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胡辛的教师情结

肖建民

胡辛先生说，我的终身职业是教师。或许是因为笔者也是个教师，而且读书求学时代曾经怀有文学之梦，我特别敬重教师出身的作家，尤其是其中的中小学教师，因为这个群体相较于大学教师，面对处在身心发育期的孩子，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个别辅导、班级管理等，事无巨细琐碎繁杂，心力交瘁是种常态，但能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脱颖而出，炫出又一道靓丽的风景，在文学创作领域不仅有所建树，而且别具一格，实属不易，叶圣陶如是，刘心武如是，曹文轩如是，胡辛亦如是。

教师作家的处女作或代表作，往往都与教书生涯有关。叶圣陶出生于一个城市贫民家庭，十八岁那年即因家贫无力升学，为维持生计而“一连当了十年”小学教员，其后又“曾经在五所中学三所大学当教员”（《过去随谈》，1930），其代表作之一《倪焕之》（1928）描述了主人公倪焕之中学毕业后到乡村高等小学任教，满怀救国救民的理想，希望通过教育拯救社会的人生经历，反映了“五四”“五卅”这些规模壮阔的革命运动曾经给予当时知识青年的巨大影响。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被茅盾称为“扛鼎”之作、“代表时代的作品”。刘心武自北京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毕业后，担任了十五年中学教师，其代表作之一《班主任》（1977）通过两个表面上好坏分明、实质上都被“文革”极左思想扭曲而畸形的中学生形象，揭露和批判了极左思想对青少年的毒害，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被视为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力作。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197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并留校任教，其代表作《草房子》（1997）、《红瓦》（1999），前者是农村小学生活的生动又深刻的反映，后者是农村中学生活的提炼和反思。曹文轩教授2016年获国际安徒生奖，是中国儿童文学影响世界的标识。

胡辛家居省城，但自江西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至农村中小学任教，几经辗转，回到南昌，“自始至终与粉笔打交道”。其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1983）构思新颖，选材巧妙，以四个于1962年初中毕业的女同学（“布谷鸟”钱叶芸、“憨大姐”蔡淑华、“小鸟依人”的魏玲玲和“圆心儿”柳青）在二十年后的一次邂逅为线索，巧妙地在一个大故事中穿插了四个小故事，描述了四个性格迥异的中年女性，怀着自己的理想，在经历了“十年浩劫”之后，在百废待兴之时，对往事的回忆、对事业的追寻、对爱情的追求、对缺憾的拷问、对未来的思考……如激流奔涌而来，冲击着读者的心灵。这篇小说被王蒙“偶然发现”，誉满文坛，是新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文学”作品之一，体现了新时期之初女性写作的新质，代表了女性现代意识即女性自主自觉意识的诞生，呼应了时代人性觉醒的普遍要求。而四个女人的“圆心儿”柳青恰恰是山村中小学的教师。

记得三十多年前，当我初读《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时，没有想到，这样一部短篇小说，竟让我不能自已，为柳青掉了泪。小说对人物的刻画，是从肖像描写入手，用对比的方式呈现人物二十年后的变化。你看，“昔日苗条、机灵、高傲，还特别喜欢给别人起绰号”“三个闺密都为之倾倒”“叫男同学都咋舌”的学霸柳青，如今“仿佛锐气消尽，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黄边眼镜，既过时又肥大的白府绸短袖衫和蓝棉绸长裤掩饰不了她瘦骨嶙峋的身形，她平添了几分老态”，一个美丽的青春偶像突然变形、变老了，巨大的反差让人心里特别难受。女同学相遇，离不开婚姻孩子，但外美内秀的柳青，完全出乎大家意料，当她说“我—还没有结婚”时，“夜色好像一下子浓黑了许多，女伴们的眼光倏地暗淡了”。她居然还从未向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十五年前同去公社报到、一直给她正能量影响的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乡村医生，表白过自己对他的爱慕之心，他却在一次出诊中不小心意外掉下山崖，从此阴阳两相隔，而且连“他爱我吗？”都“不知道”，真叫人心痛心酸。柳青的理想是要成为“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被老俵们视为‘文曲星，被学校当作‘顶梁柱”，虽然十几年来默默无闻，“时至今日还没有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但对自己的选择和付出无怨无悔，然而厄运居然不期而至，柳青被查罹患绝症。当读到她转院省城要上客车，学生赶来看望、送上鸡蛋食品，司机帮着打理这个场景时，我禁不住流下了泪。我不由回想起自己曾在农村中学教书家访时，家长总是要给我煮上两个蛋，并放上一点糖，在当时蛋是农村兑换现金用于其他生活开支的重要物资，蛋寄寓了家长对老师的尊重和对孩子用知识改变命运的期望，多么纯朴的感情！据胡辛说，这个场面描写的素材，就来自她曾经任教的景德镇农村的兴田中学。鲁迅曾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部小说就是这样，真性情，原生態，层层深入，直击人心，就像赵丽宏在《疼痛》一诗中写的：“如闪电划过夜空，尖利的刺激直锥心肺。”我被柳青炽烈的情爱世界深深感染，对柳青的病情命运极为担忧。

三十多年过去，今日重读，见字如面，那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又一次来到眼前，那容貌，那声音，那动作，那激情，还是那么楚楚动人，还是那么直撩人心。我真想也加入其中，参与她们的谈话，禁不住又流了泪，又一次发出一直积压在心底的一声问候：“柳青，你还好吗？”可见，一部好的小说，始终有着温度，而且仍将延续。正如法国文学评论家朱利安·格拉克在《首字花饰》一书中对作品的持久影响使用的一个词：后续性。我想，这个“后续性”，就是作品随着时间的沉淀还会愈见其所呈现的时代感、历史感和生命力。这个“后续性”，首先来自于优秀作品本身，同时存在于读者的阅读、感悟之中，还存在于多种方式与多种媒介的传播之中。《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被翻译介绍到日本、美国等国家，不是偶然现象。好的文学艺术作品是跨越国界的。

教师从事文学创作的优势是文化积淀深厚，但要想真正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还要有一定的天赋和才情，并要付出百倍的艰辛和不懈的探索。如果说，《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是胡辛的突破期，“破茧化蝶”；那么此后便是胡辛的爆发期，才情横溢，熔岩奔突，一发而不可收，涉小说、传记、影视文学、散文随笔和理论研究等多种形式，出版书四十本，著作等身，构成了红土地上瑰丽的文学画卷，让我叹为观止。endprint

“文学是人学”（钱谷融）。“女人写写女人”，是胡辛的重要文学主张和实践，以其对女性精神世界的探求而独树一帜。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胡辛作品《四个四十岁的女人》里的柳青、《蔷薇雨》七姐妹中的阿玮、《怀念瓷香》里的树青等人物，皆是默默无闻的中小学女教师。在作家的心里，似乎有着女教师情结，或许也虚虚实实地渗透了作家的人生经历和参悟。女人如叶，青翠欲滴，甘为绿叶的柳青，你为什么不早早向心中的“白马王子”倾吐爱慕之情，让他早早享受到这份感动和幸福？女人如花，娇艳美丽，知性娴淑的阿瑋，寻寻觅觅，但遭凌云离弃，被辜述之欺骗，即使后来凌云回到了身边，但这算是找到了真爱、迎回了“护花使者”吗？女人如瓷，高洁如玉，纯情执著的树青，二十七年历火淬而不变，但女性细腻的感情也经不起碰撞，陶艺家林陶瓦那一声告别，是真爱的开始，还是永久的谢幕……“女教师”在胡辛的小说文本中成为了具有独特寓意的象征。“女教师”是知识女性的重要代表，胡辛从女性作家的视角，描述她们的理想追求、情爱世界、生活波折、内心诉求、负重若轻，显得更为直接、真切、细腻、广阔，对于女性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唤起女性的内在自觉、进行女性的自我塑造，无疑具有感染、启示、激励的作用。

让我们来看看胡辛的执教履历表：景德镇兴田小学三个月，兴田中学一年半，景德镇石岭中学三年半，景德镇一中三年，乐平江西为民机械厂职工子弟学校五年，江西省商业学校六年，江西大学—南昌大学三十年，五十年教龄中，有四十七年始终站在教学一线的三尺讲台前。有人说，上课上得好的教师不少，作品写得好的作家不少，但课上得好作品又写得好的作家教师却不多，胡辛就是这不多中的一个。在即将迈入古稀之年，她又给人一个意外的惊喜，闯入了瓷画国画创作领域，让人惊羡不已。诗书字画虽是同源，都是艺术创造，但表达方式、使用工具毕竟不同。人们常说隔行如隔山，胡辛能勇于在这片天地驰骋，源于儿时的爱好、父母的熏陶和瓷城生活的耳濡目染，源于对瓷都一种特有的感情。借用黑格尔的说法，是从“自在”到“自为”，对陶瓷艺术的价值，从了解到发自内心的酷爱，并亲历践行。胡辛的瓷画作品，有山水，有花鸟，有人物，其中有的人物画，就是她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具象表现，例如《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蔷薇雨》中的七姐妹、《陶瓷物语》中的树青与林陶瓦等，充满生活气息，功力不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别有一番艺术感染力。

教师与作家之间并没有内在必然的因果关系。作家是用自己的作品丰富人的精神世界，被誉之为“人类灵魂工程师”，教师是通过传道授业解惑培养人才，被称为“园丁”，二者功能、责任各有不同，工作方式、思维方式差异很大，但在胡辛身上，竟能将二者处理得如此之好，水乳交融，“鱼和熊掌”得兼，让人敬佩。究其原因，是胡辛对事业不懈追求、不畏艰难、不断开拓创造的精神使然。农村中学任教，丰富了她的人生阅历，成为写作的重要素材；创作文学作品，又成为她荣升大学教授后在三尺讲台上新开拓的坚实基础。为了培养适应时代需求的人才，她不仅为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拍摄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蔷薇雨》编剧，而且助力学校拿下了江西高校第一个广播电视艺术学专业硕士点；为了丰富专业课程内容，她撰写、出版了多部具有真知灼见的文学理论专著，既有学术源流的考证思辨，又有大量鲜活的实践例证，如《电视艺术十二讲》《百年回眸—名导名片管窥》《长河荒凉却温暖的灯光—中国女性文学焦点透视》等。可以说，她的人生经历、创作过程、各类作品，就是一种丰富的课程资源。她不辞辛劳，积极进行影视教育教学改革，理论联系实际，带领八个研究生走遍江西的山村水乡，拍摄专题片《千里踏访颂师魂》，还组织学生进行《聚沙》《沙之舞》《惊艳陶瓷》等中长篇电视剧与电视电影的“自编自导自演自摄制”，在中国教育台、江西电视台播放，更是对日韩偶像剧的借鉴与超越，可谓业绩赫然，桃李争艳，硕果累累。她的讲座深受学生欢迎，即便走出校门、走出省门乃至国门，也都得到好评，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她还作为嘉宾走进银屏，1999年在中央电视台《半边天》栏目与张越谈当代女性，多次在江西电视台、南昌电视台做专题，近日又在江西教育电视台《跟着总书记读经典》的专题节目中解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的名著《老人与海》，大力推动全民读书活动。她从教的最大乐趣和愿望就是学生的成长和学生对自己的超越。著名作家王蒙曾倡导作家要学者化，可以说，胡辛堪称其一，既是作家，又是学者。我们作为教师，应该像胡辛那样，像叶圣陶倡导的那样，多做“下水”作文，以此来丰富自身的写作体验与实践智慧。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本文所谈虽只是“瓢”中一滴，匆匆“一瞥”，但总觉意犹未尽。激情挥洒红土地，古稀再织新华章。胡辛是一位充满理想和才情的教师、作家、学者，心中始终驻着春天，必将绽放出更多更美的花朵装点人间。

莲子已成荷叶老！

[作者单位：上海市普陀区教育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