面具戴得太久就会长在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故此,我在受李景芝这些域外感受认知和启悟感染的同时,也因她的开放心态与精神状态深感欣慰。
以上,我顺从《陌上青青》的思想脉络,对文集内在的悱恻追忆与外在的历史文化思索,进行文本阐释和个人解读。下面还想谈谈这本文集的艺术风格。李景芝是我的大学同学,在我眼里,她的散文风格与她的性格气质大致相似,用苏轼的话说就是“文如其人”。她应届高中毕业便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先在中学任教后坐机关,人生经历相对单纯,因而内怀冰清,外涵玉润。当然,她和缓长厚的性情,也凝聚了理想年代中成长的那代人的精神特质。正如她在《面对生活永远微笑》一文中的自我分析:“我们总在体制的围城中纠结,总在别人的怎么说、怎么看里生活,总是为父母子女考虑的更多,为自己考虑的甚少,责任于我们总是大于享乐,我们是忍辱负重的一代,是社会和谐的中坚力量。”她的为文与为人高度重合,因而她的散文具有温柔敦厚与细腻平和的特质。若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她的这种风格特质,我想王昌龄的“一片冰心在玉壶”似为妥帖。
然而,当我在为叙事主体克己精神和善解人意触动的同时,又觉得似乎有种个性不强的遗憾。值得注意的是,李景芝散文的这种个性不足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我们这个时代散文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这个方面新生代的散文似乎要好一些)。因此,我们这个时代拥有庞大的散文作家群体和难以计数的散文作品,却难以涌现现代文学中特立独行的散文大师。现代文学学界有个定论:“五四”文学中散文成就最大。因为那个时代的散文创作群星璀璨,特别是出现一个无所顾忌并能“寸铁杀人”的鲁迅,迄今都无人望其项背。究其缘由,郁达夫认为,这得益于“五四”时期的“个人”发现。现代散文的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2。郁达夫的意思是,“五四”散文的珍贵价值在于表现自我并且突现个性。散文原本是一种表现真实自我、真诚情感和真切感悟的文体,可是我们这个时代散文的叙事主体的自我内核,似乎被坚硬的自我外壳封闭,即使是偶尔露峥嵘,也是哀而不伤,“发乎情而止乎礼”。
当然,“五四”时代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的文化氛围,是我们这个时代无法企及的。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把平庸的责任完全推给时代而无所作为。为此,我想到钱钟书《管锥篇》中关于做人与做文关系的论述。在钱钟书先生看来,刻薄之人对于现实多有不满,常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事物,往往精密深刻,会有诸多新异之见。《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就是如此,因而才情超群。而性情厚道之人,则难出奇想妙见。因此他认为,为文与为人不必一致,“做人要谨慎持重,作文则要刻薄”。钱钟书这种将艺术世界的“做文”与现实世界的“做人”分离开来的方式,虽然可能导致创作主体的人格分裂,但也不失为一种值得尝试的自我超越的路径。
1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张和声、程郁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7页。
2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