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生命的每一个春天
2017-11-07胡辛胡颖峰
胡辛 胡颖峰
编者按:自1983年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以来,胡辛在文学原野已耕耘三十四个春秋,至今仍笔耕不辍。她已出版著作四十部,主打小说,兼涉传记文学、散文、影视剧本,还主持省级以上课题二十余项,并撰写一百余篇研究论文。早在1996年,作家出版社就推出《胡辛自选集》四卷本(《蔷薇雨》《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张爱玲传》《陈香梅传》);2005年,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推出《胡辛自选集》六卷本(《蔷薇雨》《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张爱玲传》《陈香梅传》《怀念瓷香》《我爱她们—用另一种方式论女性》);2012年,江西教育出版社又推出《胡辛自选集》六卷本(《蔷薇雨》《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张爱玲传》《陈香梅传》《怀念瓷香》《赣地·赣味·赣风—在流变与永恒中的地域文学艺术创作》)。20世纪80年代,胡辛的作品即为南条纯子主编、日本现代中国文学翻译研究会翻译的《80年代中国女流文学选》第四卷卷名;20世纪90年代胡辛的作品又由朱虹老师翻译介绍到美国,书名为《白色安详》(合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全球华人云集的地方,大都有胡辛的长篇传记作品,胡辛的作品可谓畅销又长销着,这使人想起她对自己作品满满的自信:仿佛总也不见老。而最令人感动的是胡辛对文学创作的不离不弃,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教学任重如山还是行政事务繁杂如麻,媒介宣传如火如荼还是沉默冷淡,她始终挚爱文学,视文学如生命,她的生命质量是纯真又丰饶的,她对生活的态度是执着又散淡的,她对人性真善美的坚守是宽容又智慧的。当年,胡颖峰正是江西大学中文系学生,正襟危坐聆听老师讲课,风风火火占位子听老师讲座,心怀一份真诚的崇敬和幸运—作家就在我们的身边。而老师的平易和率真,又使她有幸走近作家的心灵世界,与老师的接触从浅表到贴近。丙申立夏,师生二人偶发奇想,击掌相约,通过微信、电话等方式,就多个话题聊创作谈人生。现将访谈内容整理分享如下。
文化自信
胡颖峰:胡老师,您好!近年来,我们逐渐进入一个彰显本民族文化元素,发现并展示本土优秀文化的阶段。首先请您从自身创作的角度,谈谈对文化自信的感知感悟?
胡 辛:文化自信是人类灵魂的家园,关乎历史,关乎传统,注重宏大叙事。如青年学者谢有顺所言,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历史即人生,人生即历史,甚至文学也常常被当作历史来读,这样往往直接影响了中国人的人生观。
文化自信是对待文化传统的问题,是如何继承与发扬优秀传统文化的问题。如果说人类文化是个大系统,那么各民族文化便是子系统,而各民族文化子系统又由各地域文化子系统所组成。各民族各地域的文化从未间断过相互的渗透和交汇,正是在这不断“拿来”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淘洗中,各民族文化传统之河滚滚向前。反之,若禁锢,若停滞,就意味着毁灭和衰亡。当然,文化不是如此简单的事,形形色色,复杂缤纷。
早在1988年我发表的一篇创作谈就命名《创作的反思:传统·地域·自我的寻觅》(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1988年第5期全文转载),我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创作定位于:“传统的题材、传统的手法、传统的风格和传统的语言,即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我是这样比喻的:“如果说文学作品是长青之树,传统便是哺育滋润它的河流,地域则是绿树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壤。”无须隐晦,我对于传统是尊重、珍惜的,是真诚的膜拜者,因为没有这条河流便没有我。
胡颖峰:走过岁月,您依然不改初心吗?您几十年如一日辛勤耕耘,是否就是这种文化自信的支撑和张扬?您对您笔下人物充满了真切深厚的感情,或多或少有着您自己的身影吧?
胡 辛:怎么说呢?我1945年5月出生于瑞金。1939年我们家从南昌逃难到赣州,赣州沦陷后又到瑞金,那是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中。我的整个学生时代是在南昌度过的,是纯真的五六十年代。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优秀文化传统,如“天下为公”“见利思义”“知者乐,仁者寿”“与人为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者爱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等,是浸淫于我们的骨髓之中的;同时,革命战争年代腥风血雨积淀成红色文化,也成为主流文化浇灌着我们的人生观。当然,1949年后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展开的种种批判,也使我们青春的灵魂产生种种躁动和彷徨疑惑,但是那些有奉献精神的人物还是让我们真诚仰视和崇敬的。
我的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中的圆心儿柳青是一个村小教师,她默默献身于山村教育,坚忍、忘我,有著纯洁孤独且高傲高尚的灵魂,她的无疆大爱与多舛之命运,其形象符合我们民族几千年积淀的崇高的悲剧审美境界,我相信曾赢得读者们的眼泪。我在写她时,笔端确实倾注了真诚的泪水和心血。
接下来的中篇处女作《粘满红壤的脚印》中的女主人公艾小雨,当是柳青的同龄人。她是非常年代毕业于农学院的土壤工作者,她默默地耕耘、默默地改良,她的追求,她的希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但这一切能为人们所理解吗?她的衣着打扮、她的情趣爱好、她的观念行为依旧执著地停留在纯真理想主义年代,即便在她爱人伊群的眼中,亦是一名被现代化潮流抛弃的落伍者。我对她充溢着同情,不,是崇敬!
不错,生命的确是无穷无尽的享受,但这内涵和外延都极其丰富的“享受”,应包含痛苦,包含忘我的奉献。
我至今也执拗地以为,她们乃是中国的脊梁。在她们的血液中,传统人格精神是那样地浓烈!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一个个都贼精,全“进化”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么,人类只能是退化!
胡颖峰:泰戈尔说过,一个民族必须展示存在于自身之中最上乘的东西,那就是这个民族的财产—高尚的灵魂。我注意到您的笔端还延伸至老一代女性,在半自传体小说《我的奶娘》中,塑造了苏区一位极其普通的农家妇女—红军战士的妻子,她善良质朴、坚忍倔犟,用乳汁哺育了三个不同家庭出身的孩子—烈士的儿子、教授的女儿和地主的儿子。为了生存,为了保护烈士的儿子,她改嫁了一个痞子,从红军家属“沦为”坏分子的妻子,直到她去世后,才给她正了名分,但她自己却从不去争什么名分。她的一生,只知馈赠,没有索取。这部作品的结尾,您用诗意的语言写出奶娘艰难却沉稳地走完人生的路,昔日涌出生命之泉的乳峰,只留下一片秋后荒凉的、干瘪的、收割后的原野,有撼人之力量。长篇小说《蔷薇雨》中的糯糍女和同名电视剧中的苦竹婆婆也是这类女性形象。21世纪你率南昌大学广播电视艺术学硕士点第一、二、三届学生自编、自导、自演、自拍、自制了二十四集校园青春剧《聚沙》,于2007年“五一”黄金周在中国教育台连续播出一周,这不能不说是中国高校的一个奇迹。随后,影视同期书《聚沙》面世。在这部电视剧中,您仍然有此情结。女研究生秋月儿的养母殷山红又是一个感人的博爱女性,殷山红的母亲是电影《党的女儿》中玉梅女儿妞妞的原型。从《我的奶娘》到《蔷薇雨》再到《聚沙》,您将笔触溯源而上,触摸到国内革命战争年代一代人的求索求真,看来老师心田有着厚重的红色情结,您以为呢?endprint
胡 辛:也许吧。上世纪电视人陳汉元曾应我之邀来南昌大学义务讲座,不取分文,也不用报销差旅费,我笑说,您只当扶贫吧。他很严肃地回答:此言差矣,江西虽属中部地区,经济上要扶贫,但是在精神财富方面,江西是名副其实的富省,而且可以说是首富。陈先生所言极是,如雷贯耳,我顿觉惭愧,深感震撼。
我虽出身于书香门第,非红色家族,但我出生四十天时家里请了个奶娘,是叶坪附近的四十岁农妇。此后,我的奶娘跟随我们家回到南昌,我读高三时她才回家乡,她与我们家称得上水乳交融。我五岁时,父亲在江西军区文工团,集体创作组歌《江西是个好地方》,就让我的奶娘一遍遍唱《送郎当红军》等红歌,词曲都非常欢快,还配以扭秧歌式的动作,是一种生命本体的热烈冲动。这可能就是采风,童年的我于不知不觉间受到红色文化的熏陶。
江西为中国革命所做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仅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江西牺牲的烈士就有二十五万!在烈士群体中女性只占少数,但文艺作品中女性却鲜亮耀眼。江西革命历史题材的影视剧中,《翠岗红旗》中的向五儿、《党的女儿》中的玉梅、《冬梅》中的冬梅、《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的母亲等,皆是让我们仰视的女英雄。
胡颖峰:但我读《我的奶娘》等作品,觉得您关注更多的是红军长征后留在红土地上的普通女人们,尽管有女英雄与红军家属双身份重叠者,如玉梅,但多有分离。您笔下的红军亲属更多的只是平凡的母亲、妻子或女儿,您希望写出她们怎样在艰难岁月坚韧守望,在痛苦和磨难中奋然前行。
胡 辛:是的。我的奶娘与向五儿、玉梅、潘冬子母亲不像又像。她没有她们那样清坚决绝的勇猛牺牲精神,但一样有着善良坚韧的秉性。她的丈夫随红军长征走了,自此杳无音信,留下一女一儿。她没有再改嫁,然而四十时却又生了个女儿,正因此,她才离乡背井做了我的奶娘。我小小年纪时便满心迷惑,她是烈属却不是烈妇,她家是雇农,女婿却是富农,她却说,女婿是勤俭起家的。阶级论与个案论在她脑子里没有划等号。非常岁月,她还从瑞金来到我们七零八落的家中,她从来不认为我们家有坏人!而我的人生轨迹注定是南辕北辙,大学毕业时我被分配到赣北的景德镇兴田后,又率六九届一个班去到程家山分校,那是20世纪30年代方志敏领导的中共赣北特委所在地,有革命烈士纪念碑高高耸立。一日,有个从贵州来的老人抚碑大哭,长跪不起,原来他是本地人,长征到贵州时因为受重伤就留了下来,三十多年后回到家乡,发现纪念碑上竟镌刻着他的名字,真是百感交集。后来他就在龙源定居,养蜂采蜜。龙源有红军医院,竹林里还有几座红军墓。程家山的烈属程婶平素就是一位勤劳少言的农妇,但当我遭“批斗”时,正是程婶挽了一篮子黄瓜风风火火从程家山赶到兴田送给我,而且大声对劝阻她的人说:胡老师是好人,好人!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奶娘,无论赣南赣北,老区女人的心是相通的。也许,我的奶娘、程婶们的心里藏着很多很多的故事,但与她们朝夕共处的日子里,没有谁想到要去采访她们,发掘她们的故事,她们的故事悄然伴随着我成长的日常生活。
胡颖峰:看来您创作中或主干或枝干情节,的确是流淌于血液里的红色基因所致,是走过岁月后的回眸感慨,这成为您创作的契机和灵感涌动的源泉。您如何理解创作中红色文化与人性的交相辉映?
胡 辛:在全球化的今天,有种非议,仿佛热爱祖国热爱家乡,不是幼稚症便是作秀狂,我不敢苟同。家乡、祖国是人的根系所在。能够流传到今天的世界文学精品,有哪一部没浸透根的汁液?家—家乡—国家、血缘—亲情—家国情怀,我以为是不容颠覆的传统文化的核心和精髓。多元化不能极端到“世无英雄”“洪洞县里无好人”,不能将众生视为皆不好不坏亦好亦坏好好坏坏者,不能将“烈妇也有淫荡之一时,娼妓亦有贞节之一瞬”普遍基因化,总应有基本底线,总应有是非观,否则,人类真可以无恶不作了,反正说到底,都不是好人!文学,当是清泉,给人类带来清冽纯净,追求真善美。
地域情结
胡颖峰:您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有比较清晰鲜明的历史情结与土地情结,其实这也是中国文人一以贯之的情怀凝结成的情结。您诚挚地爱恋脚下这片热土,并多次感叹:我属于你,你属于我,生生死死不分离。做一颗种子泥土里埋,生根开花为了你……我稍稍作了一些梳理,您的作品又可归类为赣南红土地情结、景德镇白色土情结和南昌古城情结。红土地情结的代表作品有《我的奶娘》《粘满红壤的脚印》《情到深处》《聚沙》等;白色土情结的代表作品有《怀念瓷香》(又名《陶瓷物语》)、《昌江情》《百极碎启示录》《瓷城一条街》《地上有个黑太阳》《河·江·海》《禾草老倌》《瓷都梦》《有这样一个古陶瓷学者:刘新园》《瓷行天下》《惊艳陶瓷》《<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与景德镇》等,以及电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瓷都名流》等;南昌古城情结代表作有《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蔷薇雨》《街坊》《生活,几多美好!》等。其中,您对景德镇更是情有独钟。
胡 辛:我在景德镇生活工作了整整十三年,也就是说,我人生中的青春季节结结实实地留在了景德镇。从第一眼烙刻进脑海的“烟囱森林的天空”和“昌江东岸浣衣图”,到远山、西郊、东郊等中学的平凡又传奇的生活工作,我几乎走遍了老景德镇的城乡街巷,踏访了每一寸土地。我一次次伫立于罗汉肚古柴窑的窑门前,早早地知晓这就是母性崇拜、生殖崇拜。那时的人们就清楚市政府所在地就是当年的御窑旧址,而周遭或老墙内或地底下冷不丁就爆出一条条考古新闻,或永乐或宣德年代的御瓷碎片藏于其间!景德镇的记者们会很自豪地告诉你: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历史!再到依依不舍的别离,到底是藕断丝连从未中断的走往。还有,我是在景德镇成为人妻人母的,而且夫妻分居八年,两个儿子由我一手拉扯大,其间,我所在学校的师生和领导对我的无私帮助是永生难忘的。一个女人,对萌发了做母亲的梦而且真正成为了母亲的一方水土,是不会不长久地思恋的。
胡颖峰:我还注意到,您与三座城是纠结的、难解难分的,三座城之间亦是纠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譬如您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主要以南昌为地域背景,三眼井六眼井大井头系马桩桃花巷干家巷松柏巷,翔实可靠,以至有学者笑言“描写准确的程度简直可以当作从未到过南昌的人的导游图”来读的。其中,山村女教师柳青和助产士魏玲玲,她们的重要的细节乃至情节就源自您在景德镇的亲历,你是有意为之,还是顺其自然?endprint
胡 辛:更多的是后者,随缘吧。如果是传记文学,虽然我提倡虚构在纪实中穿行,但是传主的人生大轨迹是不能虚构的,如《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中南昌—赣州—桂林这一轨迹就不能虚构。但是,我钟情的是小说,不是传记不是报告文学,不是拍纪录片,小说家偏重的是虚构。虚虚实实中,三城与主人公,还有作者本人,都在作时空穿梭。
生活的确是创作的源泉。助产士魏玲玲们为子痫难产产妇在大队卫生所做剖腹产的情节原型发生在1968年秋夜,其时,我带一个班在程家山,那天黄昏,从兴田公社赶来的几个医生(城里下放的和本地的)在大队卫生所紧张地做手术准备—更深山坳龙塬有一产妇子痫难产。晚霞中,只见几个满头大汗的老表用竹床抬着几近昏迷的产妇急匆匆进了卫生所。黑夜降临,没有电灯,是举着四盏马灯(抑或煤油灯)做的手术,那种等待,不要说产妇的亲人,就是住在与卫生所一板之隔的我和学生们,也焦虑万分。当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山村的静寂,大家情不自禁地欢呼。如若不是不同方向的两头往程家山赶,产妇母子可能就没命了。似乎从那一刻起,我对医生的天职无比敬仰。事实上,1973年我因人流大出血生命危急时,正是其时第三医院的王中甫医生救了我的命。他,就是程家山奇迹的主刀。但是,这个情节和细节并没有浓郁的地域特色,所以,当其镶嵌进这部小说时,人们记住的是南昌细妹子的成长经历和人生感悟,并不刻意去探究她们离开南昌后的故事发生在赣地的东南西北哪处。
胡颖峰:您的童年时代在瑞金—宁都—赣州度过。童庆炳先生对“作家与童年”进行过深入研究,他认为:“童年的原本的记忆在一般的情况下,作为档案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们忙于俗务而懒于翻阅它。必须有适当的刺激,它才能激活。犹如一堆干柴,必须有火的引动,才会熊熊燃烧起来。”您怎么看?
胡 辛:童先生一语中的。我的童年在赣南,摇动摇篮的手是“红婶”的手,于是有了“我的奶娘”的红色记忆;家父在蒋经国手下做过音乐指挥,因种种缘由,我的父系母系家族与蒋家章家有过一些交集,所以,童年听到的政治人物的故事和绯闻一不留神就积淀进记忆深处。正是基于童年的积淀和兴趣,待到20世纪80年代末出版社约稿时,这才激活。在历史资料的搜集整理和理性思考下,才理解和还原了这出烽火情缘。该传记出版后在海峡两岸畅销多年,颇获好评。2011年秋,我在台湾地区与蒋孝严先生见面,蒋孝严认为《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是最早的、第一部全面深刻写我母亲的书,我从头至尾读了,很感动”。他特别喜欢我笔下的他的外婆,他说,写得太好了,我外婆就是这样子的。其实,赣南的我外婆与他外婆都是同时代的南昌女人,几乎能合二为一;我与他也是同时代人,又都有着童年时代赣南的山山水水民俗民风的朦胧依稀的记忆,怎能不引起心的共鸣?
我虽然与“伟大”无缘,但童年的记忆在我真是还没怎么开采。五岁时我们家迁回南昌,因有家具,便包了一部车和一只船。奶娘带着我坐船,毕竟太小,又是顺流而下,留在记忆中的是雾中风景,依稀仿佛。童年的尾巴还带进了南昌,整个少女时代和青春初期在南昌,南昌当是我的第一故乡,是真正的家,因为家是合身的,是随着你的身体长大的!《蔷薇雨》便是将少女眼睛里摄下的古城还原于语言文字,希望能留下古城旧貌。
作家的地域视野是受控于自己的精神类型和文化心理的,我对赣南、南昌和景德镇,真是总也爱不够,当然也有怨恨,是极其复杂的感情。福克纳对这点阐释得非常准确。“写家乡邮票大的地方”已成为不少作家的座右铭,难怪莫言、余华都溢于言表地推崇他,我也不例外。
席慕容言: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想,这不仅仅是男人女人的姻缘,不仅仅是人与人的交集,还有人与城的依恋。况且还不仅仅是擦肩而过,不是漂泊,而是“属于”:我属于你,你属于我;我的生命,走进了这三座城,我在你们的怀中,你们走进了我的生命,你们在我的心里。
若天假以年,我还有积累了二三十年的长篇小说《红与绿》要写完。这是一部赣地植物学家五代人的家族史,写了南昌—赣南—景德镇—北上广,海内海外;写了读书—求索—革命—改良—守旧—彷徨—思考;当然,盘根错节的恩怨情仇也是少不了的。在男性的手书写大历史的同时,女性的手于不知不觉间绣出“红与绿”的天地。这一满怀雄心壮志的创作计划,20世纪90年代文学报社小姑娘记者曾给予报道,而今,她已成了执掌全局的社长,而这部著作还未呱呱坠地。快,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时间不等人啊。
胡颖峰:有人说,城市是女人创造的。有什么样的城市,就有什么样的女人;有什么样的女人,就有什么样的城市。赣州、南昌、景德镇,是江西被冠以“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的三座城市,老师您的人生轨迹和创作题材恰恰坐实于此,是您创作的根据地,它们历史久远、文化厚重、地貌地质独特,以此为基点,还真不得不说您的确拥有一个文化的制高点。
胡 辛:谢谢颖峰激励。韦勒克·沃伦认为:“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的世界。”这名人名言又提到我无法企及的“伟大的小说家”,但他说得真准确真精辟。创作文本中的地域与实际地域当是“似与不似之间”,是作者的在地经验、人生体悟与历史纵深的切入点所致,渗透了作者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心理。人与城,城与人,重生出独特的生命状态和人生况味。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有着红土地的贫瘠和顽强,白色瓷的纯洁和脆弱,又总是冲动地想打响第一枪的不服输的女人。
女性荒原
胡颖峰:2012年我曾撰文指出,您由《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发轫,从追求女性为社会承认的“理想”价值,到《蔷薇雨》呼唤女性的内在自觉,再到《怀念瓷香》重构己身历史的母性书写,您小说创作的清晰流变可谓代表了女性写作的三个阶段,如是界定您的女性三部曲,您认同否,创作前是否有这样的策划?
胡 辛:谢谢颖峰将我的创作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我岂止是认同和心存感激,而是当作指路明灯,这决不是搞笑哈。但是,我创作前的确没有如此谋划过,我只是跟着感觉走。写《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时,我真的连女性主义理论都不知晓,完全是感性的认识,是生活教会了我。六年后写作《蔷薇雨》,意识中更多的是写出南昌这方水土这方女人,写所谓的书香门第的姐妹们在改革大潮中的嬗变。1994年,《蔷薇雨》被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看中,要改编成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并由我编剧。在通过我撰写的细纲的讨论会上,陈汉元副主任要我用一句话说出该剧的立意和主题,我腦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是:在新时期寻找女性的独立价值。但就在慢慢站起来时,我否定了这句话,因当时他们摄制的《女人不是月亮》正在央视播出,我可不能雷同。于是,我冲口而出的是:“我们今天得到的是我们从未拥有过的,而我们今天轻易抛却的,却是我们乃至以后的几代人要苦苦寻求的。”在静默一分钟后,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今天看来,不幸言中。而这不乏哲理性的话语,实质上削弱了该电视连续剧本应有的强烈的女性内在自觉。小说中“从女性理想对外部世界的探索演进到呼唤女性的内在自觉”的特质,在大众文化电视剧中淡化和消解了,有什么办法呢?《陶瓷物语》是应花城出版社年轻女编辑陈红之约而作的,她毕业于北京大学,是中国女性主义理论最早研究者之一,以她敏锐的直觉,她认为景德镇陶瓷可以写出一部部女性主义专著来。遗憾的是,我尚未交书稿,她已去了美国,但她善始善终,资深编辑文能接手,社长肖建国力挺,该书出版后反响很好,据说本世纪初曾入围茅盾文学奖,但那时是没有什么入围奖的。创作这部小说时,可谓厚积薄发,因为我已写作了一系列关于瓷都景德镇的小说散文和电视系列片等,重构女性历史的野心是没有的,但陶瓷冶炼史上女性崇拜和女性禁忌的矛盾我是看懂了的。endprint
你的这篇深度评论,振聋发聩,激励着我努力再超越自己,虽然已有充裕的积累,写了半部《色艺》,是关于颜色釉女专家当市长前前后后的故事,当是《陶瓷物语》的姐妹篇。但像《红与绿》的撰写一样,愈是发力愈是慢功,也可能自身功力有限,景德镇又总有女书记女市长上位,写起来未免有忌讳,还得慢慢来吧。再加上身体出了状况,生命总是第一重要的。但相信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胡颖峰:您的绝大部分作品都不离爱情,这是个古老又永恒的话题,也反证爱情实质上是很珍稀的。实话实说,您作品中的爱情大多悲凉苦涩,您是否对男女情爱不那么乐观呢?
胡 辛:回答是肯定的。我书里的爱情的确极少完美的,最完美的爱情是《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柳青与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之间柏拉图式的爱恋,但那是责编周榕芳建议我加的,说我的作品光线暗了点;《蔷薇雨》中被凌云抛弃的阿玮,最终是凌云忏悔又将她揽到身边,我不以为是女性的胜利,而只是一种无奈,是他们有过一个儿子!在同名长篇电视剧中,他们的儿子“复活”了,而且有着蛮重的戏份,这就更是出于母性的宽容和爱了。《怀念瓷香》中树青的爱从雪藏到重逢时重新点燃,似乎有复苏的可能,可是一切戛然而止。如同张爱玲所言:有哪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呢?爱情就更如此了。
古今中外,关于爱情难全的理由,往往全归咎于封建制度、封建家庭、门当户对的封建观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等等,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梁山伯与祝英台》,莫不如此。而今,男女之间可说大多是自由恋爱的,可是爱情却越来越变异变质,婚姻也越来越不确定不稳定,这是什么缘故呢?事实上社会上爱情婚姻家庭的问题比文艺作品中的故事更形形色色更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为什么爱情很难保鲜,或曰一开始就不再新鲜,为什么离婚率愈来愈高复婚再离婚也成了家常便饭,即便是夕阳西下的老年夫妇也有了斬断过去的绝情狠心,为什么家庭成员无论是老少男女越来越没有家庭的责任感?……
是因为社会在进步,女性有了经济地位,社会地位也随之提高,自己能作自己的主,整个人生不必完全寄托依赖于男性?是因为经济大潮空前汹涌,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我看到的和想到的是,不必把女性解放置高,事实上当下受到伤害的还多是女性;也不必将两性关系捆绑于整个社会价值大滑坡,即便社会文明达到让人仰视的高度,也并不能从实质上解决两性的问题。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是男性与女性的思维方式和趋向存在很大的不同,甚至背道而驰。这是几千年男性中心的牢固厚重的积淀,难以消融;这也是男性女性本身生理结构的不同而造成的心理的不同。
唐玄宗对杨玉环可谓钟情,马嵬坡兵变也不是丢爱情保脑袋,他还算要点面子的情种,痛定思痛还搞了个七夕长生殿的人鬼未了情。眼下的男女相亲几乎成了购人商场,打着公买公卖的旗号,经营爱情经营婚姻经营家庭理直气壮;恋爱成了试婚,婚烟犹如没有硝烟的战争,双方乃至背后的家庭家族都在玩智谋权术,都在拼实力和武装设备,都要求对方“勿忘我”,这是怎样的可悲可笑!尤其是对女人而言。即使排除法律道德的约束规范,感情本身是最拿不准的东西,说变就变。而且这还是尊重人性尊重道德呢。
从当代女作家女评论家自身的婚恋来看,如若“爱,是不能忘记的”不再有续本,那么当是绝唱;但“无字”进行了自我解构,是美梦醒后的荒凉!要是恶梦醒后倒是温暖的,毕竟生活在人世间。她们都是大智者,但过于理想。张爱玲说得好,感情就这样一寸寸地磨蚀了。当然,话还得说回来,爱情说到底不是生活的全部。失去爱情,或根本就未获得过爱情,是人生一憾,但诚如鲁迅先生在《伤逝》结局中点睛: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女性必须正视自我救赎之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更不能靠所谓的另一半—男人。
当然,必须郑重声明的是,发现我的人是王蒙老师;《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蔷薇雨》的责编是周榕芳先生……他们都是男性。没有他们的扶植,我行之难远!
胡颖峰:关于母女关系,您在作品中一以贯之赞颂母女情深,您认为:“女人的陶醉多在母性,女人的痛苦多在爱情。”您好像还特别推崇徐晓鹤的短诗《奶》:“无数的梦无数的梦/衔着胸间的江河/手的拍打/心跳的切分音符/太阳/从两座山峰中升起。”但在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中,“母爱”却是拴住女性飞翔翅膀的软性金锁链,对此您怎么看?
胡 辛:在格里菲斯的经典电影《党同伐异》中,几个故事之间的勾连是一只摇摇篮的母亲的手,喻意是摇摇篮的手摇动天下。母爱源自母亲的生育和喂养,孩子是母亲生下来的,是生命肌体的撕心裂肺的具象裂变,希望、幸福与痛苦乃至死亡融汇一体,无法剥离!我看过法国电影《母女情深》后,竟然不能自已。那么日常的一对母女,母亲对女儿心身病痛的体会和分担是那么真实细腻,一分不少,一分不多,真是母女连心。我以为,母爱是当今人类最后的留守地,如若母女关系恶化异化,那将是人类的灾难。
胡颖峰:关于姐妹情谊,您以往的作品中多高度赞颂,无论是《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中毫无血缘亲的“四个女人”,还是《蔷薇雨》中有血缘亲的七姊妹,都是满满的“真善美”,但《蔷薇雨》中已有了姚鸿对七姊妹尤其是对阿玮和七巧的莫名嫉恨。到了《怀念瓷香》(又名《陶瓷物语》)中,似已难觅姐妹真情了。与蛇枕头花蜿蜒出现的江红莓,就如同蛇的毒气熏染过的蛇苞一般,对树青警惕着怨恨着,好似天敌一般。在您于新世纪创作的几部校园青春剧及出版的影视同期书中,我们看到大学女研究生之间,那种“四个女人”少女时代的纯情已不复存在,却充满了势利功利和嫉妒。难道说您对女性主义母题之一的“姐妹情谊”已有着疑虑和动摇吗,还是您对此的思考走向深刻?
胡 辛:是有动摇,但并非走向深刻,我这个人大大咧咧,这辈子无缘深刻。简言之,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的故事多源于亲身的经历或感受,也许浅表,但真实。而今,人心不古,或许是原先气候未到,人性中恶的基因没有被激活,善美却得到张扬,所以,“血浓于水”是亲情牢靠的保证。加之,比较而言,以往虽贫,但大多数彼此彼此,这使我想起孔子的话:不患贫,患不均。而今生财之道多多,贫富悬殊加剧,因家产遗产纠纷而毁了亲情者大有人在。发小姐妹,知根知底,尤见纯情,比爱情要简单得多,我爱她们,她们爱我。殊不知,时代变了,友情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变数,在庸俗炫富成时尚的今天,嫉妒的棘藜更见疯长,仿佛成了人的本性。而今的年代实质如狄更斯所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历史有时是惊人地相似呵。人性中的“恶”前所未有地蠢动,一切都遭遇解构,人人都可以不倦地表演,只要你愿意,谁也不作兴谁。即便历经了非常岁月所谓考验的姐妹情谊,在卸下了道德铠甲唯利是图的今天,也变得不堪一击。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拷问人性”和“千万别去拷问人性,因为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成了雅俗人们挂到嘴边的两句话。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探究人性,首先要拷问自己的人性!
胡颖峰:人性是复杂的,人性的救赎是人类必须正视的大课题。您从女性创作的貌似热闹的荒原上抽身而出,不仅仅女人写写女人,不仅仅写同代人、上代人,而且有意注目年轻的一代,应是教师和作家双重责任感使然。
胡 辛:铁凝在最近的一部短篇小说的序言中如是说:文学对人类最终的贡献是不断唤起生命的生机。好的文学让我们体恤时光,开掘生命之生机,从惊鸿一瞥里,或跌宕的跋涉中。生活是不容易的,互联网时代信息的节奏和速度永远快于生活的节奏和速度,即使是职业写作者,也因之常常误会生活。
因而,尽量不要让学生误听,不要让读者误读。文学自始至终都应该与人为善。
胡颖峰:老师您本世纪所作的尝试,是否可以这样说,您尝试从女性荒原突围出来,回归现世,看当今的社会和年青的一代,试图挖掘人性深处的荒凉和可能的救赎。
胡 辛:过奖了。的确,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回头就能回头的。但是,每代人有每代人自己的记忆,也不是说想忘就能忘光的!
胡适曾自勉: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我们大家何尝不是如此呢?
胡颖峰:老师是朴实又执着的,与新生代女作家们的喃喃“私语”不同,您是持一种自守的姿态。当然,您自诩是守护传统的,但又是中国最早女性创作的先锋之一,而女性文学的本质就是反传统;江西三城是老师创作的基点和文化的制高点,但老师又清醒地知晓超载地域的局限才能自由飞翔;老师一直高扬“女人写写女人”的旗帜,却又自觉突围女性荒原,回归人间烟火,清醒两性斗争与和谐的长期艰难和反反复复,直逼人性深处……或许正是这种种纠葛缠绕,成就了老师思考女性的文化价值所在,一不小心书写出女性历史的新篇章,所有的历史都属于一种记忆的重新建构呵。老师最近几年,又在绘画领域拓展,最初起意也还是因为身体不适,又是一次“身体写作”。人说,艺术是画,写心写意。您将您的作品绘进国画瓷画,这预示着一种永恒,因为瓷的质是不变的。祝老师在繁花之中再生繁花,在青枝绿叶中再萌青枝绿叶!祝老师长篇巨制《红与绿》《色艺》早日问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