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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琐记

2017-10-31冯梦龙

躬耕 2017年10期
关键词:村部村子村庄

冯梦龙

一条普通的乡间公路,水泥质地,一头连着村部,另一头连着村庄。每天我都数次从这条小路走过,从村部出发到村里,或者从村里返回。与这条路相连的是无数条小路,有的是水泥路,有的是沙土路,有的是泥巴路,这些路或宽或窄,连接到村子里的每一家农户。这些宽宽窄窄、质地不一、毛细血管一样的路,构成农村的路网,连接着村民也连接着外面的世界,也见证着我与村庄的距离,见证着我与农户的联系。

我是一名普通的扶贫人员,有幸参加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扶贫攻坚战。村部是我的驻地,到周围的村庄,远的不过4.5里,近的只有1、2里。每天我都会从这里出发,走进不同的村庄。进村的大路两边,种植着高大的白杨树,身躯伟岸,枝桠相连,树荫浓茂。村庄内部的小路边上,也有很多数树,树的种类不一,有杨树,有柳树,有楝树和椿树,还有桃树、梨树、杏树和核桃树。这些树生长在路边,也生长在农户的房前屋后。它们仿佛是村庄的主人,每次都挥舞着长臂欢迎我。比这些树更像主人的是村里的狗,有大狗、有小狗,有黑狗、有白狗,有宠物狗,更多的是黑白相间或灰不溜秋的本地土狗。每次他们都以最热烈的吠叫欢迎我。我知道,它们的“欢迎”有不欢迎的成分。

这些年村里人少了,有能耐的走出去了,他们在或大或小的城镇购置了房屋,定居在那里,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青壮年也走出去了,他们在或远或近的城市里打工,成了流水线上或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学生们也走出了,它们在或高或低、或好或坏的学校里读书。村里剩下的多是老人、女人、病人和年纪幼小的孩子。村里人少了,狗就多了起来。狗的喧嚣可以增加村子的热闹,它们是老人们的伙伴,也是孩子们的玩伴,除此之外,它们更主要的职责是看家护院,对那些冒然进村的人给予警告。

我就属于警告对象,每次进村,车子还未停稳,它们就或远或近的围过来,聚集在路口,呲牙咧嘴,向我示威。我一向是怕狗的,小的时候曾被狗咬过,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阴影。老实说,面对它们的张牙舞爪,我确实束手无策。我吼,它们不退,我怒,它们也置之不理,我惧,徒增它们的嚣张气焰。如果不是碰到当地村民出面解围,我只能坐在车上,什么也不能做。它们是典型的“小人”,典型的趋炎附势者。看到村民,它们就摇着尾巴,一哄而散,它们专门与我为敌。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它们不知道我带着光荣而艰巨的使命来的。我的任务,就是深入农户家中,调查了解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测算他们的收入与支出,填写各式各样的表格,帮助他们解决难题。可是这些狗,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真是狗眼看人低。

离村部最近的村庄是陈庄,是个不到200人的小村子。村子小,贫困户少,工作量也小。我的工作就是从陈庄开始的,走过短短的一段水泥路,就到了村子。水泥路是新修的,是村村通的配套工程。因为是新修的,也比老旧的路宽阔一点,以前的路,窄狭,标准也低,会车都困难。路的一边是排水沟,沟里疯长着野草,星星草、猫眼草、小蓟已经老去,车前子附在沟底露出长长的芯子,牛筋草、稗草、马唐草不露声色,高出地面的是小飞蓬、益母草、苍耳和苘麻,牵牛花一样的田旋花、草莓一样的蛇莓也间杂其间,淡粉的花和鲜红的浆果为满地绿色增加一点亮意。这些花花草草都曾是田野的常客,庄稼长,它们也长,它们是庄稼的伙伴和邻居,只是这些年,除草剂成了她们的天敌,田野里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能借沟渠路边暂以栖身。这些野草野花也曾是我童年的玩伴,摘来星星草紫色的小花编成花环,戴在小女伴的头上,瞬间就变成了漂亮的新娘。猫眼草学名叫泽漆,全身都是药材,败火明目、利便轻身,还能行水消肿,化痰止咳。就像柳枝一样,也是农家常备的良药。牛筋草、稗草、马唐草都是上好的青饲料,有筋骨,耐嚼。小飞蓬和地肤草味道鲜美,是牛羊的最爱,但不能多吃,汁水太多了,吃多了,容易拉肚子。苘麻的籽香香的,把成熟的苘麻壳揉碎,籽就留在手窝里。那时沟边地头,往往还有蒺藜和马泡,摘马泡时一不小心就被蒺藜扎破脚。有的沟边还生长着蓖麻,我们把蓖麻籽剥出来用铁丝穿起来点燃,恶作剧的感觉是童年最愉快的回忆。路的另一边,是整齐的庄稼地,地头排着一溜的井口,井也是新钻的,是良田改造的结果,有了这些井,就有了丰收的保证,低产田也变成了高产田,随便一亩地,一季就有上千斤的产量。地里种植着小麦、花生,花生是春花生,小麦则是冬小麦,当前,灌浆期一过,正是“南风起,麦哨黄”的时候,过不了几天,在布谷鸟的鸣叫里,在收割机的轰鸣里,又会迎来一个丰收的麦季。

我的工作对象是村里的农户,找到人才能办事,找不到人,说什么都是白费。而村里人是不那么好找的,他们要下地干活、他们要外出务工、他们要送孩子上学,要赶猪放羊,要买兽药饲料,要卖粮食、买化肥,要参加亲戚们的红白喜事,他们要串闺女家,他们要为亲家过寿,他们要相媳妇、相女婿,他们要请先生看阴宅、阳宅,看好、算命、测八字,要上街交电费、充话费,要去银行领地补款、领低保款、领外地儿女汇来的养老款,他们要去看病、要买衣服、要给儿孙买学习资料……他们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办。大多數时候,想在短时间内见到所有相见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早晨,是最好找人的时候。不是村庄人懒,而是早上露水大,下地容易打湿衣服,而且带着露水的草也不宜牛吃马喂,牲口都是直肠子,吃的多了,容易拉肚子。这些道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我原以为中午要好找人,天气热,农人们都会猫在家里。实际上,农村人不像城里人一样娇贵,他们对太阳、对阳光是有感情的,他们有天然的耐热本领。太阳一毒,露水就消,农人们早已荒不及待的走进田野,走进他们的责任田,除草、喷药、点瓜、种豆……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赶在太阳最毒的时刻去地里锄草,他说,太阳毒,锄掉的草更容易被晒死,草与土都连着根的,晒不死,一场雨就复活了,照样与苗争水争肥,活都白忙了。

赵庄是村部所在地,村部就在村子的东南。这也是一条新修的路,树不多,草却茂盛。开花的与不开花的,贴着地面匍匐生长的,仰着头向上生长的,各种各样的草,书写着生命的肆意。赵庄因为是村部所在地,在几个村庄中,似乎多少有一点优越感,正像北京在全国面前都有一种优越感一样。赵庄不是个小村子,有四个生产队,分别聚集在村子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赵庄虽然大,但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口并不多,可能是因为“首都”的缘故吧,村子里见多识广的人多,走南闯北的人多,“亲故亲故”,他们发了,亲戚邻居跟着沾光。endprint

不欢迎我的不仅是狗,还有狗的主人们。他们对我的到访,带着一种天生的戒备或者说是“敌意”,他们敷衍的态度虽然让人意外,却有点熟悉,像极了我们日常对待电话推销的嘴脸。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了外人,当成了下乡的商品促销员、保险推销员或者打着公益嘘头卖狗皮膏药的,或者是下乡看风光、体验生活的,看成了吃饱饭撑着、没事瞎逛的。这些年,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打着关心农村生活的旗号,兜售假化肥、假农药、假奶粉、假洗衣粉、有毒有害的儿童玩具,他们热情有余,送货上门。他们打着送医送药下乡的旗号,假装为群众体检身体,兜售各种没有批号、却“具有神奇功效”的药品和保健品。虽然我亮明身份,虽然我再三宣讲政策,他们都没事人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对话。吃一堑长一智,一寸血泪一寸经验,这些年的受骗上当经历,练就了他们金刚不烂之体。

太阳每天都要升起,工作每天都要继续。为了工作方便,同时也是为了上级的要求,我和同伴们索性把家安置在村部,这样离村子近一点,也不需要每天都要单位派车来。我们丢下习惯携带的提包,像村里人一样拎着布袋子,拿着棍子,沿着大路,走向小路,走向小路后边的一家一户。虽然一样的惧怕狗,但幸运的是,每次进村的时候,都能遇见田地里干活的大爷大妈,他们都是热心人。只要向他们求援,说出来要去哪,他们都会丢下手上的活计,一直带到村里,带到你要去的农户家里。有时找不到人,他们还会给你说出具体的信息,或者干脆帮你电话联系。

虽然我也是农村出身,但已经在城市生活多年,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虽然我对农村的生活景象、环境卫生有充分的预估,但现实仍然有很大的落差。我的访问对象,多是条件偏下之家。鸡屎鸭粪满地,何处落脚,凌乱的摆设,水碗上苍蝇横飞,我如何喝得进递上来的茶水?从茅房里出来,手都不洗直接盛饭、递烟,叫人情何以堪?我的拒绝,似乎是对他们热情的打击。没有他们的热情,哪有我的工作成效?

我也是个能坚持的人,有一颗持之以恒的心,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往村庄里跑,不厌其煩地往农户家里转。人心都是肉长的,感动天感动地不信感动不了你。有时匆忙间,接下了农户递过来的烟,有时不经意间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就喝,虽然事后后悔不叠,深怕落下点什么。

夭庄也是我最常去的村庄,也是我最惧怕的村庄。这也是个不大的庄子,名义上有300多口人,我估计刨除各类外出的,常驻人口就200多人。村子小,人又少,自然狗就会多。这个村庄的狗,就像哨兵一样,常常成群结伙的聚在村口。每次有生人或者外人光临,就一哄而上,站在路边狂嚎,而且你愈是退缩,它们越得寸进尺,叫得越欢撒。为此,我也吃了不少苦头,每次进村都小心翼翼绕着走。可它们却像幽灵一样,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样,总是与你不期而遇。

我发现最早接纳我的,其实是村子里的狗。有时去陈庄,有时去夭庄,一进村照样能碰到那些狗,它们却像没发现我一样,也会抬起头看看我,但不再喧吠,该干嘛干嘛,照样咬着尾巴转圈,咬着破塑料袋子嬉戏,照样旁若无人地交配。我心里有点小窃喜,难道它们认识我了?

6月麦收后的一天,我正在陈庄统计报表,由于某项任务非常急,我转到最后一家,已经将近午后一点,我进门的时候,正赶上这家人吃饭。老头、老太还有他们的孙子孙女,围坐在路边的大树下,借着树荫的遮蔽兴致勃勃地吃着捞面条。主人热情相邀,说是茶饭不分家。当时实在是饥肠辘辘,也实在是不忍心拒绝大爷的盛情,端起饭碗,三下五去二,一大碗面条就进肚了。看着满头大汗、正打饱嗝的我,大爷说,孩子,村里人熟了吧?我说,熟了,连村里的狗都认识我了,我笑着说。大爷说,这就对了,在村里干活就得这样,该吃饭就吃饭,该喝水就喝水,你越是嫌弃我们,我们就越把你当外人。人呀要像草,无论飘到哪里,就要在哪里生根发芽。是呀,草只认土壤,只要有土,哪里不是故乡,只要有土,哪管是肥沃的田野,还是荒寂的沙漠,哪管石缝、还是墙头,只要有土,就能发芽,吐绿。再说,长在土地上的草,谁能分辨出来自哪里?谁能看出是地生的草籽、随风飘来的草籽,还是鸟儿衔来的草籽?

岁月流转间,我已在村里呆了50多天,从麦子黄梢到玉米吐绿,从“榴花照眼明”,到“枝头籽初成”,从“穿花复远水,一山闻杏香”到“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我来的时候尚是“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如今却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每天早上,我都会推开窗,晨曦中的原野绿色漫碧,一条条乡间小路像绿波间游弋的水蛇,蜿蜒着向前,直至与更远处的天际线相连,那些飘荡在原野间的村庄犹如镶嵌在海洋中的孤岛,被无边的绿色包裹着,草香飘扬,草色清翠,庄稼比着劲肆意生长……这是一片多么有生机的原野。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株路边的小草,与大地融为一体,为村庄贡献一点绿色,那怕是被农人们当做青饲料,也好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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