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与听山
2017-10-31朱文华
朱文华
夜幕慢慢罩起,铅灰色幕布很不规则地飘着,或浓或淡,天空开始灰暗下来。而那坐山峰还在努力凸起,因为最后一绺橘红从山的一边极为平滑地扯到山的另一边,很脆弱。山腰间,有浮云两片。山脚下,河水并不大,细细地横成弯曲的飘带,滑动着,游走着,闪着磷光。恰恰天空最暗的地方,有一银碟般圆盘,中间还有片暗影……
如此优良的石质,如此精美的图案,给它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我仔细端详着刚刚捡在手中的石头,像审视着一件珍宝,那么仔细、虔诚、认真和努力。忽然,一个绝美的名字漂浮在脑海里,对,就是她,“春江花月夜”!
此刻,我正独自一人坐在河滩的一个大石头上。这是深冬傍晚的河滩,我非常激动地欣赏着。不,是那么着谜地品读着捧在手里的“春江花月夜”!这是大自然的神笔描绘在一块青灰色石头上的写意画。这写意实在令人着谜,那绝妙,是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大师也望尘莫及的。深冬的河滩很空旷,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枯草雜枝间晃动着大大小小的影子。
这时,一股风在河滩上闲散地游走。这股风是从对面梁子上走过来的,是攀着那片松林树枝走过来的,树枝被它摇得晃来晃去,然后,踩着那片枯草蹓到了河面上。当它走过河面时,也或用手在拍打,水面就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鳞鳞地,在傍晚的阳光里闪耀。
蹓河风闲散地游走在河滩上的时候,是目中无人的,甚至有点傲慢。有时,它用脚扫荡石缝间枯草,枯草叶就抖动着、旋荡着飞起,尔后败落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或者碎落在打着旋的水面上,然后在水面上小丑般扭动着、旋转着;有时则用无形的手,牵一把河边柳树枝条,枝条就那样无奈地摇摆或者舞蹈。柳树的根部有一条蛇蜕,缠绕着树根盘城一团,白赫色,显然是去年冬天或者今年开春蜕掉的。虽然已经很干瘪,很丑陋,很破烂,但依然残留着一条足有十公斤重的大蟒蛇的威风。如今,这样的地方能有这么大的蟒蛇已经是很奢侈了。遗憾的是,只见到了一躯蛇蜕。想象着,如果眼前就是一条鲜活的大蟒蛇会是怎样呢?我很可能会惊慌而逃,因为我怕蛇。可那条盘踞在脸盆般大小白石上的青蛇,却是我的至爱。
我把目光重新收缩在手中石头上。其实这块石头也就三四斤重,但石之精美已无法用斤两秤重来度量了。它算得上石中精品。
大自然的神奇远远超出了人类智力所能想象的。品读着手中的“春江花月夜”,让我很自由地想到了“和平鸽”。一只想要飞起却没有飞起的鸽子,嘴尖衔着一根小草,那样努力着,想和我讲述关于它的很多故事。或者,早已飞逝的它伙伴们的故事。每当我看到它高高扬起的头颅和两只晶亮的眼珠子,似乎穿越了语言障碍,让我读懂了它究竟想要讲述什么。
它到底要讲述什么呢?
当我真正问我自己时哑然了:它到底要讲述什么呢?还有那些“卧虎”、“奔狮”、“猴王孙大圣”、“舞女”、“失望的孔圣人”等等,他们仿佛都想讲述什么。
也许它们想要讲述的是自然、人类和历史。
在我喜欢上神奇怪异的石头之后,常常做儿时的梦,其实也不算梦,就是儿时的记忆。老家门前有一条河,祖先们给这条河起了个名字叫灌河,是从伏牛山老界岭深处曲曲弯弯、磕磕碰碰流淌出来的。当流到家门前时河面已经很宽阔,河水也舒缓了许多。盛夏时节的午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乐园。村里的孩子们就麻雀般喳喳着奔到河里,一丝不挂地跳水、游泳、扎猛子。困了就到河滩上,那时河滩上稀奇古怪的石头真多,让人眼花缭乱,猪八戒背媳妇、日头落,狼下坡、大槐树、飞机、暴风雨等等,照现在说,满河都是宝啊!可那时,人们不知道它们后来会是宝贝,人们只知道饥饿的困扰。
于我记忆最深的是,我发现的那块石头,橘黄色,扁平,很光滑,石头上有只船,一老头正努力地撑着船,脊背弯曲着。人和船是黑色的,很像前面不远处那只船和船上老头。那时过河靠的就是这摆渡,春夏秋冬。我就和伙伴们一起,拿着石头游到船跟,对着老艄公说:“哎,你看这老头像你吗?弯腰弓脊的。”老头拿着石头看了一眼,就把石头远远扔到河里,拿起船篙打我们:“你们这些鬼孙。”老头的愤怒,带来孩子们满河的欢笑。
现在想想,那块石头多么精美啊,算得上价值连城。
可如今,河里的石头早已被深埋在30层高楼的下面了,沙子早已被粘连在30层高楼的墙壁上了,山体已裸露在如咽的清流和阳光之下,摆渡早已由彩虹大桥替代了。
而此刻,我眼前是一条还没有被完全开垦的多少有点原始味道的河流,从不远处山的夹缝间羞羞答答探出身子,扭扭捏捏着走到我脚下,然后旋了半圈向远处走去,留下一河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卵石。这时,我忽然感觉这卵石就是河流的粪便,是河流前赴后继、世世代代亿万年留下来的。就像老家门前的那条河,可那条河里的粪便已经被人们埋葬了。这些粪便起初应该是山上的巨石,山崩地裂或者暴风骤雨把他们推下山去,推入河的大口,在河的数百公里数千公里肠道里,经过数亿万年的风雕日凿、水磨岩蚀、暑融冬浸消化之后,留下现在的大小各异,滑圆甚至书法墨宝,千古绝唱,人类无法企及。引得现在数风流人物竞折腰。
其实,爱石藏石并非我的初衷,可能是一个偶然的片刻,那些大大小小的图案石、形状石、字画石不经意间,开启我生活的一扇大门,让我在寻找、欣赏、品读的过程中,感知人生和自然的某种趣味或者真谛。让我在与这些石头的对话中,似乎明白了他们想要诉说的就是自然、历史、人类的迹痕。同时也让我时时有着苍白无力的担忧,如果以后大地没有河流,没有血脉了,还有谁会来描绘、雕凿如此绝妙的奇石呢?
我看到那个箩筐般大的老山蜂窝的时候,正在杞人忧天,感慨着抬起头来。
一峰山崖耸起着,崖腰处向里洼出一间高高的屋檐,山蜂窝就牢牢挂在石壁上。蜂窝下面已经有些破损,有人工烧烤过焦黑的痕迹。但残留的一排排菱形窝孔那么齐整有序排列着,织成一个个黑网格,在深冬徐徐的风中透着极为审美的感觉,真可谓巧夺天工,任何能工巧匠也无法比美。
这是一大群野山蜂的窝。这种蜂不是蜜蜂,体个是蜜蜂的二到三倍,当地人叫它葫芦包,因为它的完整形状像大大的葫芦一样,故而得其名。这种蜂窝大都修筑在悬崖绝壁或者大树上,而且,这种蜂为剧毒,一窝蜂围住一头老水牛,完全能致老水牛于死命。可是,蜗居在黑孔里的蜂乳却是极为难得的营养食品。往往在深秋乳肥的时候,人们就会在深夜,披上蓑衣,戴上网冒,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捆一捆麦秸来到蜂窝下面,把麦秸牢牢绑在竹竿的一头燃着,伸向蜂窝出口地方。此刻,蜂们正在梦香中无痛苦地死亡。然后人们就把蜂窝捅掉,或者能捅多少是多少,剥下肥嫩的蜂乳。但他们很少自己吃,都拿市上换钱了,价格不菲。
我看着那有些焦黑而残破的蜂窝,想象着一群蜂飞舞的时候,人们决不敢近它半步,我也决不敢坐在这里,大自然就是这样。
如今,这样的山蜂窝实在难以见到了,有这样的蜂窝也算是一道景观了。
粘连着蜂窝的山峰开始向高远处延伸,起起伏伏,有的地方长几棵松柏,或者荆榛。有的地方炸裂开来,组成一道优美的风景。
看着那道开裂的山脊,不知怎地我仿佛突然看到从山脊的开裂处喷射出一道強烈的光芒冲向天空,伴随着五颜六色的浆体。紧接着,一声响彻云霄的爆响横空飞过,振耳发聩。飞向数百米甚至数千米高空的浆体在有些寒冷的空气中开始回落,回落得那样潇洒,五彩缤纷,如同元宵佳节盛大烟火晚会,光彩夺目。那瞬间的炸响,应该是地壳分娩的千古绝唱;岩浆回落的过程俨然是涅槃的过程。
这显然是在想象。
我在想象这些的时候目光盯着手中的“春江花月夜”,脑子里转换着我存放的那些石头。想象着原本地下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深处的高温岩浆,沿着山体炸裂的缝隙涌到地球表面,喷向高空,下落冷却后成为各色各样、形状怪异的石头,它们质地坚韧、光泽润美、色彩绚丽、音质舒扬,在此过程中是做着怎样美丽闪身转化的。就是这样的闪身转化,让地球深处上百公里的岩浆瞬间修炼成了具有权利、财富、贵贱、神奇等象征意义的各种美玉。如,和田玉、独山玉、蓝田玉、昆仑玉等。也或因为它们经过了数以万度高温的历练,人类才给它们付着了神秘的色彩:镇宅辟邪、陶冶性情,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九德等。也因此有了“君子比德于玉”之说。玉,早已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其实,在我多少了解了一点玉原石形成过程之后,我知道我所捡到的石头应该不是由岩浆喷发而成,而是一些原生矿石风化崩裂,经过上千万年的自然变化冲刷,滔滔江流搬运、分选、研磨而成。它们保留着原生矿石的纹理,延展着历史打磨的形态,它们一路走来,记录了自然、时光、人类蜗牛般漫长爬行的全过程,应该说,包括那些玉,它们才是一部完整记载人与自然的志书。
风好像开始加力,峰岭上的松柏或者荆榛摇摆出一些吟唱,原本空寂的河谷流动着山的音色、树的音色、水的音色、飞鸟的音色。我寻着音色向开裂的峰岭望去,岭的一侧如刀劈斧凿,或许这就是山体崩裂、岩浆喷发、下落、冷却、涅槃之后留下的绝佳作品。山被扭曲了、变形了,或有奇峰、或有山涧、或有湖泊、或有飞瀑,打造出石林、太行、九寨沟、火花海、大峡谷、大瀑布等等,肥沃的火山灰长出茂密的森林、花海、草原,秀美山川、如画风景吸引着数以万计的人们来这里听山、赏花、读峰、观瀑、吻海。人声、山声、风声、水声、云影,演奏着或高亢、或柔婉、或急切、或徐缓的醉人旋律。这是人们无法搬移的极品奇石景观,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无边恩赐。
我不是藏家,也不是玩家,我没到奇石交易市场买过,也没到奇石交易市场卖过,都是到河里或者山上捡的。放在家里,案几上,书桌上,书架上,只要能放的地方,几乎都是石头。在蜗居的小屋里走动的时候,不经意间,看看、品品、摸摸、读读。在与这些石头的对话与交流中,品味自然的玄妙,聆听大山的梵音,意识得到净化、美化、融化。也许我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天慢慢暗了下来,山曼、树影、河滩、流水,还有摇曳着炊烟的村庄,开始融为一体,我也被融了进去。